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第一个工作日。
大街上的过节气氛被假日消费精光,又变回到年前的老样子。
六十四路双层公交车上人还不太多,马跃之上车时,王蔗的妹妹在驾驶座上咧着大嘴笑过来。马跃之点点头,算是对元旦那天在这辆车上环游武汉三镇的会意。因为路程不远,马跃之就在后门旁站着,到博物馆站下车,穿过地下通道,进到楚学院大门,一看手表,刚好比上班时间提早半小时。许师傅探头打了个招呼后,办公楼内再无他人。打开“楚才晋用”的门,将柳琴在家里泡好茶的茶杯往写字台上一放,马跃之就开始奋笔疾书。
在京山医院秋老太太的病床前,人人都大意了,没有深究秋家家业账本首页上的那些文字。元旦之夜,在十三街坊,马跃之与听漏工曾听长谈青铜残片,由此引出九鼎七簋出土之时,一个个摆放很整齐,却是全部倒扣在墓穴中的往日情景。
昨天下午,郑雄与鲁丰在“楚越之急”不知密谋什么。马跃之脑子里灵光一闪,马上掏出手机,找出前些时王蔗拿着秋家账本念给秋老太太听时,随手拍摄的照片,账本首页上,秋老太太的父亲亲笔所写文字,果然说青铜方壶“取出之际,姿势正向直立,为私训所传之纠正,亦与本乡往日青铜重器显露之座相异反”。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在战略要地随枣走廊生活的乡下财主,没有理由,也没有谋略,在这种事情上作假,特别是这种事关子孙后代的文脉,作一分假等于造十重孽,罪过远比离经叛道、忤逆不孝来得严重。德高望重的秋家老人,将这些文字郑重地写在首页上,自然是字字重千斤,容不得一笔一画有所亵渎。因为发现青铜方壶放置的态势正向直立,就以为前辈训导的那些终于是得以纠正。那句“与本乡往日青铜重器显露之座相异反”,则清楚地说明,湫坝当地之前偶然也有青铜重器出现,而且全都是与正向直立相反倒着放置的。
想清楚这些后,马跃之打开上了锁的抽屉,取出那本残缺的《楚湫时地记》。二十天前,马跃之终于将残缺的《楚湫时地记》一页页地修补好了,之后从家里带到办公室,用楚学院的专业设备作了防蛀处理。为了不影响人体健康,需要放上一个月左右,才能用手触摸。正常情况还要等上十天。马跃之心里着急,顾不上许多。
天子不灭天灭,礼器似享非享。
至晚上九点,马跃之已将这句话反复读了十几遍。
刻印于万历年间的《楚湫时地记》,剩下来的文字不到三千字,马跃之通读一遍,从研究九鼎七簋的实用性来说,上面这句话最有意味。书中明确记载,湫坝地下,多有青铜重器,每每用颠倒姿势出露,此乃周天子敕令缘故。因曾氏篡随,虽然李代桃僵,方国治理相当得法。周天子敕令仍有褒有贬,其言曰:天子不灭天灭,礼器似享非享。意思是说,天子我就不灭你们了,但天会灭你们;你们渴望的鼎簋等礼器可以按规制摆设,但没有尊贵德行的你们不可以真的使用。放到现实里,就是将鼎簋倒扣过来摆放。这么做是社会制度的要求,该给的鼎簋等东西一定给。作为警示不配拥有的意思一点也不含糊,曾氏篡随已是既成事实,代表方国王族地位的青铜重器,生前该怎么使用就怎么使用,死后就得按原则办事。《楚湫时地记》书中,反复出现“荣华二十载,倒扣三千年”的句子,说的是作为方国王侯荣华一世,要用三千年苦役来赎身。不过,也有遗憾,两周时期大小方国僭越篡权的事时有发生,周天子发威时,会号令诸侯前往讨伐;周天子式微时,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没有看见,唯独对待篡随的曾侯大不相同,揣度起来,或许是曾侯们行径之恶劣超乎寻常。
昨天晚上九点,确信《楚湫时地记》书中相关内容已经烂熟于心,在回家的路上,马跃之打电话给人在上海、正准备去看石库门的万乙和沙璐,让联系江北监狱管理局。到家后不久,沙海就回话说,自己亲自问过“军卿”“军师”,秋家垄两周贵族墓地的青铜重器及一般青铜器物,无一例外,也是口朝下,底朝上,颠倒放置在墓室的边厢里。如此相互印证的铁证,相当于这项考证已经锁死,不会有任何疑义了。
沙海还说了一件马跃之没有想到的事。“军卿”“军师”前次提到的所谓秘籍,其实是一本名叫《楚湫时地记》的明版书。“军师”像挤牙膏似的又交代一件事,说这本《楚湫时地记》是九爷从湫坝领养一个男婴那次得到的,九爷生前不敢拿着这本书按图索骥,是因为心里有愧疚,不应该为了得到这本所谓的秘籍而做了一件亏心事。湫坝那边的一个叫秋风的年轻人患了绝症,不想再活受罪了,便以这本秘籍相赠为条件,在钻进自己挖好的竹筒墓后,请九爷帮忙用沙土将墓坑填满。这事九爷只与“军师”说过,“军师”拉“军卿”入伙时又对“军卿”说过,别人都不知道。第二次盗掘得手,匆忙逃离的途中,在随州吃午饭,“军师”还拿出那本《楚湫时地记》看了看,计划再过一阵,情形若还好,就来个凤凰三点头,第三次来秋家垄实施盗掘。餐后“军卿”到服务台结账付款,随身带着的小包被偷了,那本《楚湫时地记》也在包里。
马跃之就将自己手里的《楚湫时地记》拍了几张照片发过去,让沙海问问“军卿”“军师”是不是这一本。马跃之以为沙海会等到明天再去问。想不到沙海比自己更好奇,当即就让相关人员问过,在不同房间的“军卿”“军师”看过照片后,毫不犹豫地表示,这就是他们丢失的那本《楚湫时地记》,可惜破损得大不如先前了。听到这话,马跃之长叹一声说,人在做,天在看,人不明白的事,天早就明明白白地安排妥当了。
马跃之写了几十年考古报告,九鼎七簋课题,要写的东西不多,却是最复杂的,关键在于重点研究第八号簋分明是无,还要当作有来写,其中分寸很难把握。这也是马跃之不放心万乙,亲自动手写初稿的原因。考古中人,与其他行业不同,其他行业,入行的时间越长,越容易受到虚无主义的影响。考古中人,年轻时想法太多,一不小心就掉进为否定而否定的陷阱,等干到三十年左右,反而变得没有实物不说话,像电影《地雷战》中说的那话,不见鬼子不挂弦。九鼎七簋课题报告,要写的内容比较虚,马跃之还是挺有信心,只用一个小时,就将百分之九十的内容写了出来。
走廊上有人走动,稍后董文贝敲门进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不说话,还一反常态,也不问马跃之可不可以抽烟,便点起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马跃之只好放下手里的事,走过去相陪。
董文贝将一张刚印出来的报纸放在茶几上,下面还压着一只大信封。马跃之拿起报纸,翻到第四版,见头条位置是郑雄的文章《垄尾垱竹筒墓墓葬文化与当代社会生活片谈》。
马跃之平静地说:“这么快就将考古成果,与社会现实挂上钩了!”
