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是张牙舞爪虚张声势,还是掘地寻泉润物无声,此中辩证关系,值得后人深思。
在水务局半真半假地说过苏东坡是听漏工的祖师爷后,马跃之尝试着将曾本之拉进九鼎七簋课题组的微信群,发现自己根本拉不动曾本之,从微信功能方面来说,这就意味着自己已被对方拉黑了。马跃之想不明白,明明什么事情也没有,为何成了这种一塌糊涂的样子,便在微信朋友圈写了这句话。这也是马跃之使用微信以来发的第一条朋友圈,短短十分钟,就获得近百条点赞的话,其中一半左右的人用了“没想到”三个字,在使用“没想到”三个字的人里面,有一半人的意思是没想到马先生赶上时髦了,另一半人的意思是没想到马先生这么亲近草根。
人生之事,意想不到的十有八九。
离开水务局时,有些事马跃之提前想到了,没有想到的也有几件事。
梅玉帛执意要开着自己的私家车送马跃之回家,是提前就想到的。在车上梅玉帛说自己与柳琴通过电话,是马跃之没有想到的。柳琴一早打电话要马跃之赶回楚学院,是为了评资深专家的事。一向不爱打听的柳琴,得知楚学院要评资深专家,这个消息竟然是梅玉帛专门打电话说与她的,更是马跃之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王蔗没有按照要求,将刚刚发掘出来的纸质账本等东西送回楚学院,马跃之一见到湫坝一带从明天起连续三天下雨的天气预报,就有所预料。为了防止雨水将好不容易晒出来的土壤扰动痕迹毁掉,必须用宽大的塑料布将暴露无遗的垄尾垱遮盖起来,这种看上去很粗放的活,真正做起来得十分心细才行,作为女人的王蔗,这时候的作用要超过十个万乙。所以,王蔗后来说自己没办法赶回武汉时,马跃之一点脾气也没有。马跃之没有想到的还有,让曾小安在京山县城查找相关天气预报资料,原本是小菜一碟,做起来也的确没什么难度。曾小安辛辛苦苦从天亮忙到天黑,又从天黑忙到天亮,却还没将这点小事处理好。马跃之极其准确地想到,作为武汉三镇唯一的听漏工,曾听长坚持要休三天假,其目的是再去湫坝,继续找寻曾听长认定的某种秘密。却没有想到楚学院并青铜重器学会最高行政负责人的郑雄,从北京学成归来,直接在随州高铁站下车,一头扎到九鼎七簋课题组的发掘现场。
还有一个想到了和没想到的都是柳琴。
离开水务局,马跃之没有直接回家,梅玉帛将私家车开到楚学院,正好碰到还没到下班时间就提前开溜的鲁丰,鲁丰正要上那台网约车,见到马跃之和梅玉帛,连忙让网约车司机白拿车费走人,转身上前恭恭敬敬地与梅玉帛打招呼,又不离左右地将马跃之送到一楼大厅。几个小时前,在六楼“楚才晋用”室,因为与马跃之说了几句体己话,就显出可以拿捏别人的那种气势又不见了。
回到“楚才晋用”,马跃之见时间不早,做不了别的事,便拿出手机联系曾小安,才知道县气象局管资料的人因病住院,恰好与秋老太太同在一间病房。曾小安去探视时,被秋老太太缠住了,非要曾小安带自己去武汉看看先前的室友“杨华华”,还说“杨华华”邀请过,自己也想趁有生之年去武汉拜访一个老朋友,去年曾托老朋友办一件事,她要看看事情办得如何了,顺便去中南医院检查一下,看看还能活几年、几个月,或者几天。马跃之要曾小安先将秋老太太安抚好,气象资料的事,缓十天半月,甚至找不到都没事。马跃之将在水务局与听漏工曾听长见面的情形说了,曾小安听后也认为,事实已经证明,湫坝这里一下大雨,曾听长就要休假。
马跃之又打电话连珠炮似的问王蔗,天都要黑了,还没见到动静,是不是湫坝那边的天气变了,原先预报的好天气,变成了三天大雨,她要留下来帮万乙照顾现场。王蔗在那边用小女人的羞怯认同了马跃之的说法,还说拉了大半天的塑料布,手上划破了好几道口子,又因为没时间搽防晒霜,脸上晒出黑斑来了。说完所有闲话后,王蔗才透露,郑雄直接打电话给她,明天上午乘高铁到随州站,然后直接来湫坝。郑雄特别强调,这叫微服私访,事先不要与任何人说,包括马跃之。
后来,马跃之在下楼时遇见董文贝,便有意问这一阵是不是有人对九鼎七簋课题组特别关心过。董文贝矢口否认,楚学院上上下下都在盼望九鼎七簋课题组早些出成果,平时问寒问暖的话,大家都说过,具体业务上,基本上是敬而远之。董文贝不失时机地恭维马跃之,称马先生是楚学院的九鼎,马先生的高度和厚度就是楚学院的高度和厚度,马先生的地位也就是楚学院的地位。真正关心九鼎七簋课题组的方法,就是让九鼎七簋课题长期化,只有这样,才能确保马先生永不退休,不再弄得像曾先生那样,不时来点动静,让人觉得风雨飘摇心神不定。
确认连董文贝都不知道郑雄会直接去湫坝,马跃之走路的速度加快了些。刚走到门房门口,就被许师傅拦住。
马跃之笑着说:“是不是又有人用甲骨文写信给我?”
