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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秋季开学之前落雨,而且是暴雨,这种情形非常罕见。

暴雨落了两天还不见停。暴雨肆虐的第一天,余校长他们见势头不对,就分头下去通知学生,明天不用来到学校报到,后天准时到校上课就行。哪料到,第二天暴雨更甚,山上山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急流。他们只好又将远远近近的山村重新走一遍,告诉学生们开学时间再顺延一天。第三天下午,已经不能用暴雨来形容的暴雨疯狂到极点,正当所有风云、林木、山体一齐呐喊时,一道强烈的闪电击中后山的那座石峰。解体后的巨石顺着山坡滚下来,临近学校时,正好弹起来,穿过屋顶,将六年级教室的讲台打桩一样砸进地里。然后就地打了一个滚,破墙而出,十分精确地安卧在旗杆下面。

界岭小学的房子是“文化革命”后期修建的,原准备安排一批从省城来的知识青年。后来,叶碧秋的外公决定将这些闲着没用的房子改造成小学。他曾惋惜这批知识青年中途变卦,说好要来,却又不来,如果来了,界岭的文化面貌肯定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叶碧秋的外公当村长时,正是越穷越有威信的时期。他往乡里跑一次,再往县里跑一次,就将知青点要来了。代价是,将工农兵大学生的推荐指标都给了别的村。叶碧秋的外公力排众议,让大家相信,被推荐成工农兵大学生的人,只能成为界岭的生产关系,无法产生生产力。知识青年一来,既扩大了生产关系,又增加了生产力,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多少年之后,当大学生人数就像物产一样成了各地攀比指标后,在各种报表上,工农兵大学生也既是生产关系,也是生产力。虽然如此,也没有人说叶碧秋的外公在决策上犯了错误,却说是上级领导同知识青年一起欺骗了界岭人民。房子还是新的时,县里还记得打招呼,让村里代为管理。那一年,叶碧秋的外公擅自决定用知青点的房子,办一所自己的小学。村委会有人建议还是请示一下县里。叶碧秋的外公说,空置的房子垮得快,用来办学校则是养房子。

当年,知青点的房子一定要盖成红色的。为此,界岭的男男女女都到乡里去挑红砖。那时候,这房子是这一带山里最漂亮的,有一阵,大家将它叫做红砖屋。二十多年了,别的公屋早已破烂不堪,学校的红砖屋,再用十年也没问题。界岭的事有些是没道理的,譬如,老山界上的大庙,既得神灵护佑,尘俗之人也爱护有加,每隔三五年仍需整修一次。反而是一年到头总有小学生捣乱不已的红砖屋,这么多年,基本上没有大修过。所以大家认为,读书的人养房子。

霹雳震响之前,余校长正在和余志说话。余志昨天就要去乡初中报到,被余校长拦住了。这会儿,他又要下山,余校长仍旧拦着,一定要等李子来邀他才让走。霹雳一响,刚刚还说暴雨没什么可怕的余志,情不自禁地钻到余校长怀里,依偎了片刻,余校长便推开余志,拉开虚掩的大门,正好看到巨石在电光迸发中自天而降,又从教室里破墙而出,翻了几个跟头,挨着旗杆不动了。风雨中飘荡着一股强烈的硝烟气味。余校长抱着自己的头,不是害怕,而是头晕,等到蓝飞出现在门口,才在心里叫一声:“惨了!”余志双手抱住余校长不让他冒雨出去,说这是近地雷,非常危险。

余校长正在犹豫,从后山传来隐隐约约的叫喊声。

余志也听见了,而且还分辨清楚了:“是孙老师!”

余校长果断地推开余志,操起一把锄头,一头钻进暴雨中。余校长顾不上说什么,一挥手,示意让蓝飞跟上,一起往后山去。找到孙四海时,他正在自己的茯苓地附近拼命地挖排水沟。

霹雳震响之前,孙四海就上山了。雨太大,他担心再过两个月就要收获的茯苓被山水泡成汤。孙四海亲眼看到,一道惊人的闪电将山野照得通透,在接下来极为黑暗的瞬间里,他感到天地都麻木了,伴随着这感觉的是一道更加惊人的闪电。孙四海坚信没有听到巨响,因为自己就是这巨响的一部分。他只看到山顶上那座石峰,无声无息地塌下来,巨石顺着山坡往下滚,每一次腾空都有闪电映照。

余校长和蓝飞赶来时,孙四海的听力还没有恢复,只能指着倒在排水沟上的两棵大树,示意这些也是被雷电击倒的。情况紧急在于,半个山坡的来水,应该是顺着排水沟流入旁边的峡谷,可是倒下来的两棵大树像两座拦水坝,将排水沟堵得死死的,浑浊的山水改变流向,顺着树干涌到学校这边的山坡上,引来泥沙俱下,直接冲向学校的后沟。三个人忙到天黑,才将被大树堵塞的排水沟挖通。然而,学校后沟里的泥沙,已经堆积到窗台那么高了。

那一声霹雳大约用尽了老天爷的力气,暴雨终于减弱了。

这时候,邓有米也来了。邓有米想过那阵霹雳也许会弄出点事故来,却没料到它几乎毁了学校。旗杆下面的那块巨石更让他大惊失色。如果惯性再大些,石头越过操场,沿着山坡下去,正好是他家所在的村子。

最恐惧的人是蓝飞。从山上下来,说好大家一起将教室巡查一遍,蓝飞走到六年级教室,就站在那里不动了。六年级教室被那块大石头砸个正着,外墙倒了,大梁一端歪在地上,另一端搭在后墙上。讲台被砸到地下近半米深。蓝飞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些,叫了他几次,都没有动静。突然,他说:如果不是一再推迟开学,大石头滚下来时,我正好站在讲台上讲课。孙四海回敬说,一点没错,还有三十名学生陪着你哩!

