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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漏 贰柒

王蔗带着“变天账”进到医院病房时,最尴尬的情形已过去了。

形容为最尴尬,是别人对于当事人陆少林的揣度。活到一生中最好的年纪,在武汉三镇也算是有头有脸的男人,突然成为别人家丢弃的孩子,并且十有八九还是生父生母不肯认领的私生子,这种遭遇落到任何人的身上,都会压得人抬不起头来。九十多岁的秋老太太说完想说的话,径直睡去,站在病床前的陆少林,眼皮向下耷了几十秒,就努力使自己的神情恢复正常。

陆少林说:“其实,在安徽寿县那边上小幼儿园时,我就晓得自己不是陆家的孩子。”

说着,陆少林伸出左臂,将衣袖用力向上拉了半截,露出一个奇怪的文身符号,符号像大半个田字,但没有右边一竖,已有的左边一竖和中间一竖,又突破了最下面的一横,这些横竖,本身也不工整,给人的直觉不是文字而更像符号。

大家都是在看那文身符号,无人发现,马跃之无缘无故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陆少林坦然地告诉大家,小时候,自己总是逮着长辈问这文身符号是什么意思,长辈们都说这是胎记,没有特别的意思。只有一个叔父,有一次上街买彩票,中了一台冰箱,一高兴,多喝了几杯酒,才说了实话。这个文身符号是湖北京山的生母亲手用绣花针刺出来的,为了将来母子相认时不会将张三弄错为李四。明白这件事后,陆少林就拿着小刀要将这块皮割下来,逼着伯母将自己接回京山这边上学。开头几年,哪怕冬天零下六七度,只要出门在街上走,陆少林都要学少林寺的和尚,将左手衣袖挽起来,让文身符号露在外面,希望生母有机会看见,将自己认领回去。等到上了高中,陆少林的行为又反过来了,哪怕三伏天,也穿着长袖衬衣,不想让别人看到手臂上的文身符号。

陆少林说:“这些事,我对谁也没有说过。前些时被纪委弄得迫不得已了,才与梅玉帛说,我自己曾经天天对着文身符号发誓,要清清白白地做人,将来有机会与生身母亲见面时,可以说她没有白白生我一场。梅玉帛的眼圈当时红了一阵,答应一定替我保守这个秘密,我也答应她,绝对不说一个字的假话。”

曾小安好奇地问:“你也像刚才那样卷起袖子让梅玉帛看了?”

陆少林说:“是的,我让梅玉帛看了。”

陆少林犹豫一下,又说:“梅玉帛还用手指蘸了点水,在上面擦拭几下。”

柳琴说:“她想看看你是不是用的文身贴。”

陆少林说:“当时,我很想说,原来梅玉帛的心也是肉做的。”

大家听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说什么好。

只有郝文章谁也不看,只看着马跃之。

马跃之一次也没有回看,只顾直盯盯地看着陆少林。

在马跃之的脑海里,第一次去水务局,在收藏室里见过的青铜残片上的图形,与陆少林左手手臂上的文身符号,几乎一模一样。

马跃之再次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不使内心的声音冒出来。

王蔗这时成了一个善解人意的天使,不早不晚地进到病房,将一只油布包递给马跃之。

柳琴摆出一副内行的架势,让杨华华的妹妹从护士站拿来两双医护手套,交给马跃之和郝文章。

二人戴上手套,揭开一层油布,再揭开一层油纸,又揭开一层油布,又再揭开一层油纸,露出一本宣纸做成的账本,和十几张带有民国字样的地契和房契。马跃之小心翼翼地打开账本,在第一页上,赫然画着的青铜方壶,与听漏工曾听长拿出来、经过沙海的手、再经过陆少林的手,最后到了纪委那里的青铜方壶实物一模一样。在青铜方壶图案两旁,竖写着两行字:

曾仲秋吉,子孙永宝。

图案下方,简要记着青铜方壶的来历:

民国二十八年五月倭寇犯本乡,幸我军大胜,返家之日,掘地寻家财不着,偶得此件宝物。取出之际,姿势正向直立,为私训所传之纠正,与本乡往日青铜重器显露之座相异反。天赐吉兆,湫野大业可期。

从内容上看,与秋老太太说的完全相同。再往后翻看,差不多都是记物兼记事,家里值钱器物的来龙去脉都有记录,就连何人打碎一只玉镯,何人索要一只宋瓷,也都写得一点不差。再看地契和房契,真的如秋老太太所说,以青铜方壶的出现为分界,没有青铜方壶时,各类物件多列为进项,有了青铜方壶后,各类物件多写在去项里。将账本上那些曾经拥有的部分减去,实打实是一个不够当出头鸟、也就不会被镇压的小地主。

曾小安要王蔗用讲解员的嗓音,将账本上的内容读出来,刺激秋老太太的听觉神经,让她醒过来再说说话。王蔗读了好一阵,秋老太太仍旧没有动静。杨华华的妹妹将医生叫来,用听诊器听心音,又将眼皮翻开看看瞳孔,再上下打量一番,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杨华华的妹妹跟过去,再回来时说,医生也觉得老人家不应当睡得如此深沉,假如再过半小时,还没醒,就要做一个脑电图,防备万一。不过,医生又说,人活到这种境界,不管什么时间离世,都是最好的选择。