许师傅递上一封信,看似平平常常的,拆开一看,里面的内容却有点吓人——你做的那件没良心的事,别以为没有人知道,良心债,良心还,良心是不能喂狗的,总骂别人是鼻屎,抠鼻屎的小指头没办法,会捏笔的食指不会放过的——前后一共几十个字,既无头,也无尾,干巴巴的五六句话,就像电影里用飞镖钉在谁家大门的无头帖子。
马跃之从未收到过这样的信,他将上面的内容迅速再看了一遍,确信无疑后,随手将信和信封重新装到一起,放进口袋中,与许师傅说了几句关于下雨降温的话。听许师傅说今天早上开始用电暖器了,马跃之若有所思地回应说,昨晚到今早,自己在湫坝那边的垄尾垱上值班,还不觉得冷,果然是一夜秋梦就入冬。
许师傅忽然用极低的声音说:“是匿名信吧?”
马跃之猛地警觉起来:“你怎么会这样想?”
许师傅有点尴尬地说:“干门卫几十年,经手的信件至少有十万八千封,多少能看出些奥秘,越是不安好心的信,信封上越是写得一本正经。”
见马跃之不作声,许师傅又说:“咱们院子,这一年也不知怎么搞的,夜里进到楼内巡查,总觉得有股邪气。我这人从不信鬼,有时候也弄得心慌慌的。大白天里,只要谁有好事,马上就会收到这种不安好心的信。这次评选资深专家的告示一出来,我就猜到,那不安好心的人肯定要写匿名信了。”
马跃之不想听,都走开好几步远了,许师傅仍追上来,补上几句:“以往靠的是曾先生,曾先生退休了,马先生你不能太超脱了,这栋楼只有马先生才能镇得住呀!”
一说冬天,冬天就来了。马跃之沿着东湖路迈开大步向家里走,马路上很干净,一片落叶也没有,马路两边有草长出来的地方,就一定会铺满金黄的枯叶。临近下班时间,来东湖边漫步与快走的人越来越多,在大部分时间里,马跃之必须专注于路上的各种情形,偶尔轻松下来,免不了想那匿名信的事。很显然,匿名信出自熟悉楚学院的人之手,寥寥数笔,就将楚学院内部骂人的鼻屎二字,写得如此传神,如此形象。关于机关单位的那些破事,人们普遍认为,外人可能不知道,当事人心里一定清清楚楚。那些达不到竞争对手资格的人,一般都是隔岸观火,绝对不会贸然下场裸身肉搏。至于处在同一水平线上还有谁谁谁,如果心里没得数,不用谁谁谁下手,就等于无形当中自己将自己灭掉了。眼下,楚学院的情形显然不符合这种机关人事定律。曾本之退休了,剩下马跃之一枝独秀,那个颇有愣劲的吴秋水,放眼十年之后,将现在的自己否定了。走过双湖桥,走过放鹰台,在洪山礼堂对面,马跃之站了一会,还是想不出楚学院还有谁会包藏如此祸心。
往前再走一会,就到了自家楼下。几位邻居正在楼梯口抱怨小区物业什么的,马跃之绕过他们,一口气上到家门口,正要掏钥匙,门就自动打开了,柳琴站在门后,咧着嘴朝马跃之笑。二人轻轻一拥时,马跃之闻到一股藕汤香味。
不到半小时,柳琴就将一应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首先,打电话要马跃之回来,是梅玉帛的意思。昨晚九点,梅玉帛打电话给柳琴,要柳琴当时就去办公室。随后,梅玉帛用自己办公室的座机,打电话到柳琴办公室的座机上说,楚学院要评资深专家,都公告五天了,马先生一点动静也没有,连在家的柳琴都没有听到任何风声,梅玉帛就觉得太奇怪了。既然是公告,出差在外面的人没有长千里眼,就需要用顺风耳的方式告知,若不告知,不是性质有问题,就是方法有问题。梅玉帛用自己日常工作接触到的事例来提醒柳琴,马先生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楚学院,在所有人面前平静地露一下面,达到一种无言自威的效果就行。梅玉帛没有明说,从一些话的余音里能听出来,评资深专家是学术专业上的大事,一旦相关程序正式启动,纪委那边肯定不会袖手旁观只看热闹。
接下来,就该马跃之说话了。马跃之从早上由湫坝出发说起,说到午后去水务局时,突然记起同车女孩请他帮忙说说话的事,连忙拿起手机给卢小材打电话,请卢小材出面协调一下,将那女孩男朋友的医疗费和误工费尽早支付出去。放下手机,马跃之埋怨自己脑子有些不好使了,将本来要说的内容精简一些,重点放在匿名信上。柳琴接过纸条一样的匿名信,好奇地表示,这是自己头一回见到匿名信,之前,听别人说匿名信时,还觉得很神秘,仿佛在匿名信后面藏着一位足智多谋的什么人,想不到真正的匿名信是这么无聊。
柳琴将匿名信颠来倒去看了好几遍,看一回,笑一回。柳琴如此开心,倒不是匿名信写得过于无聊,而是透过写匿名信的动机,证明了马跃之是资深专家的最佳人选,否则人家就不会这么迫不及待,只有看准了对象,比对出自身差距的无法弥补,才会将最具毁伤性的下三烂手段,在第一时间里使出来。笑到不能再笑了,柳琴才对马跃之说,自己最需要的是称职的丈夫,不是这教授、那教授,只要马跃之活得自在快乐,像许师傅那样当个门卫也会令她心满意足。
柳琴对丈夫的宽谅,马跃之是能想得到的。
为了评资深专家的事,柳琴将马跃之急忙急促地叫回来。见到马跃之不久,柳琴就将评资深专家的事置之脑后,还劝马跃之千万不要掉进这种专门吞食人格的无形陷阱不能自拔。从日出到日落这点时间,柳琴的表现如同日落到日出,让马跃之完全没有想到。
小别重逢之际,夫妻二人的表现都让对方感到前所未有的满意,在体感之上的层级也是如此。不需要马跃之问话,柳琴就主动说,进家门的前十分钟,自己还在替楚学院未来的资深专家操心,看完匿名信,她就想,如果马跃之真是匿名信写的那种人,头上戴着十顶资深专家的帽子又有什么用?