想了想,马跃之又说:“由他来谈竹筒墓,感觉怪怪的!”
董文贝说:“今天就不谈这个了,马先生,先看看这份公函!”
马跃之这才注意到放在《楚学研究》下面的不是普通信封,而是纪委的公文袋,上面写的收件人是“马跃之同志”。马跃之拆开信封后,看过头几行字就想起元旦中午梅玉帛要自己看后烧毁的纸条。
公文袋里装着的是一份《函询通知书》。
通知书一开头就直截了当地说:马跃之同志,经研究,现将举报你的有关问题摘要转你,请你对以下问题如实做出说明。接下来分别罗列一些被人举报的问题:一、有人举报你在九鼎七簋课题组冒领差旅费和野外考古作业补助,小计约四千六百元。实际上,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并没有出差,也没有上班。二、有人举报你在秋家垄考古发掘时,聘请过去的旧友担任包工头,聘请的会计为旧友包工头的情人,用空白人头和打白条的方式拿回扣。三、有人举报你聘请没有专业能力的女业余考古爱好者作为九鼎七簋课题组组员,并安排在全省各地讲课,强行索要两千、三千元不等的讲课费。四、有人举报你用九鼎七簋课题组的公款购买香烟和名酒,打点各级领导,并由旧友的情人帮忙走平账目。五、有人举报你违规越级乘坐飞机商务舱。六、有人举报你学术不端,名利思想严重,某某某同志未退休之前,从不参与青铜重器业务,说话从不带青铜二字,某某某同志刚退休,就四处插手青铜重器专业业务,擅自成立九鼎七簋课题组,并自任组长。七、有人举报你钻不同行业之间的空子,将名为折扇,实际上是楚简的珍贵文物私自占有。八、有人举报你违反外事纪律,在办公室公开用毛笔书写很大的字,称“街上有几千个日本人和韩国人,大部分都在卖白粉贩毒”。《函询通知书》最后要求马跃之在十五个工作日内,将相关说明的材料按《函询通知书》要求的范围,报有关人员签署意见后,再报纪委。
马跃之越看越平静,然后随手放回原处。
董文贝很诧异:“马先生怎么一点也不生气,节前有人举报吴秋水,将他气得血压飙升到一百七十。”
马跃之说:“我只生这个鼻屎水平太低的气。”
董文贝说:“好吧,那就公事公办。”
所谓公事公办,是指《函询通知书》上注明唯一抄送人是董文贝,董文贝可以就《函询通知书》的内容,与马跃之逐一对照确认。一、二、四、五、六这五条,应当由楚学院来核定,让财务翻一下相关单据,再拿出有关会议记录就清楚了。第三条或许暗指王蔗,虽然不值得一驳,用的“女业余考古爱好者”一词,暴露出举报者本人用心淫荡肮脏。前面这六条,马跃之接受了董文贝的建议,一律用“不实”二字作为回复。关于第七、第八两条,马跃之留了个心眼,没有当即表态,只说自己要好好考虑一下。
商量至此,董文贝冲着马跃之长叹一声:“到现在我才明白,鼻屎二字,是楚学院最大的学问,也是楚学院最大的政治。”
马跃之说:“董书记何故有这种感慨?”
董文贝说:“有些事,我也没有证据,不知如何说好。不过,我还是想看一看,做学问的人,一旦玩起政治,能够坏到什么程度?”
马跃之没有答话。
董文贝又说:“某人与我谈过话了,书记前面的代字马上就会去掉,某人说,为这事他做了大量工作,用尽了千方百计才运作成功的,意思是要我对他千恩万谢,真是岂有此理!我是组织派来的,不是谁的恩惠。马先生放心,在这件事情上,我这一票永远投给马先生。”
这天晚上,马跃之在家里说起《函询通知书》,出乎意料,柳琴不仅没有生气,还高兴地拥抱马跃之,称自己太有眼光了,一出手就找到了世界上最好的丈夫,那些鼻屎挖空心思往马先生身上泼污水,特别是违规乘坐飞机商务舱的荒谬指控,简直是反证马先生的清白。天下人都知道马先生有恐高症,这些年来,唯独被曾本之强拖着去宁波开会那次,是坐的飞机,还是普普通通的经济舱。那也是因为曾先生年事渐高不方便坐火车,不得不迁就他。反过来,这事如果公开闹起来,相信世人都会站在马先生这一边。
凌晨时分,半梦半醒的马跃之突然感到一阵心悸。睁开眼睛,微光之下,柳琴睡得正香。马跃之悄悄爬起来,喝了几口温开水,回到床上,本应最香的睡梦消失得干干净净,脑子里全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从年轻时第一次去湫坝参加田野考古,到昨天见到的纪委《函询通知书》,在所有事情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人是梅玉帛和陆少林。马跃之一次次地要求自己确认其中的原因,又一次次强行让自己从思维中抹去二人的痕迹。
回到床上不久,马跃之又爬起来,从手机中找出秋大队的号码,刚刚拨打出去,又急速取消了。马跃之正在想要不要给梅玉帛发微信,手机忽然响了,一看来电显示,竟然是境外打来的,便毫不犹豫地挂断了。不到一分钟,手机又响了,屏幕上显示的还是境外电话。马跃之再次拒绝接听后,就收到一条公益短信,提醒本机机主,近期境外陌生来电大部分是诈骗分子所为,为了个人财产安全,非必要不要接听境外电话。马跃之刚看完短信,手机又响了,依然是已经打来两次的那个号码。
马跃之正在犹豫,柳琴醒了,问了几句后,一把拿过电话说:“我是公安局反电信诈骗中心,你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吗?”
不料电话那边传来一个男人略带沙哑的低音,反问柳琴:“马先生什么时候变成女人了?”