柳琴在秋老太太耳边试着叫了十几声,仍然不见动静。

专程送来“变天账”,打算用家族史激活秋老太太记忆的做法,暂时还没有效果。

大家暂时将注意力放到王蔗身上,王蔗一进病房就说过郑雄已到了湫坝,这时候需要她将相关情况说得仔细一些。

郑雄在垄尾垱现场,将附近地形看了一阵,就在对照标记扰动痕迹的地形图上,选定十三号和十九号两处,让人搬来一些钢管,搭起简易的防雨棚,再将刚刚盖上的塑料布掀开,冒着雨进行发掘。王蔗离开时,十三号坑已经挖得差不多了,是早前放牧牲畜时积肥用的一座粪坑。快到京山县城时,王蔗在微信上问过万乙,十九号坑的情况也不怎么样,像是乱葬坑,几具尸骨胡乱堆放着,一些颅骨和腿骨上有遭刀砍的伤痕,都是非正常死亡后埋葬的,连棺椁都没使用,残存的随身物件,表明这场杀戮发生在清末民初。万乙说,郑雄这会儿正让人回到十三号坑,再往深处挖。万乙想不明白的事,大家也想不明白。

郝文章忍不住说:“姓郑的这是想干什么?”

曾小安鄙夷地说:“想出名想疯了呗!”

马跃之摇摇头说:“千万不要小看郑雄。”

看着郝文章,马跃之又补了一句:“这话是曾先生说出来的。”

郝文章不作声了,曾小安也安静下来。马跃之于是谈了自己对十三号坑的分析,郑雄这么做或许有几分道理,那种荒山野岭的地方,既没有耕地,也没有住人,正常的情况下不应当有粪坑,既然无可辩驳地出现了,背后一定有着更复杂的原因。王蔗跟着补充,若不是突然下雨,马先生也准备优先发掘十三号坑。

郝文章又开始嘟哝说,事实是事实,动机是动机,按正常程序,遗址中的每个点位至少要三天才能发掘完,郑雄不到半天,就发掘完两个点位,这不叫考古,而是盗墓。

病房里站着七个人,因为大家都在盯着秋老太太看,不太在意其他,小小的病房也不觉得拥挤。四个人说的话,陆少林、柳琴和杨华华的妹妹并没有用心听。陆少林在想自己的身世,柳琴和杨华华的妹妹也在想陆少林的身世,三个人的核心想法也一样,陆少林的生母是谁,生父又是谁?实际上,一直在说郑雄的郝文章他们,在心里,最想知道的也是陆少林的事。几乎每个人都有打开话匣子的欲望,又都不知道这话匣子的锁扣在哪里,如何才能打开。

王蔗最年轻,城府最浅,习惯抢着说话,见大家都不作声,就说:“这两年,卢小材总是鬼鬼祟祟地往文身店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要保密,弄得我差一点要与他分手。这下子我算是明白了,一定是替陆副局长找文身线索。”

陆少林说:“我只让卢小材下班后帮忙查这个文身图案,他也不晓得这个文身是谁的。”

柳琴关切地说:“查到线索没有?”

王蔗说:“后来卢小材拉着我找过几家文身店,有人说,这是某种联络暗号,一般人不会纹这么稀奇古怪的符号。”

柳琴忽然做了一个手势,要大家都别作声,意思是自己来了灵感,不要吵吵嚷嚷地打扰。病房里立即安静下来,只听见秋老太太的呼吸声。不到一分钟时间,柳琴就从冥想中回过神来,冲着陆少林做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陆少林说:“有话请直说。”

柳琴说:“你要先表态,不会生气,也不怪我说的话难听。”

陆少林说:“我生气,千错万错都错不到别人头上。”

柳琴说:“那我就说了,你想过秋老太太用溢美之词说过的小玉老师吗?小玉老师未婚生子,孩子却不见了。大家也帮忙想一想,秋老太太当文化馆长时,配合考古队的工作,发现驻地门口有个弃婴,她二话不说,就让一对路过的外地夫妻领走了,还给那孩子赐了一个曾姓。人都知道秋老太太不会收养别人家的孩子,偏偏会有人将亲骨肉准准地放到她家门口,连门槛上的露水都没沾几滴,就被秋老太太发现了,并当成侄儿抚养。这太像是一环套一环地设计好的。”

一番话说得大家频频点头。

只有马跃之没作任何表示。

柳琴就将目光盯上去说:“马先生认为我分析得对不对?”

马跃之只好说:“夫人的话永远是最正确的。”

曾小安故意说:“柳琴这话说得很真切,好像这事就是自己干的。”

柳琴说:“我若能生下一团骨肉,管他是怎么来的,也是天大的幸福。”

大家都在心里笑了,脸上的表情还是挺严肃的。

王蔗这时说:“小玉老师生的是龙凤胎,是一对,不是一个。”

柳琴说:“一对等于两个,大苕二苕都懂。人是一个一个分开送的,现在也得一个一个分开来找。”

王蔗被说服了:“如此看来,刚才秋老太太没有说完的‘但是’二字大有文章,会不会打算再说另一个婴儿呢?”

柳琴像是有意岔开话题说:“马先生,你这徒弟真可以呀,有这么多的奇思妙想!”

