第二次蔚山战役

第二次蔚山战役

南下的四路明军中,担任东路大将的提督麻贵统领明军24000人、朝鲜军5514人,合计29514人(《宣祖昭敬大王实录》),其战略目标仍是夺取加藤清正所在的蔚山倭城。九月,东路明军对加藤清正发动了第二次攻击,这便是“第二次蔚山战役”。

史料上对第二次蔚山战役的过程记载并不多,而且充满了一些相互矛盾的说法。例如,诸史料对第二次蔚山战役之前麻贵的进兵路线就存在着分歧。具体来说,是对麻贵发起第二次蔚山战役前,是否驻扎(或进兵)温井、东莱存在分歧。温井、东莱这两个庆尚道沿海城市,位于蔚山倭城西南方向,距其较远,但非常贴近侵朝日军的大本营釜山浦,可以说是釜山浦的屏障。

明人诸葛元声的《两朝平攘录》记载,麻贵在第二次蔚山战役之前,“率所部颇贵、牛伯英等驻扎温井,与蔚、岛清正相对”。但是,上文已经说过,温井、东莱距离蔚山倭城有一定距离,反倒是距离釜山浦比较近。所以如果麻贵亲自驻扎温井,要与日军对垒,也应该是与釜山浦的毛利吉成对垒,而不是与远在蔚山倭城的加藤清正对垒。

对于第二次蔚山战役之前明军是否驻扎温井一事,朝鲜史料《乱中杂录》有这样的记载:“本月十九日,麻提督掩击东莱城内、温井等处之贼。”与《两朝平攘录》稍有不同,《乱中杂录》说麻贵在九月十九日亲自带兵袭击东莱、温井的日军,而不是驻扎温井。不过《两朝平攘录》《乱中杂录》有一点是相同的,都提到麻贵在驻扎(或进兵)温井以后,从温井出发,发兵直捣蔚山。《两朝平攘录》没说麻贵出发的具体日期,《乱中杂录》则明确说是九月二十日。

然而在朝鲜史料《象村稿》中,麻贵根本没有驻扎(或进兵)温井、东莱。此书记载,麻贵本来计划于九月十九日进兵温井,但是顾虑到会误伤朝鲜百姓,所以延迟了进兵日期。直到九月二十一日,麻贵才派朝鲜将官金应瑞攻打温井、东莱,斩首日军数十级,他自己则没有亲自前往温井、东莱。

《象村稿》还说,九月二十一日,麻贵从庆州南下,发兵蔚山。庆州在蔚山的西北方向,从地理位置上推断其行军路线,麻贵不可能如《乱中杂录》所说,九月十九日袭击蔚山西南方向的东莱、温井以后,又在九月二十一日大老远跑到蔚山西北方向的庆州,再从这里发兵蔚山。这在路线安排上是十分不合理的,相当于绕了一个大圈。因此,麻贵不太可能在第二次蔚山战役前驻扎(或进兵)温井、东莱,他应该是直接从庆州南下发兵蔚山的,这与第一次攻打蔚山时的进兵路线相同。

但明军九月在温井、东莱与日军接战,在其他史料中确实也有记载。据朝鲜官方史料《宣祖昭敬大王实录》记载,九月二十二日,明军和温井的日军接战,斩得30颗首级,救出1000名被掳掠的朝鲜人:“温井之倭,则天兵焚荡,斩三十余级,被掳人一千余名招谕出来。”经略邢玠的《经略御倭奏议》也提到,明军九月二十三日在温井、东莱擒获一名日本人:“东路于二十六年九月二十三日在温井、东莱擒获一名界磨。”根据《象村稿》《宣祖昭敬大王实录》《经略御倭奏议》的记载来看,明军、朝鲜联军在九月二十一日、二十二日、二十三日都有进攻温井、东莱,而当时第二次蔚山战役已经打响了。