“不晓得的人只看得见光彩和光鲜,了解内情的人看到的却是满脸的鼻屎!”
柳琴这句话将马跃之逗笑了,脑子里顿时浮现出红卫兵运动时,那些叫红小鬼的孩子,大冬天在大街小巷里打倒这个、打倒那个时,一手挥动着小旗,一手扯着衣袖揩那拖得长长的鼻涕,干冷的北风一吹,迅速变成鼻屎粘在脸上的古怪模样。
柳琴不知马跃之在笑什么,以为自己的话让马跃之想到楚学院的某某人。马跃之就对她说了小时候的事。柳琴年轻一些,没有见过当年的情景,但她在街上见过流浪儿童的模样,柳琴也想笑,却没有笑出来,就问马跃之小时候是什么模样。
“那时候,一天到晚在青铜修复站捡煤渣,脸上全是煤灰,就算流鼻涕也看不出来。”
“我要是见过你小时候的样子,后来长得再帅,我也不会嫁。”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女人小时候长什么样,男人不会关心的,只要现在好就行。”
“男人实点,女人虚点,日子才过得和谐。这些时,不如就待在湫坝,只要人不在楚学院出现,再多的鼻屎也粘不到马先生的脸上。回头有需要我的时候,只要一个电话,立马驱车去看我的马先生!”
“这是个好办法!以往每次起风起浪,会和曾先生一起顶着。曾先生突然玩起消失,我一个人稀里糊涂地顶在前面,总觉得怪怪的!”
“要不要我送你去湫坝?现在就出发,正好赶着喝早酒!”
大概是自己的想法太刺激了,也不等马跃之答应,柳琴便掀开被子,开始穿衣服。在平时,柳琴和无师自通的女人们一样,无论如何都得先将上身打理好,哪怕是穿了一两年的衣服,也要像初次试穿一样,在镜子里来回验证几遍,确信与自己身上的曲线没有冲突后,才开始审视自己的下半身。这一次,也有睡到半夜突然起意的缘故,柳琴将整个穿衣的程序丢在一边不顾,哪样衣物顺手,就先穿哪样。眼看着就要穿戴整齐了,才发现马跃之还在被窝里躺着,柳琴就说一会儿自己下楼去暖车,让马跃之再睡十分钟。
听到这话,马跃之赶紧爬起来,嘴里还不停地说,自己以为柳琴只是说着玩的,想不到真要夜袭湫坝。
夜袭湫坝的话,在去湫坝镇的路上被柳琴重复了好几次。
柳琴端坐在方向盘后面,身上有种难以掩饰的兴奋。
夜行的车辆又不多,路上一点意外也没有,顺顺利利地下了高速公路。转到普通公路上,车子就开得不那么流畅了,经过两次急刹车后,一直在副驾驶座睡觉的马跃之彻底清醒了。一看时间已是早上四点,马跃之才告诉柳琴,自己相当于连续值了两个夜班。听到这话,柳琴有些后悔,责怪马跃之预先没有说明,早知如此,不用说连夜赶回湫坝,就连床上的事也不让马跃之做了。说话间,柳琴将车速降下来,要马跃之再睡一会。公路上的车辆越来越多,大多是赶早进县城做开门生意,虽然也是轮子在跑,除了轮子,车上的其他零部件没有一样经得起正规检验。看着那些没有车灯的三轮车,在轿车车灯的光照下跑得比轿车还快,马跃之哪里睡得着,双眼紧盯着路面,内心比柳琴还紧张。又行驶了一阵,前方的天际线露出一片灯光,马跃之正要说,快到京山县城了,几滴水珠掉在前挡风玻璃上。半分钟后,前挡风玻璃就被雨水淋透,不得不启动雨刮器。
马跃之拿起手机,试着给王蔗发微信说,湫坝下雨了吗?
