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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漏 贰捌

上午,大家都去京山县城参加青铜方壶捐赠仪式。

像梅玉帛和陆少林是必须参加的,其余的人一部分是参加一下也可以,反正又不摆席位卡,另一部分是完全可以不参加,非要去不过是凑热闹,还有替马跃之做见证人的意思。马跃之不去,是柳琴提出来的。柳琴不希望马先生成为郑雄演戏作秀的道具。从小玉老师的墓地返回的路上,梅玉帛就接到通知,郑雄将以领导和专家的双重身份,出席青铜方壶的捐赠仪式。不熟悉的人都想当面见识一下郑雄的嘴脸。“嘴脸”二字是柳琴说的,马跃之拦着不让柳琴说第二遍,免得让不知真相的人听了还以为自己心胸狭隘,压制年轻人,不让年轻人出头。不出柳琴所料,郑雄在县博物馆举办的捐赠仪式上,对马跃之极尽赞美之词。梅玉帛当场没有任何表示,私下发微信给柳琴说:“此人心术不正。”隔了好久,梅玉帛又发微信给柳琴,补充说:“郑雄肯定有所企图。”郝文章和曾小安没有在捐赠现场露面,二人想仔细看看青铜方壶,提前在县博物馆库房里等着。仪式结束后,在文物入库时的检测台上,郝文章和曾小安以特邀专家的身份,与青铜方壶零距离接触两个小时,才在相关表格下面签上自己的名字。鉴定意见完全由郝文章执笔,其中写到马跃之的除去青铜方壶锈蚀的方法,未见对壶体有任何损伤,同时提到青铜方壶的意义:

“反奢侈繁复其道,而用质朴无华造就,彰显古代文明的至尊,为目前诸多青铜重器之仅见。”

说过要下三天的雨,还在认认真真地下着。

马跃之不去京山县博物馆,还有一个原因是想见一见听漏工曾听长,有机会时,二人好好聊一聊,问问曾听长是否在湫坝某处有所发现。马跃之认为,既然曾听长能将青铜方壶找了出来,就有可能发现别的青铜重器。

马跃之上午多睡了一会,起床后,在湫坝镇上转了一圈,就来到“六妹早酒”餐馆。与之前来喝早酒或者吃早餐明显不同,六妹说话送餐的模样都有改变。马跃之心里搁着秋大队先前说的话,眼前这个六妹为何会断定小玉老师所说“知知者之之,不知者之之”中的之之,肯定不是曾本之,表面上还是表现得丝毫不受这种说法的影响。

正吃着早餐,马跃之忽然听到有人在议论。

一个将头发染成黄色的女人对刚露面的六妹说:“一大早有人在店里喝早酒,自称是厅长。那人长相连乡长都不如,还敢吹牛皮,欺负湫坝的人没见过世面。”

估计有什么虫子落在女人的黄发上,六妹用手指在女人的黄发上弹了一下,随口告诉对方,这人背着印着“武汉水务”四个字的包,这会儿,已上了一辆去京山县城的面包车。马跃之推测那人是听漏工曾听长,就对她们说,人家没有你们说的那个意思,他的名字叫听长,不是厅长,是你们听错了。马跃之还说自己认识这个人,他的职业比名字还古怪。马跃之简单说了说听漏工的事。六妹只是听。染黄发的女人惊讶地说,如果曾听长在湫坝待上十天半月,岂不是要将大家的私房话全听去了?马跃之要六妹她们放心,听漏工的职业道德非常严格,不可以偷听别人的隐私,万一不小心听到了,也只能烂在心里,绝对不可以对任何人说,连纪委的人都不例外。

六妹这时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只怕他还会求着我,将有些话烂在心里,不对外人说!”

马跃之信口回应说:“彼此彼此!”

话一出口,马跃之就觉得不妥。秋大队前天夜里就说过,六妹凭空猜测,小玉老师的后事,看上去是曾本之在张罗,藏在背后的是别人。马跃之的话,不只是回应六妹此刻的说法,还有暗指六妹早前与秋大队说的那些话的意思。

了解到曾听长的踪迹,马跃之便打着伞走上垄尾垱。

从坡下到坡上,被塑料防雨布遮盖得看不见丁点黄土,仅从这一点就能判断出来,昨天冒雨进行的发掘,非常专业,各个环节统筹得十分科学,该运走的土运走了,该留下来的土留了下来,用不着将塑料防雨布掀起来看,就能放下心来。垄尾垱旁边,茂密的林木,被深秋时节的雨,将上面的树叶浇落了一半。剩下来的一半不是洗成红色,就是洗为黄色。透过变得稀疏的树枝,可以看见垄头坡那边的两周贵族墓地。小玉老师的坟丘太小,附近又有一些遗址发掘取土形成的土堆,只有像马跃之这样熟悉的人才能看得见并分得清。

马跃之站在高处看了一阵,绕着垄尾垱转了一圈,又回到高处继续看小玉老师的坟丘。

也不知看了多久,身边突然出现一个人,马跃之定睛一看是秋大队。

不知为何,秋大队的神色相当紧张,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马跃之主动问:“你不是去县城看秋家的青铜方壶吗?”