柳琴只好再反问对方是谁。对方说:“我是梅玉帛的未婚夫,想和马先生说几句话。”
柳琴像是被吓着了,不知如何是好,连忙将手机还给马跃之。
因为头挨头躺在床上,对方的说话声,柳琴不拿手机也听得清清楚楚。
电话那边略带沙哑的男低音说,自己名叫周济,是华中农业大学动物科技学院的副教授,也是梅玉帛的未婚夫。当初梅玉帛许诺,三年后一定会做他的新娘。为此周济报名参加援非专家团队。三年期满,周济准时归国,梅玉帛又要他再等三年。周济二话没说,转身再赴非洲。这些年,周济守身如玉,只为成就命中注定的好姻缘。眼下第二个三年又要满了,周济已经订好了大年初一经香港返回武汉的机票,不料前几天与梅玉帛联系,梅玉帛又说可能还要再等三年。反复问过许多次,梅玉帛都不肯说原因。元旦夜里,梅玉帛将自己喝醉了,才在电话里透露,自己的婚姻大事,一定要听马先生的意见,马先生没有表态,自己谁也不嫁。周济托朋友打听,知道梅玉帛认识的人中,姓马的只有唯一一个,而且马先生很是德高望重,自己才下决心打电话,向马先生一诉衷肠。说到这辈子非梅玉帛不娶,电话那边的周济已经泣不成声。
听周济在遥远的非洲说话,马跃之心里不断地浮起梅玉帛的话——这辈子只有牵着父亲的手,才会做别人的新娘——语态中包含着怨恨与渴望。到最后,马跃之对着手机说,机票订好了,就按时回来,要相信梅玉帛,也要相信梅玉帛说的那些话。
放下手机,马跃之才发现自己被柳琴搂得紧紧的,胸前的内衣也被柳琴的泪水弄湿了。
不等马跃之开口说话,刚刚放到一边的手机又响了。
这次来电话的是郝文章。
一个小时前,郝文章听到养蜂汽车外有动静,正要开门看看,曾小安提醒他戴上安全帽。郝文章拿着一把取蜜刀下车没走几步,从黑暗中冲出一个人来,照着头顶就是一棍子。幸好有安全帽扛着,郝文章只觉得脑子嗡地晕了一下,与此同时手中的取蜜刀,也抛了出去,扎在对方的腰腹处。稍待一会儿,郝文章就没事了,那人见势不妙也踉踉跄跄地跑开了。郝文章给马跃之打电话时,湫坝镇上的警察已经来过了,养蜂汽车顶安装有感应灯和监控探头,调看实时录像时,郝文章认出来,跑掉的那人白天曾来偷蜂蜜,被曾小安呵斥走了。警察很快找到那人,那人回答说,自己是想报复白天的那顿呵斥。警察征求郝文章的意见,郝文章虽然认作一般口角,放过那人,却给马跃之打电话说,这事肯定没有这么简单。近几天,常有陌生人借口参观养蜂汽车,在附近转来转去。也有湫坝当地人跑来捣乱,说是被郝文章养的蜜蜂将对方养的蜜蜂咬死了,要郝文章开着养蜂汽车滚到别处去,被闻讯赶来的秋大队一顿好骂才罢休。郝文章想来想去,唯一的理由是秋风临死前说自己发现宝贝的话被人传开了,有人在打秋风墓穴的主意。郝文章建议,赶紧与各方商量,以迁坟的方式,将秋风的墓穴挖开看个究竟。
新年伊始,九鼎七簋课题组的其余二位还在度蜜月,就遇上一连串的事情,马跃之决定先将纪委的《函询通知书》做个了断。上午,楚学院按惯例召开新年恳谈会,在家的人齐聚六楼的“秦楼楚馆”。
马跃之发言时,开头就提九鼎七簋课题的事,他说在楚学院这多年,从没有哪件事比九鼎七簋课题更有趣,比如,湫坝地方上的文献记载,两周时期有一种人,三千年后才能转世,现在差不多是三千年了,难怪某些人做起事来,带着两周时期某种人的作风。在接下来的说话中,马跃之只字未提纪委的《函询通知书》,却按照《函询通知书》内容的顺序,幽默地说了一通。新的一年,自己每次因公外出,一定会发朋友圈,公开接受大家的监督,外出回来,哪怕是深更半夜也要先来楚学院对着监控探头咳嗽几声。考古发掘需要聘请民工,会要求他们宣誓,保证自己没有情人,与考古队的人素不相识,也对考古知识一窍不通。又希望大家能通力合作并忍痛割爱,推荐合适的女专业考古爱好者,免得只有女业余考古爱好者可用,拉低了楚学院的专业水平。同时,自己还打算学习抽烟喝酒,免得将买到的好烟好酒,拿去贿赂董书记和董书记的上级。马跃之还打趣说,自己已经做好准备克服恐高症,往后出差,无论是去恩施、宜昌、荆州,还是襄阳、十堰、随州,乃至去黄冈、黄石和鄂州,也要求坐飞机。上飞机之前,先吃四片安定,让人用担架抬上飞机,既克服了恐高症,还可以将经济舱当成可以躺平的商务舱。打完趣,马跃之更加戏谑地要求在场的人,举手同意自己在新的一年继续开口说“青铜”二字,再举手同意自己继续出任九鼎七簋课题组组长,经过现场清点,在场的所有人全部举手同意。
有消息灵通的人,明白马跃之这些话是指鸡骂狗,指桑骂槐。比如吴秋水,便故意举起双手,然后大声说本次选举本人有违规行为,为什么没有人举报呀?甚至还指着鲁丰说,你不是很喜欢张罗举报的事吗,应当站出来主持公道呀!
在场的人大部分都笑了。
新年的第一场会议,有人出面搞笑,表面上是一件好事。
接着吴秋水的话,马跃之也指名道姓地说鲁丰以往读报纸的声音非常好听,就请鲁丰上前来读一段文字。鲁丰没办法不上前,满脸通红地从马跃之手里拿过一本书,将上面用笔勾好的一段文字朗诵出来:“……街上有几千个日本人和韩国人,大部分都在卖白粉贩毒。”马跃之拿回那本书,撕掉包书的纸,露出《京华烟云》的封面。马跃之说,这是林语堂先生的大作,有人说是堪比《红楼梦》,前些时,自己练书法,随手找出这段文字写了一通,林语堂先生在列强轮番欺负中国时,还敢这样写,太有骨气了。
眼看着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董文贝有点坐不住,又不得不强作镇静,还要时不时看一看坐在旁边的郑雄。
果然,马跃之从怀里取出那把曾经藏在青铜方壶里的折扇,问大家折扇扇骨像不像这些年陆续出土的楚简。会场里一半以上的人说像。马跃之说,海关人员也曾破获过文物贩子将一些楚简做成折扇,企图偷运出境的案件。当初从青铜方壶中取出这把折扇时,自己只用了两秒钟,就断定其扇骨与楚简是风马牛不相及。留着这折扇原本是想作为学术上的一种警示,现在看来,即便是警示,也要与大家分享才对。说着就请郑雄当众将折扇上的皮纸撕下来。
郑雄不知马跃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奈何只好照着办。
在楚学院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郑雄撕掉折扇上的皮纸,显出光秃秃的扇骨,以及写在扇骨上的几行字。郑雄大声念道:“提起六某人,好吃是个病,一餐吃条狗——不剩!”话音未落,现场的笑声冲天而起。
散会后,马跃之回到“楚才晋用”,飞快地将纪委《函询通知书》后面的附表,针对八个问题写上相同的八个“不实”。马跃之正要打电话通知董文贝,走廊里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门还没被完全推开,董文贝就慌慌张张地将身子挤进屋子说:“湫坝那边来电话,郝文章和曾小安出事了。有人开着铲车,故意将养蜂汽车撞了。”
毕竟凌晨就接到过他俩的电话,马跃之的表现还算镇静:“人伤着没有?”
董文贝说:“说是见到血了,具体情况还不清楚。”
马跃之不与董文贝说了,拿起手机,直接找秋大队。
电话通了后,马跃之还没开口,秋大队猜到要说什么,就在那边说:“马先生不用担心,这边的事有我呢!那小子,夜里受了点气,早酒又喝多了,就撒酒疯。我刚踢了他几脚,他还没醒,等醒过来了,让他请郝文章喝早酒道歉!”
马跃之逮着机会,才问:“有没有谁受伤?”
秋大队说:“没有,是误会了,将曾小安砸在人身上的番茄当成了血。不是我多管闲事,这事来得太蹊跷,马先生,你要查一查内鬼。有人私下告诉的我,那小子是拿钱办事!”
放下手机,马跃之狠狠地看着董文贝。
董文贝搪塞地说:“要不,还是让郝文章回来上班吧,在外面漂了两年,人情债和时间账,应当两清了。”
马跃之正色说:“人家秋大队可是要我们查内鬼,是谁给的钱,要办什么事?”