余校长说,当务之急是要向村长余实汇报,还要找人帮忙挑后沟里的沙土,不然,剩下的两间教室也很危险。

找人救急的孙四海一会儿就带回十几位学生家长。

向村里报告灾情的邓有米,却没有带回村长余实。村长余实淋了雨,感冒发烧,刚喝下一碗姜汤,正盖着棉被发汗。听了邓有米的话,村长余实直骂老天爷,为何单挑六年级教室砸。他说烧一退,就会赶到学校来。

大家顾不上吃晚饭,一口气忙到半夜,才挖出一道临时排水沟。余校长喘了一口气,发现雨已经停了,云缝里露出几颗星星。

临散去时,余校长与大家说好,明天一早接着干。

因为太累,余校长夜里睡得很沉。一觉醒来,听到外面有动静,原来是村长余实领着叶碧秋的父亲等六七个砌匠来了。天色还不太亮,余校长带着村长余实实地看了一遍。在没有倒塌的教室里,村长余实皱着眉头看了半天,指着后墙说:“这墙歪了!”

大家眯着眼睛看去,墙壁果然歪了。

在村长余实的亲自督促下,几位砌匠用新砍的几根树干,由内向外将墙壁撑住。至于后沟的沙土,不用村长余实安排,家长们早就排好班,三五个人一伙,轮流来学校,估计一个星期就能清除干净。

只是五六年级教室的问题太大。桷子、桁条几乎全断了,陈年旧瓦本来就很脆,从高处摔落下来后,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最关键的还是横梁断了,不能再用。没有横梁,教室就无法修复。有位砌匠是王小兰婆家的亲戚,这位李家表哥记得王小兰的小叔子原来打算盖平房,备了一副横梁,后来盖了楼房,横梁没有用,一直闲在那里。村长余实听了,连声叫好,就是不提买横梁不能赊欠的铁规矩。

见大家都不做声,村长余实就催余校长赶快去王小兰家,小叔子不在,她丈夫一样可以说话算数。余校长说,一副横梁要抵半间屋的价,学校出不起这个钱。村长余实说,大家都说余校长到省城赚了一个万元户回来,急事急用,可以先垫付一下。余校长被这话顶到墙根上,连个借口都找不出来,咬着牙说,他那点钱只够买一副横梁。村长余实很高兴,说桁条和桷子缺多少只管上山去砍,将账记在村委会的名下。

事情刚商量出个眉目,天地间忽然一亮,云层遮掩的山岭上,露出一道灿烂霞光。大家心头一喜,这场雨下得太足,接下来半个月肯定全是天晴。

在去王小兰家的路上,余校长不停地责怪自己,怎么就想不出拒绝的办法,将攒下来的这点钱留给余志呢?直到与王小兰的丈夫谈妥,钱都付了,他还在后悔。

王小兰不了解内情,还以为是村长余实额外开恩,禁不住长吁短叹,如果村官们事事都能如此,界岭的事就好办多了。正在数钱的丈夫,冲着王小兰大骂,界岭的事与你有个屁相干!

余校长转身出屋,见李子正在收拾行李,就问她,父母刚才是不是又吵架了。李子点点头,从上初中开始,每次回家他俩都要吵一架,离开家时,又要吵一架。今天早上妈妈在厨房里偷偷地为她炒油盐饭,他俩又吵起来了。余校长说,人病久了,越活越不容易,能吵架说明他身体还能挺得住。李子说,她觉得父亲其实烦的是她。还说,如果不是想妈妈,她真想长期住在学校里,不回家了。

听李子这么一说,余校长就觉得自己不应再想那些钱了。

回到家里,余志将做好的早饭送到他面前。余校长看了一眼余志有些贫血的脸色,又心酸起来,明明很饿,却咽不下东西,勉强将碗里的饭吃完,就放下了筷子。余志问他是不是感冒了。余校长一边否认,一边往外走,正好碰上背着一只大包的李子。

余志抢着将碗筷洗干净,才将自己的东西拿出来,拼成一担,然后朝孙四海叫道:“孙老师,我们上学去了!”孙四海走过来,试了试他们的担子,自己挑着一直送到学校后面的山脊上,才返回来。

这期间,各显神通找早饭吃的人陆续回来了。

余校长看到几个砌匠聚在一起议论什么,便有意提示村长余实,他们一定是在讨论工钱的事。若是村长余实接了话,余校长就会说,接下来还要花不少钱,学校的几个老师,没有谁垫付得了,村委会何时才能拨款给他们?