合理的推测是,麻贵的东路军分兵为二,他自己率领本队人马从庆州发兵东南方向的蔚山,别动队则发向温井、东莱。麻贵本人并没有在九月十九日带军袭击温井、东莱,也没有率领颇贵、牛伯英驻扎在温井。这一推测可在史料中找到佐证。《经略御倭奏议》记载:“麻贵将兵分投埋伏,计阻清正,不令西援。”可见麻贵的东路军当时确实有分兵之举。从《海东地图》等朝鲜古代地图分析,《两朝平攘录》《乱中杂录》对麻贵从温井移兵蔚山的记载应该有误,当时实际的进兵情况应是麻贵率领本军从庆州南下,发兵蔚山,同时派遣明军别军和朝鲜将官金应瑞攻打温井、东莱。

理清麻贵的进兵路线后,再来分析第二次蔚山战役的过程。关于此战的经过,《明史·朝鲜传》中有一个流传较广的说法,称麻贵误入日军埋伏,以致战败:“麻贵至蔚山,颇有斩获,倭伪退诱之。贵入空垒,伏兵起,遂败。”

但在《清正高丽阵觉书》等以加藤清正为主角的日本史料中,却找不到加藤清正设伏击败麻贵的记载。如果加藤清正真的以这样的战术击败了东路大将麻贵,这些史料绝不可能不吹嘘一番,但是却偏偏没有。于是有些日本史料以《明史·朝鲜传》为蓝本,将设伏麻贵之人改成了立花宗茂。

例如《日本史记·立花宗茂传》记载,立花宗茂在第二次蔚山战役期间率领1000余人出兵救援加藤清正,以设伏战术击败明军,斩首400级,之后又与加藤清正夹击明军,大破麻贵:

九月,明兵大举围三屯,(小早川)秀秋闻之,议赴援,众皆默然。宗茂独奋曰:“蔚山围解,则新寨、顺天自解,吾请往。”乃率兵千人赴援,乘晓雾遇明军于元溃,破之。追北急,小野镇幸止之曰:“虏恐有后军。”宗茂曰:“虏马足乱,可追也。不追,虏知我寡军。”追击,又破之。既舍,故逸囚。众怪之,宗茂曰:“是示寡,诱敌也。”设伏以待。夜半,敌果来袭,伏起,复破之,斩首四百级。明日,至金澄,距蔚山十里。麻贵解围而退,宗茂与清正夹击,又破之。

不过,《日本史记·立花宗茂传》说立花宗茂设伏的地点是在“元溃”与“金澄”之间的某个地方,打败的也不是麻贵本队。在该书的记述中,立花宗茂设伏打败一股明军以后,于次日抵达蔚山,然后与加藤清正夹击麻贵本队,将其打败。

此外,另一日本史料《续日本史·立花宗茂传》提到,立花宗茂出兵救援加藤清正的具体日期是在九月五日,说他仅仅率领500人,便设伏击败了明军:

明将麻贵攻加藤清正于蔚山。九月五日,宗茂闻急,以兵五百救清正。至元溃,遇虏五千人,乘晓雾逼击,败之。乘胜追蹑,或止之曰:“彼众我寡,勿追。”宗茂曰:“否。不追,知于我寡也。”遂前,又败之。既舍,命纵囚者。皆曰:“彼语我寡,虏必反击。”宗茂曰:“此予所欲也。”夜设五伏,以待焉。三更,虏果至,又败之。翌日,师行近蔚山,清正出,夹击虏军,虏大崩而走。

《续日本史·立花宗茂传》特别提到,立花宗茂与明军交战的具体时间是在九月五日、九月六日。但依据朝鲜史料《象村稿》的记载,直到九月十一日,麻贵的先锋解生、杨登山才抵达蔚山,麻贵亲自统领的本队人马更是直到九月二十一日才从庆州出发。因此,立花宗茂根本不可能在九月五日、六日期间出兵与明军交战,因为明军根本不在事发地。

在早期的立花家史料中,如《柳川立花家谱》《立斋旧闻记》,立花宗茂出兵救援加藤清正的时间是在同年五月,比第二次蔚山战役爆发的时间早了4个月。后来成书的《续日本史·立花宗茂传》依靠明朝史料,知道此战发生在九月,于是做了更正,但却又画蛇添足,说具体日期为九月五日、九月六日,结果反而露出了马脚,让人知道“立花宗茂设伏打败明军”这个说法,只不过是日本人根据明朝史料附会编造的。