才十几秒钟,王蔗就回复说,下雨了,刚刚开始的。
马跃之说,防雨布都铺好了?
王蔗说,也是刚铺好的,忙了整整一晚上。万乙正在请秋大队他们喝早酒,大家都在说,咱们不能辜负马先生的信任。
马跃之说,你和万乙都是好孩子。
王蔗说,在马先生面前当然是,换了别人就不一定。
马跃之说,郝文章来帮忙没有。
王蔗说,上半夜在这儿帮忙,后来曾小安从医院来电话,郝文章什么也没说就跑了,还让秋大队和万乙替他看一下养蜂汽车。
马跃之说,是不是他也知道郑雄要来?
王蔗说,是万乙告诉他的,他只说了一声鼻屎,没有特别的反应。
马跃之说,郑雄来后,一定有他的想法,你们不用报告,直接按他的意思去做。
王蔗说,我与万乙商量好了,会有办法的,马先生放心,好好睡个回笼觉!
马跃之说,我在来京山的路上,暂时不到湫坝,在县城里找找郝文章和曾小安,看看他们是不是遇上事了。
王蔗说,马先生不要操心这事呀,句号已经快画圆了。
马跃之收起手机,将郝文章和曾小安的情况告诉柳琴。
不用马跃之多说一个字,柳琴就冲着手机导航说:“修改目的地,到京山医院!”
等手机导航修改完毕,马跃之才说:“难怪我俩是夫妻,用不着开口,就想到一个点上了。”
柳琴说:“曾小安与我说过,那个秋老太太缠着她,咬定曾小安才是真正的杨华华,非要曾小安将顶替杨华华的人,也就是我交出来,否则就要如何如何!”
马跃之说:“我算是明白了,你急着送我到湫坝,原来想为闺蜜两肋插刀!”
柳琴说:“凭良心说,刚开始时,的确只想着马先生。后来才想到杨华华和曾小安,一举两得不是更好吗?”
马跃之说:“你和曾小安太让人费解了,论辈分,我和曾先生差不多是一辈,你是我妻子,曾小安是曾先生的女儿,她得叫你师叔母才对,可你们却相处得像是姐妹。”
柳琴说:“女人事男人肯定不懂,这种不懂就是女人的秘密武器!”
早上六点过后,柳琴的车终于跟着望不见头的大小机动车进到京山县城,又走了二十多分钟,才到达京山医院。柳琴将车停好后,让马跃之在车上好好睡一觉。
马跃之也觉得必须这样,大清早的,女病人要起床收拾,容不得有男人在旁边。柳琴离开后,马跃之反锁车门,将手机调成静音,蜷缩在后排椅上,呼呼大睡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有人在敲车窗,睁开眼睛一看,雨蒙蒙的车窗外有张人脸。马跃之用手擦了一下车窗,那张脸马上变成了郝文章。
马跃之打开车门,让郝文章坐进来。郝文章将一份早点递给马跃之,说是柳琴规定的,让他九点以后买好送来。马跃之才知道这一觉睡了足足两个小时。见马跃之拿起筷子就吃,郝文章鬼笑起来,说柳琴吩咐,一定要让马先生洗脸刷牙才能过早。马跃之也笑,要郝文章回头如实告诉柳琴,否则她还会追问牙膏、牙刷、毛巾和洗脸水在哪里弄的,若有一项对不上茬,这耳朵根都要被嚼出茧子来,还不如让她狠狠嫌弃一回,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不留后遗症。
早点吃得差不多了,马跃之才问曾小安是怎么回事。
郝文章摇了摇头后,忍不住长长地叹息一声,说秋老太太其实什么事也没有,主要问题是假痴呆和真阿尔茨海默病,让身边那些不太熟悉的人,弄不清楚秋老太太说话做事,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自曾小安告诉马跃之,自己来不及查找京山湫坝一带何时下过雨的气象资料时起,曾小安就没办法离开秋老太太的病房。主要原因还是大家的同情心,九十多岁的秋老太太,说话不行,行动更不行,没有丁点拦阻的实力。之前,大家只知道那唯一亲近的侄儿,在武汉工作,偏偏前些时犯了事,让纪委带走了。后来才弄清楚,原来就是陆少林,但也不好明明白白与秋老太太说,担心又惹出什么事情来。曾小安真要离开,抬抬腿就行。还有一个原因,杨华华的妹妹在这家医院,她不想闹出什么事故,一旦有任何人插手调查,将姐姐的事抖搂出来,那种拖泥带水的后果,令人不寒而栗。这就需要暂时由曾小安出面应付,其余的人只能藏在背后使劲。
郝文章的说法,间接证实柳琴来京山的目的,是为了践行与曾小安有难同当的诺言,同时也是对帮杨华华帮到底的责任担当。
柳琴一进病房,就帮秋老太太梳头、描眉,还抹了口红。