村长余实却快步躲开,根本不接话。

余校长只好安排:趁着天晴,毕业班暂时挪到二年级教室上课,二年级的学生在操场上临时对付一阵。村长余实对这样的安排很满意,毕业班是教学工作的重中之重,凡事都要优先。今天下午就让余壮远来报到,校难当头,村长的儿子应该像个男子汉。

只要不提钱,村长余实对任何事都表现得很爽快,毁坏的教室得彻底大修,砌匠们要趁着雨后天晴赶紧动工,入了冬雨雪一多,不说没地方上课,施工也多有不便。

村长余实考虑最多的是架横梁的事。他将叶碧秋的父亲和其他砌匠叫到一起,选了半天,只有第二天早上六点是最好的时辰。这下子可把大家急坏了,虽然只是在外墙的位置上砌一座砖垛,能将横梁架起来就行,可一应材料都没有。村长余实不管这一套,他要砌匠们自行解决,回头再一起算账。也是因为余校长自掏腰包做出了范例,砌匠们答应从各自家底中想些办法。

砌匠们不忙,余校长他们就得忙。砌匠们一忙,余校长他们就闲了下来。半夜里,点着火把加班赶工的砌匠们终于将架横梁的准备全做好了。

余校长正要进屋休息,叶碧秋的父亲走过来告诉他,早上砌匠们在一起议论的不是工钱,是有两个砌匠发现,李子和孙四海站在一起时,活像是父女俩。

听说这事是李家表哥发现的,余校长吓了一跳。

因为替孙四海担心,余校长夜里少睡了两个小时。好在横梁起架前的一应祭祀,必须由砌匠亲自动手,不欢迎有太多人观看。余校长睡到六点差十分才起床,和孙四海、邓有米一起放了一串响鞭,然后就在一旁看着砌匠们将横梁架到墙上。

横梁架起来后,剩下的事情就好办多了。余校长不敢再拖延开学时间,上午九点,学生们到齐后,就在操场上举行了新学期开学典礼。村长余实亲自同余校长一起拉动绳索,将收藏了一个暑假的国旗升得高高的。

邓有米吹奏完国歌,将脸歪到孙四海耳边,小声说,儿子都上六年级了,当老子的才想起来重视教育。孙四海说,以村长余实的为人,别说他儿子成不了状元,就是将他的儿子教成了状元,他依然是想什么时候变脸,就什么时候变脸。

升旗仪式结束后,四年级和六年级的学生回到教室。二年级的学生只能在操场上架起黑板上课。村长余实在旁边转来转去,忽然倒吸一口凉气。

正在同砌匠们说话的余校长连忙过来询问。

村长余实指着旗杆旁的石头说:“将士出征,若是被风吹断帅旗,是大不利。古书上都是这样写的。若是这石头再往前半尺,砸断旗杆,是你们学校的不吉?还是界岭村的不利?或者是更大的不吉不利?”

余校长眨眨眼睛才回答:“石头滚下来时,旗杆上没有旗,只是一根光杆,真有预兆的话,也只能算警告吧!”

村长余实将眼睛瞪大了一圈:“你这是答非所问!”

余校长不停地眨着眼睛:“一所小学,有什么好警告的。”

村长余实说:“我也是这样想的,界岭村是要闹出点大事才能引起外面的注意。可这么个小地方能出什么大事呢?”

村长余实沿着石头滚落的痕迹,走到刚刚搭起横梁的教室里,站在大石头砸出来的土坑边,问余校长,按照正常情况,石头落下来时,应当是谁站在这里上课。余校长说是蓝飞。村长余实追问三遍。余校长说,界岭小学是一个老师管一个班,正课和副课全部包干,蓝飞教六年级,别人就不会占他的讲台。村长余实点了点头。

这时,下课铃响了。

村长余实要余校长将蓝飞叫过来。

村长余实指着土坑对蓝飞说:“界岭的石头好凶呀!”

蓝飞说:“真凶,就不会被雷电劈成这个样子。”

村长余实说:“你也别当事后英雄。没看到石头是冲你来的吗?若是按时开学,只怕正好砸在你的头上。”

蓝飞点点头说:“我不否认这是一种可能。”

村长余实又补充说:“应当是砸烂你的狗头。”

蓝飞苦笑一声,点头承认。

大家都知道,狗头之说,是从教室后墙上,那条隐约可见的“文革”标语沿用而来的。

村长余实进一步分析说:“被雷电轰下来的石头,之所以冲着蓝助理而来,是因为蓝助理侵占了大多数人的利益。一个民办教师转正,就减少界岭村三分之一的教育支出。你侵占了界岭小学的转正名额,就是侵占了界岭人民的利益,在政治上是卑鄙的,在道德上是无耻的。”

村长余实故意将话说得轻飘飘的。

蓝飞到底还是蓝飞,在因转正风波忍耐三个月后,他不顾旁边还有许多的学生,突然像霹雳一样爆发,将一支粉笔猛地掷向村长余实。

“界岭的畜生都可以骂我,你——没有这个资格!”

“你敢骂人!到了老子的地盘还敢造老子的反!”

“我骂的是畜生,难道你是畜生吗?”

村长余实也没想到自己会左右开弓打了蓝飞两耳光。

叭叭两声脆响,比山顶巨石受到霹雳轰击,更让人震惊。

连村长余实本人都呆呆地看着蓝飞,等待进一步反应。

想不到蓝飞轻轻一笑,就像暴雨之后从云层透出来的那缕霞光。开学的第一天是蓝飞值班,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粉笔,然后敲响那只挂在屋檐下的铁钟。第二遍钟声响过,蓝飞走进由二年级教室改成的六年级教室。

余壮远喊了一声:“起立!”

全班同学齐声叫道:“老师好!”

余壮远再喊一声:“坐下!”

他自己刚刚坐下,蓝飞就点了他的名。

“请余壮远同学站起来!”

蓝飞的话音刚落,村长余实就闯了进来,左手揪住他的领口,右手对着他的鼻子就是一拳,嘴里还不停地吼叫。

“你要是敢对我儿子罚站,我就叫你躺在教室里!”

