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这辈子做得最恐怖的噩梦,也没有自己最熟悉也最热爱、曾经视为安身立命的工作单位可怕。
还有人说,学术单位越小,蝇营狗苟风气越盛;鸡毛蒜皮的小官,越爱玩政治手腕。
前一种说法的人相对多一些,因为谁谁谁都会有上班做事吃饭拿钱的单位。后一种说法的人就少得多,就算将茶余饭后才听说的“纪念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一千三百五十周年学术研究会”一类的学术单位加在一起,数量上仍然少得可怜。
元旦之前,看似宁静的楚学院,从门房到电梯间再到卫生间的所谓俗文化气氛里,漂泊着一种事不关己,自己又不能不有所表示的喜乐因素。
资深专家评选之事,进展很顺利。民主海选时,马跃之是全院几十人写在各自推荐表格上的唯一人选。有着副高以上职称与处级以上职务才能参加的专家评议环节,收拢来的表格上依然如此。在此两项投票之前,最有可能被某种心理的人投上一两票的吴秋水,在电梯间和卫生间里放话,假如有人将吴秋水三个字写在选票上,自己一定要与对方急。但凡在诸如此类的投票中,有人故意写上绝无可能者的名字,一半是搞笑,一半是因为不可告人的私仇。两项投票的详细结果,粘贴在一楼大厅的公告栏上,这也是楚学院由周老先生开创,再由曾先生传承下来的风尚,只要是与学术相关的民主投票,必须将投票过程与结果一并公布。依照武珞路上几所大学的经验,此两项工作一完成,资深专家评选就成了“煮熟的鸭子”,不可能出现湫坝镇上开小餐馆的六妹预判“飞了”的情形。通常情况下,一个人所获得的荣誉与头衔,与本单位没有直接关系,更别说分享其中好处。唯独院士是个例外,一个有院士坐镇的单位,重要性到位了,相关利益就会源源不断地流进来,基本上等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大单位都是如此,更别说楚学院这种玲珑小巧的单位了。正因为这样,楚学院上至董文贝,下至门卫许师傅,在马跃之面前人人以“院士”尊称,提前表示祝贺。
九鼎七簋课题组的两个年轻人为各自的婚礼忙个不停,同样也受到同事们的恭喜。每次听人问起喜事办得怎么样了,或者说早生贵子最好一炮两响生个双胞胎时,王蔗或者万乙,就会显现出一种清纯的羞涩。特别是王蔗,那种与生俱来的羞羞答答,宛如还未尝过禁果滋味的少女。对背后情形有所了解的马跃之,既没有不以为然,也没有大惊小怪,而是将其归纳为人性之光的不同颜色,红有红的意义,绿有绿的目的,只要不被灼伤就好。
终于到了举办婚礼之时,最忙碌的不是两对新人,而是必须同时参加两场婚礼的马跃之。一向对前夫极尽刻薄言语的沙璐,这时候变得退缩了些,为了避免万一出现的尴尬,万乙和沙璐将举办婚礼的酒店选在江南的武昌。百无禁忌的王蔗和卢小材,加上亲戚朋友都在江北,理所当然地找了江北汉口的一家酒店。两对新人都邀请了马跃之,马跃之也再三再四地答应一定到场祝贺。事到临头才发现,婚礼开始的时间都是中午十二时十二分十二秒,虽然是不同婚庆公司承办的,开场仪式都一样,都要从十二时十二分开始全场倒计时,从一秒呼喊到十二秒。经过反复协商,马跃之作为最重要的嘉宾,在江南这边开场介绍并致辞,江北那边作仪式结尾的祝福讲话。腾出一个小时的时间差,方便马跃之在江南江北之间奔走。
就在马跃之从江南出发去往江北时,梅玉帛打来电话,让他不要坐别人的车,自己这就来接马跃之去江北,说完,便挂断电话。等待的时间,马跃之正好看到婚礼上最好笑的一幕,新人接吻后,司仪从地板上捡起两颗牙齿,一脸惊愕地说新娘沙璐,接吻时太用力,将新郎万乙刚刚镶好的假牙吻掉了。在司仪的引导下,万乙张开嘴,果然露出两个黑洞。正当新娘沙璐不知所措时,司仪上前一挥手,从万乙嘴里掉出两块黑色纸片。这时再看,万乙的牙齿,一颗颗全长得好好的。一时间,参加婚礼的来宾全都开怀大笑起来。
婚庆典礼上的笑声还在回响,马跃之就坐上了梅玉帛的车。
马跃之本想坐副驾驶座,梅玉帛不让,说乘客坐后排座安全一些。车上一如既往,没有其他人。马跃之坐稳当后,将万乙和沙璐婚礼上搞笑的一幕说了一遍,梅玉帛不仅没有笑,还将武汉三镇婚庆公司的套路冷嘲热讽一番,说单位的年轻人结婚后,将婚纱照影集和婚礼录像拿给她看,全都像博物馆摆着的列鼎,也就分一分大和小,其余的全是同一种道道,弄得挺没意思。
见车内气氛没有先前轻松,马跃之只好说:“元旦放假,怎么不好好陪一陪家人?”
梅玉帛轻叹一声说:“马先生也晓得关心我的个人生活了。我没有家人,一个人吃饱,便万事皆休。”
马跃之愣住了:“这怎么可能?”