除月份有问题外,《柳川立花家谱》还将明军主将弄错了,原文记载道:

(庆长三年)五月,(立花宗茂)破明兵于元溃,放所获虏,使敌知我兵寡。其夜,敌果来袭,设伏击走之。进兵阵金澄,向清正所据蔚山城。杨镐、梅伯闻宗茂至,解围去。宗茂入城,与清正相见,清正厚谢之。

在《柳川立花家谱》的记述中,第二次蔚山战役期间,明军的主将是杨镐、梅伯。但杨镐当时因被丁应泰弹劾,已经去职,回到了河南老家,并不在朝鲜。至于梅伯,可能是日本人对麻贵名字的汉文写法。但无论梅伯是不是麻贵,该书都明确提到明军主将在立花宗茂还没赶到的时候,就已经解围而去,并没有《续日本史·立花宗茂传》《日本史记·立花宗茂传》中提到的立花宗茂与加藤清正夹击麻贵的情节。可见在早期的立花家史料中,并不存在立花宗茂与麻贵交战的记录。

事实上,立花宗茂在整个丁酉再乱期间,与明军交战的只有后来爆发的露梁海战,其他时间都坐镇在大后方,根本没挪过窝。加上壬辰倭乱时与明军交锋的碧蹄馆之战,立花宗茂实际上在整个万历朝鲜战争中和明军正面交手的机会,只有两场会战。只有立花家自己的一些史料,拼命地给他虚构战绩,让他在这些虚假的故事中大放光彩。

加藤家的史料对“麻贵中伏兵败”之说全然没有记载,再排除掉立花家虚构的情节,我们可以认定,这一说法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考究史源,“麻贵中伏兵败”一说的较早出处,是方孔炤的《全边略记》:

麻贵至蔚山,望之空垒,及趋而至。忽然旗帜蔽空。贵策马而逃,丧兵士千。

但经略邢玠在《经略御倭奏议》中否定了“麻贵中伏兵败”的说法:

麻贵将兵分投埋伏,计阻清正,不令西援。清正夜出,伏兵冲突进营,砍杀倭兵数多。就阵获见解倭兵界磨及倭将化叱大里小如文,又烧焚岛山、后江、南集、粮寨房千余间,各贼赤身溺死者难以计算。

根据这一记载来看,设下伏兵的是麻贵,而不是加藤清正。麻贵通过设伏,击败了加藤清正,并取得了焚毁倭房千余间的战绩。不过,《经略御倭奏议》的这一记载,作为明军战报,也有夸大实情之嫌,并不能完全视作事实。在记录第二次蔚山战役的史料中,记载最为详细的是朝鲜史料《象村稿》。据此书记载,此战的经过是这样的。

九月十一日,麻贵派副总兵解生、参将杨登山领6000人直趋蔚山倭城,参将王国栋、游击颇贵埋伏于路旁。子夜,明军与日军交战,斩首17级。此后日军与第一次蔚山战役时的表现一样,退保蔚山倭城的心脏——岛山城。

九月二十一日,麻贵从庆州于朝驿出发,向岛山进军。他令解生、杨登山、王国栋、颇贵四将带领骑兵布阵于岛山城对面的山峰上,自己则布阵于蔚山的富平驿旧址,并挑选明军精骑挑衅日军出战。日军先是从岛山城内出来查探,又匆匆赶回去报信,之后大队人马从城内杀出来,与明军骑兵接战。千总麻云等将率领200骑兵从箭滩奔向岛山,日军没有料到这支骑兵会从侧面攻过来,一下子崩溃瓦解,仓皇逃窜,溺死了很多人。明军斩得1颗首级,并焚烧了日军的房屋、粮草。朝鲜将官金应瑞于同一天攻打岛山西南方向的温莱、东井,斩得日军首级数十颗。麻贵命令诸将修葺草房,长期屯驻在岛山城外。此后,明军每天派出骑兵挑战岛山日军,但日军就是坚守不出。明军一旦进逼岛山城下,日军就用铁炮射击明军,使明军难以近城。