闹了几天几夜的秋老太太,马上表现出假痴呆的一面,乖得像个小女孩。两人说了一会话,秋老太太就问柳琴收到自己寄的东西没有。柳琴心里发愣时,看到病床旁边的小柜子上放着一瓶白花菜,想起自己住在这间病房里时,早中晚三餐都要蹭秋老太太的白花菜,秋老太太当时就说过,以后想吃白花菜时只管找她要。柳琴灵机一动,就试着赌一回,说收到秋老太太寄的白花菜,因为快递上只写了手机号的后四位数,自己没法回电话表示感谢。秋老太太当即变了脸,说柳琴终于露馅了,果然不叫杨华华。柳琴急中生智,又说可能是自己弄混了,白花菜是别人寄的,秋老太太给自己寄的是一本书。秋老太太于是追问,寄的是什么书。柳琴只好再赌一把,说秋老太太寄给自己的是《湫坝镇文史资料》(第一辑)。这一次,秋老太太没有立即做出反应,而是反问,柳琴曾经讨要自己手里的那本《湫坝镇文史资料》(第一辑),自己当时没有答应。柳琴现在是不是觉得这个顽固的老太婆终于想通了,改变主意,用快递寄书给她。柳琴不知是计,连忙顺着秋老太太的话,夸奖秋老太太是位通情达理的好老人家。九十多岁的秋老太太比徐娘半老的柳琴狡猾很多,一点不像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又问柳琴,书中写“提起六大人,好吃是个病,一餐吃条狗——不剩”的那篇,有没有对六大人不恭敬,惹六大人生气的意思?柳琴顺着这话说,文章写得很好,有几句调侃的话,也是两口子之间的戏谑,更能说明夫妻恩爱,感情比山高,比海深。秋老太太顿时像青春期的少女一样,柳眉倒竖,杏眼圆瞪,将保养得挺不错的食指点在柳琴的额头上说,毛主席说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当剥去,隐瞒是不能持久的,总有一天会暴露出来。说完毛主席当年说过的这两句话,秋老太太的阿尔茨海默病就犯了。
阿尔茨海默病发作时的秋老太太,仿佛回到青春时期的恋爱季节,每一丝、每一缕的娇羞,从深深的皱褶中渗透出来,一样的眉来眼去,不一样的顾盼生辉,更令人动容。秋老太太看样子是对着柳琴,其实是在自言自语,说的都是年轻时的话,讲的都是年轻时的事,表达的对象也是年轻时的六大人。秋老太太举起一对巴掌,说六大人虽然没有正儿八经地读书,心里也有几个锦绣文字,很会形容人,将读过书的女人手指,比喻成写了字的竹简,说写了字的竹简,比女人的手指差了许多神采,可惜没有玉做的玉简。六大人要用这些竹简做成折扇,自己拿着折扇,就像牵着爱人的手,让人觉得做六大人的爱人好幸福,这才敢在折扇上写上那首三句半的民谣。说着说着,秋老太太就变得愁眉不展,开始说少读一本书就少一份做人的本钱,六大人心里的锦绣文字太少,一遇到事就不够用了,只好找些肮脏的文字来填补。一来二去就坏事了,好东西看不见,坏东西当作宝贝,好言好语半个字也听不进去,流言蜚语一撇一捺都记得死死的,爱护他、心疼他的人成了仇人,损害他、侮辱他的人成了割头换颈的拜把兄弟,将好好的自己变成了六趾魔头,还不知和哪个女人生出一个小六趾魔头。秋老太太还叹息,若是早知道六大人在外面养了小六趾魔头,自己就不会在那折扇上写“陆父之风,子孙永宝”。
到这里真阿尔茨海默病的秋老太太,又变回到假痴呆的秋老太太。
马跃之吃完最后一口早点,将各种废弃物塞进塑料袋里,抬起头来,拦住想继续说话的郝文章。
马跃之说:“你们有没有听错,六大人亲手做了一把折扇送给秋老太太?”
郝文章说:“错不了,在京山一带待了这么久,听得懂他们的方言。”
马跃之说:“秋老太太真的说过,折扇上还写了‘一餐吃条狗——不剩’?”
郝文章说:“柳琴和曾小安都听到了,秋老太太还说,砚台里的墨是六大人亲手研磨的,开头两个字不够黑,六大人让秋老太太停下来,重新研磨一会,再写时墨迹显得又浓又黑。六大人说,就像竹简上的字,一千年也不会褪色。”
马跃之说:“你们是不是已经断定,这就是青铜方壶里的那把折扇?”
郝文章说:“我没见过那把折扇,柳琴和曾小安在相忘湖茶吧,见过马先生刚刚发现的折扇,她们认为这也太巧了,合二为一,旧扇重摇。”
马跃之若有所思地说:“如果真是这样,那折扇上怎么只有‘陆父之风,子孙永宝’,没见到那首三句半呢?”
停了一会儿,马跃之说:“借你们年轻灵活的脑子想一想,该不该将那把折扇给秋老太太看看,或者索性还给她?”