梅玉帛说:“马先生,人世间没有不可能的事啊!”
马跃之说:“不知听谁说过,你好像有未婚夫吧?”
梅玉帛说:“都是我的问题。那天在湫坝,秋大队和曾听长父子相认时,我都快妒忌死了!”
马跃之说:“柳琴看到你哭了!”
梅玉帛说:“我也有过养父母,却是在汉口一家孤儿院长大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从能开口说话那一刻起,自己就不肯喊爸爸妈妈,任凭养父母如何哄劝打骂,就是不说爸妈两个字,我本来就是养父母从孤儿院领养的,人家实在气不过,就将我还给了孤儿院。”
马跃之说:“真没想到,如此优秀的女子,身世这么凄苦!”
梅玉帛说:“日子过得倒也不苦,就是觉得孤独得要命!说出来马先生别笑话,那天曾听长跪在地上叫爸爸时,我也差一点冲着柳琴叫妈妈了!”
马跃之正不知如何回答,梅玉帛左手握住方向盘,腾出右手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纸条,递给马跃之。马跃之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
那天六妹提醒要防范小人之事应验了,具体事情节后上班有相关函询文件送达。不要生气,郁气伤肝;不要发火,怒火伤神;不要计较,与小人计较只会降低大师品格。
马跃之将纸条看了两遍后,梅玉帛伸手拉开驾驶座与副驾驶座中间的杂物柜,取出一只玻璃瓶,瓶子里有半瓶水,还有一只打火机,向后递给马跃之。马跃之明白过来,用打火机将纸条点燃,待烧成灰烬后,投入玻璃瓶中。这时,梅玉帛再次反手递上一包速溶咖啡。马跃之二话没说,将其撕开后倒进玻璃瓶内,使劲摇了一阵,拿起咕咕噜噜地全喝了下去。梅玉帛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马跃之将玻璃瓶还给梅玉帛。
梅玉帛拿在手里看了看说:“摇匀了就行嘛,谁让你喝下去?”
马跃之脑子也转过弯来了:“年轻时,演地下党的电影看多了。”
梅玉帛禁不住扑哧地笑出声来。
随着这一声笑,梅玉帛说:“马先生一个中午赶两场婚礼,是不是在用实际行动向年轻人表明自己的心迹呀?”
马跃之说:“那我也问问你,在纪委工作久了,是不是凡事都要打上大大的问号呀?”
梅玉帛说:“不会吧,我们认识以来,小女子什么时候对马先生不恭敬?”
“我不是这个意思。”马跃之顿一顿,又说,“也不知为什么,最近一阵,心里像是憋着东西,像气球一样,稍一碰,就反弹得很厉害。”
“我也发现自己有点反常,老想着马先生——”梅玉帛在说马先生时停顿了一下,显得后面的半句话是硬加上去作为掩饰,“和九鼎七簋课题组的事。”
马跃之没有察觉,继续说:“你的那份工作能用完全不同的业余爱好来平衡会好很多。”
“这可是马先生亲口说的,往后我要是将业余时间全用来学考古,可不许您觉得烦人嫌弃我!”马跃之还没回答,梅玉帛又说,“我与曾小安说好了,郝文章哪天有事必须离开时,我就过去陪她,一起打理养蜂汽车。”
马跃之说:“真没想到,你还浪漫得像个青春期女孩!”
天底下的女人,只要听到这句,都要做出反应,一直在说话的梅玉帛反而静下来一声不吭了。梅玉帛驾驶自己的爱车从长江二桥桥头的出口下到沿江大道上,在一家酒店门口放下马跃之时才说了一句,自己先去找停车位,等马跃之从酒店出来,再开车来接。说完,也不听马跃之的谦让之词,径直开车离开。如此一来,马跃之站在王蔗和卢小材的结婚典礼的舞台上,代表女方单位说完祝贺、祝愿和祝福的吉利话后,连王蔗当新娘的模样也没有仔细看一看,喜酒更是不喝,就告辞离开。
马跃之重新回到梅玉帛的车上时,车内温度相当高,梅玉帛问要不要开空调,不等马跃之回应,梅玉帛就决定还是不开为好,忽冷忽热,很容易让人感冒。梅玉帛说的是实话,武汉这地方,即便是三九严寒,只要有太阳,正午时分汽车在外面晒上一个小时,车内温度也会让人热得难受。梅玉帛一直在驾驶座上待着,外套是肯定要脱的,这会儿车内若没有别人,只怕连毛衣也会脱掉,因为有马跃之,梅玉帛只能卷起衣袖,将娇嫩的小臂露出来降温。
回武昌的路上,马跃之将新娘王蔗的谢意告诉梅玉帛。梅玉帛说自己又没送一分钱的红包,有什么好感谢的。马跃之解释说,梅玉帛作为纪委干部,身份特殊,凡是直系亲属之外的人,既不能送礼,更不能参加婚宴。这些王蔗都能理解,梅玉帛亲自当司机,接送婚礼主宾马跃之,这比送别的礼物更加重要。
梅玉帛突然说:“没有这些规定时,我也不参加别人的婚礼。”
马跃之很奇怪:“不是说,女性最喜欢参加婚礼的吗?”