蓝飞掏出手帕,擦了擦从鼻子里流出来的血。

“余壮远同学,请你回答上学期思想品德课中讲过的一个问题:青少年何时才能获得最基本的公民权?”

余壮远被吓坏了,怔怔地回答:“男的二十二,女的二十。”

班上的学生全都抿着嘴。蓝飞说:“那是法定结婚年龄,我问的是公民权。”

余壮远说:“我爸说,结了婚才有公民权。”

蓝飞轻轻一笑:“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三十四条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年满十八周岁的公民,不分民族、种族、性别、职业、家庭出身、宗教信仰、教育程度、财产状况、居住期限,都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但是依照法律被剥夺政治权利的人除外。”

蓝飞在用木头撑着墙壁的教室里转了一圈,然后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大字:请同学们以自己年满十八,获得公民权后,要不要将选票投给那些蔑视知识,蔑视人权的“村阀”为题,写一篇五百字的议论文!见村长余实还在讲台旁边虎视眈眈地盯着,蓝飞又说,今天的作文不用写在作文本上,写在心里就行。

教室很静,蓝飞在课桌之间的走道上来回走着。

村长余实终于待不下去了,他丢下一句狠话:休想将界岭小学变成培养反对派的基地!

村长余实走后,学校里闹得更厉害了。

最生气的不是蓝飞,而是孙四海和邓有米,甚至砌匠们和那些在后沟挑沙土的家长,都说要去乡里告状。蓝飞是真平静还是假平静,大家都看不准,不过他说的话,让大家对他另眼相看。

蓝飞说,在乡中心小学几年,年年都听说村干部打老师的事。只不过大多数老师都是本地人,有各种各样的顾忌,才没有声张。就算闹起来,也不会有结果,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村干部打人,就像丈夫打老婆,是一件不太好管的事。村长余实这种人,不打他,就要找机会打别人。蓝飞现在是公办教师,挨了打,村长余实会心虚。如果是打民办教师,他真的会像打老婆一样没有顾忌。如果,村长余实从此对学校老师的公民权利有所尊重,自己挨上这几下,也是值得的。

那天晚上,蓝飞请三位老师到他屋里喝酒。酒菜很丰富,显然是有所准备。今天的事,只不过是偶然的契机。蓝飞表面上的不在乎,让大家心里更沉重。一瓶酒喝完,蓝飞对大家说,暑假时,他到县里活动了一下,有两个单位想要他去做文秘工作。他对自己这一生也有个不大不小的目标,不管发生什么事,界岭都是一处驿站。所以,他不仅不会恨村长余实,还会感谢他给了自己更大的动力。蓝飞在界岭待了整整一百五十天,在离开之前,他要做一些余校长他们不能做、不敢做的事。痛骂村长余实和在课堂上讲公民权,其实是蓄谋已久的。

在界岭小学,从未有过这天晚上的情形。

余校长、邓有米和孙四海一言不发,默默听着蓝飞的讲演。蓝飞说了很多,他以自己为例,之所以要放下教鞭,离开讲台,去到官场上谋发展,是因为自己从那些厚黑的书籍中悟出一个道理,用火治不了火,用水治不了水,教育拯救不了教育,民办教师也拯救不了民办教师。所以自己决定赴汤蹈火,去往官场一试身手。对界岭小学来说,靠学校是救不了学校的,也必须有人赴汤蹈火,将村长余实撵下台,取而代之。

蓝飞走后多日,这个话题又被余校长他们重新提起。在孙四海看来,处理事情善于举一反三的邓有米最有村长相。邓有米则说,以余校长的德高望重,只要出马,比老将黄忠还靠得住。余校长中意的反而是孙四海,举止行为有几分浪漫的孙四海,才是最有希望的黑马。

三个人说来说去,并没有真将此话当回事。

他们面前的最大压力仍然是整修校舍。

蓝飞挨过村长余实的两耳光和一拳头后,第二天就请假下山去了,过了两个星期才回来。他随身带来一纸调函,上面写着于一个月之内到县人事局报到,另行分配工作。其实已确定,蓝飞的新单位是县团委少工部。

蓝飞背着行李离开界岭小学时,天上又落雨了。

22

秋雨淅淅沥沥地让人心烦,界岭小学还是破破烂烂的。

不是大家对天气估计错了,是校舍整修工期一拖再拖。

问题的关键还是钱。架横梁之前,村长余实表态说,界岭人虽然穷,骨头还是硬的,该给的钱,到时候就会给。村长余实每次来学校指点,一点推卸责任的迹象也没有。工匠都是人精,砌匠也不例外,从横梁架好后,就开始怠工,一天架不成两根桁条,两天钉不完四根桷子。余校长同他们说了许多好话,再不抓紧时间,万一提前入冬,雨雪天气一来,学生们连避风寒的地方都没有。几位砌匠最终被感动,总算将屋顶盖好了。叶碧秋的父亲说,董永和七仙女还能唱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学生们如果在风雪中上课,老槐树都会开口骂人。李家表哥也爱听《天仙配》,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变本加厉地讨要工钱。

余校长为这事去找村长余实,却被他推得干干净净,说,这房子当年是县知青办的,后来知青办撤并到教育局,所以这房子是教育局的,不归村里管。

余校长以为村长余实还在记恨蓝飞,就解释说,蓝飞从民办教师转成公办教师,急着树立自己的形象,就犯下了小人得志的错误。村长余实却不领情,还叫余校长不要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将公事私事混成一团。