董文贝也严肃起来:“人家是农民乱说没事,我们是国家干部,说错一个字都要犯错误。”
马跃之说:“那好,我们一起去看看现场,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董文贝说:“马先生千万不要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这评资深专家的事,就像发掘王侯大墓到了椁室,得在现场死死盯着,谁离开了谁后悔。”
马跃之说:“董书记说的不是考古,而是盗墓。只有将盗洞挖到椁室的盗墓贼,才不敢离开半步,不然就会被黑吃黑!”
董文贝说:“匿名诬告的信都写了,不是黑吃黑又是什么?”
马跃之说:“这叫黑吃白好不好!”
说着,马跃之指着门口,请董文贝出去。
剩下一个人时,马跃之给柳琴打电话,问她能不能请假送自己去湫坝,柳琴答应后,马跃之才说有人开着铲车冲撞郝文章和曾小安的事。柳琴急了,多一个字也不肯说,就将手机挂断了。马跃之拿起写字台上的几页稿纸,还有那本残破的《楚湫时地记》往外走。
在电梯口,碰见神色不太对头的鲁丰。鲁丰的样子既顾不上与马跃之说话,也不太愿意与马跃之说话,迎面相遇时,迅速向外一侧身,像泥鳅一样贴着马跃之的肩膀滑过去。路过门卫室时,许师傅做了一个手势,马跃之以为有自己的信件,紧走几步走过去,才知道许师傅只是打个招呼。马跃之想起一件事,就问许师傅想不想返聘几年,如果有这个想法,自己试着与董文贝说一说。许师傅马上表示愿意,马跃之于是当面打电话给董文贝。董文贝一听,说这个建议好,当门卫的人必须熟悉可靠才行。
许师傅还在道谢,柳琴的车到了。
在去京山的路上,马跃之将自己随手做的好事说给柳琴听。柳琴有点心不在焉,她只想着曾小安的人身安全,不断地催马跃之打电话联系。马跃之分别给曾小安和郝文章打过几次,电话通了,但没人接听。马跃之再与万乙和王蔗联系,手机里传出的声音都是“对方已关机”。只有打给秋大队的电话一拨就通,问起郝文章和曾小安的情况,秋大队也很疑惑,他俩没有理由不接电话呀。秋大队嘴里说,马上去垄尾垱看看。听电话里的声音,是在麻将桌上,肯定一时半会离不开。马跃之因为常去吃早餐,留有六妹的电话,便试着打过去。
听见马跃之的声音后,六妹很惊喜地回答,马跃之算是问对人了,曾小安不知道自己怀着孕,夜里和上午闹了两场,弄得流产了,出血比较多,这会儿正在镇医院躺着。两口子不让人说,还在打麻将的秋大队也不知道,只有六妹一个人在旁边照顾。
马跃之不想让正在开车的柳琴分心,车到湫坝镇时,才告诉柳琴先去镇医院看看曾小安。
镇医院条件比较简陋,收拾得还算干净。曾小安脸色有些苍白,别的都还正常。按医生说的,观察一两天就可以回家。柳琴拉着曾小安的手不放,嘴里反复说,回去好,但不要回家,先去中南医院检查一下。
马跃之与郝文章说了一会话,得知郝文章也联系不上万乙和王蔗,马跃之觉得哪儿不对,也不去想从元旦那天自己在半路上下车,之后再也没有任何联系的尴尬,直接给梅玉帛打电话,将一应情况说了,重点是请她帮忙查一下两对新人的下落。梅玉帛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时间不长,梅玉帛回电话说,他们四人都在回武汉的飞机上,因为天气原因,飞机一直在武汉上空盘旋,等待可以降落的时间窗。
马跃之觉得很奇怪,这四个人怎么约的,竟然一起提前回武汉?
梅玉帛没有替马跃之释疑,只提醒马跃之一定要注意安全。
马跃之也没有直接回答,说起另一件事。
马跃之说:“上午开会时,我让郑雄当众将那把折扇撕开了。”
梅玉帛说:“扇骨确实不是楚简,也不是玩投壶游戏的掷简吧?”
马跃之说:“百分之百不是。你连玩投壶的掷简都知道,很专业嘛!”
梅玉帛说:“我也是这几天才知道,掷简用于游戏,楚简用来书写。不是楚简就好,我也放心了。”
放下电话的那一刻,梅玉帛再次提醒马跃之一定要注意安全。
因为梅玉帛的反复提醒,马跃之也反复问郝文章,闹事的那个男人,是不是有某种来头。郝文章摇摇头说,只有失去理智的疯子才会与这种早酒都能喝醉的人交往。马跃之要郝文章思索一下秋大队的话,如果真有内鬼,那么内鬼最有可能是谁,其目的又是什么。郝文章毫不犹豫地说,他和曾小安是人畜无害,对谁都没有威胁,如果有内鬼,目标肯定是冲着马先生。
二人说到这里,似乎没有办法再往下说了。
天黑之前,曾小安的出血情况略有反复,医生再三说这是流产后的正常情况,不会有问题。郝文章是丈夫,不肯离开。六妹家里有事先走了,作为闺蜜的柳琴自然不能离开。只有马跃之最不方便待在妇产科,便拿上郝文章的钥匙,去替他们看守养蜂汽车。
为了让柳琴放心,马跃之嘴上说,回头叫秋大队做伴,实际上并非如此。马跃之预感到有特殊的事情即将发生,想在事情发生之前独自待上一阵。马跃之刚到养蜂汽车旁,陆少林就来电话,说梅玉帛邀请自己一同赶来湫坝,陆少林特地打电话,问自己该不该来。马跃之说,梅玉帛让你去哪里就应该去哪里。
接下来,万乙和王蔗分别来电话。果然如梅玉帛所说,他们所乘的航班飞到武汉上空了,又不得不往南飞,正要备降到长沙,武汉这边天气又行了,便又掉头北返,快到武汉时,天气又不行了。好在这次等的时间不长,终于能够落地了。一出天河机场,他们就包了一辆车赶来湫坝。
马跃之不明白为何要如此折腾。
万乙和王蔗也不明白,曾听长给他们打电话,又不肯说为什么,非常坚决地要他们在夜里十二点之前赶到湫坝。放在几个月前,他们是不会相信的,现在的情况不同,他们懂得曾听长一定是在听漏时听到某种极不正常的事情,所以就按照曾听长的意思赶回来了。
养蜂汽车这里,从附近专门拉来一根电线,不用发动汽车,就能解决照明等问题。冬夜的野外,枯草、枯叶和枯枝的动静比较大。随枣走廊这里,最凶猛的野生动物只有野猪,有电灯的照耀,野猪轻易不敢靠近。换了别人,对传说中的鬼魂当然不会相信,害怕之心还是有一点。在考古专业的人面前,最不值钱的东西就是鬼魂。马跃之在养蜂汽车外的小桌旁坦然地坐了一会,到底还是扛不住冬日的夜风,不得不起身回到车内。小小空间里,每一处布置都显得那么得体。马跃之忽然想起来,如果当初就有这样的养蜂汽车,小玉老师会跟着自己心爱的人浪迹山林吗?