梅玉帛平静地说:“从小我就下了决心,除非有父亲牵着手,将我交给新郎,否则,我就不结婚,也不看别人怎么打扮成新娘子!”
马跃之不由得暗暗吃惊,一个女孩子既不让自己当新娘子,也不去欣赏别人如何成为新娘子,这太反常了!马跃之虽然坐在后排座,也不好盯着梅玉帛的背影看,只能稍稍偏一些,装作透过挡风玻璃看前面的路况,用眼角来注视。
车过长江二桥后,正常情形下应当继续直行,上徐东路高架桥。一个脸上生出一堆横肉的女人,开着一辆白色3从右后侧冲上来。马跃之听到动静,扭头向右看了一眼,心里说又是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和她的座驾经常在这一带出没,让马跃之记住的是那次在六十四路双层公交车上,这个女人与人吵架引起众怒后,灰溜溜的两堆横肉变成两块死皮的样子。这个念头刚在马跃之的脑子里闪过,这个女人大概是觉得走中间的车道才不吃亏,就猛地让白色3越过白实线向左变道。不承想,一个容貌端庄的少妇,开着一辆同一品牌的白色5,从左后侧冲上来,打着转向灯往右变道。两辆车就在梅玉帛车头前五十米左右的地方,碰到一起后,在各种力量的作用下,迅速弹开,紧接着又反转回来,发生第二次碰撞后,死死地贴在一起,停在三股道的正中间。危急之下,梅玉帛猛地向右一打方向盘,避过险情后,索性继续向右打方向盘,不走高架桥上,改走高架桥下。
忽然间,一个文身符号在马跃之的眼角里闪了一下。
马跃之赶紧用正眼看了一下,一点不错,梅玉帛猛打方向盘时,左手往上,右手向下同时用力,衣袖卷起,露出右手小臂上的一个文身符号。向右变道的汽车开始在高架桥下正常行驶,梅玉帛的双手端端正正地扶着方向盘,右手小臂上的文身符号不见了。
然而,马跃之用不着再看第二眼,心里已经深深地记下了。
几个月前,在水务局收藏室见到青铜残片上面像是“豖”字的图形,与梅玉帛右手小臂上的文身符号几乎一模一样。
在自然界中,巨大的海啸到来之前,海面会向下塌陷。人心差不多也是如此,当过于激动、震撼太强烈的事情袭来,情感的最深处反而变得心如止水。偏偏在这时,梅玉帛又抛出一句话,更让马跃之眼前的世界坍塌得一无所有。
这时,梅玉帛的车子来到了岳家嘴。住在武昌的人都知道,逢节假日,非必要别走东湖路,否则,百分之百会被四面八方涌来的车辆游人堵塞在紧邻东湖景区的这段马路上。想要避开严重塞车的东湖路也很简单,只需要在岳家嘴这里向右直行,走上中北路就万事大吉。梅玉帛的车子顺着徐东路高架桥下面的辅道行驶,到了岳家嘴后,只要顺道一拐就到了中北路,梅玉帛已打了右转灯,却向左猛打方向盘,强行插进主道上的车流,慢慢吞吞地上到岳家嘴高架桥,再用更慢的速度往东湖路上走,然后开始在那段宛如停车场的道路上龟速挪动。
马跃之感到梅玉帛如此选择是有意的,就没有提醒。
不久之后,在梨园转盘路口,所有的车子都一动不动时,梅玉帛说的话,印证了马跃之的判断。
车窗外,一阵风吹落路旁大树上的许多枯叶,天空立即阴暗下来。靠右边的一辆厢式小货车上,车载电台正在播送天气预报,说是今晚到明天武汉地区将有雨夹雪。厢式小货车上的司机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武汉这鬼地方,下雨不像下雨,下雪不像下雪,非要搞什么雨夹雪。
风一起,不用打开车窗,车内温度很快就降了下来。
趁着车子寸步难行时,梅玉帛放下衣袖,像是若无其事地说:“马先生知道吗,陆少林的生日是一九八一年的立秋节气,满月那天正好是白露节气!”
很久没有人提白露节气了。
自从弄清楚听漏工曾听长身世的来龙去脉,马跃之自己也将白露节气从脑子里撤销了。听梅玉帛如此一说,马跃之一下明白过来,果真之前的平静是海啸到来之前的沉沦,梅玉帛送自己回家,不走中北路而选择极其拥堵的东湖路,就是想找机会说出陆少林的生日。
梅玉帛继续说:“陆少林让我看过他左手臂上的文身符号后,我有点好奇,就利用工作之便,查了湫坝那边的人口档案。”
一九八一年的立秋节气,是小玉老师生下龙凤胎的日子。
小玉老师的分娩时间与陆少林的出生日期是一模一样的。
梅玉帛特意强调这两点,并且还有第三点要强调,说是陆少林的身世脉络可以理清了,龙胎的陆少林,左手臂上的文身,是小玉老师用绣花针亲手刺上去的,是一个字的上半部分,下半部分肯定纹在凤胎的女孩身上,方便将来姐弟相认、父子相认和父女相认。
梅玉帛还在说话,马跃之已拉开车门,跳到马路中间,通过停滞不前的车流缝隙后,有一句话也跟了过来。
“父亲还活着,我们却成了孤儿!”
