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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语言

身体语言

一位女性和一位男性是不可能用相同的方式来表达对彼此的感情的。当一对男女搂抱着走在街上时,男方的胳膊会环绕着女方的肩膀,女方的胳膊则会搭在男方的腰上。如果他们的姿势更为随意,那么男方的一只手可以放在口袋里,女方会挽住他的手臂。这些姿势是具有不对等性的。如果女方用胳膊搂着男方的肩膀,而男方的胳膊揽着她的腰,路人会回头看他们的。如果一位女性把手放在口袋里,而一位男性的手挽着她的胳膊,或者女性把胳膊搭在一位男性的肩膀上,而男性把手放在口袋里,那么这位女性很有可能是一位母亲,而男性是她的孩子。

有些人指出,男性把胳膊搭在女性的肩膀上,而不是反过来,是因为男性通常身材更高,所以就算男女有可能调换姿势,也会很不舒服。但是,即使男方并不比女方更高,即便他必须伸展身体才能保持这个保护的姿势,我们还是会遵守这些惯例。如果男方太矮,无法将手臂搭在女方的肩膀上,他们仍然不会改变姿势,而是会转而接受牵手的形式。此外,我们的社会期望男性更高(更老、更富有、更聪明),因为这样就可以将他们定位为保护者——以及更高的地位。

女性和男性的身体语言作为一种缩影,体现了他们不对等的响应方式。即使是在想象中最亲密的时刻,我们也无法跳出性别的框架。当一对男女随意躺下或是睡觉时,男方的典型姿势是平直地仰面躺着,而女方则是侧身而卧,身体蜷曲,依偎在他身边。女方的头可能靠在男方的肩上;男方的手臂会搂着女方。每天,男性和女性都无意识地采用这些姿势,它们仪式化的本质令人感到舒适自在;我们觉得这种舒适感是正确而美好的,一部分原因在于它是我们本身熟悉的,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它反映了一种我们在图像和在生活中见过无数次的格局。但是,对这种仪式的遵循也会强化这种关系的不对等性——男性是可靠的、坚定的保护者,而女性是不可靠的、偏离中心的被保护者。

围绕着一位女性把脸埋在男性颈弯处这样一幅我们并不陌生的画面,谢丽尔·罗姆尼-布朗(Cheryl Romney-Brown)创作了一首诗,描绘了这个动作在女性的一生中反复出现的情景:

在他的颈弯里

他肩上的汗毛闪着微光

像肩饰,让我想起丝缎

在佩内洛普②手中,桑线

被纺编成挂毯,等待着她的英雄归家。

我们女人,总是盼望着男人

从神话或万宝路的广告中走出。

当他爱抚我的背,一切又重新来过。

我吸入烟草香,开始放松。

再一次,我变成了

一个无助的女孩,只希望

闭上双眼,埋头于他的颈弯。

第一次这样做的时候,我多大,

也许三岁?它发生在

爸爸回家的时候。

“求你抱紧我、保护我,

狼人们出来了,眼里冒着灼热的火光。

如果你不保护我,我想我会死。”

我闭上双眼,埋头于他的颈弯。

当我十六岁,成熟而纯真,

在一个炎炎夏夜的乔木下,

我的第一位情郎,嘴唇拂过我的嘴唇。

“我的英雄,你的朱丽叶在这儿。”

粉红色的薄纱缚住我的心。

我闭上双眼,埋头于他的颈弯。

如今,我是一个成熟的女人,男人们的母亲。

经历褪色,记忆静止。

若得拯救,哪怕片刻也好。

我的英雄在这儿待上或许一个小时,

愿意战斗,杀死我所有的敌人。

幻象,神话,任何真实的东西。

我闭上双眼,埋头于他的颈弯。

罗姆尼-布朗的诗在女性把头靠在男性肩膀上、依偎在他身边这种不对等的拥抱中捕捉到了一种童稚的本质,以及这种拥抱中的保护意义。诗人将这种被保护的美妙感受的源头追溯到小时候她与父亲的关系之中。想必,一个小男孩也可能依偎在父母身边,寻求安慰和保护。但是作为成年人,女性仍然占据着这个格局中的孩子所在的位置,而男性已经进入了父母占据的位置。

这首诗也捕捉到,女性在与男性共处时会自动进入受保护的位置,尽管他并没有在真正意义上保护她。标准的舞台造型一直是定好的,一成不变地迎接着少女,让她在她第一次约会时就在这场景中站好自己的位置。而当半生已过,它还在那里,等着离婚后的女人再次步入其中。女性再度扮演起这个仪式性格局中的角色,尽管她们早已作为“男人们的母亲”,证明了自己保护他人的能力。

1988年的美国电影《意外的旅客》中的一个关键场景描绘了这些仪式性的格局。男主角梅肯衣冠不整、心烦意乱地出现在穆里尔的家中。穆里尔曾经对他表示过好感。梅肯向穆里尔讲述了自己儿子过世的悲剧,并告诉她,自己始终没能走出这次事件的影响。梅肯的坦白让穆里尔动容,她带他上了床,为他所遭受的巨大损失而安慰他。在床上,梅肯仰面躺着,抬起胳膊搂住依偎在他身边的穆里尔。在设计这一幕场景时,导演显然感到传统习俗的要求比眼前的情节需要更强烈,也就是说,男人需要根据惯例采取保护者和安慰者的肢体姿势,尽管剧情中是穆里尔在安慰梅肯。

当男人和女人躺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在身体上响应彼此的形式只是不对等的关系体系中的一个表现,这种体系塑造了我们的性别,同时也强化了男性和女性之间的地位差异。戈夫曼对这些不对等性做了一番非常有说服力的描述:

在我们的社会中,在所有阶层中,最温柔的情感表达都包含着一些在政治上有问题的行为表现,女性在其中占据的位置与男性相比是有区别的,且是互惠的。跨性别的情感表达动作表现的是保护者与被保护者、拥抱者与被拥抱者、安慰者与被安慰者、支持者与被支持者、情感的传播者与接受者;男性包围而女性被包围的格局只会被视为理所应当。这只能提醒我们,男性的支配性特权是一种非常特殊的统治,这种统治可以长驱直入到最温柔、最有爱的时刻,还不会造成明显的压力——事实上,我们很难脱离这些不对等性去想象这些时刻。

性别是一种不会消失的差异。正如戈夫曼所说,这是“人类最根深蒂固的特征之一”。我们通过各自的行为方式创造了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却始终相信自己只是在“顺其自然地”行动。但对于什么是自然的这一问题,男女有着不同的理解。而且,我们眼中自然形成的男性和女性特质其实都建立在不对等的响应形式之上。

用戈夫曼的话说,性别关系仿效的是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复杂关系。换句话说,当我们试图做一个好女人或一个好男人时,我们会将塑造自己性别的方式与亲子关系进行类比,从而使其拥有意义。

戈夫曼指出,男人之于女人,就像成年人之于孩子:男人是心怀怜爱的保护者,负责开门,贡献出甜点的第一口,伸手去够高处的架子,还要搬重物。但伴随着儿童特权而来的是义务:孩子的活动是可以被打断的,他们的时间和领域是可以被牺牲的。伴随着受保护的特权而来的是权利的丧失,他们不会被尊重,不会被作为一个成熟的人来对待。当一个人成为保护者,他/她会被定位为有能力、有才干、值得尊敬;而当一个人成为被保护者,他/她会被定位为无能、软弱愚蠢、应当被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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