有一次,余校长将正要出门的村长余实堵在办公室里。村长余实朝老会计喊,要他将昨天商量的办法告诉余校长,余校长以为真有办法了,就让村长余实走了。想不到老会计说,他和村长余实昨天到老山界有事,从那棵很大的红豆杉前面经过时,村长说,余校长再来要钱,就将这棵树送给他,反正他们以前盗砍过红豆杉,死猪不怕开水烫了。界岭本地,大的红豆杉只有十几棵。真能砍下一棵卖了,维修学校的钱当然不成问题。听了老会计的话,余校长生气了,他说,村长余实有种,敢说树是你让砍的,别说砍一棵红豆杉,就是将界岭的红豆杉全砍了,他也不怕。

余校长不断地找村长余实,每磨一次口舌,村长余实的态度就更坚决一分,甚至说,余校长若是再去他家,他就会放狗出来。余校长就当没听到,该去仍然要去。那狗早就认识他,见到这个浑身粉笔味的人,汪汪叫两声,表示态度便罢了。

有一次,村长余实的妻子说,客人来家越多,连狗都会跟他越来越亲热,村长余实接着说出了最难听的话。

“有些人连狗都不如,照顾得越好,后脑勺越是长反骨!”

余校长明白任何解释都没有用了。

那天,还没到接李子回家的时间,王小兰突然来到学校,直接找到余校长。

原来村长余实近来总是失眠,自己在家用茯苓蒸鸡蛋,吃过几次也没用,就让妻子来找她,想弄点夜交藤配在一起吃。聊起来,村长余实的妻子要王小兰捎话给余校长,村长余实在家常说要将界岭小学撤了,从前村里没有小学时,想读书的孩子也没有少读书,无非是脚下辛苦一些,每天多跑二十里路而已。在妻子面前,村长余实大概没必要说假话。让他生气的是,蓝飞要学生们在获得公民权后,用手里的选票惩罚“村阀”时,居然人人鼓掌,连自己的儿子都不例外。村长余实倒不认为自己就是蓝飞所说的“村阀”,但起码是个村官。学生们如此肆无忌惮,让他觉得心寒。妻子则反复相劝,蓝飞已经调走了,其他老师一向顾全大局,好不容易才让村长余实答应再观察一阵。

余校长这才感到,蓝飞临走时说的一席话不是没有道理。蓝飞要余校长他们注意,自己说的公民权问题是否会引起村长余实对学校态度的根本改变。用厚黑的理论来分析,村长余实这样的人,一定会对威胁自己利益的事物提早做出反应。当然,余校长也想到另一面:村长余实这样说,有可能只是不让自己再去麻烦他,迫使他们自己想办法解决校舍维修问题。

说完正事,王小兰压低声音告诉余校长,外面有人盯着她。

倒塌的教室那边,砌匠只剩下两位了,一位是李家表哥,另一位是叶碧秋的父亲。两个人没精打采地从被滚石砸碎的砖块中,选出一些还能够凑合着用的,堆到一起。

王小兰说,这一次,丈夫破天荒主动要她来学校报信,反而让她怀疑是不是有陷阱。

余校长也想试探一下。他将孙四海叫到办公室,摆出一副让他俩单独说说话的样子,自己去砌匠那里聊天。果然像王小兰分析的,李家表哥立即不安起来,几次想过去看看,都被余校长拉住了。

王小兰离开办公室时,脸上泪痕还没擦干净。

余校长问孙四海,王小兰有没有说些更深入的事情。

孙四海说,王小兰不担心村长余实,却担心丈夫的那些亲戚。这些时,他们连续去她家,分明是商量讨要工钱的事,说起话来却是鬼鬼祟祟。王小兰听到他们说,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别的话声音都很小,唯独这一句,说得豪情万丈。

余校长也把李家表哥发现李子越长越像孙四海的事,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他。孙四海面无表情地回答,难怪那家伙越来越变态,天天都要折磨王小兰,把乳房都咬破了。

放学后,余校长将邓有米和孙四海叫到一起,商量下一步到底如何办。比较一致的看法是,虽然是村办小学,这么多年从未向乡教育站开口要钱,这一次太为难了,不妨试一试。

他们刚刚达成共识,万站长就来了。

万站长的样子有些狼狈,不像是下来检查工作。

余校长领着他从山下看到山上,又从山上看到山下,围着学校里里外外看遍了,想不到万站长说:“这样好,要穷一起穷,要破烂一起破烂,省得望天小学的那几个家伙,总在我面前拿你们攀比。”回到屋里,余校长去厨房做饭。万站长往余校长床上一躺,便呼呼大睡起来。

天黑之前,是那些寄宿的学生最放松的时候。余校长要他们小声点别吵着万站长。随后发现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他将晚饭做好,叫万站长起来吃饭。叫了三次,万站长都是睁开眼睛看看,又倒头再睡,一口气睡到第二天中午,才懒洋洋地爬起来。听说自己睡了将近二十小时,万站长勉强笑了笑说,都是那只母老虎闹的。蓝飞转正后,她闹了两个月,好不容易歇下来。前些时蓝飞来教育站办理调动工作的手续,她看见后又发起疯来,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并且一闹比一闹厉害,三天三夜不让他合眼。没办法,只好溜到界岭,给自己放几天假。