马跃之走到人行道上。刚好一辆六十四路双层公交车驶过来。马跃之紧走几步,追到前面的公交车站,赶在车门关闭之前跳了上去。车上的人很多,必须等到下一站有人下车后才能挪动一些。挤在人缝里,听到有人与女司机说话,意思是女司机的姐姐今天结婚,干吗不请假在家里陪着姐姐。女司机说,昨晚陪姐姐哭了一晚上,眼泪都流干了,没什么可以再陪姐姐,只好来上班。对方说,你姐姐平时挺开朗的,出个嫁竟然哭成这种样子,让人好意外。女司机说我也想不通,问了好久,姐姐才说,原以为过去的事能一刀两断,想不到是抽刀断水水更流。马跃之连扭头的动作都不想做,在心里也不去想女司机是不是王蔗的妹妹,只盼着早一分钟,上到二层,在最前面一排坐下来。
六十四路双层公交车从楚学院门前经过时,马跃之习惯性地朝六楼看了一眼,因为天阴了下来,有一处开着灯的窗口格外明亮,再看一眼,原来是郑雄办公的“楚越之急”。元旦是大节日,节前的防火防盗工作做得很严格,这种样子一定是屋内有人,不会是放假之前忘了关灯。郑雄这时候还将办公室弄得灯光通明,应当有比较紧急的事。
马跃之没有往深处想这些,好不容易上到六十四路公交车的二层,又好不容易坐到最前排的座位上,身子一松下来,脑子里纠结的那些事就全部涌出来。
发掘完垄尾垱,九鼎七簋课题组暂时从湫坝撤回来,马跃之就待在“楚才晋用”,查文献,翻典籍,几乎没有见到郑雄。偶尔在电梯间或卫生间听人小声议论,戏称郑雄为郑副省长,意思是这事有七八分的把握了。一般情况下,都是先说马跃之,认为马先生十拿九稳将成为院士级的资深专家,因为院士享受副省级待遇,这才说起郑雄。说话的人和没说话的人,想法基本一致,小小楚学院,一下子出现两个副省级的人物,往后做什么事都会比别的单位牛气。
在一片纷乱中,马跃之奋力抓住了需要优先分析的梅玉帛。
二人在水务局的收藏室正式见面时,梅玉帛如果只是凭直觉冲着那块青铜残片上的残缺图形叫了一声“了不得”,没来得及将那个很像现代人写的“豖”字,与自己右手臂文身图形联系到一起;接下来,按陆少林说过的,在纪委谈话室,梅玉帛看过陆少林左手臂上向来秘不示人的像大半个“田”字的文身符号,如此,梅玉帛再也不可能不与自身发生联系。而将其合二为一,拼接成完整图形后,对一个有大学学历的人来说,释读起来基本上没有难度。加上梅玉帛作为办案人员的特殊身份,从一开始就了解到陆少林的出生年月日是一九八一年的立秋节气,只要梅玉帛的生日,也是一九八一年的立秋节气,甚至用不着像听漏工曾听长那样去做亲子鉴定,就已经对自己与陆少林的血缘关系心知肚明。众所周知,当年的小玉老师生下一对龙凤胎,作为领养过程中的当事人,秋老太太临终之际说得再明白不过,小玉老师是陆少林的生母,这就等于说,小玉老师也是梅玉帛的生母。这些都是主要脉络,更有一些难得的细节,在纪委谈话室,陆少林谈自己的身世,令梅玉帛眼圈红了,接下来情不自禁地触摸那文身符号;自己曾经不厌其烦地暗示“老冰棒”,梅玉帛从宵夜时的真不知道,后来再去水务局收藏室,当发现小冰箱里的老冰棒已是正常食品,梅玉帛表情的那种释然,显然已经知道老冰棒的秘密;最让人过目不忘的是梅玉帛在小玉老师墓前的那种静默,两只眼睛像是成了两颗巨大的泪珠;再有今天是大过节,梅玉帛突然跑来要送自己参加江南和江北两处的婚礼,故意绕行到水泄不通的东湖路上,借说陆少林的事,实际上带有某种暗示的意思;此后,自己趁堵车时,在马路中间下了车,梅玉帛在身后喊一声“父亲还活着,我们却成了孤儿”,之后既没有打电话,也没有发信息问马跃之为何要这么做,这也太像家里女人的任性带撒娇了;最关键的还是第三次去水务局收藏室,将两块青铜残片合到一起后,清清楚楚地显示出来的那个辨认难度不大的钟鼎文文字,像梅玉帛这样的女人,若是没有往马跃之身上想,那才是咄咄怪事。
将梅玉帛的脉络理得差不多了,再来看陆少林,就简单很多。甚至只需要一句话、一种判断,就能将陆少林的行为举止说得明明白白,在秋老太太说出陆少林的身世之前,陆少林所做的一切,除了青铜方壶,其余都是无意识的。被伯母兼养母秋老太太点醒后,陆少林的模样也没有多大改观,这也是陆少林与梅玉帛最大的区别,不过这种情形也怪不得陆少林。俗世之事,往往一夜之间就变得面目全非,唯独在男人和女人的认知能力上,从未有过改变。女人可以从针鼻大小的地方里发现可疑迹象,男人非要等到天快塌下来时才会恍然大悟。或许这是分工的不同吧,女人发现问题所在,解决问题却是男人的职责。
想到男人职责,马跃之心生一阵隐痛。过去的事情,还可以说就当过去了。现在问题正在发生着,不可能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比如,梅玉帛是从何时知道这一切的,除了她自己的判断是不是还有别的消息来源,今天在车上的那种态度是后期风暴的先期反应,还是点到为止,然后像她的名字那样化干戈为玉帛。再者,陆少林很快也会知道这些,一旦知道了又会作何反应?