郝文章说:“如果真是人家的心爱之物,还给人家是理所当然的。就怕万一引出什么伤心事,这么一大把年纪,若承受不起,岂不是害了人家?”
马跃之说:“人到九十,一切过往,都活成了故事,伤不伤心都是故事里的人,与活着的人没有关系。”
在郝文章的提议下,马跃之同意上楼看看这位秋老太太,如果秋老太太真是县文化馆的秋馆长,那也是当年在湫坝一带进行田野考古时的老熟人。
马跃之跟在郝文章后面,进到一间病房,房间里一共有三个女人,脸朝里躺在病床上的肯定是秋老太太,背对房门站的是曾小安,面向房门坐在一只塑料凳子上的女人面相不熟,猜测是杨华华的妹妹,她用一根手指比在嘴唇上,意思是别惊醒秋老太太。
柳琴不在,不知躲在外面的哪个角落里给杨华华打电话。
几个人退到门外,继续说折扇的事。曾小安同意尽快将折扇拿给秋老太太,医生刚查过房,建议找点事情分散秋老太太的注意力,不让秋老太太死死盯着某一件事。医生说的某一件事,既指柳琴没来时秋老太太闹着要去武汉看朋友,又指柳琴来后秋老太太咬定真假杨华华不肯松口。马跃之觉得就算自己现在出发回武汉,拿上折扇,最早也得明天才能让秋老太太看见,还不能百分之百断定,此折扇就是彼折扇。
因此,马跃之提出一个新方案,让郝文章回湫坝一趟,将万乙他们昨天发现的“变天账”拿过来。杨华华的妹妹当即叫好,这样一来,至少暂时不会牵扯上自己的姐姐。郝文章表示反对,但不是不同意,而是不愿意。郝文章不想见到郑雄,从监狱出来后,他就有意无意地拒绝与郑雄碰面,让他去取“变天账”,湫坝地方那么小,路也那么窄,一不小心就遇上了。与郝文章的反对不同,曾小安反对的基础是不同意,她说直接打电话,让万乙或者王蔗送过来省心又省事,甚至还顺便来点比较恶毒的设想。
曾小安说:“就叫万乙送,让那个披着人皮的狼与王蔗单独相处,说不定会暴露出畜生的真面目。”
马跃之说:“这么去想郑雄,那也太小看人家了。”
不等别人再说什么,马跃之就拿起手机,给王蔗发微信,让她现在就出发,将昨天发掘出来的秋家账本送到京山医院来。
王蔗很快就回复说,一会儿见。
曾小安刚说完马先生如此怜香惜玉,柳琴就出现了。
见四周没有外人,柳琴就说,与杨华华联系上了,杨华华怕得要命,也后悔得要死,真假杨华华的事只要走漏半点风声,杨华华这辈子就完蛋了。在电话那边,杨华华恨不得都要跳楼了,只求柳琴和曾小安一定要想办法挽救,此生报答不了,来生做牛做马再报答。柳琴好不容易将杨华华安抚住,这才问寄书的事。原来秋老太太一边说柳琴是假杨华华,一边又给冒名的杨华华寄去一本书。书中写的全是女人如何修身养性驻颜,杨华华以为是京山养蜂协会的人寄给她的,有一回闲聊,杨华华曾与柳琴说起过书中的一些内容,见柳琴都知道,以为对方也给柳琴寄书了,就没有在意。哪想到,九十多岁的秋老太太这是虚晃一枪。柳琴想赌一把却没有赌对,立即暴露出假杨华华的真面目。叹息归叹息,大家都很佩服秋老太太活成真阿尔茨海默病了,还能趁着假痴呆时,将自己的计策实施得如此完美。只有郝文章不以为然,他在监狱里见过比秋老太太更厉害的高龄犯人,坐了大半辈子牢,还不肯认罪,经常计算出了冤狱后,自己能够获得多少国家赔偿。在他脑子里,儿子女儿都分不清楚了,每个月的十号,他都记得,算出来的赔偿金额,不管法律上对不对,在逻辑上,一点破绽也没有。
杨华华的妹妹好奇地问郝文章:“你出狱后,国家赔偿了多少?”
曾小安听不得这话,马上怼回去:“你在背后运作这档子事,弄不好也会蹲冤狱的,真有这种机会,你就明白赔偿的账应该怎么计算!”
杨华华的妹妹委屈地说:“不想回答就不回答,干吗这么凶!”
大概是说话的声音大了,惊动了秋老太太,病房里响起一声苍老的咳嗽声。柳琴连忙走了几步,抢在最前面进到病房里。见秋老太太已经坐起来了,柳琴上前帮忙拍拍后背,让她咳得舒坦一点。
秋老太太望了望众人,突然抬起手臂,用还有几分风韵的手指,指着病房门口,嘴里连说几声:“你?是你!马——”
恰好这时陆少林出现在门口。
陆少林拨开众人后,上前来冲着秋老太太叫一声:“伯母,是我,我来晚了!”