这番话让余校长他们有些失望。

好在万站长没有甩手不管,当天下午就去找村长余实。

晚上回学校时,万站长脸色铁青,进门就将破了两个洞的牛仔裤撩给大家看。说是村长余实家的狗咬的。大家都很吃惊,好多年了,从未听说有老师被狗咬了的。万站长倒是想通了,当站长多年,身上的粉笔气味少了,界岭的狗将他当成干部了。幸好邻居扔给他一根棍子,不然更惨。村长余实的妻子过了好一阵才出来,先说丈夫不在家,然后问他要不要进屋喝杯茶。不等万站长说话,她又说,村委会一分钱也没有,村长当得没意思,她丈夫打算辞职不干,到外面打工挣钱去。万站长不理这一套,闯进屋里,本想吼一通,看到余壮远正趴在桌子上写作业,便扭头回来了。

闹了半天,连个人影都没见到,万站长很生气。他要余校长明天上课时,将余壮远交给自己。没想到第二天上课之前,余壮远主动来找他。昨天傍晚,他父亲其实在家,但是,今天一早就下山了,是不是真的去南方打工去,他也不清楚。余壮远伤心地说,父亲临走时说了狠话,最多将上学期读完,下学期坚决要他转学。万站长感到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要余壮远告诉父亲,趁早别打这样的歪主意,只要乡教育站站长还姓万,全乡没有第二所小学敢接收余壮远。

万站长在山上待了三天,老天爷似乎故意给他脸色看,居然下了两场小雨。

小雨一来,不起风还好,一旦起风,只有屋顶没有墙壁的教室里,同野外基本一样。无奈之下,余校长只好让叶碧秋的父亲用竹竿夹上茅草,围成一道墙壁模样,外面的风雨,能挡多少算多少。

说实在话,在万站长管辖的十几所村办小学中,界岭小学的情况还算好的,能将知青点的好房子改为校舍,已经是得天独厚。可惜,雷暴不长眼,偏偏要与界岭小学过不去。到这种地步,即便是万站长也想不出办法了,只能叮嘱叶碧秋的父亲,山上的茅草不要钱,多割些回来,夹得厚厚的,到落雪时,也能挡一挡风寒。

不知道妻子的火气何时才能平息,万站长想待到教室的茅草墙弄好之后再走。那天清晨,窗纸刚刚泛白,就听到叶碧秋的父亲在外面小声叫余校长。

余校长从床上爬起来,和叶碧秋的父亲隔着窗纸说了几句话,便转身来到万站长房间,用力拖起他,顾不上说一句话,硬生生地将他推出后门,让他沿小路绕到山脊那边,再走大路下山。

刚刚关好后门,就有人在前面叫门。

余校长装着有颈椎病,不能一下子坐起来,坐起来后,还得再等一会儿才能下地,他将万站长睡过的床铺整理好,又装着膝盖被凳子撞疼了,估计万站长已经钻进树林里,他才打开前门。

在学校做工的那些砌匠,在李家表哥的带领下,推开余校长,将每间屋翻了一遍,还到学生们寄宿的房间去找,问万站长去哪儿了。余校长告诉他们,昨天傍晚,万站长就摸黑下山了,乡里托人带信来,上午有个重要会议必须参加。

叶碧秋的父亲横着眉毛说:“我昨天忙到天黑才离开,没见到有人来送信。”

余校长说:“你当时被孙四海的笛声迷住了,正在发呆。”

叶碧秋的父亲记起来了,余校长领着学生举行降旗仪式时,自己正好想起女儿。叶碧秋读小学时,总说孙老师的笛声真好听。所以,一听到孙四海的笛声,自己就心酸,想女儿,满脑子都是眼泪,却流不出来。

那些砌匠七嘴八舌地说,村长余实撂挑子了,不算横梁,其余的工钱和材料钱,只能找万站长要。砌匠们谋划好了,将万站长扣下来,什么时候将工钱付清,再让万站长离开。否则,三年五载也不一定能拿到钱。

听他们这样说,余校长觉得很不好意思,再三表示,被人赖账的滋味,天天都在自己心里堵着,就算空口吃几只红辣椒,也压不下去。反正他和邓有米,还有孙四海是不会开溜的,只要有办法,首先就将欠他们的工钱付了。

没有逮住万站长,砌匠们只好失望地离开。

没走多远,他们又回来,李家表哥闹着要找几把锁,将现存的两间教室锁起来。叶碧秋的父亲马上去村里借锁,没料到锁没借着,却被叶碧秋的小姨数落一通。回到学校后,叶碧秋的父亲去余校长屋里找出一把刀,到操场旁边的山坡上,砍了几棵柞刺,堆在教室门口。

余校长像是没有看到这些,一如既往地领着寄宿的学生,将国旗升到旗杆顶上。

升旗仪式结束后,学生们都去看教室门口的柞刺,然后高兴地四处乱叫:“太好了,我们也可以在操场上课了!”

听到孩子们的叫声,砌匠们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叶碧秋的父亲想了想说,这事与孩子没关系,不能不让他们读书。说着就去搬开教室门口的柞刺。

余校长忙着给自己和学生们准备早饭,没有注意到砌匠们是什么时候走的。等他做好早饭,走到门口喊孩子们吃饭时,操场上已见不到他们的影子了。有片刻时间,余校长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身后响起呼噜呼噜的喝粥声,余校长以为是哪个调皮的孩子,在嘲讽他煮粥时舍不得放米。余校长猛一转身,说:“我要看看是哪个捣蛋鬼,没长牙齿,只会用嘴唇吃饭!”却看到万站长坐在那里。

余校长说:“你怎么没走?他们要扣押你哩!”