六十四路双层公交车一直在向前行驶。
马跃之坐在二层的最前排一直没有挪动。
至于座下的车轮是从上游的长江大桥滚到下游的长江二桥,从江北的解放大道滚到江南的东湖路,如此绕了一圈或者两圈,马跃之几乎没有记忆。
天黑了下来,六十四路双层公交车所到之处,霓虹灯格外璀璨。二层车厢里什么也没发生,马跃之突然觉得心里一怔,随之人也清醒过来。一看车窗左侧的景物是解放公园路口,下意识地扭头往后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身后第二排坐着两个人,分别是万乙和沙璐,第三排也坐着两个人,却是王蔗和卢小材。
马跃之吃惊地问:“你们这是捣什么鬼?”
王蔗说:“马先生先说说你是怎么回事?”
马跃之说:“我就是坐下车,我喜欢坐六十四路双层公交车。”
沙璐说:“但也不能喜欢过头了。马先生知道自己坐着这辆车绕了几个圈吗?”
马跃之说:“可能是两圈吧,不对吗,难道是三圈?”
万乙说:“向马先生报告,这会儿,已经是四圈半了。王蔗妹妹当班开这趟车,发现马先生坐在二层老不下车,就打电话告诉王蔗,王蔗再打电话告诉我,我与沙璐说了,以沙璐当警察办案的经验来判断,一个人的行为到了这种状态,百分之九十九会出事。我们都觉得,马先生绝对不会在长江大桥或者长江二桥上做那种让人痛心的事,可能是遇上什么清官难断的家务事了,就来坐车相陪。”
马跃之很想说他们是瞎胡闹,放在大喜的小日子不过,在那里替别人胡思乱想。想好的话没有说出口,就想到更加重要的话,可惜这些话无法对别人言说。马跃之发现,前些时,沉浸在热恋中的王蔗和万乙,这会儿都在享受各自的珠联璧合。自己之前猜想的电光石火的过程,完全白费脑筋。新婚燕尔的甜蜜动人,才是事情的关键所在。爱情的风风雨雨,最终都要凝聚成花蕊上的甘露。
在两对新人面前,镇静下来的马跃之,说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话。
马跃之对卢小材说:“帮我问一下,听漏工曾听长今晚在哪里值班?”
水务局那边很快就有反馈,听漏工曾听长今晚还是在十三街坊一带值班。
从六十四路双层公交车上下来,马跃之没走多远,就碰上了柳琴。柳琴和杨华华早就约好了,元旦这天陪杨华华上美容店。杨华华说的美容,比通常年轻女子所说的概念更进一步,属于中年女人最关心的那些私密,美容后的效果,既有利于女人,也有利于女人的配偶。
柳琴走过来,挽起马跃之的手,身子还想尽可能贴紧一些。
马跃之明白自己该说些什么:“徐娘半老,偏要弄得像个大姑娘。”
柳琴的回应话里有话:“谁像谁,我还瞧不起大姑娘哩!女人半老,就像喝酒,喝到半醉时最有魅力,就像月亮,半圆不圆时最为忘情,就像花朵,半开不开时最能勾人魂魄!”
马跃之有点惊讶地说:“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话术?”
柳琴得意洋洋地说:“为了教育杨华华,逼着自己用脑子想出来的。”
说着,柳琴马上转过话题:“梅玉帛下午打电话,问以后能不能叫我柳妈,不叫柳阿姨了。”
马跃之说:“都是为了表示尊敬,我觉得可以。”
柳琴说:“你不怕她将我叫老了?”
马跃之说:“刚才你还说半老的女人好上了天。”
柳琴说:“可我才比她大十一二岁呀!”
马跃之说:“她是依着你的马先生来称呼的。”
柳琴说:“我觉得,梅玉帛的样子越来越不像纪委干部。”
马跃之说:“她还说了些什么,让你这么猜疑?”