秋大队摆了几下手:“别提青铜方壶了,我们是同病相怜,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马跃之说:“真是奇谈怪论!我们同的是什么病,相的哪个怜?”

秋大队说:“六妹不是说小玉老师的龙凤胎与曾先生无关吗?六妹现在又指天指地发誓说,有个姓曾的人,自己称自己是曾厅长,百分之九十九与我的遗传有关。这话前些时六妹就与我说过两回,有个来她店里喝早酒的男人,长得很像我儿子,当时六妹说得没有这么认真,还以为是在开玩笑。真要是当厅长的,管他是家养的,还是野生的,都是秋家的福分。”

马跃之说:“早餐时六妹与我说过这事,我告诉六妹,不是曾厅长,而是曾听长,是秋老太太侄儿陆少林手下的一名听漏工。”

秋大队说:“不是厅长啊,那还说个屁!”

秋大队叹了一口气,将六妹早上又看到曾听长,如何大惊小怪地打电话,说曾听长绝对是来给秋家传宗接代的种,形影动静太像秋家的人。秋大队坦白地告诉马跃之,那一年,放在考古队驻地门口的那个婴儿,其实是秋大队与那个河南女人的私生子。河南女人是随一个民间杂技团来湫坝,与秋大队好上的,为了给孩子一个好出路,有意将婴儿放在那里,希望能被吃公家饭的考古队员收养,没想到被一对上海夫妇带走了。

马跃之说:“现在你才晓得六妹的话是多么不靠谱!”

秋大队说:“哪里呀,六妹看人看事,从来不错!我刚刚在博物馆捐赠现场看到那个人,错不了,说话的样子,笑的样子和走路的样子,太像当时的我了!肯定是我的儿子,秋家的种。”

秋大队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矿泉水瓶,说是曾听长喝过的,瓶口肯定有曾听长的口水,自己特意收起来的,准备再找机会弄几根头发,然后去武汉做个亲子鉴定。说过做亲子鉴定的想法,秋大队的神情轻松下来,目光一闪一闪,似乎表示脑子里的想法多起来了。马跃之看出端倪,便有意打岔,说秋大队的脑子这时候肯定在想,既然要做亲子鉴定,索性悄悄拿上六妹亲生儿子的头发,一起做了。

秋大队大声笑起来,说:“天下乌鸦一般黑,有儿子不能相认的人最理解想认儿子的人。”

出乎意料,马跃之没有对秋大队的话进行反驳,即使接下来的话有此种意思,也是柔性的。

马跃之说:“湫坝这儿,非正常婚姻出生的孩子,是不是真的比别处多?”

秋大队说:“谁晓得呢?!有人说,湫坝的风水不好,也是针对王侯将相,不影响普通人家过日子。六妹家的长辈一直是看风水的,六妹也跟着学了些本事,会看地相和人脉。六妹曾经说过,那些刚生下来就被丢弃的孩子,如果生在别处,将来一定会成大气候。可惜生错了地方,弄得命运倒挂,明明是个厅长,只能当个听长。明明是个翰林,只能成为少林。”

秋大队很精明,这么快就将曾听长和陆少林两个人的名字派上用场。

马跃之用略带佩服的语气说:“湫坝这儿如果真的利民不利官,那些享有九鼎之尊的人,为何选择湫坝这一带,作为升天与再生之地呢,难道他们不想来生继续升官发财吗?”

秋大队说:“要是由我来研究九鼎七簋,我就要换个角度。”

马跃之说:“用减少一只簋的方法,假装穷人,蒙混过关吗?”