寒风吹得更急了,车窗外的一切都在呼呼作响,将蜜蜂的嗡嗡声彻底压了下去。“这样子,怕是要下雪了!”马跃之自言自语地说。话音刚落,车内车外的电灯一齐熄灭了。几秒钟后,车内车外的应急灯自动开启,亮度却暗了许多。马跃之打开车门,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一只脚刚刚沾地,一道黑影闪过来,马跃之本能地躲闪一下,失去平衡的身子重重地摔在地上,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磕在额头上,发出一声闷响。与此同时,马跃之看见天边的云缝里出现半个月亮。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马跃之觉得小玉老师的小手正在抚摸自己的额头。听那轻柔的说话声又不太像,一个女人说:“再往下一点,这只眼睛就没有了!”马跃之大概明白了,眼睛睁不开的原因是受了伤。过了一会儿,眼睛终于可以看事了,只见面前站着的是梅玉帛,搁在自己额头上的手也是梅玉帛的。
见马跃之醒了,梅玉帛连忙将手缩了回去,嘴里说:“大家都来了!”
随着梅玉帛点名一样的介绍,站在近处的万乙和王蔗,还有卢小材和沙璐,马跃之都看见了。在那看不见的地方,还有陆少林、曾听长、秋大队和六妹。
马跃之看了看四周说:“这是医院吗?”
梅玉帛说:“是镇医院妇产科。”
马跃之说:“我又不能生孩子,怎么进了妇产科?”
梅玉帛说:“是大家商量的,别处也没有床位了。”
说着,梅玉帛让大家闪开一道缝隙,显出一张被围幔围住的病床。梅玉帛将围幔拉开一半,曾小安在那边病床上躺着,还伸出手来与马跃之打招呼。
马跃之重新将屋子里的人看了一遍,问:“柳琴不在这里吗?”
屋子里静了一会,万乙才回应说:“柳阿姨有急事,回武汉去了。”
马跃之又问:“郝文章呢,是不是在车上陪柳琴?”
那边病床上的曾小安说:“知妻莫如夫!我们料到马先生醒来会担心,就让郝文章陪着她。”
马跃之像是对自己说:“蜇死人又不用养蜂协会管,有什么急事呢?”
屋子里的人都不说话。片刻后,曾听长上前两步,将手里的一本书递给马跃之。马跃之一看封面,正是几个人一直在寻找的《湫坝镇文史资料》(第一辑)。马跃之没有打开,只是拿在手里,问曾听长是不是看过陆达仁写的那篇文章,曾听长点头说是看过了。马跃之笑着问曾听长是不是彻底放下心结来了。曾听长再次点了点头。
接下来,马跃之问陆少林相同的话。
再下来,马跃之问梅玉帛相同的话。
陆少林和梅玉帛全都一样地点点头。
陆少林点头后一句话也没说。
梅玉帛不一样,她有很多话要说,有些话也只有她来说,才说得清楚。
听漏工曾听长在京山县城旧货一条街上开始寻找,引得柳琴也跟着寻找的《湫坝镇文史资料》(第一辑),是元旦前一天下午由快递员送到梅玉帛手里的。昨天夜里,在来湫坝的车上,陆少林从梅玉帛手里接过这本书。马跃之遭人暗算后,昏昏沉沉地躺在病床上,众人待在医院里不肯离开,曾听长也看到了这本书。他们都用第一时间仔细读完其中的《湫坝来了考古队》,文章的作者果然是陆达仁也就是六大人,而不是秋老太太。可见秋老太太说自己写文章,惹得六大人雷霆震怒,下令焚毁《湫坝镇文史资料》(第一辑),是不真实的,秋大队后来说“反了,反了,完全反了”的话,是可以相信的。读过这篇文章的人,对秋老太太都没有丝毫埋怨,人活到这种年纪,与其说是将自己往好处说,不如说是将活在世上的标准划定在尽善尽美的范围内。
六大人的文章,只写考古队初次来湫坝时的各种见闻,这也非常符合文史资料的行文体例。文章用三分之一篇幅写考古队为了找到九鼎七簋之外的第八只簋,在当地闹出的几个笑话。又用三分之一的一半来写考古队的工作如何与当地风水迷信纠缠不清,另一半写考古队驻队门口的弃婴。再用三分之一篇幅写了一场皆大欢喜的暧昧和一场酿成悲剧的爱情。皆大欢喜的暧昧暗指秋老太太与周老先生,酿成悲剧的爱情明写考古队的年轻队员和当地小学的小玉老师。六大人笔下的爱情观有点陈旧,但也过得去,从头到尾只写遗憾。文章用点睛之笔写了少女时代的小玉老师,在地里捡到一块青铜残片,上面有奇妙的图形。考古队来湫坝后,年轻的考古队员在野外散步时,发现一块青铜残片,恰巧与小玉老师发现的青铜残片凑成密不可分的一对,两种图形拼接到一起,正是与甲骨文差不多的“曾”字。当然,这是县文化馆秋馆长后来释读的,年轻的考古队员和小玉老师当时是如何释读的,别人并不知道。小玉老师和年轻的考古队员为这般天作之合欣喜不已,虽然说好要将青铜残片交给考古队,小玉老师却一直不舍得交。考古队撤走之后,小玉老师发现自己怀孕了,毅然取消与未婚夫秋风的婚约。说好要与小玉老师结婚的秋风死后,患有产后忧郁症、情绪极不稳定的小玉老师,亲手将两块青铜残片上的图形,用绣花针在刚刚满月的龙凤胎儿女身上刺成文身,被六大人认作“曾”的上半部分纹在男孩手臂上,“曾”的下半部分纹在女孩手臂上。希望将来姐弟能有机会骨肉团圆,也希望年轻的考古队员,能有机会凭着这个“曾”字,认领自己的亲生骨肉。小玉老师将女婴送给武汉的一家孤儿院,将男婴和两块青铜残片,托付给县文化馆秋馆长,请秋馆长以此作为凭证,将来让他们父子、父女和姐弟相认。在文章后面,六大人写了一段对青铜残片上的“曾”字存疑的话,但是文化馆秋馆长比自己内行,她说是“曾”,就只能当“曾”对待。六大人最后还对“曾”的形状作了简洁的描述,一块像半个“家”,一块像半个“田”。
青铜残片的故事,也要分成三个部分,刚捡到时,只有小玉老师和年轻的考古队员知道。小玉老师将男婴和青铜残片托付给秋馆长也就是秋老太太的前前后后,小玉老师、秋老太太和六大人都知道。青铜残片和青铜方壶一起藏在藏粮洞的过程和原因,只有六大人知道。前面两部分,六大人在文章中写得很清楚。第三部分还没发生,六大人的文章就已经印在《湫坝镇文史资料》(第一辑)上了。心有怨恨的六大人,瞒着秋老太太将青铜残片与青铜方壶一起放进形同墓穴的秘密粮洞里,是想让秋风知道曾经有这样一个疑似“曾”的人,夺走了秋风的心上人,有朝一日,在地下相见时,可以作为阎王殿上理论的证据。大家都在暗暗猜想,谁也没有将这话说出口。
读完《湫坝来了考古队》,陆少林从怀里掏出两块青铜残片,这是梅玉帛打电话要他一起来湫坝时,特意叮嘱他带上的。秋老太太还在做文化工作的年代,在湫坝镇这种小地方,能认识篆书文字的人几乎没有,碰上略有一点私密的文字,不愿意请教专业人员,连猜带蒙的情形不在少数。现在的情况大为不同,两块青铜残片合到一起时,在场的人都能一眼认出,一块青铜残片上的图形正好是马头,另一块青铜残片上的图形正好是马身,合在一起便是“马”,而不是“曾”。
一阵疼痛袭来,马跃之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额头,眼疾手快的梅玉帛连忙拦住了,并问要不要上点止痛药。马跃之摇摇头,意思是这点痛自己能顶住。
于是,大家说起马跃之受伤的情形。参加袭击马跃之的共有三个人,从人数上看,是盗墓贼的基本配置。他们没有动手伤人,马跃之头上的伤是自己跌倒造成的。见大家七嘴八舌没个重点,沙璐就表示还是由她来说吧。作为警察,沙璐对案情的叙述简明扼要。那三个人先将照明电路切断,之后的做法与关在江北监狱的“军师”“军卿”等盗墓贼一个样,将倒在地上的马跃之强行灌服安眠药后抬进养蜂汽车,并在伤口上贴了几块创可贴,表明他们并没有伤害马跃之的意思。幸好万乙和沙璐、王蔗和卢小材,还有曾听长同时赶到,人多势众,将那三个人赶跑了。根据留下来的线索,抓到这些人并不难。
马跃之长吁一口气:“我倒希望是秋风从地下钻出来敲了一闷棍!”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一连串事情大家都看明白了。
马跃之伸手要过青铜残片,捧着看了好一阵才说:“秋老太太说错了,六大人的疑问是对的,青铜残片上的字不是‘曾’,而是‘马’,就是我这个为人做事欠考虑,辜负了小玉老师的残缺不全的马!”