柳琴说:“女人嘛,就爱说闲话。梅玉帛说的闲话一点也不闲,虽然从不主动提马先生,说话的内容,总与马先生有关。”
在柳琴温婉的絮语中,马跃之得知,梅玉帛特意问起一九八一年湖北省内考古有没有重大发现。幸好柳琴听马先生说过,那一年,因为葛洲坝工程截流,马先生和郝文章的父亲郝嘉一起被抽调去宜昌,对将被淹没的中堡岛进行地下文物的抢救性发掘,整整忙了十几个月,直到葛洲坝工程截流后,中堡岛被彻底淹没,相关工作结束后才回武汉。积压在楚学院门房的私人信件,装满了一只纸箱。梅玉帛年轻,只知道三峡大坝,听过柳琴的解释,才知道三峡大坝就建在中堡岛上,修建葛洲坝工程是为了降低三峡大坝截流难度。柳琴还告诉梅玉帛,马先生的一条腿差点丢在中堡岛上,当时是夏天,因为事情太多,考古队员们,个个手脚都有这样那样的伤,发点炎,化些脓,都没当回事。马先生也是如此,脚背上的伤口,是怎么弄出来的,自己都说不清楚。别人不在意,马先生也没有在意,后来发炎化脓越来越厉害,连路都走不了,吃药打针都不见好,才怀疑是不是被墓穴中复活的古代病菌感染了。若不是碰上一位在三峡驾船的老船工,用一种祖传偏方治好了,都准备回武汉做截肢手术。
在这番话的最后,柳琴说:“我想起来了,梅玉帛还问了我和马先生是哪一年认识的,我也如实说了,一九九一年我们认识时,别人都当我们是大龄青年。”
说这些话时,二人已经回家了。
新年第一天,柳琴在厨房里弄了几个别致的菜,吃饭时,又情意绵绵地与马跃之喝了三杯酒。十点刚过,就关灯上床,在二人世界里漂漂亮亮地欢乐了一场。很快,柳琴就进入了梦乡。马跃之只睡到零点时分,就醒过来,然后悄悄起床,穿好衣服。临出门时,写了一张纸条,放在床头柜上,告诉柳琴,自己去十三街坊,找听漏工曾听长有点事,还要柳琴别做早餐,自己会带些她爱吃的糊汤米粉回来。
武汉的冬夜,格外湿冷。这个时候,六十四路双层公交车停运了,马路上跑来跑去的全是出租车。马跃之拦住一辆,说过去汉口十三街坊,就闭上眼睛,思索即将与曾听长见面的情形。
去十三街坊走长江大桥是正道,出租车司机有点不太老实,走的是长江二桥,差不多要多走四公里。到了十三街坊一带,又从长江二桥过来的下游方向横穿整个十三街坊,直到上游方向才放马跃之下车。马跃之心里有事,懒得计较这些。下车后,从上游的第一街坊开始找,慢慢找到下游方向的第九街坊,才发现搁在巷口的“水务技工,正在检查”的警示牌。
如同第一次见到听漏工时那样,曾听长将自己变成狭窄小巷中间的一尊雕塑像。冬夜的穿堂风,掠过小巷时,如同十万枚钢针齐齐扎向身上所有裸露的部位。马跃之很想轻轻走近曾听长,然而,不由自主地寒噤偏偏弄出很大的动静。曾听长身子动了一下,随后从旁边的工具包里取出一只喷壶,在刚刚用听漏棒听过的地点,喷上一个白色圆圈,又在圆圈旁喷上“3T”字样。马跃之听过介绍,听漏工不仅能听出地下的水管的漏水点,还能判断出漏水规模,“3T”的意思代表每小时漏水量为三吨。
曾听长将用过的工具收拾好,不待马跃之开口,便主动说:“我也正想找马先生。”
说完这话,曾听长便迈开脚步在前面走。出了九小街,越过八小街和七小街,曾听长不声不响地走进六小街。在一处临街楼梯间口,曾听长停下不走了。马跃之跟在后面,见曾听长不像是要在此处重新开始听漏,心里正想着要不要问个为什么,忽然发现临街的楼梯间有些眼熟。不到一分钟,马跃之就记起来,那次去枣阳鉴别矰矢之前,曾经看着郑雄从这处楼梯间里出来,抢在他们前面去了郭家庙考古工作站。
马跃之低声说:“郑雄又来这里了?”
曾听长大概就是要马跃之明白这一点。
说过这话后,曾听长便领着马跃之出了六小街。
回到停放电动自行车的第九街坊巷口,曾听长骑上电动自行车,示意马跃之坐在后面。电动自行车七弯八绕后,来到汉口江滩。被称为都市奇观的大片芦苇在寒风中瑟瑟作响。此时此刻,这地方不可能再有第三个人。
曾听长依然小心翼翼地说:“我爸和六妹婶婶说的话,是真的了!”
马跃之反问道:“是指要防小人使坏那话?”
曾听长在黑暗中点了点头:“马先生发现苏东坡是听漏工的祖师爷,祖师爷多次被贬,都是因为有人打小报告,所以,听漏工只能将无意中用听漏棒听来的事烂在肚子里。”
马跃之说:“你就是想明说,我也不想明听。否则,你和我都会变成品行不好的人。”
从六小街出来时,马跃之就在猜想,曾听长劳神费力地多走几条巷子,是想暗示某件与郑雄有关的坏事。加上秋大队和六妹说话的提醒,梅玉帛让看后即毁的纸条,马跃之对曾听长只能烂在肚子里的话基本明白了。
曾听长说:“马先生,现在的坏人都是东周时期的坏人转世的吗?”
马跃之一愣说:“这是我说的话!但我没有在你面前说过呀?”
曾听长说:“当然。但我不是听漏听来的,是我爸说的。”
马跃之说:“你爸也不可能晓得!我从没和秋大队说过!”
曾听长说:“我爸怕我不了解湫坝,这些时一直在给我补课。”
马跃之说:“你爸人不错,所以,这么多年了,大家还叫他秋大队。”
曾听长说:“有件事,是关于九鼎七簋的,湫坝人都晓得,外人都不晓得。我爸说我是湫坝人,就告诉我了。”
秋大队告知曾听长的秘密,曾听长听了也就听了,只是当作一种记忆留在脑子里,情绪上没有起伏,也没有波澜。
曾听长平静地转述后,马跃之却大吃一惊。
马跃之失态地大声说:“不会吧?”