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秋老太太和陆少林身上,只有柳琴发现马跃之脸色不太正常。柳琴以为这是连续两个晚上没有好好睡觉的缘故,便故意用言语刺激一下,让马跃之振奋起来。

有关陆少林的身世,终归不是别人能随便讨论的。很快,大家的话题又回到秋老太太身上。

主治医生又来检查了一阵,秋老太太仍没有马上醒来的迹象。

杨华华的妹妹从护士那里得到一个信息,秋老太太这种样子,有可能是弥留之际的前兆。杨华华的妹妹当然高兴,这样一来秋老太太就没机会继续纠缠真假杨华华了。柳琴还惦记着那本《湫坝镇文史资料》(第一辑),秋老太太醒着的时候,总是提及这本书,自然暗含着赠送的意思。柳琴与大家说了,人人都觉得,好好的一本书,被烧得只剩下秋老太太暗中藏起来的唯一一本,可见书中一定有非同寻常的文字。假如秋老太太就此撒手离开人世,往哪里去找这本书呢?当然,最想让秋老太太醒过来的还是陆少林,但凡有一点点头脑的人,都不会让自己糊里糊涂地活在世上,何况陆少林的身世,就剩下最后一层窗户纸没捅破,到了这种唾手可得的地步,假如功败垂成,活着的意义都要对半打折了。

陆少林突然说:“我要找梅玉帛,将青铜方壶要回来,伯母看到后,也许会清醒过来。”

王蔗在一旁补充说:“还有那把折扇,这时候,用折扇往脸上扇风,也能让人清醒过来。”

柳琴说:“要么还是先考虑青铜方壶吧!折扇虽小,要拿过来,这来回几百公里,马先生不跑,就得我来跑,王蔗出这种主意,既坑师傅,又坑师娘!”

曾小安数落柳琴,爱护马先生爱过了头,人家梅玉帛哪能做这个主,轻易答应将青铜方壶拿出来!按以往的规律,凡是古玩字画,只要上了纪委的另册,就拿不出来了。不是纪委不想拿出来,其他有定价的奢侈品可以进行公开拍卖,古玩字画很难定价,定不了价,就没办法拿到台面上吆喝。曾小安也不知从哪里听说的,当即举了一个例子,谁谁谁家里有一件说是祖传其实是来历不明的青铜鼎,也鉴定过,是两周时期的,但在量刑时,只作了三万元的价。真的按这个价拍卖,肯定会让了解内情的人曲里拐弯地弄到手,这就弄成了二次腐败。可这东西又不能按黑市上的流通定价,那样的话,贪腐金额会变成天价,判死罪的标准也够了。

这一次,马跃之格外主动。

曾小安才说完闲话,马跃之就当着大家的面打电话给梅玉帛,将秋老太太的病情,还有刚刚发掘出来的秋家账本等情况说了一遍。梅玉帛要马跃之将有手绘青铜方壶图案的账本首页拍照发过去。马跃之照做了以后,想再作些解释,就说秋老太太是陆少林的伯母。梅玉帛毫不客气地打断马跃之,一边提醒拉三扯四的话少说,一边声称自己这就上报,看领导如何批示。

马跃之心里有一丝不快,从开始接触以来,梅玉帛第一次对自己使用这种带有贬义的词语。

好在事情办得还不错,仅仅十分钟,梅玉帛就回电话说领导批准了,但是需要京山这边去一个函,内容是希望能将这只青铜方壶捐赠给京山,由县博物馆永久收藏,函件弄好后,先发传真过去,方便的话明天上午就可以送过来。在场的人都很惊喜,没想到这种国宝级青铜重器的去向,一个电话就搞定了。最高兴的还是陆少林,他要杨华华的妹妹带着王蔗跑一下县政府,尽快将报告起草好。陆少林不放心,又给分管的副县长打电话。对方一听,竟然有这么好的事情。之前为了九鼎七簋,不知写了多少报告,希望按原地收藏展出的原则,由省博物馆返还给县博物馆,不是无人理睬,就是用顾全大局的话变相批评。对于天上突然掉馅饼的喜事,哪有不配合的道理,副县长答应中午下班之前就办好,还约了晚上的饭局,要请陆副局长一起坐坐。

杨华华的妹妹领着王蔗离开后,病房里显得空旷许多。

一直没有说话的郝文章终于开口对陆少林说:“陆副局长捐献青铜方壶立的是二等功,纪委转手再捐赠一次,就变成一等功了,坏事变成没事,没事变成好事,之前的不愉快,再也形不成威胁了。”

陆少林说:“坏事经历一回,才懂得平安二字的重要。”

郝文章说:“这个梅玉帛,不像纪委的人,倒是挺像你的家人!”

陆少林说:“怎么说呢,刚开始接触时,心里挺恨她,以为自己会冤死在她手里。慢慢地就发现,在她面前,由审问变成了询问,到最后听她说话时,甚至能感到几分慰问的意思。”

郝文章要陆少林伸出左手,将那只文身符号从前后左右多个角度看了半天,还用手机拍照下来。

郝文章说:“我在想,马先生的夫人说小玉老师那话,值得好好思索。”

陆少林说:“京山县城四通八达,为什么必须是湫坝的小玉老师呢?”

郝文章说:“我只对湫坝有所了解,别的地方更不敢胡言乱语。如果这话伤着你了,我这就说声对不起。”

陆少林说:“不要紧,我没事。我都发了一百回誓,只要找到生身父母,哪怕是一头猪,我也认了!真的是小玉老师,简直要超出我预料的一万倍!”