万站长说:“如果听你的,我早被他们抓住了。”

万站长将碗里粥喝完了,才接着解释。从后门上山时,发现叶碧秋的父亲拿着木棍横在小路上,他觉得不对,便躲到孙四海为种茯苓准备的香木堆里。等叶碧秋的父亲撤走了,他索性沿原路回到学校。

余校长夸奖他,到底是站长,比校长棋高一着。

万站长很严肃地提醒余校长,这件事看上去似乎有点来头。匠人们讨债从来都是斯斯文文的,如此极端手法,恐怕背后还有别的故事。余校长倒不紧张,他自信很快就能弄清楚来龙去脉,因为最早来报信的人,正是闹得最凶的叶碧秋的父亲。

到这一步,万站长更不想走,他要等叶碧秋的父亲上工后,当面问个究竟。

叶碧秋的父亲吃过早饭再来学校时,看见万站长还在六年级的教室里听课,便想离开。万站长几步追上来,将他请到余校长的家里。好言好语地问了好久,也没问出个名堂。

叶碧秋的父亲说的都是实话,若是提前就了解砌匠们的计划,自己头天晚上就会向余校长通风报信。他也是一大早才从砌匠们那里听到这个计划的。好在大家要他去小路上埋伏,他才有机会提前敲门报警。不过,叶碧秋的父亲还是感觉到,这事没完,下一步还有事情要发生。

如此一来,余校长更不让万站长在学校里待下去了。

余校长从屋里拿出那双皮鞋,要万站长在路过细张家寨时,顺便交给蓝小梅。

余校长说,皮鞋虽然是自己买的,送给蓝小梅却是邓有米和孙四海的主意。成菊和王小兰脚大,穿不了三十六码的鞋,蓝小梅才有资格当替补队员。

见万站长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自己,余校长又说,如果李芳穿着合适,也可以送给她。女式皮鞋终归是给女人穿的,总不能穿在男人脚上。

万站长将手摆得像狗尾巴,他说,那个女人,除了她自己,这辈子不会再有人给她买鞋了。

万站长接过皮鞋,走了不远,便又站住,回头问余校长,王主任的那篇文章到底如何,教师节过去好久了,还没有动静,是不是真的能够发表?

这些时,一天到晚都在操心校舍整修,余校长将这事忘干净了。经万站长提醒,他也觉得不可思议。文章的事,当初都是王主任主动说的。每次说起来,口气都很肯定,而且旁边都有人在。王主任已经为界岭小学做了重大宣传,没有必要再在自己面前吹牛表功。所以,余校长相信,王主任说的话是会兑现的,只不过要稍晚一点。

万站长觉得,余校长太轻信王主任了。屁大一点的界岭都如此复杂,一省之城只怕比一万个界岭相加还要复杂。万站长要余校长写封信,问候一下王主任,顺便提一下文章的事,看王主任如何回答。

余校长将笔提起又放下,反复斟酌,才告诉王主任,自己从省城回来后一切都好,界岭小学也一切正常,只是王主任拍过照片的那根旗杆,差点被山上滚下来的大石头砸断了。

万站长开始不满意,看了两遍之后,一拍大腿,指着余校长的鼻子说,难怪邓有米说他是狐狸精,以王主任对界岭小学的了解,肯定明白,这块大石头,必然要给学校带来巨大的损害。

送走万站长,余校长就去找叶碧秋的父亲。一开始说的都是整修房屋的事。叶碧秋的父亲判断,这三间教室是连在一起的,一间毁了,另外两间也会有问题,这要等雨雪连绵的日子才能看出来。看看旁边没有别人,叶碧秋的父亲说,早上的事,按他的看法,与村长余实没关系,倒是王小兰的丈夫在起作用。不算他自己,六位砌匠,有三人是李家的亲戚。所以,他只能假装积极,凡事冲在前面。

放学之后,余校长见孙四海扛着锄头往后山上走,突然想起来,这几天,李家表哥有事没事去后山上转过好几次。也许那些人想扣留万站长只是幌子,背后瞄准的是孙四海精心培育三年,天气晴朗之后就能收获的茯苓。

老村长在世时,分给孙四海这块山地。种的第一窖茯苓跑了香,丢的多,找回来的少。第二窖茯苓提前卖了,借给学校做了维修费用,到现在也没还。现在是第三窖了,孙四海早就想好了,卖了这窖茯苓,给王小兰和李子添置一些衣物,其余的钱,全部存起来,做李子读高中时的学费。

余校长装作去看明爱芬的墓地。本来只是借口,一到那里,便认真地扎了一只草把子,先将墓碑擦拭一遍,又将墓地里的牛粪铲除干净。还将余志的身体情况、学习情况、生活情况,连蓝小梅为他做了一双布鞋的事,全都说了一遍。他很想告诉明爱芬,自己送了一双皮鞋给蓝小梅,又怕她不高兴,夜里托梦骂他,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接下来,余校长很自然地走到孙四海的茯苓地里。地面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长,正在嬉戏的两只松鼠看到他,马上钻进旁边的树林里,大概是觉得不是威胁,一会儿又钻出来,继续先前的快乐。临近收获,茯苓地里几乎没有事情可做,孙四海也只是过来看看。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余校长瞅着时机提醒孙四海,是不是搭一座茅棚,请人帮忙守夜,这么好的茯苓,要是被人害了或者偷了,就太不划算了。

孙四海说:“要守夜也只能是我自己来。”

余校长也说:“反正到哪里你都是一个人睡觉。”

余校长说着就要动手搭茅棚,孙四海连忙说:“你还当真了呀,这茯苓可不是好偷的,你就让我好好在家里睡觉吧!”