听到秋老太太连说几声“你?是你!马——”的人,自然而然地觉得,这是在对侄儿说“是你吗”,再也不会去想其他。
秋老太太似乎没有听见陆少林的话,继续将目光投向门口方向,马跃之正好站在那里。
陆少林拉着秋老太太的手,将自己这一阵遇到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还表示自己懂得伯母这辈子最痛恨为官不廉,昨天下午纪委负责人找个借口到水务局看望,借此表明这场误会全部消除了,自己便在第一时间赶回来,否则哪有脸面见伯母。无论陆少林说什么,秋老太太的目光都不肯收回来。让人以为这一次秋老太太是真的痴呆和真的阿尔茨海默病发作了。
只有马跃之心里清楚,秋老太太认出自己来了。
同时,马跃之也一眼认出,眼前的秋老太太,正是当年协助考古队工作的县文化馆秋馆长。
陆少林以为秋老太太不相信自己的话,转身将马跃之拉到病床前说:“昨天下午纪委的领导亲自到水务局时,马先生也在场。马先生说,这等于是用私人人格作担保,比公开宣布的文件还过硬,从现在起,我又是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了。”
秋老太太的目光收回来了,但还是没有落在陆少林身上,而是盯着马跃之喃喃地说:“你是小马,怎么老成这个样子了?”
马跃之弯下腰说:“秋馆长,我是小马,我也快六十岁了啊!”
秋老太太眼睛里闪过一道光彩:“周先生来没有来?”
马跃之明白秋老太太说的是周老先生:“周老先生前些年出车祸先走了。”
秋老太太似乎没听见,只顾自说自话:“周先生说过要来我家看青铜方壶,六大人也答应了,还要我将菜做好点,他俩要比比酒量。”
马跃之说:“六大人的酒量是用古井贡练出来的,湫坝镇上没有人能喝得过他。”
“小曾呢?小马,你们一起的那个小曾来了吗?”秋老太太正说着,忽然间神情一振,“小玉老师,你终于来了,年轻漂亮也不能这么大架子呀!”
几个人相互看了看,发现秋老太太指的是柳琴,就一齐用力,将柳琴推到病床前。
秋老太太一把抓住柳琴的手说:“我曾经也是湫坝镇最漂亮的姑娘,要不是闹土改,我早就嫁到北京上海去了。在湫坝这儿,就不要傲气了,能在学校教书已经很不错了。”
柳琴急了,连忙说:“我不是小玉老师,我是柳琴,不对,我是杨华华。”
秋老太太抓着柳琴的手不放,又将陆少林的手抓住,并努力将两个人的手拢到一起。
“好了,这就好了!”秋老太太说,“要是小曾也在这里就更好了!”
这天晚上,在县城的一家宾馆里,柳琴对马跃之说,秋老太太无缘无故地将自己称为小玉老师,也太奇怪了。马跃之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记得自己与柳琴说过,柳琴的样子与小玉老师有几分相像。柳琴无法确定马跃之是否对自己说过这话,马跃之有点脸盲却是事实,好几次说某某明星长相很像柳琴,其实一点也不像。虽然说得不对,柳琴还是很享受马跃之的各种各样的赞美之词。
在京山医院的病房里,秋老太太将柳琴和陆少林两个人的手拉到一起后,又有气无力地放开了。
随后,秋老太太像是换了一个人,又开始指责柳琴是假的杨华华,让柳琴将真正的杨华华交出来,看看她有没有与县里的贪官进行利益交换。柳琴就将与杨华华通电话了解到的情况,说给秋老太太听,并夸奖秋老太太很有眼光,寄去的那本书太好太有用处了,自己照着书中的方法做了一阵,先是例假正常了,接下来脸上的黄褐斑消失了,身材也变苗条了,可以说什么都好,唯独一条不好,自己只要出门,丈夫就不放心,每小时都要打一次电话,假装问这问那,其实是怕给他戴绿帽子。秋老太太像少女一样放肆地笑起来,边笑边说,自己家也是这样,在湫坝陪周先生搞考古时,世界上还没有发明手机,仅有一部电话也被锁在镇政府办公室,六大人不管有事没事,天天都要骑着自行车,从县城跑到镇上来看看,第二天早上再骑着自行车赶回去上班,惹得大家都笑话,说别人的车子烧汽油做动力,六大人的车子靠吃醋做动力。
见秋老太太精神状态正常了,柳琴抓紧时间说:“老人家说过,要将《湫坝镇文史资料》(第一辑)送给我,这话还能算数吗?”
