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已日出三竿,满室内正回荡着云雀的歌声。草草洗了面,急忙赶到南边去。刚到那边,族亲们就告诉我找着了。说是天将明之前,家人听见卧房壁后有小孩的微弱啜泣声,赶紧出去查看,又未见什么,再仔细听,发现啜泣声是从堆在檐下的柴薪和草缊间发出来的,赶紧挪开了草缊,小女孩竟就蜷缩在那儿。大人们莫不觉得奇怪,一个小女孩怎会自己躲入草缊内,再从外面将草缊一层层叠得好好儿的?问她因何在草缊中?小女孩说,向晚时她刚煮好了番薯签饭,灭了灶里的火,还未回头,忽被一个大黑物捉住了手臂。那大黑物手脚比任何大人都长大,生满了长黑毛,一个劲儿将她往后拖,后来她就失神了。醒来时,看见一片漆黑,又只听见虫声,不闻人语,害怕极了,又不敢大声哭,只小声抽泣着。这就奇了,说是那儿走出一只大猕猴或狗熊,将女孩藏在柴草中做什么?依照习俗传说,山林田野间,随处都可能遇见魑魅魍魉,这些魑魅魍魉并不害人,但喜欢恶作剧,不论小孩大人遇着,定要被作弄一番。它们往往以蚱蜢、牛屎待客,塞得你满嘴。运气好,像这个女孩,给藏在屋后壁下柴草堆中,让大人们干着急,舞弄到三更半夜去找,它在一旁得意地笑了;运气不好,将人迷到几铺路外的别乡,或竟迷入山林里,有时候竟就有意外。
现代读书人当然没法儿相信这些魑魅魍魉,但像这件事情,又难得找出合理的解释。我则宁愿相信有魑魅魍魉。读荷马的《伊利亚特》我们很容易发现那并不是一场公平的战争,诸神动手脚动得太厉害。这些诸神在后来的基督教便归入天使之类,不然便归入撒旦的党徒。偶尔可听见某地出了圣泉,治愈聋瞆残废,万人空巷,老远争着去盛圣水。时而也可听见有某些奇迹。这在多神教则视为诸神的显迹,在基督教则视为上帝的显迹,这里是多神教得其正。造物主在造物以内,一共有三种创造:物质是第一创造,灵魂是第二创造,诸神是第三创造。在造物以内,这三种创造都是不灭的,故物质不灭,灵魂不灭,诸神也不灭。诸神原是为着佐助灵魂所显现的本能之不足而设,故当人智大开以后,诸神也逐渐退位了。魑魅魍魉是诸神中的小淘气,当然也随着人智之大开而退位。虽说退位,并非绝对的退,它们说不定在何时又可能复位;当然这是另一个待研究的问题。至于上帝,即造物主,自创造完成以后,就不再干预,故一场海啸吞没三十万人,造物主根本不能与知,也不与知;庞贝城一夜之间埋在火山爆发物之下,他也不能与知;人类动辄百万大军厮杀,他也不与知;即使现代人类果真由少数野心家发动核子战争,将地球整个毁了,他也不会与知的。故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造物以内,凭人类的眼目去看,凭理性去推求,一清二楚;一出造物之外,包括造物主本身,这就非人类的眼目看得见,非理性可得而推求的了。那里是绝对的无理,彻底的迷惘。当然,实在只存在于造物以内,目的也只存在于造物以内。原始的多神教算是独得其旨,永远纠缠着现世利益,不失诸神佐贰的本意。
米瓮空了,今日舂了一臼应急,待番麦出完,再舂几斗盛满。上回是八月中旬舂的,糁着番薯吃,吃得省。此时没有番薯了,全吃米,没多少天就掏空了瓮底。南边族亲,除了有病或有客,只有年夜才吃米饭,平时有生番薯吃生番薯签煮的饭,没有生番薯就吃番薯签干饭。下个月是曝番薯签干月,一家家各趸有一大船肚畚。我自幼不曾吃过番薯签干,父母亲疼着我们兄弟俩儿,没有生番薯就全吃米,遂养成了习惯。每回到南边,见着族亲吃番薯签干饭,喉管就觉得难过。族亲们米是自街上籴,我则自种,且坚持自舂。电力碾米厂不要多少时间就可碾一石,够我吃几个月,可是我还是主张自舂。凡人生必需品,千万不能依赖外力,外力不可久恃,像电力碾米必要有电,若一旦失电,岂不挨饿?一国农耕若舍弃了牛马,这一国就陷在危机中了。若一国的粮食仰给外国,则情形更糟。都市的自来水,问题最大,一旦失电,顷刻乏绝。现代国民,自饮食热力,全在政府操纵控制之下,尤其大都会数百万乃至千万以上的人口,连出入通道都受着管制,这确是专制政治、独裁政治、军阀政治、财阀政治的绝好温床,人民个个成了工蚁,从空中俯瞰,可见到满窝里黑压压地爬着。这是我拒绝现代文明的理由,我不愿意受到政治的压榨、经济的压榨。人们只要聪明一点儿,不盲目被生育本能驱使,不看资本家的广告,节制奴役自己的无谓欲望,不愚蠢到去信仰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坚持自我的尊严,科学就能获得正当运用,现代文明就值得歌颂了。
缊:闽南语发音yēn或wēn。将一把干叶,头尾向中折打成捆,叫草缊。
船肚畚:农家贮存谷物之器,编竹而成,涂以泥,高五尺,长约一丈,形状如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