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没有做梦了,天将曙时做了一场梦。梦境有似一出灾难电影,一开片分明身在南边的溪中,手里拿着一块台湾石图,那情景仿佛是九月二十七日捡石图的镜头,在潜意识里被剪接在这场梦的开场上。九月二十七日捡到石图时,我是十分兴奋地捧着它,在梦里却是另一种表情,我正凝重地注视着它。我所以凝重地注视它,是我清清楚楚看见石图面是个活境,纵贯山脉真有千年古木到处点缀着,只是绝大部分山坡都是光秃秃的:而山谷间也真的有细条的流水蜿蜒地流着。但是正观看间,发现山谷的流水一下子暴涨了起来,我见太母山麓的洪水滚滚而下,仅一弹指的工夫,已冲出了谷口,下意识里不由大吃一惊,急忙抬头向上游的溪面看去,果见山洪已奔腾而至,竟然没有半点儿声音。但一经看见,便听见雷霆般的吼声随着洪流淹袭过来。正要拔腿走避,洪水早已淹至,一霎时间,被冲走了约四十弓远,脚底下尽是滚动着的大石,两脚早已被碰撞成残废,忽觉得前胸撞着了一块巨石,虽撞着并不觉得痛,于是急急伸手攀住巨石,将全身提了上去。待爬上了巨石,才见着溪面上漂着无数的人,洪吼中杂着无数哀号,情状实在惊心动魄。只听见有人高声喊着:“大家站起来,跟洪水顶斗!”一下子众人都站稳了脚,我也不知在何时溜了下去,站在水里——两脚似乎复原了。在下一瞬间,洪水被顶住不流了。不多时,水渐渐消减,终于全被吸进地底下去了。但溪床上露出来的并不是砂石,而是五光十彩的晶体,定睛看时,发现整条溪床铺满了碎金、水晶及各种色泽的宝石。众人齐声欢呼,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想探手去拿,发现手里还好好儿捧着台湾石图。正在此时,那只刺竹蔀上的伯劳,出了宿,一路喈喈地鸣着,一径停在老杨桃树上大声嚷着,我的意识便在伯劳由远而近的鸣声中,从下层浮到上层,终于醒了。一醒来,才觉得冷,原来盖在胸腹上的被角溜到腰胁下去了,而就寝前又忘了将北窗关小些,怪不得做了这场奇梦。只要那被角不溜,或是有人替我将被角再盖上去,就可免了这场梦中洪水了。问题似乎就是这么简单,世上的真实灾祸莫不可做如是观,一场洪水系于一块被角。
好几日没有读书了,午前贪看晴光,中午总得补绽麻布袋,午后下田虽没有我的份儿,却也不好意思带着书,坐在田头看;人家正为自己忙着,岂可失礼?出车回来又太晚了,实在没看书的时间,觉着百般的不对劲儿。今天午后偷看了几分钟,是一本日本人写的谈禅书,无非讲些公案。佛书我极少有;我就是不喜欢,也许我是孔孟的信徒,思想上最感到格格不入的,莫过于佛理。禅,哪里是佛学?天下间倒有一桩公案一向被沉霾着,将来或许到了老年,成了学究,我会写出来。这门公案,可名为杨学公案,那就是天下间第一个发现自我的人是杨朱,后来杨朱变名为庄周,人们就不记得杨朱了,于是世间便只有庄学,再没有杨学。庄学在魏晋间大行其道之后,又变名了,那就是禅学,于是世间又只有禅学而不再有庄学。其实,两千年来只有一个自我哲学,因为自我是人人自己,故这门学问一直风靡思想界——不论它用什么名称,都一样的风靡。但由杨变庄,是单纯的变名;由庄变禅,却非单纯的变名,而是篡夺。这使得庄子书自唐以来被埋没,罕有人问津。这一点教人不平。其实禅学并未得庄学真髓,它接的是魏晋人所理解的那一条理路,全在播弄光景,只是自欺欺人,不能有真受用。
番麦再出两天可以出完。
半夜鸡啼时,打开书来做初夜读。
人一定要心灵在单独的状况中才能有悟,悟与不悟,等于开眼与未开眼。
一开眼,万象森然,尽入眼里;不开眼,一片漆黑,一物不见。直读到二遍鸡啼才上床,反正一睡睡到天大明,没人吵没人叫,至多几声燕鸻,几声伯劳,几声白头翁或麻雀,那只有加深我的酣睡。柳永词: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套用他的句子:明朝睡醒何时?天鹨唱,日高秋阔。
播弄光景:景读如影。
天鹨:即云雀。鹨音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