秋大队说:“阎王爷不见得那么好骗!这鼎是装肉汤的,簋是盛米饭的,人要是只喝汤,不出三天就会脚酸手软,长智力和体力主要靠米饭。我要是天子,惩罚下面的诸侯,让人家保留喝汤的权力,但是不让人吃饱米饭,一方面没有借口造反,另一方面也没有力气造反。”

马跃之说:“难怪当年让你当土皇帝,真有一肚子妙招!暗地里将煮饭的簋拿掉,却大明大白地用大鼎,将鸡鸭鱼肉熬成香喷喷的汤汁,大口大口地喝,既好看又光鲜,转眼之间就饥肠辘辘,还没办法在外面抱屈,偶尔斗胆说些牢骚话,也没有人相信。”

说这些话时,马跃之脑子里想到自己见过和经历过的一些事情,特别是在专业机构里,执掌行政权力的人员运用这种手法差一点,也够得上炉火纯青,水平再高一些简直就是出神入化。那些不需要任何成本与资源的虚名,最高档的头衔如世界级大师、旗帜性人物,最低端的说法是楚学院几十号人的饭碗全仰赖您,都可以在大会小会上毫不吝啬地说给谁。然而,一些实实在在的好处,学术成就越高的人似乎越没有资格享受,反而是与学术研究毫不沾边的那些人,都能心安理得地按照所谓政策,月月按时领取。想到这里,马跃之拍了一下脑门,还在心里冲着自己尴尬地笑了笑。这九鼎七簋是天子级的事物,怎么可以与庶民生活扯到一起呢?难怪曾本之这两年总爱说,到了这个年纪,如果再不超脱出来,大半辈经历过的俗务,会将人缠绕得走样变形,连刚入社会的年轻人都会鄙视的。

马跃之的脑子突然短路,落入俗套的这段时间里,秋大队的嘴一刻也没有停歇。马跃之回过神来时,正好听见秋大队又在说六妹,还从六妹说到马跃之。

秋大队说:“那天晚上,天太黑看不清楚,今天早上才看清楚马先生的面相,六妹让我带个信,要马先生近期多留个心眼,别让小人暗算了。”

见秋大队一脸认真,马跃之也严肃起来:“此话怎讲?”

秋大队说:“小人嘛,当然是身边比你差,却特别妒恨你的人。最近是不是有好事轮到马先生?”

马跃之本不想说资深专家评选的事,都已经摇了一下头,因为不习惯说假话,嘴一张,还是说了出来。秋大队此前只知道院士是最高水平的专家,得知资深专家相当于院士后,秋大队几乎叫喊起来,接连表示,六妹的话,一定对应着这件事。

秋大队叫了几声,忽然有些垂头丧气。

马跃之说:“六妹还说了什么事吗?”

秋大队说:“六妹是说了,马先生这次是煮熟的鸭子也会飞。”

马跃之说:“煮熟了还能飞的就不是鸭子,那叫行尸走肉。”

秋大队说:“马先生快点将九鼎七簋的重大成果研究出来,就什么也不怕了。”

马跃之说:“考古的事既不能靠天,也不能靠地,更不能靠人,唯一能依靠的是灵魂。”

秋大队说:“这个观点太正确了,曾本之曾先生前几年每来一次湫坝,就要叹息一回。当初替小玉老师选墓地,曾先生亲手用石灰在地上画白线,只要偏一米,这两周贵族墓就挖出来了,却非要等着让盗墓贼来揭秘,这肯定是孤魂野鬼在作祟嘛!”

马跃之明白,秋大队说这些话,是将灵魂与鬼魂混为一谈了。不过,即使在楚学院、青铜重器学会,乃至整个楚学界,人人都在说考古要用灵魂,具体到某些个案,基本上会被解释或者理解为运气。在马跃之和曾本之之间,也是如此,一个人说考古要用灵魂,另一个人马上无条件表示赞同,仿佛是心照不宣,二人都不再往下说。实则彼此对灵魂的定义都没有把握,此时无声胜有声,反而更加契合各自的思想。

既然灵魂没法谈,马跃之就开始聊些别的:“为什么要发掘垄尾垱,你晓得吗?当然,这里离九鼎七簋出土地点很近,找到与九鼎七簋有关线索的机会很大。让我下决心的还是秋风那时说,垄尾垱这里藏着一把钥匙,可以彻底解决秋家垄的问题,秋家垄的问题解决了,湫坝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秋大队疑惑地说:“秋家垄这里有问题我怎么不知道,家家户户都活得好好的,用不着他来替我们操心。”

马跃之说:“他说的应当是为何会差一只簋,将九鼎八簋弄成了九鼎七簋吧!”