当年九鼎七簋从水渠工地上挖出来时,不是端端正正放在墓穴里,而是口朝下,底朝上,倒过来扣在墓底的泥土中。秋大队向曾听长描述的细节,太不符合两周时期的葬制习俗了,将范围放大一些,遍览青铜时代的各种典籍,同样没有这种彻底颠覆经典葬制的记载。
九鼎七簋出土时,只有挖水渠的民工在场。第三天下午,周老先生才赶到湫坝,进行考古调查。当年在现场的每个人,被反复询问过许多次,都说九鼎七簋一个挨着一个摆得很整齐。从九鼎七簋出土的一九六六年至今,一应文字资料,都按顺序编号,存放在楚学院档案室里,一个字也没有丢失。马跃之反问一句“不会吧”,也是有底气的。
曾听长说:“我爸说,这事连小玉老师都不晓得。小玉老师要是姓秋,肯定会晓得,也许就会告诉马先生。九鼎七簋挖出来时,还有一大坨硬泥巴,与七簋摆在一起,大家只顾着抢青铜器,那坨硬泥巴,不知是被打碎了,还是被人拿走了。我爸小时候听谁说过,那硬泥巴上,刻有意思是倒行逆施的什么字。”
对此,马跃之心生不屑的感觉。演绎故事是盗墓贼和古董商的拿手戏,考古不靠讲故事,只认实实在在的器物。马跃之告诉曾听长,倒行逆施的说法,是司马迁创作的,专门用来写伍子胥将楚平王从坟里挖出来鞭尸的典故。九鼎七簋可是两周时期的国之重器,这时候的司马迁,还没有出生。
曾听长倔犟地说:“我爸记忆力好,不会有错。考古不就是靠证据说话吗,只要找到那坨硬泥巴就知道错没错。我爸还说,这几个字与九鼎七簋倒着放是有联系的。”
在这个节点上说来道去好一阵,马跃之想起秋老太太的父亲写在家业账本上,关于青铜方壶的那段话里,有一句好像是说青铜方壶出土时的状况。马跃之手机里存有当时拍摄下来的图片,不过这事不急,可以随后再求证。
想到青铜方壶,马跃之就将深夜来见曾听长的原因作为首先要说的话题。
刚好曾听长提到要靠证据说话,马跃之就顺着这个意思换到自己想说的话题上:“你在秘密粮洞里发现青铜方壶时,是不是还发现了别的东西?”
曾听长坦率地说:“是的,还有两件青铜残片。”
马跃之说:“那你怎么不一起说,非要等别人来问?”
曾听长说:“我怕直接说出来会惹陆副局长生气,就耍了个小阴谋。”
马跃之说:“陆副局长生气事小,祖师爷生气事大。”
曾听长说:“这事与祖师爷没关系。”
马跃之说:“难道你用的不是听漏的功夫?”
曾听长说:“好吧,我说不过你。其实也不值得大惊小怪,我对青铜重器一窍不通,只晓得陆副局长很有兴趣,可是我又不想被人看作是跟屁虫和马屁精。”
青铜方壶如何到陆少林手里的过程,马跃之已经知道,那种样式,一般人都认为是清朝末年民间使用的普通摆件,没有多大价值。陆少林还算有点眼光,也有点心思,既同意曾听长的说辞,当成民间俗物辗转拿到手里,又敢于认定为两周时期的青铜重器最终捐献出来。曾听长夸奖陆副局长为人也不错,也是说得过去的。青铜方壶之后,曾听长再说手里还有东西时,陆少林以为又是某种完美的青铜器物,就不高兴了。这种不高兴,一方面是自己兜里没有钱了,另一方面是不想落入上下级之间的贿赂陷阱。曾听长只好将两块青铜残片,一块放到旧货市场陆少林常去的摊位上,果然被陆少林选中。另一块则交给水务局工地项目部的邓经理,后来经过马跃之的手,也进到水务局的收藏室里。
曾听长说了半夜的话,不全是马跃之想听的。
见曾听长没有再说话的意思,马跃之才问:“那两块青铜残片,在秘密粮洞里怎么样放着的?”
曾听长不假思索就说:“就在青铜方壶旁边,猛一看以为是一块,拿起来后才发现从中间断开了。另外,青铜残片应当是装在一个小木匣里,我伸手去拿时,上面有一些像木头腐烂的烂泥。”
马跃之又问:“你有没有发现青铜残片不一样的地方?”
曾听长说:“有哇,不然我也不会生出想法,送给陆副局长。”
马跃之说:“你是不是早就晓得陆少林手臂上有文身符号?”
曾听长说:“马先生千万不要追问这事,就算被我看见了,也是天上鸟拉屎落到头上百分之百属于无意。”
马跃之说:“那我问点别的,你是两块残片全在一起时发现上面有图形吗?”
曾听长说:“是的。我还想,放在一起多好看,干吗要分成两块呢?”
马跃之说:“我再问点别的,合在一起的图形你认识吗?”
曾听长说:“刚开始我哪里认得出来,后来十三街坊这里办书法展,我闲着没事,到展厅里瞎逛,碰巧就认识了。”
马跃之说:“你们的陆副局长是不是也认识了?”
