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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九日

十月二十九日

在前面的日记里曾经讲到,农人是野地生物之一,不该从野地生物里单独提出来。这话乍听有似在贬抑农人的地位,不把他当优等生物的人类看待。也许这样说是贬抑了农人的地位,但他们是野地生物却是事实。野地生物的共同特征是,忙忙碌碌只为绵延子孙,此外再没有什么企求。当然这是生物生与死之大对决,生物是拿延续生命来战胜死亡,通常它们都是战胜者,使得这世界上只有生、有始、有出,而没有死、没有终、没有入。农人恰恰是如此。农人的一生除了拼命生育子女,养育子女,他们自己可以说是没有生活的。若问起这样的人生有何意义,确是没有意义。人类,一个真正的人,除了绵延种族之外,应该还有个体生存的意义,不论这个个体采取的是何种方式的意义,名也罢,利也罢,酒色也罢,权位也罢,总是个体的生活,不一定就要是求道的、求仁的,或是审美的观照、认知的餍足。而这一切,农人都是没有的,他们将一生奉献在生命的锁链上,只做个单纯的链目而已。然而只要这条生命的锁链不断绝,或十代之下,或百代之下,总有一天,这锁链上若冒出具有严肃意义的一目,整条锁链的意义就全都朗化了。故有时候我倒觉得头脑远不如生殖器官,理智远不如本能,人算总不如天算。虽说单就个体而言,农人劳碌终身,看似无意义,但是要在实际的人生类型中找一个类型,包含像农人这样多的美德与幸福的,却还是找不到。以南边族亲为例来说,他们相亲相爱,守望相助,清心寡欲,朴质得像一截木头、一块石头、一头牛。他们守着他们的田地,绝少忧烦。问他们可曾做梦?大概一生里做不到三次,最多抵了他们一生中三次大喜:娶了妻室,生了男儿,完了小儿女的婚嫁。农人的生活实在是足可欣羡的,他们和大自然和一切存有打成一片,不孤立,不对立,就连魑魅魍魉也会偶尔跟他们作作谑。他们信仰诸神,也信仰上帝。上帝存在于他的创造中,无时无刻,随处随地,跟农人在一起,日照、雨露,乃至风霜、蝥贼,生之杀之,永远维持着一个安定的常数。而诸神是他们的守护者,也是他们的医疗者——虽然其医术并不很高明,因为诸神对于世间智识,还是跟人类学习得来。牛为他们输力,狗为他们守户,鸡为他们报时,猫为他们治鼠。他们“不识不知,顺帝(上帝)之则”,比起其他野地生物,总还算尊贵一等。他们就这样,在野地里过着他们完全均衡的自然生活,一代传一代,以至于无穷。

在这个季节里,就是有云,也难得把日遮了。上半晡过后,渐近晌午,看着起云了,却仍未起成。这一季里,云只能氤氲到成气,而没法儿到成形,阳光一样地透过云气辉耀地照下地来;云气最厚时,阳光不过显得薄些而已,好像秋阳偶然瞌了半个眼睑儿,在追忆些太古的往事罢了。真正云气厚些,我倒十分喜欢。稀薄的云气,令我有些微懊恼,往往造成太阳所在的半边天变成炽白,而另半边则成为褪了色的惨蓝,教人强烈地渴望那澄澈的净蓝——那是多么令人觉着明眸善睐的愉悦啊!

今日换了另一家的族侄归来,我还是没机会下田。族亲们说,只要他们空闲着,就没有让我下田之理。往年番薯、番麦各家自收自卖,难得同时遇着农闲,这回整批地发卖,空闲的人手可多着,我只好放弃了我的权利了。

出车时上弦月偏南正对中——今日是初八,回家时已向西而低。吃过饭,在子夜鸡啼声中走出庭外消消饭气,月正在沉落,红红的,像剖半的落日,一个严整的半圆,圆弧精确地垂直向下没入,横剖的直径面先是与地平线平行,终至合成一线,天于是立时暗了下来,星点兀地浮出了几百千粒,确是奇景。

有一件奇异的天象,人们大概很少注意到。通常新月与满月的落地点是相去有一大段距离的。以本月为例,二十二天前,即本月八日,拂晓前满月落,早起的人一定看见它是落入八月中下旬时的日落处——在现时日落处之远北;而五天前,即本月二十四日,黄昏时见初三新月却出在远远的南天,初晚时落入十一二月之交的日落处——在现时日落处的远南。见了这个现象的人,一定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末了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可是再看过初四、初五、初六、初七,发现月轨逐日北移,到今日初八已北移到与日同轨,同一落点,从而可推知一周后的既望日(旧历十六)拂晓前,满月定落在现时日落点的远北。新月与满月的落地点,南北大约相去有黄道的半幅宽,即约二十四度。

蝥贼:蝥也写作蟊,音谋或矛。蝥贼是农作物害虫。食根叫蝥,食节叫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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