秋大队说:“依我看,这事一点也不复杂,就是六妹说的,不是被人算计了,就是想算计别人。”

雨雾浓一阵,稀一阵,看看已经十一点,坡下的小路上出现一群人。

远远看去,在山野中挪动的不是人,而是一片雨伞。最前面的雨伞在坡下停下来,马跃之想,是不是参加青铜方壶捐赠仪式的那些人又转回来了,不是说好,能回武汉的全回武汉去吗?这个念头一起,柳琴的电话就打来了,马跃之用大拇指抹了一下接听键,柳琴果然在坡下对他说,听漏工曾听长要带大家去秘密粮洞那里,让马跃之也一起去。

得知曾听长就在坡下,秋大队拔腿就往山下跑,半路上又停下来,等马跃之走近了,才央求说,暂时不要将六妹的话告诉任何人。

到了坡下,马跃之一看,秋老太太去世时在场的人,只少了杨华华的妹妹,但多了一个不在场的曾听长。曾听长答应带大家到发现青铜方壶的秘密粮洞,梅玉帛和陆少林只起到次要作用,起了关键作用的人是柳琴。

捐赠仪式结束后,陆少林有些失落。

梅玉帛见了,就说愿意陪陆少林,到发现青铜方壶的地方看看。

梅玉帛这么做,如同一石二鸟,既照顾了陆少林,又对青铜方壶的来源作了实地验证。陆少林就将一直在附近转悠的曾听长叫到面前,哪知曾听长不听吩咐,说自己还有别的事情,而且这三天是请过假的私人时间,陆少林和卢小材的话都可以不听。也不知此前曾听长已为何事说过一句话,说完这些还习惯性地伸出八个手指,意思是只能再说八句话了。见曾听长还是那副不能多说话的架势,柳琴就挑明了,说曾听长无非是想寻找《湫坝镇文史资料》(第一辑),当年这书被六大人一把火烧得精光,只剩下秋老太太手里还留了一本作为纪念。秋老太太一死,这唯一的样书哪怕还没有彻底毁灭,也离彻底毁灭差不了多少,没人知道放在哪里了。柳琴还将秋老太太带着手机下葬的事告诉曾听长,他若有本事让秋老太太重新开口说话,可以打电话,亲自询问。

或许是赌气,曾听长真的拿出手机,按照柳琴给他的号码,拨打秋老太太的手机,还固执地等到远处传来的最后一声回铃。曾听长还没来得及收起手机,铃声又响起来,是那种经过专门设置,因为电话不通而回复的短信息。曾听长打开一看,短信息内容竟然说:我是秋老太太,正在前往天堂的路上,沿途信号不太好。如果你想寻找《湫坝镇文史资料》(第一辑),等到了目的地,我再回复你!曾听长吃了一惊,失手将手机掉在地上。柳琴在一旁大笑起来,指着曾小安说,这都是曾小安的主意,如果有人想找这本书,就会想办法找秋老太太,所以故意在秋老太太的手机上设置了这个自动回复。

到了这地步,曾听长才同意和大家一起去秘密粮洞看看。

曾听长在前面带路,秋大队有意超过别人,跟在曾听长后面,让马跃之悄悄判别一下,二人之间的相似度有多大。

马跃之认真看了好一阵,不仅在心里暗暗称奇,之前觉得曾听长有些面熟,后来曾小安半真半假地说,曾听长有点像曾家的人,这些都不如眼前的情形,以两人略微有些内八的走路姿势为核心,摆手,出腿,身体前倾的幅度,再加上整个外形轮廓,实在太相像了。

忽然间,秋大队停在路边,转身对马跃之说:“有些话,我实在憋不住了,要说一说。”

马跃之以为秋大队这就要父子相认了,就说:“你肚子里的话,说不说,由你自己决定。”

秋大队说:“那我就说了。不知道刚才我有没有听错,柳老师你再说一遍,《湫坝镇文史资料》(第一辑),是我姑父六大人逼着别人烧毁的吗?”

柳琴也站住了,说:“没错,秋老太太亲口告诉我和曾小安,是她丈夫六大人下令,只焚书,不坑儒。”

听到这话,曾小安连点了几下头。

一旁的秋大队激动起来:“反了!反了!完全彻底地说反了!”

在众人惊讶中,秋大队详细地介绍了烧毁《湫坝镇文史资料》(第一辑)的经过。烧书的命令的确出自六大人之口,印好的书,还有相关手稿,让人全部烧掉,一张纸也不许留。六大人那么做,是被秋老太太逼的,那些书由秋老太太按照印刷厂的实际印数,一本一本地清点过,现场的第一把火也是秋老太太亲手点燃的!秋大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秋大队只见过秋老太太当时蛮横不讲理的模样,至于秋老太太逼着六大人焚书的背后原因,就连瞎猜乱想,也不知从哪方面猜想起。

