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万历二十五年七月二十八日侵朝日军分兵为左、右两军以来,短短两个月内,日军席卷了庆尚道、全罗道、忠清道。其中,日军右军最远打到了京畿道的竹山、安城,有直捣王京之势。当时,日本水军也很可能经西海(全罗道、忠清道、京畿道沿海)一路北上,到达汉江,袭取王京。如果日军水、陆齐进,那大明本土也将面临极大的威胁,正如《两朝平攘录》所指出的那样:
至于王京水路,正西则江华,西北则平壤之黄州,再北则嘉山、安州,西北则义州之鸭绿,此皆王京以上紧要水口。倭若进海而北,皆可以入。贼以一半从陆牵制于南,一半由水抄入于北,而吾兵反在其中。自此倏忽,而旅顺,而天津,而登莱,顺风扬帆,无不可到。
幸运的是,九月十五日以后,日军右军遵循丰臣秀吉的军令,从忠清道撤退,使朝鲜在陆路上的威胁暂时得以解除,但日本水军仍然有进犯西海的势头,朝鲜在海上的威胁并没有消除。
漆川梁海战结束以后,由于元均率领的朝鲜水军主力被歼,朝鲜方面一直担心日本水军会绕经西海北上,直逼忠清道、京畿道。早在七月二十三日,朝鲜国王李昖就针对这一问题说:“舟师既破,凶贼所向无前。若因风攀帆,直指西海,则忠清、京畿等处,不日而至矣。须有远虑,瞭望把截……”(《宣祖昭敬大王实录》)
八月十四日,李昖召见提督接伴使张云翼,再次谈到了日本水军问题。张云翼忧心忡忡地说:“小臣有迷劣之忧,浮海之贼,若不意绕出西海,则腹背受敌,尤无措手之地。”
对于如何防备日本水军的侵犯,张云翼提出了在忠清道的安兴梁聚集船只堵截日本水军的办法。朝鲜左副承旨金信元也提出相同意见,认为应当“收集余船,设一阵于安兴梁。又请天朝水兵驻于江华,以为声援,贼未得容易冲突”(《宣祖昭敬大王实录》)。
张云翼、金信元提议将防线构筑在安兴梁,正是为了防止日本水军绕至西海,直逼王京。他们猜得没错,日本水军的目的正在于此。《宣祖昭敬大王修正实录》记载,日本水军大将“号善水战,率其船二百余艘,欲犯西海”。《乱中杂录》也记载:“(宇喜多)秀家由蟾津入闲山岛留屯,贼酋等先以千余艘,发送西海。”
为解决日本水军带来的隐患,被重新起用的朝鲜三道水军统制使李舜臣从庆尚道的晋州启程,渡过蟾津江,奔赴全罗道东南沿海的求礼。但当时朝鲜水军经过漆川梁海战的打击之后,仅剩下十几艘船只,已经无力在此堵截日军。庆尚道右水使裴楔和全罗道右水使金亿秋聚集了剩余的船只,一路逃到全罗道最西南位置的珍岛碧波亭。李舜臣到达求礼以后,看到日本水军已停泊在港口。身边没有一艘船只的李舜臣只能带领10余个随从,经由小道,从全罗道东南的求礼一路跑到西南的珍岛,与庆尚道右水使裴楔和全罗道右水使金亿秋会合。(《乱中日记》《乱中杂录》《宣庙中兴志》)
李舜臣到了珍岛以后,开始招募兵力,带着这帮“疮残余卒”在海面上巡视。看到的人都觉得这样做很危险,裴楔劝告李舜臣,不如舍弃船只,登陆上岸,但李舜臣不听。朝鲜朝廷担心朝鲜水军孤弱,也令李舜臣弃舟登陆,但李舜臣还是不听,上奏说:“贼不敢直突者,实以舟师扼之也。臣一登陆,则贼必由西海达汉水,只凭一飘风,此臣所惧也。今臣战船尚有十二,臣若不死,则贼不敢侮我矣。”
从这番话来看,李舜臣同样担心日本水军会经西海抵达汉江,直趋王京,这一点与朝鲜国王李昖、提督接伴使张云翼的担忧完全一致。
八月二十八日卯时,8艘倭船突然入侵珍岛东面的于兰浦,朝鲜水军将士非常害怕,裴楔甚至想要逃走。但李舜臣不动声色,果断下令朝鲜水军迎击日军船只,将敌军驱逐到了于兰浦东面的葛头。(《乱中日记》)此战过后,裴楔还是很害怕,从碧波亭的大营出逃了,后被朝鲜朝廷处死。