见没有人接话,马跃之伸手拉着梅玉帛,另一只手伸向陆少林。陆少林有些局促,但还是将手放到马跃之的手里。
马跃之说:“小玉老师不是希望我们能父子、父女和姐弟相认吗?”
梅玉帛和陆少林相互看了看,转过脸来冲着马跃之同时叫道:“爸爸!”
一声既陌生又熟悉的呼唤后,梅玉帛轻轻补上一句说:“爸爸,您知道我找您有多苦吗?”
马跃之说:“我一直恨自己为什么不敢找你们,心里的苦,比苦还要苦!谢谢孩子们,你们敢找爸爸,比爸爸活得有意义!”
这话一出口,好像骨肉重逢必须有的泪水,哗哗啦啦地流淌出来。
那边围幔里的曾小安这时叫了起来:“马先生,我家的曾先生为您背了不少骂名,看您怎么表示感谢!”
马跃之还没开口,梅玉帛抢在前面说:“曾先生肯定不是做一点好事就要别人三天两头磕头谢恩的人——”
梅玉帛话没说完,曾小安又叫起来:“天啦天啦,才叫一声爸爸,就这么护着马先生!”
这一次是同在围幔后面的六妹,还有沙璐和王蔗一齐说:“人家为了叫这一声爸爸,都等了三十几年!”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眼眶全都湿润了。
天亮之后,马跃之不顾额头上的伤痛,执意带上梅玉帛和陆少林,去到小玉老师的墓前烧香磕头。别的人都在六妹餐馆备好早酒等他们回来。也许是有太多话要对小玉老师说,直到镇上其他喝早酒的人都散了,马跃之、梅玉帛和陆少林才出现在小街上。梅玉帛挽着马跃之的右手,陆少林挽着马跃之的左手,任谁拿着手机拍照,三个人都满脸笑容,不作任何回避。
几杯早酒喝下去,刚开始还有点不适应的几颗心才放开了。
梅玉帛自己也开玩笑,又将对马跃之的称呼改回去说:“马先生,你还没有看过我们手上的文身,就不怕遇上骗子?”
马跃之说:“世上最大的骗子是自己骗自己,只要是真情实感,就不存在骗子。”
话虽这么说,马跃之还是让梅玉帛和陆少林将各自的衣袖挽起来,然后并到一起。陆少林手臂上的马头与梅玉帛手臂上的马身,刚好凑成一个马字。马跃之又将青铜残片摆在旁边,那种一模一样的马字,让在场的人啧啧称奇。
早酒喝完,梅玉帛和陆少林要去京山县城,将青铜残片捐给县博物馆,再从那里直接回武汉,销假上班。
梅玉帛上车后,摇下车窗,问马跃之:“还有一个问题,是谁看得这么准,将《湫坝镇文史资料》(第一辑)寄给我呢?”
马跃之说:“你应当能想到这人!”
梅玉帛说:“难道是曾先生?”
马跃之笑着说:“在找到你们之前,这世上只有两个人最关心我,一个是柳琴,一个是曾先生。柳琴想找却没找到,那就只有曾先生了。”
梅玉帛说:“我明白了,曾先生去年主持秋家垄两周贵族墓地的抢救性发掘,肯定与秋老太太见过面。九十多岁的老人家,心里有事,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梅玉帛发动汽车正在离开,马跃之追上去问:“柳琴是不是也看了六大人的文章?”
梅玉帛说:“大家都看了,我没办法不给她看。”
马跃之挥挥手,让梅玉帛开车载着陆少林离开了。
这时候,梅玉帛从梅玉帛的途径,沙璐从沙璐的途径,马跃之他们则是通过公安部门的正式途径,得知趁着风高月黑图谋不轨的那伙人已有一个落网了,据其供认,有人要他们盗挖秋风墓穴,无论随葬的是什么东西,都会出很高的价。
马跃之不肯在病床上躺着,和大家一道来到养蜂汽车旁。夜里被弄翻的蜂箱在一旁重新摆放好了。之前发现的秋风的竹筒墓,只被那伙人挖出一个浅坑。马跃之在一旁观看,具体事情都由郝文章和万乙负责安排。
楚学院一帮人,要用考古发掘中最为妥当的整体取出的方法,将竹筒墓完整地打包取出来,以期得到死者不被打扰的效果。秋大队从镇上叫来一台挖掘机,将竹筒墓四周的土全部挖走,再用几块预先做好的厚木板,将孤零零的竹筒墓严严实实地包装好,然后,上边用吊车轻轻用力拉起,底下用挖掘机配合着缓缓托起来。这种迁坟一样的劳作,与真正的考古发掘相比,实在太容易了。竹筒墓完全吊起来,横陈在空中时,郝文章退到后面,让九鼎七簋课题组的万乙上前,用竹签和手铲,轻轻拨动竹筒墓底部的沙土。
很快,一只用于制作青铜簋的完完整整的陶范,出现在众人面前。
最激动的人是万乙,旁边的人还以为是发现楚学界好久没有发掘出来的陶范。马跃之在不远处做了一个平静下来的手势。万乙将郝文章叫到一起,二人指着陶范商量了一阵,万乙用虽然努力控制,仍旧有点发抖的声音向马跃之报告说,陶范上有文字。
马跃之不让他们搬动陶范,自己缓步走上前来,看着陶范,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一遍,又断句念了一遍,再连起来念一遍。
“天、子、不、灭、天、灭。”
“天子不灭,天灭!”
“天子不灭天灭!”