柳琴和曾小安,将第一次与秋老太太聊起《湫坝镇文史资料》(第一辑)的情形复原了一下。秋大队再次表示,秋老太太又说反了。那首说六大人“一餐吃条狗——不剩”的民谣三句半,不是秋老太太写的,而是新婚之夜,六大人喝醉酒后,自我调侃时写出来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期,社会上太自由了,湫坝镇也赶时髦编文史资料,在县委组织部当副部长的六大人,自告奋勇要写一篇自我经历的文章。六大人写完这一段,还念给秋老太太听。秋大队有事去他们家,正好听见了。秋老太太还用“丑要自己揭,好要别人夸”的说法,表扬六大人,没有白挨红卫兵运动的整,思想境界提高了一大截。

听过秋老太太原始说法的柳琴和曾小安,被秋大队一番完全颠倒的话弄糊涂了,不敢相信秋大队的话是真的,也不肯将秋大队的话当作假的。她俩小声商量一阵,以自己的女人心来对比秋老太太的女人心,觉得还是应当多相信秋大队一些。从出娘胎开始,只要是女人,就认定凡是有事男人必须让着自己,不好的事活该由男人兜底。秋老太太的丈夫早就不在人世了,那也得担起这个责任。

柳琴和曾小安被自己的悄悄话逗乐了。

在这种乐观态度的鼓励下,柳琴告诉曾听长,秋老太太人不在了,她收藏的《湫坝镇文史资料》(第一辑)肯定放在什么地方,时机一到,就会出现的。曾小安接着问曾听长,对《湫坝镇文史资料》(第一辑)中哪方面内容感兴趣,若方便说出来,并且与九鼎七簋课题有关,这里的人都可以帮助出力。

秋大队抓住时机问曾听长:“湫坝这儿风水有点特别,有父有母的孤儿比较多,是不是有这方面的需要呢?”

秋大队这话,听着是问别人,细想一下也有问自己的意思。

见曾听长没有理睬,陆少林告诉秋大队尽量不要与曾听长说话,费尽口舌,也是白说,人家不会回答。

曾听长带大家去的地方,果然是郝文章和曾小安带马跃之看过的秘密粮洞。一行人轮流进去看过,都觉得平淡无奇。秋大队记得当初搞联产承包责任制时,这片山坡分给了秋风家。那时,秋大队刚当大队长不久,多年前也当过大队长的老人暗示说,从搞合作化人民公社时起,生产大队就瞒着上级修了一个粮洞,每年秋收藏进一些粮食,到青黄不接时再悄悄分给各家各户。秋大队还没顾上这事,实行集体分配的生产队就名存实亡,只有集体分配才需要的秘密粮洞再也无人提及。老一辈的生产队干部全都去世后,连秘密粮洞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了。秋大队想起这些事,认为六大人一定知道秘密粮洞的事。那些年,六大人从县里下来,在湫坝镇蹲点。别的地方也曾有过秘密粮洞,因为被蹲点干部盯得死死的,最终都暴露了。六大人在湫坝镇很受老百姓欢迎,肯定与他暗中保护秘密粮洞有关。如果六大人不是当初就知道这些,后来田地山林都分给各家各户,纵然拿着秋老太太陪嫁的青铜方壶,能到哪儿去找这早就废弃的秘密粮洞?

关于这些往事,秋大队说的最后一句话引起了郝文章的注意。

郝文章说:“秋大队为何这么肯定青铜方壶是六大人藏在这里的?”

九鼎七簋课题组的几个人也意识到这一点,跟着郝文章后面纷纷说:“是呀,你有证据吗?”

秋大队说:“这种事要什么证据,都是明摆着的。秋风是姑父的亲骨肉,姑姑又没有生下继承人,放着现成的传家宝不传给秋风还能传给谁?可惜秋风死于非命,连尸骨都找不到。姑父就打主意将青铜方壶放在这座秘密粮洞里,又将秋风衣冠冢上的墓碑扛过来盖在洞口上,就成了一座可以将富贵气息带到来生的高等级墓葬!”

这时,大家都已经知道秋风是谁。眼看着无法质疑秋大队的猜测,有人就将话题转向听漏工,追着问曾听长,这墓碑是原先就在这儿,还是取走青铜方壶后,为了掩盖洞口,从别处搬过来的。

曾听长好不容易又说了一句话,承认发现青铜方壶时,墓碑就在这儿。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属实,曾听长从包里取出那根磨得锃亮的听漏棒,一头放在墓碑上,一头贴在耳边,人的表情和身子摆出一副倾听状。在场的人,都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只有秋大队的神色略显不正常,这种不正常,只有马跃之才能看出来。

突然,曾小安说:“养蜂汽车那一带你听过没有?”