九月八日申时,又有13艘倭船向于兰浦袭来,意图消灭朝鲜水军。李舜臣下令朝鲜水军从停泊的港口出发,出海迎击倭船。尚未交战,倭船就调转方向逃走了。朝鲜水军追击至远海,却发现风向和水流方向都变了,因担心日军在附近埋下伏兵,于是就回到了珍岛的碧波亭。李舜臣认定夜里日军必定还会袭来,再三要求诸将做好防备。二更时分,倭船果然向珍岛碧波亭袭来,神色恐惧的朝鲜水军将士在李舜臣的再三严令下,才放炮迎战倭船。地字炮不断向倭船放砸去,“河岳震动”。倭船知不敌朝鲜水军,于三更时分撤军。(《乱中日记》)
九月十五日,朝鲜军官任俊英乘船到达珍岛碧波亭,向李舜臣汇报敌情。根据任俊英侦察到的情报,200艘倭船中,有55艘进入了于兰浦前洋。又说,有一个从日军阵营里逃出来的朝鲜俘虏金仲杰,向他提供了一些关于日军的情报。据金仲杰说,他在本月六日避乱于全罗道海南的达磨山,但还是被日军给俘虏了。幸运的是,他遇到一名于壬辰年被日军俘虏的不知道姓名的庆尚道金海人,此人与日军混得比较熟了,在其乞求下,金仲杰被松了绑。当天夜里,趁着日军熟睡,这名金海人偷偷对金仲杰说了日军的谋划:“朝鲜舟师十余只,追逐我船,或射杀焚船,不可不报复。招聚诸船,尽杀舟师人,然后直上京江。”(《乱中日记》)如果说之前朝鲜人担心日本水军经西海北上,只是他们的猜测,那么这一番谈话显示他们的目的,正是想歼灭李舜臣的10余艘船只,然后经西海直抵王京城外的汉江。
九月十六日,李舜臣率领朝鲜水军移阵珍岛北面的右水营,进入备战状态。李舜臣召集诸将,约束他们道:“兵法云:‘必死则生,必生则死。’一夫当迳,足惧千夫,今我之谓矣。尔各诸将,少有违令,则即当军律,小不可饶贷。”
李舜臣在《乱中日记》中写道,当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奇异的梦。在梦中,有一个神人,指点他如何打仗,告诉他怎么做能够取胜,怎么做会打败仗。
九月十七日,日本水军大将来岛通总、胁坂安治、藤堂高虎、菅达长与军监毛利高政[24],率领130多艘战船,从全罗道梨津浦出发,向珍岛碧波亭下的鸣梁海峡驶去。李舜臣闻讯,召集诸将,再三约束军令,然后下令13艘战船[25]从右水营出海迎战日本水军。但因为日本水军拥有明显的数量优势,朝鲜诸将自度众寡不敌,都想着逃命。在这种危险的情况下,只有李舜臣敢于迎战,他下令摇起所乘船只的船橹,突入敌阵,对着日军船只乱放地字炮、玄字炮等各种铳筒,“发如风雷”。船上的军官也对日军船只不停射箭,“如雨乱射”,日本水军一时不能抵挡,一会儿进,一会儿退。然而日本水军终究仗着船只众多,将李舜臣的船只重重围困,而其他朝鲜船只则观望不进。李舜臣船上的朝鲜将士见状,相顾失色。李舜臣好言安慰道:“贼虽千只,莫敢直搏我船,切勿动心,尽力射贼!”
但李舜臣刚说完这话,回过头就看到其他朝鲜船只已经逃到了约400米外的地方,全罗道右水使金亿秋的船只更是一下子逃到了约800米外的地方。李舜臣想要调转船头,追上中军金应诚的船只,将金应诚按照军法斩首示众。但是李舜臣的船一掉头,其他朝鲜船只就逃得更远了,日军船只更是扑过来围上李舜臣的船只,弄得他非常狼狈。李舜臣立刻让人在船上挥动招摇旗,让其他朝鲜船只过来救援。李舜臣打算斩首示众的中军金应诚看到后,总算按下恐惧,将船只渐渐驶向李舜臣。巨济县令安卫也有所触动,将船只驶向李舜臣,先金应诚一步靠近李舜臣的船只。
李舜臣站在船舷上,对着安卫大喊:“安卫欲死军法乎?安卫欲死军法乎?逃生何所耶?”