似听非听的马跃之觉得一阵眩晕,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几下。

柳琴连忙伸手扶住,曾小安反应也不慢,转眼之间就将秋老太太的管床医生叫过来。经过简单的诊断,管床医生判断问题不大。听说马跃之接连两个晚上没睡,医生以为是连打两天两夜的麻将没下桌,有点鄙夷地说,这种毛病只有进戒毒所才治得好。曾小安就将马跃之介绍一番。管床医生居然知道马跃之,她奶奶当年在湫坝给考古队当炊事员,考古队的人,就数马跃之最讨人喜欢,湫坝镇上的女孩子将马跃之当成电影《追捕》中的高仓健,常借口喝早酒,想方设法坐到马跃之的旁边。说着话,管床医生建议马跃之做个胸部CT,看看心脏有没有问题,有问题就赶紧治疗,没问题也得到一个放心。柳琴觉得马跃之的状况不会有问题,上半年省直单位专家体检时,马跃之已查过一次胸部CT,如无必要,这种带放射线的检查还是少做为好。

柳琴刚说能不做就不做,马跃之就表态说应该听医生的。

一向言听计从的马跃之,突然自作主张,让柳琴有点措手不及。

柳琴将马跃之看了好几眼后,只好带着马跃之离开秋老太太的病房,拿着管床医生开的检查单,去放射科排队。任何医院的放射科一年四季都在排长队,管床医生给马跃之开的是急诊单,可以优先的。马跃之一到放射科就被推进检查舱,才十几分钟就从检查舱内推出来。马跃之不无责备地说柳琴,武汉人跑到县城里开后门,说出去太不好听了。柳琴回应说,这是医生的善意,是对楚学院首席专家的尊重。马跃之不让柳琴这么说,自己在家里都排不上首席,何况群英荟萃的楚学院。柳琴还记着资深专家的事,说马先生若不是首席难道还有别的首席,无论如何,这个首席必须当仁不让,不可以让资深专家变成煮熟了还能飞的鸭子。

负责引导的护士这时走过来,请马跃之到旁边的医护休息室休息一会儿。

马跃之进到一间只有沙发的屋子里,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子迎上来,自我介绍说是放射科主任,刚刚在检查单上见到马先生的姓名,便亲自上机器仔细看了看,马先生的心脏好得像年轻人,瓣膜、主血管和毛细血管,一点毛病也没有,十年之内不做检查也不会有任何问题。放射科主任还说,上次在秋家垄,只差十分钟,与马先生错过了。当时,清华大学考古队的黄教授,托自己给一团锈死的青铜器做CT扫描。自己将扫描结果送过去时,黄教授说马先生前脚刚走。

放射科主任尽量将话往远处说,连柳琴都看出对方是在拖延时间,就面对面用手机发微信,提醒马跃之,对方在设套子,估计是想请马跃之鉴宝。若是平时,马跃之会连借口都不找便拂袖而去,这一次,马跃之表现得很例外,端坐在那里听凭对方唠叨,说自己医院的检查设备比省里落后不止一代,但服务质量可以说领先一代,等等。

二十几分钟后,一个男人急匆匆地走进来,将手提包交给放射科主任。放射科主任有点羞涩地取出一只瓷瓶,请马跃之看看是不是元青花。马跃之一眼看去就知道不是真货,他将瓷瓶拿在手里装出在看的样子,还问放射科主任这件瓷器是怎么得来的。放射科主任坦白地说,是一位肺癌患者的谢礼,患者从武汉跑到北京,再跑到上海,全中国最好的医院都去过,都认为是晚期,最多只能活三个月。回京山后,患者听信民间偏方一日三餐喝财鱼汤,不小心被财鱼的硬刺卡住食道,来放射科拍片,顺便拍了个胸片。放射科主任看过片子后,随口说你这种肺再活二十年没问题。患者不相信,就将手机里留存的各家医院诊断结果翻出来,弄得放射科主任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看了好几遍后,放射科主任还是坚持自己的说法。半年之后,患者活蹦乱跳地跑来表示感谢,放射科主任要对方过了五年再来。这件瓷瓶就是患者五年后亲手送来的。听完这个感情色彩很浓的故事,马跃之觉得休息得差不多了,将瓷瓶往放射科主任手里一放,说,只要感情真,就是无价之宝。又说,真的元青花,像这么完好,没有一点残损的小瓶,可以换一台协和医院正在用的那种CT机。

柳琴听出这话里有话,回秋老太太病房的路上,对马跃之说:“马先生今天像是葫芦僧判葫芦案。”

马跃之说:“我只会考古,不是鉴宝专家,不能说假话。元青花真品,手里没有上千万,是见不着的。”

柳琴说:“只要马先生这颗心不假,别的东西,谁有闲心去管它值不值一千万!”

没走多远,柳琴又说:“今天的好多事,马先生都显得和平时不一样,是不是当年与秋老太太有什么过节?管床医生的奶奶都记得马先生当年的样子,秋老太太好歹是考古队的专业合伙人,上次我在这医院里碰上秋老太太的事,过后不是都说给你听了吗,马先生好像没有什么反应啊!”