秋老太太说:“算数,当然算数,我这人没有别的长处,一辈子就是说话算数。”
秋老太太将陆少林招呼到身边来:“只有一件事没有算数,你小时候很喜欢那件青铜方壶,我说过,等黄土埋到我的胸口时就送给你,后来青铜方壶不见了。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伯父做的事每一件我都晓得,他在外面生了个儿子,将青铜方壶藏了起来,想传给那个小六趾。”
世上的事,全都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之前一起通过六趾的畸形特性,猜测秋风与六大人存在血缘关系的人,除了万乙和王蔗不在场,其余马跃之、郝文章和曾小安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九十多岁的秋老太太,说起死去多年的丈夫的私情,就像手机上的电子语音,不带任何情感,那些足够平地起风雷的风流韵事,到了如今,已变成从嘴里吐出来的一个个发音不同的字。情人变成了情、人,寡妇变成了寡、妇,私生子变成了私、生、子。句子长一些,或者将几句话组织在一起时,则变得像是在读字典和词典。
秋老太太还是新娘子时,作为新郎的陆达仁,就是时间一长变成诨名的六大人,亲手做了一把折扇,让新娘子在上面写一句带喜气的话。新娘子提笔在折扇上写下“提起六大人,好吃是个病,一餐吃条狗——不剩”。新娘子很喜欢这把折扇,夏天最热的时候,用大蒲扇扇风吹凉,折扇只拿在手里表示夫妻恩爱,用来对冲外人对他俩为何生不出孩子的怀疑。后来折扇上的皮纸破了,六大人将旧皮纸撕下来,换上新皮纸,让秋老太太写上“陆父之风,子孙永宝”八个字。多年之后,六大人与寡妇情人,还有已经长成玉树临风的私生子秋风就暴露了。想着丈夫有了日思夜想的血脉传人,秋老太太也就作罢,不料秋风命薄,死在六大人前面。几年之后,小小年纪的陆少林,被秋老太太从六大人的老家安徽寿县接来京山抚养。六大人对这个侄儿毫无感情。随后,秋老太太发现作为传家宝的青铜方壶,连同折扇都被六大人藏了起来。任凭秋老太太如何威胁利诱,六大人就是不肯将青铜方壶拿出来,还因为秋老太太给《湫坝镇文史资料》(第一辑)写了一篇文章,逼着湫坝镇有关的人,将刚刚印出来的书一把火烧得精光。
关于秋老太太的病情,主治医生使用相关仪器进行物理探查,通过对相关数据的分析判断,秋老太太每隔一阵就会相对清醒五到十分钟。自从马跃之他们来到病房后,秋老太太已经将这种规律当众实践过三次,第一次和第二次,秋老太太清醒的时间正好在五到十分钟的区间。第三次,秋老太太将柳琴认作是小玉老师后,像正常人那样毫无破绽地足足说了二十分钟。
前十分钟,秋老太太重点说青铜方壶的消失,附带说了说那把折扇。青铜方壶是秋老太太的父亲从地里挖出来的。那一年侵华日军沿着随枣走廊西进,合围宜昌,湫坝镇上的人要去大山里躲避,过多的金银珠宝带在身上会惹出额外的事情。秋老太太的父亲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亲手挖了一个坑,将一只沉甸甸的箱子埋进去。随枣会战结束,秋老太太的父亲再去原地取那只箱子,挖了半天也没找见。那些金银珠宝虽然不是秋家的全部身家,但也是极其重要的部分。秋老太太的父亲挖了一整天,连地上的千百年来没有动过的石头都挖出来了,依然没有找见,看看只得放弃,就当是蚀财消灾时,一只青铜方壶从地底下冒出来。秋老太太的父亲曾经找古董商人看过,说是年代到不了乾隆,上面又没有任何纹饰,既不值得收藏,又没法作为家用,当个摆件又不美观,只比废铜烂铁强几分。秋老太太的父亲也曾跑过江湖,古董商人的话越是轻描淡写,秋老太太的父亲越是认作奇珍异宝,索性不再找人鉴定,而是找来一个铜匠,将壶盖里的铭文改掉两个字,变成“曾仲秋吉,子孙永宝”,作为秋家的传家宝。自从丢失了那些金银珠宝,秋家的时运就变了,到土改那年,从前富甲一方的大财主,只能勉勉强强地算上小地主。秋老太太的父亲临终前说了一番话,称青铜方壶是秋家福器,假如当初取回了那些金银珠宝,就不会遇上青铜方壶。假如家道没有中落,到这时候,岂不是成了众矢之的。秋老太太出嫁时,家里也没有哥哥弟弟与她争,理所当然地带上青铜方壶作为陪嫁。
后十分钟,秋老太太附带说起秋风的生死,重点放在陆少林的身世上。关于秋风的死,秋老太太觉得最重要的原因不是小玉老师怀上了别人的孩子,而是不知就里的秋老太太拉上同样不知就里的秋风一起寻找青铜方壶时,秋老太太发现秋风是私生子,秋风也发现自己是私生子。自卑到极点的秋风,不肯说出得知自己是私生子的前一天发现的一件器物。秋风只透露说,这件器物的横空出世,一定会石破天惊!秋风带着可以石破天惊的秘密离开人世不久,秋老太太家门口出现一个弃婴。正好六大人的弟弟来看哥哥,秋老太太就说服他将弃婴带回安徽寿县抚养。没过几年,六大人的弟弟去世,秋老太太就将孩子接回京山,亲自抚养。六大人去世后,秋老太太更是将这孩子视为己出。这孩子挺争气,顺利地考上大学,顺利地在武汉参加工作,然后顺利地做到水务局副局长。
“但——是——”
秋老太太还要接着往下说时,突然没声音了。
九十多岁的秋老太太一口气说了二十分钟,终于撑不住了,想喘口气,眼睛一闭,嘴唇还没合拢,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