九月二十六日,麻贵为了引诱日军出战,让明军假装撤兵,但日军依然不为所动。

九月二十九日,管拨军杨汝德向麻贵报告,称釜山日军数日内将会救援岛山城,麻贵开始筹划退兵。次日天亮以后,麻贵下令将粮饷、大炮运送到12公里外的地方,又挑选骑兵埋伏于兵营西谷。之后,明军退屯后方,麻贵派遣千余骑兵驰骋于白连岩下的日军船只停泊之处,但是岛山城内的日军仍然坚守不出。

十月六日,麻贵听到中路董一元失利的消息,非常忧虑,于是回兵庆州,留下解生、杨登山、王国栋、颇贵四将埋伏于毛火村。

十月七日,从日军俘虏处逃回的朝鲜人全以连前来报告,声称关白丰臣秀吉已经死亡,德川家康召加藤清正回日本,如今将要撤兵。麻贵得到消息后,于十月二十三日,从庆州退兵到后方的永川。

依照《象村稿》的相关记载,明军和日军在第二次蔚山战役中并没有大动干戈,大部分时间里双方都是相持不战,最后麻贵得到中路董一元失利的消息匆匆撤军,此战草草结束。

其他史料中也有一些细枝末节的叙述,可以进一步丰富此战的细节。《乱中杂录》记载,明军焚毁了岛山的外栅,但之后一直打不下内城。《宣庙中兴志》记载,明军除了焚烧岛山的外栅外,还尽烧房屋、粮草,于是日军退保岛山内城,明军对内城的进攻则毫无进展。《宣祖昭敬大王实录》记载,岛山日军在九月二十二日出城夜袭,杀死明军士兵5名、俘虏1名;同时明军别动队在温井、东莱纵火扫荡,斩首日军数十级,救出1000多名被俘虏的朝鲜人。

明军未能打下岛山内城的原因,朝鲜史料和日本史料都提到了一点,那就是岛山城经历了第一次蔚山战役以后,被日军修筑得更加坚固,于是日军依靠与上一次蔚山战役同样的战术,不断施放铁炮打击山下的明军,使明军难以近城。例如,《枫轩文书纂》记载:“城兵数百人丛炮乱射,敌军(明军)乃退,去城二三里,筑长围守之。”《乱中杂录》记载:“贼丸如雨,天兵被害不知其数。”《宣庙中兴志》记载:“贼入保内城,放丸如雨,天兵不能近。”《清正高丽阵觉书》也记载,岛山日军用弓和铁炮射杀明军,导致“唐人(明军)败北”。

攻坚不行,麻贵便“日出游兵挑战,或变阵而佯退”,想把加藤清正逼出来,但加藤清正就是躲着不出来。迟迟无所进展,麻贵最后只能撤兵了。

第二次蔚山战役的唯一亮点,是岛山日军在九月二十一日的城外会战中,被明军千总麻云的200骑兵冲溃。《宣庙中兴志》对此记载道:

(麻)贵至庆州,令解生等以六千人先发。解生直抵蔚山,败贼兵千余人于栅外。二十二日甲辰,贵领大军至岛山下,选精骑挑战。清正兵乍出乍入,已而大出合战。千总麻云以二百余骑,出其不意横冲之,贼大骇奔迸,溺水死者甚众。天兵乘胜,夺外栅,尽烧房屋。

但是无论如何,就第二次蔚山战役的结果而言,明军仍然没有取得成功,没能实现攻克岛山的战略目的。事实上,《宣祖昭敬大王实录》也说麻贵对拿下岛山并没有太大把握,“岛山贼势浩盛,提督似有难色”,“提督自内城退遁之后,颇有畏怯之意,方欲退阵庆州矣”。总而言之,第二次蔚山战役,明军还是失败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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