安卫听到李舜臣的这番严词质问,慌忙突入日本水军阵中。李舜臣又对金应诚的船只喊道:“汝为中军,而远避不救大将,罪安可逃?”虽然李舜臣怒气难遏,想对金应诚行刑,但是情况危急,只能令金应诚戴罪立功。
在李舜臣的严令下,金应诚和安卫的船只一改退缩姿态,冲杀在最前头,与日本水军展开厮杀。其中一名日本水军大将,指挥他麾下的两艘船只夹攻安卫的船只,得逞后争相登船。安卫和船上的朝鲜士兵拼死反击,或持棱杖,或握长枪,或拿水磨石块,对日军又刺又砸,莫不拼命。有七八名士兵落入海水中挣扎,几乎不能获救。李舜臣见状,急忙调转船头救援安卫,船上的士兵对着两艘日军船只疯狂射箭,几乎将船上日军尽数剿灭,成功解了安卫之围。鹿岛万户宋汝悰、永登万户丁应斗的船只也在这时候赶了过来,与李舜臣、金应诚、安卫一同对抗日本水军,合力射杀了许多日军士兵。激战中,日本水军大将之一的来岛通总战死,其麾下人员死伤过半。另一日本水军大将藤堂高虎手上受了两处伤。(《高山公实录》)军监毛利高政同样受了两处伤,甚至一度落入海中,直到被捞起来才保住一命。(《毛利高栋文书》)日本水军大将菅达长的儿子菅正阴,也在此战中阵亡。(《锅岛直茂谱考补》)在这场大战中,日本水军的一名大将与一名大将之子战死,一名大将和一名军监负伤,可见日本水军在鸣梁海战中遭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李舜臣船上有一名叫作俊沙的降倭,看见海面上飘着一具穿着很华丽的“尸体”,他指着这具“尸体”说,这是日本水军大将之一的“马多时”。李舜臣根据俊沙的指认,让人用钩子把这具“尸体”给捞了上来。等捞上来以后,才发现这具“尸体”还有一丝气息,并没有死。俊沙高兴地跳了起来,说这就是“马多时”,没有认错人。于是,李舜臣命人立即将“马多时”斩杀。对于这位“马多时”的真实身份,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一种说法认为他就是来岛通总(《乱中杂录》),还有一种说法认为他是菅正阴(《两国壬辰实记》)。日本水军士气为此大挫,不敢再进犯朝鲜水军。朝鲜水军趁机鼓噪进发,一齐对着日军船只放地字炮、玄字炮等火器,又对其乱射弓箭,一共击毁了31艘日军船只,剩下的日军船只退避而去。李舜臣顾虑到“水势险极,风且逆吹,势亦孤危”,退兵到了后方的唐笥岛,并在当日的日记中写道“实天幸也”,可见也是心有余悸。此战,便是赫赫有名的鸣梁海战。[26]
鸣梁海战中,全罗道右水使金亿秋的船只远远逃命,对李舜臣见死不救。此战结束后,出于某种原因,李舜臣不仅没有处罚他,还上报金亿秋立下了战功。李舜臣上报朝鲜朝廷的战报是这样写的:
闲山岛溃败(指漆川梁海战)以后,兵船器械,散失殆尽。臣与全罗右道水军节度使金亿秋等,收拾战船一十三只、哨探船三十二只,于海南县海路要口把截。而有(日军)战船一百三十余只,从梨津浦前洋向来。臣督水使金亿秋、助防将裴兴立、巨济县令安卫等,各整兵船,于珍岛碧波亭前洋(鸣梁海峡)与贼交锋,冒死力战,以大炮撞破贼船二十余只,射杀甚多,贼众飘溺海中,斩首八级。贼船中有大船一只,建羽葆红旗,围青罗帐,指挥诸贼,围把我船。有鹿岛万户宋汝宗、永登万户丁应斗,继至力战,又破贼船一十一只,贼大挫,余贼远退。有阵中投降倭,指红旗贼船,认是安骨贼将马多时。获贼物画文衣、锦衣、漆函、漆木器、长枪二柄等因。(《宣祖昭敬大王实录》)
但鸣梁海战结束以后,日本水军并没有停止前进。朝鲜史料《看羊录》记载:“水路倭千余艘已到右水营,统制使以众寡不敌,遵海西上。”也就是说,李舜臣在战后因为力量不足,被迫率领朝鲜水军退避到后方,放弃了朝鲜水军的右水营基地。又据《毛利高栋文书》《宣祖昭敬大王实录》记载,日本水军在战后继续北进,进兵右水营北方的罗州川口、灵光岛等地,大肆杀戮。因此,朝鲜水军未能通过鸣梁海战的胜利击退日军,还被迫退到了全罗道海域的大后方,此战的实际作用相当有限。不过由于丰臣秀吉事前制定军令,要求日军打下全罗道后就退兵朝鲜沿海筑城,不得继续深入;所以当日本水军压制了全罗道西部海域,完成既定战略目标后,就选择撤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