曾小安这样说话也是一种技巧,假如是从头说起来,娓娓道来,对方有了准备,有些话反而不好说,远不如突如其来的单刀直入。

果然,金口难开的曾听长一边摇头一边说:“我是想着要去的。”

曾小安说:“就现在吧,也让大家见识一下听漏工的神奇。”

临走时,几个年轻一点的男人动手将刻有“秋风之墓”的墓碑翻过来,端端正正地摆在洞口上。

秘密粮洞、垄尾垱和养蜂汽车三处,正好形成三角形,从哪到哪,距离都差不多。三十多箱蜜蜂摆在一起,虽然是雨天,蜜蜂几乎不在外面飞,那种嗡嗡声还是挺大的。曾听长表示不会有影响,夜里的虫鸣比蜜蜂的声音还厉害,这些自然界的动静对听漏工的工作没有干扰。从曾听长拿出听漏棒那一刻起,在场的人就不好意思发出任何动静。原本抱有十分的好奇心,很快就被过于单调的寂寞消磨得只剩下两三分了。有人提出先去镇上吃午饭,再回来看结果,马上得到多数人的响应。

留下来陪曾听长的只有马跃之和郝文章。

比起在十三街坊初次见到听漏工的模样,山野中的曾听长显得更加专注。曾听长选择倾听地点与田野考古打探方的道理差不多,或许因为能听到地下的动静,点与点之间的疏密关系,可以依据相关情形而定,考古探方的选点要求要机械一些。下午一点左右,曾听长的听漏棒终于放在之前发现秋风趾骨的地方。很快,曾听长就将听漏棒挪开了,好在试了一圈后,又将听漏棒放回到最初的位置上。马跃之和郝文章都看过手表,从这一刻起,到曾听长最终从那个点上拿起听漏棒,冲着他俩点头示意,整整用了九十分钟。其间,郝文章忍不住贴着马跃之的耳朵说,这不是干工作的样子,而是打坐修行,想做神仙。

曾听长起身站立,望向马跃之和郝文章,似乎在说,还要继续吗?

不等马跃之有所表示,郝文章颇为佩服地一连说了几声,不用了。

马跃之没有作声,要说的话,全浮现在面部表情上。

大约是好久没说话了,也有可能是想说的话有点重要,导致心情紧张,曾听长咳嗽一声,说:“你们这是搞测试吧,我有十二分的把握,你们想要的东西我已经找到了。这东西有点奇怪,金银铜铁锡都不是,也不是草木竹纸棉,有点像瓷器,又有些像泥土。我一共听了两百多下滴水声,还是听不出门道,应当是我当听漏工以来,从没遇见过的东西。马先生见多识广,除了这十种,还有没有其他陪葬用的材料?”

曾听长还没开口时,就先将手指伸出来了。一边说,一边减少伸出来的手指数。一番话说完,伸出来的手指已经全部缩回去,意思是今天开口说话的指标用完,不能再说话了。

马跃之没有直接回应,而是绕了一个大弯作为回答。

马跃之说:“听漏工这一行有苏东坡作祖师爷,别人不可能不相信,不然,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样的诗也没有人相信了。请你来是因为这件事只有你能帮上忙,我先将你晓得和不晓得的事情梳理一遍。大致情况是这样的——这地底下的人名叫秋风,死的时候很年轻,只有二十来岁,是自己挖好墓穴,再亲手将自己埋葬下去的。秋风的生父是生母的情人,秋风是生父和生母的私生子。秋风长大后,与湫坝小学的小玉老师相恋,婚期都确定了,小玉老师突然爱上来湫坝考古的一个年轻人,还怀上了这个年轻人的孩子。为此,秋风借酒浇愁,忧郁成疾,眼看时日无多,就瞒着所有人,挖了这座深五米、直径一米的竹筒墓,头朝下直挺挺地倒着钻进墓穴,同时请一个绝对信得过的人帮忙,将备好的流沙填进墓穴,倒埋倒葬于地下。秋风这么做,是一种此前只是语言流传的习俗。古时候,在崇信巫术的楚地,特别是随枣走廊这一带,曾经有过这种竹筒墓,地方上的恶人死后,将其遗体倒过来,头朝下,脚朝上,塞进墓穴。需要再过三千年,埋在地下的人才能转世投胎。两周时期,那些淫乱纲常的恶人,都是这样埋葬的,现如今才有机会离开地狱重新做人。一个人内心的苦痛要累积到什么程度,才会如此绝望,留下遗书告诉心上人,自己宁肯在暗黑地狱待上三千年,也不想再转世轮回!你找到的青铜方壶,是秋风的生父藏在秘密粮洞里。秋风的生父是你们水务局陆少林副局长的伯父,其实是养父,名叫陆达仁,人称六大人。六大人藏起青铜方壶,或许是想借助青铜重器的瑞气,帮助自己的亲生骨肉早日脱离苦海,重新回到人间。秋风生前本想将自己发现的一个秘密告诉小玉老师。我曾经猜想,秋风发现的秘密就是青铜方壶上的绿松石龙,后来又否定了。我们亲眼见识过,秋老太太对待秋风的态度,既不冷,也不热。有人说,秋老太太晓得六大人在外面有私生子,这个判断多半是正确的。秋老太太家的青铜方壶是秋风死后才不见的,这么重要的东西丢失后,却没有到公安局报案,可见秋老太太心中有数,看破不说破,日子才好过。所以,想请你帮忙,用听漏工的神奇本领,判断一下,秋风有没有将他所发现的重要器物带进墓里!按你的说法,我是否可以这么判断——这底下肯定埋着某种器物,材质不是金银铜铁锡草木竹纸棉,是用介于瓷器与泥土之间的某种材料做的,这种材料是不是陶?”