马跃之说:“你才与平时不一样,一句话叫三声马先生,说得人舌头都打结了。”

柳琴明白马跃之是在搪塞,不想说这事,就不再勉强。

刚好万乙来电话报告,重新发掘的十三号坑,竟然是传说中的竹筒墓。万乙他们继续向下挖时,先发现人的遗骨,而且是倒埋倒葬。整个墓穴呈竖直形,深达五米,直径一米左右,完全符合传说中的竹筒墓特征。从墓底找到的唯一一件陶鼎形态来判断,应当是两周后期遗物。郑雄对此很重视,将回武汉的行程改了,要亲自主持,将十三号坑发掘的所有细节全部落实到位,作个完美了结再走。

万乙很不服气,按理说,垄尾垱这里所有的事都是马先生带着课题组实施的,临到出成果了,郑雄却跑来摘桃子,想贪天功为己有。在“国家大事,在祀与戎”的两周时期,丧葬殡仪是天大的事情,竹筒墓的出现,对楚学界熟知的两周时期的楚地文化,虽然不是彻底颠覆,但也从另一个侧面丰富了楚学研究内涵。甚至可以说,这项成果一旦公开,所引起的轰动效应绝对小不了。

马跃之只是听着,一个字也不多说,心里却颇不以为然。竹筒墓果真如传说的那样,是用来倒埋倒葬十恶之人,由郑雄来做率先揭秘者,或许是一件将坏事变成好事的机会。

万乙像是感冒了,说话时鼻息声很重,还不断地打喷嚏。问时才知道,湫坝那边雨一直没有停,万乙身上的衣服淋湿了一次,回住处换过一回,又被淋湿了。郑雄不让大家休息,他自己也不休息,亲自下到坑里用手捧勺舀,往外排水,衣服也湿了两套。郑雄没有随身带衣物,都是临时到镇上去买的。见郑雄都这么拼,其他人很感动,加上郑雄答应一天付两天的工钱,那些比秋大队还年长的民工也争先恐后帮忙干活。

听到最后,马跃之才说了一句,要万乙当心点,别弄得发起烧来。

回到秋老太太的病房,郝文章和曾小安都在,陆少林不知去了哪里。马跃之正说陆少林是不是去了秋老太太家,柳琴就呸了他一声,说马先生一天到晚与古人打交道,完全不了解今人的心理。秋老太太九十岁那年就将家里的房子卖了,然后长年累月住在这间病房里,说得难听点,老人家的全部家当就剩下一只漱口杯和一只茶杯,加上几件内衣,住在医院里,连外衣都不用,天天穿病号服就行。

马跃之很敏感,马上反问:“家都没有了,那本《湫坝镇文史资料》(第一辑)会藏在什么地方呢?”

柳琴说:“马先生说对了,秋老太太心地很善良,银行卡就放在枕头下面的绣花布包里,碰到家里特别困难的病友,就拿出来,请护士去银行取出现金帮助人家。绣花布包里原先还有不少照片,秋老太太每帮一回人家,就送一张照片给人家作纪念。秋老太太自己预测,等到照片送完了,银行卡里的钱数也就归零了,自己也就不再活了。”

为了让人相信,柳琴伸手从枕头底下拿绣花布包。

陆少林正好回病房,说:“我已经看过了,布包是空的,只有一张银行卡,卡里也是空的。”

见柳琴疑惑地看着自己,陆少林说:“伯母的银行卡关联着我的手机号,昨天夜里我就收到短信欠费通知,卡里若是有钱,会自动划走。今天是十四号,明天一早社保局发养老金,卡里又有钱了。”

柳琴说:“你是唯一的侄儿,秋老太太怎么不给你留点作遗产?”

陆少林说:“伯母是有这个意思,但我没有要,我不是他们家的血脉,伯母能将我养大就很感激了。我只找伯母要过一次钱,就是从沙海手里买青铜方壶,当时手头上确实太紧张了。对了,伯母用银行卡转账给我,我再转账给沙海,梅玉帛应当能查到这些记录,所以才突然转变态度。”

这时,马跃之插了一句:“秋老太太晓得你在交易青铜方壶吗?”

陆少林说:“晓得,我与伯母说了,伯母只说你想买那就买下吧!”

马跃之说:“你再想想,秋老太太真的没有说其他的话?”

陆少林说:“不用想,我每次都是打电话到护士站,值班护士再去病房,用自己的手机让伯母与我说话。伯母不好意思花别人的通话费,总是三言两语说过就挂断了。”

柳琴说:“不对,秋老太太现在有手机了,上次我在这里住院时,上街替她买的。我还见过秋老太太连人带手机蒙在被子里打电话,不信可以问护士。护士不让她这么做,怕缺氧坏事,当时还与我商量,让我在秋老太太想打电话时,出门到走廊上回避一下,免得她又要蒙着被子。”

陆少林说:“这也太奇怪了!伯母活得太久,同事和朋友全都作古了,有联系的亲戚只有我,县老干局也只有过年时翻花名册才晓得她,还能打电话给谁呢?”

一旁的曾小安说:“你们还是先看看手机在哪里吧!”

这句话提醒了柳琴和陆少林,既然枕头下面只有绣花布包,剩下的地方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在衣服口袋里。柳琴伸手摸了几下,果然在内衣的小口袋里。因为都是柳琴帮忙弄的,柳琴很熟悉地打开手机,先看通话记录,只有几条被自动拦截的“诈骗”电话,来电、去电和未接三项全是空白。再看号码簿,里面只有两个座机号码,一个是武汉的,一个是京山本地的,还都是升位之前武汉是七位数、京山只有六位数的旧号码。陆少林记得京山的旧号码是伯母家里的,马跃之则认出来,七位数的武汉旧号码是楚学院整个六楼共用的,当时的电话机是放在走廊上的。最后看短信,基本上也都是空的,只有一条未发出的草稿,所写的文字像是遗嘱:我死后,让我带上手机,我要去那边找他们!