曾听长说:“按道理,陆副局长应当比我这个局外人更认识。”
马跃之说:“你真的认为,第一块青铜残片上的图形,与陆副局长手臂上的文身符号很相像?”
曾听长说:“马先生是做学问的,连苏东坡是听漏工的祖师爷都能研究出来,但在人情世故的事情上,马先生比我爸差了不止一大截,而是两大截、三大截!”
临近黎明,江滩上的风一阵比一阵紧。马跃之沿着被人踩出来的小径,往芦苇深处走了一阵,让他感觉到似乎又回到年轻时,走在湫坝山野之中,所缺少的是一只牵到一起就不想分开的温柔的手。
突然间,手机铃声响了。马跃之看也不看,拿起手机就说,自己留了纸条,这会儿正与听漏工曾听长在一起。电话那边的柳琴说,纸条看过了,还是不放心,才打电话的。这时,曾听长在不远处大声地提醒马先生,天要亮了,该回家了。曾听长的声音通过手机传到柳琴的耳朵里,柳琴放心地说,自己要睡个回笼觉,让马跃之进屋时动静轻一点,别吵着人了。
从江滩走回到沿江大道,马跃之问曾听长,可以送自己回武昌吗?曾听长说,只要马先生不怕冷,送到哪里都行。说着,二人就骑上电动车。快到沿江大道上长江二桥的辅道时,一辆警用摩托车迎面驶过后,在马路上来了个急刹车,强行调过车头,迅速追上来,示意曾听长停车。曾听长说,一定是因为马先生没有戴头盔。警用摩托车与电动车并排停好后,骑摩托车的年轻警察没有搭理曾听长,而是向马跃之敬了一个礼,然后说,果然是马先生,昨天中午马先生在沙璐婚礼上的讲话说得太好了。年轻警察随即背诵道:“一朝落尽江城雪,三镇全是负心人!两江尚可同帆去,四岸空对水流云。”年轻警察说,自己和十几个参加婚礼的同事都明白马先生是居安思危,正话反说,原本想好了要用他们的方式提醒一下新郎万乙,听过马先生的话后,大家都觉得用不着替沙璐担心了。年轻警察说完,一拧油门,将摩托车原地转了一百八十度,向着远处的武汉关疾驰而去。
曾听长的电动车在马跃之家楼前停下时,天色已微微发亮了。
马跃之下车后口称谢谢时,话音里含有多重意味。
新年的第二天,马跃之在柳琴的陪伴下,从早上睡到午后。下午两点,柳琴约了曾小安在相忘湖茶吧喝茶聊天,马跃之和她一起出门后,半路上下车,自动到楚学院加班。进大门时,许师傅主动上前来问新年好,并说自己上完元月的班就要退休回家了。
许师傅飞快地朝四周看了一遍,小声说:“郑雄和鲁丰上午就来了。”
许师傅又说:“反正我要退休了,在马先生面前说点心里话没事。鲁丰当上新成立的研究所所长才三天加一早上,整个人就变了,连董文贝都要让他两分。马先生遇事还是多留个心眼为好。”
马跃之说:“放心,我也快要退休了。”
许师傅说:“那可不行,曾先生一退,你再一退,楚学院就剩下花架子了。”
马跃之说:“没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许师傅说:“听吴秋水说,六楼有人在研究人死后如何倒着埋、倒着葬,这还叫楚学院吗?就叫殡仪馆好了!”
马跃之没有接话,伸手拍拍许师傅的肩膀,还用了点力,这么做是什么意思,自己心里也不清楚。
乘电梯上到六楼,“楚越之急”的门关得很紧,里面有鲁丰和郑雄说话的声音。马跃之迈着惯常的步子,走到“楚才晋用”门前,掏出钥匙打开门锁,进屋后随手拿起“请勿打扰”的小木牌挂在门外。
“楚才晋用”的窗口一直亮灯到晚上九点以后才熄。
马跃之比较满意地给九鼎七簋课题组的新郎和新娘发微信,告知他俩,度完蜜月,回来上班,可以敲定相关工作报告了。万乙和王蔗都将蜜月旅行安排在上海,在马跃之面前就差没有发誓,说他俩真的没有私下沟通,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巧,两对新人的蜜月旅行目的地都是上海,而且都预订了石库门内的小酒店,都想看看正宗的上海市的听漏工。马跃之为此还笑着问过沙璐,不是说好蜜月期间要喝遍武汉三镇的奶茶吗。沙璐笑着回应,等马先生的巧克你、慢骆驼和白眉鬼等几个品牌上市后,再让万乙带着自己补上这个环节。
出了办公楼,正要下台阶,马跃之才发现外面又下雨了。正在犹豫,不知从哪里伸出一把伞,护在头顶上。
马跃之还没看清楚何人所为,就先笑着说:“马某人何德何能,找着这么好的夫人!”
替马跃之打伞的果真是柳琴。柳琴也笑了:“算你有良心,闭着眼睛也能认出老婆!”
二人随后上了停在楼下的车。许师傅见了,也走过来说,天刚黑时,柳琴就来了,见楼上窗口灯还亮着,不愿打扰马先生的思路,一直坐在车内等。许师傅夸奖柳琴是武汉三镇最漂亮、心地最善良的女人。
马跃之响亮地回答:“这个秘密我早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