马跃之这一番话,确实将九鼎七簋课题组成立以来,遇到的一些非专业问题基本梳理清楚了,同时又将眼下最想弄清楚的东西,回抛给曾听长。

迄今为止,只干过听漏工的曾听长,对泥土之下的滴水声,只要听见了,就不会判断错误,这一次,他所听见的滴水回声,超出二十多年经验积累的范围。就像只听过狗叫当然分不清哪是狼嗥,只听过枪响当然不知道哪是炮声,只听过拖拉机的轰轰隆隆当然不了解小轿车的哧哧呜呜。

马跃之和曾听长互相看了几眼后,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向郝文章。

郝文章此前也没闲着,可惜脑子里不来信息,除了摇头,他也作不了其他回答。

下午三点,一起去湫坝镇上吃午饭的人又一起回来了,还带回来三份口味各不相同的盒饭。

柳琴拿了一份递给马跃之,嘴里说这是马先生最喜欢的糍粑鱼。

曾小安拿了一份给郝文章,也说了一句这是郝文章最喜欢的卤香干。

曾听长的那一份,不知什么时候到了秋大队手里。

秋大队怯生生地将手里的盒饭递到曾听长手里,声音颤抖地说:“六妹说你总是去她店里吃麦酱烧肉,这是她特地为你做的麦酱烧肉饭。”

吃过午饭的人和正在吃午饭的人,都在养蜂汽车旁的雨阳篷下站着。大家有一句没一句说着闲话,暂时都没有问曾听长听出什么动静。

忽然间,梅玉帛朝柳琴使了一个眼色。

顺着梅玉帛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曾听长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吃着麦酱烧肉,脸上全是泪水。

其他人还没来得及反应,秋大队早已上前抓着曾听长的双臂,问他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看医生?曾听长一边继续吃盒饭,一边继续流眼泪。快四十岁的男人,哭成这种样子,既少见,又动人。郝文章小声与身边的人说,刚才马跃之说了秋风的遭遇,很感人,听漏工工作和生活都很孤独,容易被感动。曾小安也小声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这种模样的感动,不是一般的触动,是碰到最柔软的心尖尖了。

秋大队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餐巾纸,抽出几张来。

曾听长接过去擦了几下,泪水反而越擦越多。

到这地步,曾听长索性不管泪水是横流还是竖流,埋着头将饭盒里最后一粒米饭咽了下去,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伸出舌头将剩下的一点点汤水贪婪地舔得干干净净。做完这些,曾听长才平静下来。

曾听长说:“这辈子头一回有人记得我爱吃什么!”

话一出口,刚刚平静下来的曾听长,又开始泪眼双流。

大家还在想,曾听长这话是对秋大队所说,六妹记得曾听长爱吃麦酱烧肉的回应。自从来到湫坝后一直很少开口说话的梅玉帛发现情况不对劲,冲着陆少林耳语一阵。

陆少林愣了一下说:“曾听长,今天你说的话已超过十句了!”

这一次,曾听长真正平静下来了,只见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缓缓地递给陆少林,嘴里还说:“请陆局长替我做主!”

陆少林接过去看了一阵,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又将那张纸递给梅玉帛。梅玉帛看过后也显得不知所措,犹豫一阵后,又递给了马跃之。马跃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连看了两遍,才看清楚上面的内容。马跃之将目光投向曾听长,又从曾听长那里挪向秋大队。见曾听长没有表示反对,马跃之才将那张纸递给秋大队。

秋大队只看了一眼文件名,双手就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张纸竟然是“亲子鉴定证明书”,上面标记送检材料A和B的DNA相似度为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可以确认为亲子关系。

曾听长这时已双膝跪在秋大队面前,低着头喃喃地说:“实在对不起,没有经过您的同意!我找了您几十年,我实在受不了一个亲人也没有的日子!”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在场的人都显得不知所措。

虽然马跃之先前听过秋大队的猜疑,真正与事实面对面,该惊讶时还是惊讶不已。

时间像是凝固了,只有从九天飘落下来的雨丝,还在冷风中如痴如醉地摇摇摆摆。

不知过了多久,马跃之率先清醒过来,对秋大队说:“你想做的事,曾听长已经做了。”

秋大队上前一步,抓住曾听长的手说:“孩子,我总算找到你了!”