几个人怔了好一会,陆少林才说:“伯母所谓打电话,是拿着手机做样子,说些自己想说的话,再说些自己想听的话!”

马跃之也说:“有人越老越糊涂,有人越老越聪明。能和秋老太太说说心里话的人,都去了那边,她能想出这种联系的办法,我也差不多老了,却远不如她!”

柳琴警觉起来:“马先生难道也没有说心里话的人?”

马跃之只好说:“人家也就是顺口替秋老太太感叹一下!”

柳琴还要说话,曾小安上前拦住说:“你这是干吗,未必还要吃秋老太太的醋!”

柳琴心有不甘地嘟哝说:“老马从不乱说话的,我觉得他话里有话。”

曾小安说:“怎么又叫回老马了,赶紧叫马先生!”

柳琴一愣,马上笑起来,丢开自己的敏感,将手机放回到秋老太太的口袋里,顺手将秋老太太的被子仔细掖了一遍。曾小安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可以拨打一下秋老太太的手机,听到铃响,秋老太太说不定就会醒过来。旁边的人都说这个主意好。陆少林掏出自己的手机,才发现不知道秋老太太的手机号码。陆少林转身问柳琴要,柳琴有点迟疑地说,当时她替秋老太太弄好手机,准备试着拨打自己的手机,秋老太太赶紧拿了回去,说剩下的事情自己会做。陆少林也不同意,说秋老太太肯定想让这手机成为和谁谁谁的专线电话,不希望有别的打扰。大家也都认可这种猜想,一致认为,冲着这一点,陆少林这侄儿当得到位了。

吃午饭的时候,王蔗和杨华华的妹妹回来了,县政府办这事的效率很高,梅玉帛已收到传真了,说是争取下午出发,将青铜方壶送过来。马跃之马上追问,是不是说梅玉帛亲自送过来。王蔗被问住了,想了想才回答,从回话的语气中听不出来,应该是派别人护送。

由于马跃之不相信梅玉帛会亲自护送青铜方壶来京山,才着重问这个问题。

当梅玉帛出乎意料地到来,特别是直接出现在秋老太太的病房时,认识的人都不免大吃一惊。

午饭后,郝文章和曾小安原本打算回湫坝,听说青铜方壶已经在路上,临时改变主意,留下来想零距离看看青铜方壶。别的人也都有这种想法:借重秋老太太的贵气,看看国宝级的青铜重器。

楚学院也好,博物馆也好,虽然一天到晚说话做事都离不开青铜重器,真正摆脱防护玻璃的阻隔,没有丝毫障碍的接触,一年当中也难得碰上一次。哪怕是亲手从地底下发掘出来的青铜重器,只要登记入库,一切都要依法依规行事。比如崇阳那位砍柴人,后来专程去国家博物馆,与自己在山溪里洗脚时发现的世界上最古老的青铜铜鼓面对面时,也要隔着厚厚的防护玻璃。夸张点说,青铜方壶放置在纪委会议室时,每一个铜分子都被马跃之摸到了,只要今天下午进到京山县博物馆,明天上午,就再也不能随便看了。

下午四点,一辆警车停在医院门口。几分钟后,另一辆警车作为先导,领着一辆公务车直接开进医院大院。一直下个不停的蒙蒙细雨,突然变成大雨。从警车上下来的两名警察冒着雨抢先走到公务车前,伸手拉开车门,车门的缝隙里出现一只高跟鞋,然后是女人的两条秀腿,接下来是女人的侧背。女人慢慢转过身来,双手捧着一只系着红绳的纸箱。替女人打伞的警察将手中伞举高一些,早就等在住院部门口的陆少林等人,马上认出了梅玉帛。

梅玉帛的出现,让青铜方壶到达京山时的气氛显得更加特别。

从某种程度上说,在病房里,梅玉帛亲手打开纸箱,取出青铜方壶后,旁边的人对梅玉帛的关注,超过青铜方壶本身。

“老人家,您看看,这是不是年轻时放在您家的青铜方壶?”

梅玉帛捧着青铜方壶,贴近秋老太太,说话的声音比亲人还要亲。

说话时,梅玉帛还用手指轻轻弹击青铜方壶壶体,发出一缕幽悠的响声。

秋老太太的眼皮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似乎要动第三下,又停下来了。

“我姓梅,叫梅玉帛,特地从武汉来,为您老祝福,祝您老再活九十岁!”

梅玉帛用极温柔的声音说了些老人们最爱听的话。

病房里什么东西轻轻地响了一声,秋老太太的眼皮叭的一下睁开了,直盯盯在看着梅玉帛。目光深处闪烁着一种神秘的亮点,像遥远天空中的一颗星星,暗黑夜晚里的一粒烛光,还像那种掌心镶嵌着一颗金星的圣手,在无声地招呀招的。时间不短,但也不长,秋老太太的眼皮又开始闭合。看得出支配眼皮的那点力量仍在竭尽所能地支撑,每下坠一丝,就会努力拉起半丝,不让眼皮下坠得太快。与此同时,病房里的人都在暗暗用力,要帮助秋老太太撑住,不让眼皮向下耷拉。连一向只替姐姐担心的杨华华的妹妹,也在用双手攒着劲,不让那苍老的眼睛完全闭合。

陆少林不是最先意识到秋老太太要出事的人,却是最早扑上前去试图阻止不让出大事的人。就在那对眼皮还剩下最后一丝缝隙时,陆少林上前来捧住秋老太太的脸,将手指压在眼角上,直接撑住多年前就变得松松垮垮的眼皮。

无论大家怎么做,秋老太太还是将眼皮彻底合上了。

病房里没有哭泣的动静,只有静默的声息。

有人低声说道:“这样走最好,认识的人差不多都来了!”