念完陶范上的文字,马跃之仰望天空发出一声长啸。
“替我转告曾先生,有这句话,九鼎七簋的课题值了!”马跃之回过头来对郝文章说。趁郝文章还在发愣,马跃之又说,“还有一句话,也给捎上,谢谢曾先生的良苦用心!”
郝文章稍有尴尬,借故与马跃之讨论陶范上的那句话。郝文章释读的意思与马跃之在《楚湫时地记》上看到这句话时想到的一样——很显然,周天子下了敕令,用最不堪的手段窃得随国的曾侯,将生米煮成熟饭了,除非灭此方国,否则就连周天子也没办法违背其享有九鼎之尊的礼制。然而,如同俸禄一样的八簋就不同了,周天子敕令七簋之外的八号簋上,须有铭文“天子不灭天灭”,这是这位曾姓王侯不愿意做,又不得不做的事。到头来,唯有用拖字诀,拖到一命呜呼,将做好的陶范一起下葬。至于,为何那么多人没有发现陶范,只有秋风有些机遇,除了秋风自己,再也没有其他人知道了。
想到这里,马跃之拿出手机,将周老先生生前说过的话和曾本之说过的话,并在一起发了一条微信朋友圈:
不完整的九鼎七簋才是两周时期的政治文化的集大成者。
九鼎七簋课题,要探究的不是第八只簋,是天下文人的魂灵。
按照大家商定的,听从秋大队的建议,将整体取出来的竹筒墓,搬迁到千米之外,平躺着放入秘密粮洞中。秋大队说,这么做肯定符合六大人的意愿,这么好的年轻人,应当早点转世,重回人间,好好过日子。
将这一切处理好后,马跃之他们要带着陶范去县博物馆。秋大队拉着马跃之问,曾听长是不是真有特异功能,听得见有人要伤害马先生,抢走秋风墓里的宝物,这才及时通知万乙和王蔗他们,从上海赶回来救护。马跃之不置可否地提醒秋大队,曾听长不肯开口的事,就不要追究,问得再多也是白问,想当初,连纪委的人都问不出什么,何况其他人。秋大队想一想,还是为曾听长有非同寻常的本领高兴地笑起来。
马跃之他们没有去成县博物馆,闻风而动的楚学院派了一辆商务车,带着防震设备来接马跃之和这只十分罕见的陶范,其中还打着小算盘,防着万一进了县博物馆就拿不出来的风险。
半路上,马跃之接到梅玉帛的电话。
梅玉帛羞答答地叫了一声爸,然后说,我们家认亲的事,被人连照片带故事发在网上,纪委和水务局那边都知道了。梅玉帛和陆少林都不怕,没有爸妈的孩子找到爸妈了,任凭别人如何炒作,也伤不了他们的一根汗毛。梅玉帛和陆少林担心马跃之,这事一闹开,评选资深专家的事十有八九会变成煮熟的鸭子飞掉了。梅玉帛的意思是要不要上点技术手段,将这些文字图片屏蔽掉。马跃之说,就是将全世界的最著名的头衔都给我,也比不上做父亲的重要性。
接下来的行程里,开车的司机几次开口说资深专家评选的事,都被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马跃之拦了回去。与沙璐一起坐在后面第一排的万乙,与卢小材一起坐在第二排的王蔗,每次想开口,马跃之就威胁说,如果敢说这事,自己就下车,走回武汉。
商务车终于进到武汉市区,马跃之按照自己的习惯,中途下车,独自上了六十四路双层公交车,绕着武汉三镇转了大半圈。路过家门口时,马跃之接到万乙的电话,他们一回楚学院就将陶范仔细测量了,再将得到的数据与九鼎七簋的七只簋,从小到大的递进规律进行换算,理论完全符合,也就是说,用这只陶范做出来的青铜簋,就是九鼎七簋所缺失的,但不是八号簋,而是最大的一号簋。
错过下车回家的机会,马跃之索性再坐几站,到省博物馆门前下车。在地下通道入口,迎面碰上那位流浪画家。流浪画家正在打电话,听声音对方肯定是个漂亮的女孩。流浪画家告诉她,那幅以听漏工为素材的新作《隧道里的都市·听见尘埃》终于画好了。马跃之好奇地跟在身后听了几句后,索性不再穿过地下通道去楚学院,沿着地面走了一百多米,像普通游客那样由正门登记进到博物馆院内,再来到有一阵子没来的大楚青铜馆。马跃之像一名游客那样站在九鼎七簋面前,眼睛盯着的不是九鼎七簋,而是那只并不存在的一号簋,以及世人还不知道的那句话:天子不灭天灭!
不知过了多久,马跃之忽然觉得身后站着一个人。
马跃之回头一看,忍不住叫了声:“曾先生!”
被叫作曾先生的曾本之笑着回应:“马先生!”
怔了一阵,马跃之说:“我很想说一声感谢,可这两个字一说出口就会变得很俗气!”
曾本之不让马跃之说这些:“也不全是你想的那样,我也想这两个俗气的字,若不是马先生,我们去哪里找那句话——天子不灭天灭!”
马跃之说:“考古考的不是古,是在考验人心!”
这时,博物馆开始清场了。
二人随着人流往外走,在“曾伯克父簋”前曾本之停了下来。
曾本之指着那铭文最后一句“子子孙孙永宝用”说:“马先生的发现不可谓不重大!从周老先生那时起,大家就觉得费解,凡是带曾字头的青铜重器铭文,不厌其烦地说‘子孙宝’‘子孙永宝’。青铜重器是‘曾’家自己铸造的,上面只有‘曾’没有‘随’。读书人写的文章里,只有‘随’,没有‘曾’。研究起来,只能认为‘曾’做的事太无耻了,引起天下文人公愤,都不肯将‘曾’写到自己文章里。‘曾’也觉得自己底气不足,便一代接一代地乞求不要祸及子孙。”
马跃之说:“是这个道理!”
曾本之说:“天子不灭天灭——这句话,不仅是九鼎七簋课题了不起的收获,也差不多解决了周老先生假设‘曾就是随,随就是曾,曾随是一家’的命题。也能理解司马迁的《史记》为何只有‘随’,没有‘曾’的问题。一个男子汉被无端地施以宫刑,自然比任何人都憎恨王朝内外的邪恶势力,既然‘曾’是那样的令人不齿,司马迁就只好写一写‘随’了。”
一名安保人员大概是新来的,上前来催促曾本之和马跃之快些离开。
另一名安保人员赶紧走过来,小声说:“二位先生可以继续看到五点半。”
二人同时做了一个表示感谢的表情,离开“曾伯克父簋”,来到展馆外面的高台上,望着街对面的楚学院,二人又同时叹了一口气。
马跃之说:“没有曾先生的日子太难过了。”
曾本之说:“马先生过得挺好嘛,没出丁点差错。”
马跃之说:“差太多啊,连鲁丰这样的货色都浮起来。”
曾本之说:“洁癖再重的人,鼻腔里也有几坨鼻屎!”
马跃之说:“曾先生还会回来吗?”
曾本之说:“我就给你当一名男业余考古爱好者吧!”