曾听长跪着前行几步,抱着秋大队腿说:“我也终于找到你了——爸爸!”

最后这一声爸爸,于喜悦中渗透出许多苦涩与辛酸。

柳琴悄悄碰了一下马跃之,让他往旁边看一眼。被陆少林挡在身后的梅玉帛,正在那里偷偷流泪。

这个下午,一群人都在听曾听长说话。

在漫长的叙说中,曾听长澄清了好几个问题。关于曾听长的身世,童年时期被酷爱青铜重器的养父母带到上海后,过得还算快乐。但在十一岁那年,养父母不知何故,双双跳入黄浦江。曾听长再次成为孤儿流浪街头,被夜里出来工作的听漏工师傅收留,将年龄改小一岁后带着入了行。对于自己之前的情况,养父母生前并无隐瞒,让曾听长记住湫坝这个地方,记住自己本来姓曾,有可能与曾姓考古队员有关系。至于陆少林无意中从广播电台里听到的关于听漏工的新闻特写,是曾听长寻找亲人行动的第一步。那一年,曾听长独自一人回到湫坝,为了方便寻找亲人,路过武汉时,他特地绕到与上海石库门差不多的十三街坊看了看,然后打电话联系电台记者,谈了自己,以及对解决十三街坊等老旧街区自来水管网漏水问题的建议。电台报出这则新闻时,事先与水务局沟通过。别人没有当回事,只有陆少林认真听了,然后才有卢小材来上海考察并引进特殊人才。从上海回到武汉,曾听长便从楚学院姓曾的人开始寻查。最初的时候,曾听长认定曾本之就是自己要找的亲人,便想方设法接近曾本之,没想到曾本之没套牢,却来了马跃之。陆少林被梅玉帛带去“喝茶”之前,曾听长发现自己的所谓身世有常识上的错误,考古队去湫坝才半年,自己就出生了,这与人类生育常识不符。从那以后,曾听长才将考古队以及楚学院的人丢开,开始在湫坝一带探寻各种墓葬,然后去有关机构进行鉴定,前前后后,一共鉴定了十二次,才像公安局破案那样,锁定了一个家族。上个月,曾听长来湫坝,在六妹开的餐馆喝早酒时,从秋大队的帽子上拿到几根头发,终于得到最好的结果。

因为惭愧和激动,之后秋大队说的话有些语无伦次。别人听来,秋大队只是在反复强调拿到了曾听长喝过的矿泉水瓶,想去医院,没想到曾听长年轻腿快抢先去了。只有马跃之听明白了,秋大队是想告诉曾听长,自己已经有所发现,本想也偷偷地做个亲子鉴定,连曾听长喝过水的矿泉水瓶都拿到手了,没想到曾听长年轻反应快,捷足先登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大家都从心理上接受了这一对父子的事实。曾听长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生母的情况,秋大队还有些不好意思,要曾听长先不要急,有些话还得慢慢说。

这时,陆少林对曾听长说:“你今天说的话,远远超过十句话的指标了!”

曾听长说:“那天马先生替听漏工这一行找到祖师爷的事,我向上海的师傅报告了,师傅说,既然苏东坡是祖师爷,那就听苏东坡的。苏东坡因言获罪,说明祖师爷喜欢说话,从今往后,大家可以随便说话了。”

大家正在笑,曾听长又说:“也不是什么清规戒律都不要,听漏工只听漏水的漏,不听走漏消息的漏,这一点不会变。”

马跃之笑得格外开心:“我就说嘛,这一点不能改变,否则,就成了旧上海的包打听。”

被郑雄带在身边,一直没有在这边露面的万乙,这时候突然出现了。

郑雄原本还想去屈家岭遗址那边看看,突然接到一个来电显示为“未知号码”的电话,是关于提拔的事。郑雄没听完电话,用手指着车门,将万乙撵下车,让车子原地掉头,径直返回武汉。万乙愤愤不平地说,让一只猫狗下车,也会使唤两声,这种态势,说明在郑雄眼里,自己连猫狗都不如。

万乙不得不用楚学院的院骂来发泄一下。

“鼻屎!真是个鼻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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