马跃之用同样低的声音接着说:“只可惜曾先生来不了!”

九十多岁的秋老太太,能认识的人绝大多数是医护人员,认识秋老太太的人,同样绝大多数是医护人员。房子早就卖了,银行卡的钱都送给急着要救命的人了,唯一要交代的事情也写在手机上了,秋老太太走得如同眼皮耷拉下来般轻巧松弛,没有任何遗留问题。至于陆少林想知道的个人身世,柳琴想得到的《湫坝镇文史资料》(第一辑),还有大家心存疑惑的小玉老师留下的龙凤胎孩子,都是烟火人间中继续烟熏火燎的问题,与秋老太太活着或者死去,没有直接关系。

因为没有任何羁绊,陆少林拿着医院开的证明,又到派出所开了证明,赶上殡仪馆下班之前,就将秋老太太的遗体火化了。既是风俗,也是道义,目睹秋老太太离世的几个人,一起守在殡仪馆,一起见证陆少林按秋老太太的遗言将手机放进骨灰盒里,再随同捧着骨灰盒的陆少林去到湫坝。这边的秋大队已经在发现青铜方壶的秘密粮洞附近新挖了一个墓穴,趁着雨停的间隙,敬请秋老太太入土为安。旁边就是六大人的墓。

秋老太太的葬礼简单而喜庆,符合四乡八邻对这种年纪的逝者的吊唁礼仪。

陆少林亲手将骨灰盒放入墓穴时,骨灰盒里忽然传来手机铃声。

明知是有人打错电话了,几个女人还是齐声说:“到底是旧相知,这么快就联系上了!”

女人们的话一出口,所有人的心情就突然变好了。

葬礼刚结束,下了一整天的雨就停了下来,天上的云层也在飞跑似的散去,被雨水洗过的星星,从云缝里露出来,明亮里透出晶莹。

梅玉帛忽然说:“我们去小玉老师的墓地看看吧!”

梅玉帛突如其来的提议,让大家有些反应不及。

梅玉帛继续说:“老听说小玉老师,我还没有见过她!”

大家明明看着梅玉帛张口说话,仍然表现得很错愕,不相信这话是从梅玉帛嘴里说出来的。

类似这样的话,女人的兴趣总是比男人来得快。柳琴和曾小安,还有一直没有落下的杨华华的妹妹,马上响应说,她们也没有见过小玉老师,只怕将来也得学秋老太太,带着手机入土,才能与小玉老师联系上,不过,这时顺便去小玉老师墓地上看看也很有意思,相当于提前站在地上往地下打声招呼。

去往小玉老师的墓地途中,尽管大家都很小心,还是有人不时踏空或摔跤。

走在前面的王蔗忽然想起来,大声问:“马先生来没来,这雨兮兮的,要是没来就不要来了!”

柳琴在人群的最后面回应说:“哪有你这种当徒弟的,人都摔了两跤,才想起要保护!”

马跃之在黑影中说:“有人没见过秋家垄这儿摔跤的样子,不打个滚,破一块皮,戳个窟窿的,只能叫趔趄。”

穿过一片树林,一盏孤零零的电灯将前面的空地照得亮堂堂的。

王蔗又在前面介绍说,郝文章和曾小安两口子的养蜂汽车到了。梅玉帛和陆少林都没见过养蜂汽车,陆少林的兴趣似乎更浓一些,说等到工龄满三十年自己就申请提前退休,也去买台这样的车,与妻子一道周游全国,哪里有考古发掘就将养蜂汽车停在哪里,玩也玩了,又学到知识,个人兴趣也满足了。

曾小安打开车门正说邀请大家轮流进到车内观看,眉头忽然皱得老高,转身毫不客气地问王蔗,是不是在车内待过。王蔗脸色通红地表白,今早还没下雨时,一个人来替他们看看养蜂汽车和蜂箱,一到这里就开始下雨,只好用郝文章留下来的钥匙打开门,进到车内拿了一把伞,别的什么也没做。王蔗说着话时,将手里的伞扔给曾小安,让看看是不是她家的伞。临下车时,王蔗嘟哝着抛下一句话,意思是曾小安有什么资格装纯洁。好在这话曾小安没有听见,站在车门口的柳琴听见后,连忙招呼梅玉帛她们上车来看了看。

离开养蜂汽车再往前走,这事就算过去了。

离小玉老师的墓地越近,星月光芒越动人。

看守两周贵族墓地的还是那两个保安,秋家垄这里也就那么点事,时间一长,网红也不红了,两个保安就改行写盗墓小说。见到马跃之他们,一个保安惊讶地说,自己正在写考古专家,考古专家就出现了。保安二话没说,就将栅栏门打开。

第二天,几个参加完青铜方壶移交捐赠仪式的人,回忆起头天夜里,一同去到小玉老师墓的都有哪些人,已经没有谁能说全了,只记得头上半天星斗,面前半坡明眸,空中一轮残月,地上两行泪痕。当时,是梅玉帛站在最前面,姿势放得最低,用手指沿着墓碑上“小玉老师”四个字的笔画,轻轻抚摸一遍,嘴里轻轻地说:

“你还这么年轻啊!”