二人会意地相视一笑。突然,马跃之觉得脚下的台阶在微微颤动,紧接着博物馆内警铃声响成一片,听动静,像是地震预警。很快警铃声就消失了,有安保人员在说,是附近地铁站的打桩机动力过载,触发了警报。
曾本之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很抱歉,我犯了错,只想着都这个年纪了,再不与亲生骨肉相认,晚了就来不及了。没想到半路上跳出程咬金,搞什么资深专家评选,这时候,给马先生弄出一个天大的绯闻,又会便宜那个鼻屎。”
马跃之说:“前次,有人让曾先生申报院士,不是也搅黄了吗?”
曾本之说:“我是黄土埋到胸口了,最重要的申报是去九峰山。马先生还算年轻,除娶新娘子,别的事都应该努力争取。”
马跃之说:“曾先生已经小看我一次了,可不许再小看我。”
曾本之说:“真不是小看谁,好多事情,不将来龙去脉找出来,就弄不明白。”
马跃之说:“是啊。我也总算明白,之前自己太小看自己了!”
曾本之说:“我们这些人,只关注学问,连自己是什么样子,都快忘记了。去年下半年,在秋家垄时,听说秋老太太还活着,我就去医院看望。秋老太太还像当年那样,认定我是小玉老师的恋人,告诉我小玉老师生的龙胎叫陆少林,当了水务局副局长。秋老太太很怕陆少林走上贪污腐化的绝路,要我认下这个儿子,带在身边好好管教。秋老太太还要我找一找小玉老师生下的凤胎,还将那本《湫坝镇文史资料》(第一辑)送给我。秋老太太当时还没有糊涂,一心想趁自己还活着,将小玉老师的两个孩子还给他们的父亲。我也不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只有自己彻底退休,让你站到前台,去经受所有的东西。”
马跃之说:“你怎么找到梅玉帛的?”
曾本之说:“一点不难。秋老太太只晓得梅玉帛离开了孤儿院,不晓得梅玉帛后来又回到孤儿院了。”
马跃之说:“让梅玉帛去查陆少林也是你的主意?”
曾本之说:“我可没有这本事,是他们正好有事找我咨询,应当如何看待少数干部玩文物古董。我给的建议是尽快来一次专项清查,发现问题就赶紧查处,没问题的人可以正确引导。当时我是这么想的,如果陆少林真有问题,经过及时教育,可悬崖勒马,浪子回头。如果没有问题当然更好,总之是想将一个清清白白的儿子交给马先生。至于后面的事,恰好让梅玉帛去查,全是天意!”
马跃之说:“这样的天意真好!”
曾本之说:“是呀,那天,我借故去水务局看退休的自来水管,其实是想看看陆少林长什么样,想不到马先生也闻风而动到了现场,于是就顺水推舟,将陆少林交到他爸爸手上。”
正说着,万乙的电话来了。马跃之拿起手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万乙就在那边一声声叫着马先生,说大事不好,那只刻有“天子不灭天灭”的陶范碎成一堆粉末了。
马跃之不相信,好生生放在那里的陶范,又没有安装自毁程序,怎么可能碎成粉末。
万乙知道马跃之就在马路对面的博物馆,要他回楚学院看一眼就相信了。
说话间,马跃之抬头看过去,果然看见万乙正在六楼“楚璧隋珍”窗口远远地挥着手。
万乙继续在电话里陈述,当时,鲁丰先来通知,说郑雄要陪着一位叫作“姜部”的客人过来看看用来铸造八号簋的陶范。不到两分钟,郑雄就带着客人过来了,就在郑雄和“姜部”跨进“楚璧隋珍”的那一刻,楚学院整座楼轻轻颤动起来,刚刚还是好生生的陶范似乎晃了一下,然后,就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无缘无故地变成了一堆粉末。万乙初步判断,有可能是附近打桩机工作时引起共振造成的,究竟如何处理才好,迫切需要马先生当面指教。
听语气马跃之明白郑雄就在旁边,便说自己这会儿正在与曾先生说事,况且这种事自己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由在场的人视情况而定才是最稳妥的。马跃之说话时,曾本之在一旁频频点头。挂断电话,二人对视好一阵,然后不约而同地说了两个字:天意!
与曾本之别过不久,马跃之就进了家门。屋子里的气息显示柳琴就在家里,马跃之往卧室看了一眼,柳琴果然躺在床上。卧室里温度比客厅低很多,这也是柳琴的习惯,不到夜里睡觉的时间,就将暖气片关着。马跃之将暖气片上的阀门拧开,转身摸了一下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见是凉凉的,便到客厅里换上一杯热水,再放回来。马跃之在床边坐了一会,想说说话,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起身进了书房,打开电脑,写上“天子不灭天灭”几个字后,往下要写的文字有很多很多,像街上塞车那样,都想往前行驶,结果全都动弹不得。
突然间,柳琴在卧室叫道:“死老马,你还活着吗?”
马跃之赶紧跑过去说:“我还没死,也还不想死哩!”
柳琴看了一眼水杯,马跃之连忙拿起来,递到柳琴手上。
柳琴喝了一口水说:“看在这杯温水的情分上,我放你一马。我给玉帛和少林打过电话,让他们明天回家来陪爸爸吃晚饭!”
马跃之说:“你真的这样说了?”
柳琴说:“也不全是这样。还叫他们回来陪妈妈吃晚饭!”
马跃之说:“他们答应没有?”
柳琴说:“玉帛说纪委有个活动,但她会请假的。少林说本来明天出差,他也准备推迟一两天再出门。”
马跃之说:“少林家还有两个人哩!”
柳琴说:“晓得,忘不了。孩子放学回家,得留一个人陪着。”
马跃之说:“这么好的夫人,我该怎么感谢呢?”
柳琴说:“只要告诉我,你和小玉老师最关键的一件事。”
马跃之说:“是这样的,刚开始小玉老师根本就不搭理人。那天从教室外面路过,听她给孩子讲课文《火烧云》。第二天在镇上喝早酒时碰上小玉老师,我就说课文讲得不好,讲掉了三个字。小玉老师说课文就这么短,不可能讲掉三个字。我告诉她,这是《呼兰河传》中的一小节,不信可以看看小说。当时,我就将身上带着的小说给了小玉老师。小玉老师傍晚就来考古队,也不说对错,只说萧红的小说写得真好。之后,就成了关键。”
柳琴说:“你也是这么对付我的!”
马跃之说:“不会!诸葛亮说此计不可二用,是你自己对付你自己的。第一次见面,你自己说是农历七月十五的生日,我就开玩笑,按女作家萧红的说法,那是前世受了冤屈的小鬼,提着白莲花灯到你妈妈家托生的。第三天你就写信给我,说读完《呼兰河传》才相信,自己是坐在河灯上漂到妈妈家托生的,这样的女子天生就得嫁给专门考古的男人。”
柳琴只记得白莲花灯,不记得火烧云。
马跃之从书架上找出一本《呼兰河传》,翻出那一段来念给柳琴听。
修改过的小学课文这么写道:“晚饭一过,火烧云就上来了。照得小孩子的脸是红的。把大白狗变成红色的狗了。红公鸡就变成金的了。黑母鸡变成紫檀色的了。喂猪的老头子,往墙根上靠,他笑盈盈地看着他的两匹小白猪,变成小金猪了,他刚想说:你们也变了……”马跃之所说掉了三个字的就属于最后这句话。
小学课文《火烧云》少了三个字的原文是——
“他妈的,你们也变了……”
二〇二四年二月四日暴雪之际定稿于斯泰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