这也是所有人在小玉老师墓前唯一说出来的一句话。

一行人离开小玉老师墓地后,陆少林也说了一句话。

有人发现遗址围栏边上蹲着一个人,以为是盗墓贼,便大吼了一声。那人影待在原地动也不动。保安闻讯赶来一看,用手电筒在空中划了两个圈,大声说是没事,人家有点私事,提前打过招呼。待走近了些,保安又小声说,自从清华大学考古队撤走后,这地方夜里太寂静,只有这个人,有证件,是水务局的,叫曾听长,一下大雨就会来,将一根铁棒子插在土里,有点像勘探地下水。马跃之他们心知是怎么回事,没有与保安说破。陆少林也不想说破,但他还是说了实话。

“曾听长是我的同事,他有点个人爱好,不会干坏事。”

累了一天,深夜两点才上床休息的一些人,凌晨四点左右,先后收到一条微信。

远在武汉的沙璐头天晚上办案,同样忙到深夜两点才回家,睡下不久,就被手机的响声惊醒,打开手机一看,是万乙转发的。万乙很想到马跃之这边来与大家聚一下,无奈郑雄白天死死盯在发掘现场,天黑后还意犹未尽,要将竹筒墓内受到扰动的土壤,一锹一锹地发掘到底。连秋大队都被惹烦了,天黑之后,跑回家好一阵,因为有协议在身才不得不返回来,继续按照郑雄的意思,将相关痕迹乱挖一通。事实证明,这些额外的付出毫无价值。郑雄却瞪着眼睛教训万乙,考古发掘就是要将手里锄头铁锹用到完全是做无用功时,现场发掘工作才算完成。万乙明白,这话不仅不错,还很有道理,甚至仅仅说是有道理还不够,准确地说这是考古发掘的绝对真理。忙到晚上十点,竹筒墓的事情完全结束之后,郑雄带着万乙去县城的京山宾馆,让万乙在宾馆房间里将这一天所有发掘资料整理好,再将有关竹筒墓方面的文字检索一下,自己却随县接待办的人不知去了哪里。

万乙的微信来源是卢小材,卢小材是从陆少林那里收到的;陆少林的来源是梅玉帛,梅玉帛是从柳琴那里收到的;柳琴的来源是曾小安,曾小安还顺手写了一条微信,提醒柳琴别吃醋。柳琴回复说,只有这样的文字,才配得上小玉老师。曾小安的来源是郝文章,郝文章的来源是王蔗。王蔗那么晚,或者说那么早,就在发朋友圈。郝文章当时听到养蜂汽车外有小动物在活动,起来观察时,顺手刷了一下手机,刚好看到王蔗一分钟前贴出一篇赋文。郝文章还没读完,就被感动得一塌糊涂,等不及读那最后两句就随手转给曾小安。回头想接着读时,发现王蔗已将刚发的这条朋友圈删除了。被郝文章转发的赋文点对点地流传到沙璐那里时,王蔗重新发朋友圈,这一次她设置了指定观看,恰好也是这几个人。

第一时间读到这篇赋文的人还有郑雄。

王蔗第一次发朋友圈,忘了设置相关权限。郑雄与县里几个人外出,回到京山宾馆,一边给自己营造睡觉的气氛,一边研究王蔗近期发过的所有朋友圈,如果发布朋友圈的时间不是用分钟而是用秒钟来计,郑雄看到赋文的时间,绝对在十秒钟以内。郑雄只看了一眼赋文的标题,就判断王蔗写不出这种文字,还没看正文,便将赋文下载到手机上。郑雄仔细读后,认定其真正的作者是马跃之。以马跃之的年纪,还能写出这种文字,内心深处一定藏有不能言说的私情。

王蔗删掉了朋友圈,重新再发,所设置的相关权限对郑雄已经无效了。

沙璐在这批人中最后收到这篇赋文,沙璐只往自己身上想,觉得这些文字,既说了前面那段婚姻,又重点是说后面与万乙的爱情。沙璐很高兴地将赋文读到第三遍时,幸福地睡着了。

重新发出的赋文还加上作者马跃之的名字,收到这篇赋文的人,都没有继续转发,也没有任何评议,只有柳琴当面对马跃之说过一句话:“既无赌债,也无沉疴,噩梦较少,活得小可,这样的人生,马先生达标了。”

这篇赋文名叫《冰心三百字》。

白露品露,立秋惊秋。春分难分,清明未明。

前世相欠,今生痴情。今生相见,来世痴心。

命浅命薄,这错那错。一生有幸,何必三生。

花草满山,荒凉满岭。半根断肠,半句天问。

君不见君,心且留心。有重重惊,无悠悠恨。

得幸我对我的不弃,既无赌债,也无沉屙,噩梦较少,活得小可,日出不怕坑坑绊绊,灯下没有龌龌龊龊。此心非铁,无须国色天香;居心莫欺,哪管鬼怪妖魔。移山作海,移不走相思痛。插柳为荷,结不出相思果。凭秋风寻消息,闻落叶知嫉恶。月圆忆花之蕊,月缺念花之朵。若闻芳菲,愿赴碧落。

尘满面,霜满鬓。风又阵阵,雁又阵阵。一朝落尽江城雪,三镇全是负心人。两江尚可同帆去,四岸空对水流云。问这山望见那山高,明知那山无柴可烧。今朝有酒,醉卧昨夜。明日黄昏,零落今晨。为何?奈何!霞魄虹魂,雪影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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