余校长提醒他:“万一有人往茯苓地里泼甲胺磷呢?”

孙四海听出话里有话。过了好久,他才说:“真有人想害我,别说往茯苓地里泼甲胺磷,就是往碗里放老鼠药,我也防不胜防!”

余校长说:“既然想到了这一步,依我看,还不如找个茯苓贩子,将这些茯苓估个价卖出去。”

孙四海惨淡一笑:“现钱不抓,不是行家。现钱一抓,全是行家!”

又说了一阵,二人就往回走。

天黑之后,孙四海一反常态,吹笛子时,不是在家里,而是绕着操场一圈圈地走。寄宿学生中年龄小的几个,跟在孙四海身后绕了几圈,就回屋了。剩下孙四海,在徐缓的笛声中,一直走到附近村里的灯火都熄了,才停下来。

第二天早上,升旗仪式结束后,孙四海对余校长说,他的建议很对,反正是穷,也不在乎卖现货多赚几个钱,何况挖出来的现货,还有可能不如估算的多。

孙四海上午托人带信,下午,一个茯苓贩子就找上门来。孙四海领着他到地里看过之后,很快就达成口头协议,只待明天再来,正式签订合同,交付现钱。临走之前,茯苓贩子从怀里取出一块红布系在旁边的树枝上。这是行规,说明这块地里的茯苓是他的了。即使有人想偷,也不敢下手。因为偷的茯苓,不经茯苓贩子的手,是变不出来钱的。

约定时间到了,茯苓贩子却没有来。孙四海并不在意,山里人,特别是这些走乡串户收山货的贩子,说不定在哪儿遇上艳事,将说好的事延后几天是很常见的。孙四海下午临放学时才得知情况有变。茯苓贩子托人带来一张纸条,说昨天交给孙四海的五十元信用钱,由他留下买酒喝。这意思是说,孙四海的茯苓他不要了。

接下来的事情,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那天上午,学校的老师正在上课,讨债的砌匠又来了。有两位爬到后山上,各自拿着两瓶甲胺磷,大声叫喊,限余校长中午十二点之前,将所欠的工钱尽数付给他们,否则,就将学校的茯苓地毁了。

余校长和邓有米急了,一个在操场上安抚,一个跑到山上解释,说茯苓地是孙四海私人的,与学校无关。可他们根本不听,还说,前几年为了应付上面来检查,学校就是用这块地里的茯苓抵房屋维修费的。

孙四海一直在教室里上课,直到放学时,他才走出教室,将一张写好的合同交给李家表哥。所谓合同,其实就一句话:经甲乙双方友好协商,同意以孙四海自有地本季所产之茯苓,折算成界岭小学三间教室本次维修之全部款项。

不等余校长和邓有米插手,两个人当场签字画押了。

邓有米说,别看那块地里的茯苓长得好,今天晚上就会全部跑香。

李家表哥说,跑得再远,也不会跑到学校的操场上。

余校长非常生气,却又没办法发脾气。

接下来,砌匠们用一个星期时间,将倒塌的教室整理得勉强可以使用。

做完这些,那些人才将药材贩子叫来收茯苓。

起窖时,在茯苓地正中心挖出一窝菜花蛇。

按规矩,这块地里的茯苓价格要翻一番。

更神奇的是,挖起来的茯苓,有三分之一是包裹着香木须根的,如此价格又要上调许多。药材贩子当场点数,这种被称为神苓的茯苓,无论大小,每一只另外再补五元钱。

心高气傲的孙四海,已懒得再计较这些了。

叶碧秋的父亲跳出来打抱不平。李家表哥说,大家都是砌匠,你怎么吃里扒外。叶碧秋的父亲说,自古以来,匠人若是欺侮老师,在老天爷的眼里,都要罪加一等。李家表哥只好答应,将另两间教室的瓦翻盖一遍。叶碧秋的父亲还是不同意,非要他们将药材贩子另外付给的现金,如数补偿给孙四海。叶碧秋的父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说若不答应,他也往茯苓地里泼甲胺磷。李家表哥没办法,却不肯对孙四海让步,说要退钱也只能退余校长买横梁的那部分。此外,还要叶碧秋的父亲自己去翻盖其他教室的瓦。

余校长拿到退回来的钱,想转手让给孙四海。

孙四海却不领情。别人以为他会看重这些钱,他却说,大不了再等三年,下一次收茯苓时,看这些人还能弄出什么花招。余校长又想将这些钱用在另外两间教室的整修上,但不只是邓有米和孙四海反对,就连叶碧秋的父亲也反对。因为破碎的瓦太多,叶碧秋的父亲又弄不来新瓦,只能将完整的瓦集中铺在屋脊的正面,再割些茅草铺在屋脊的反面。余校长见学校变成这样,难过地不断地责怪自己无能,将学校越办越差,让学生们在茅草棚里上课。大家说,这与他毫不相干。就像老山界大庙,香火好不好,原因不在和尚、尼姑,菩萨不显灵,就没有人去磕头。小学中学没办好,丢脸的是乡里和县里,大学没办好,丢脸的是国家。余校长只好苦笑地随着他们的话说,一个民办教师,的确犯不着将那些十丈长的竹竿都搭不着的责任揽到自己的肩上。

那天,李家表哥得意洋洋地跑来转悠。

郁愤难忍的余校长便将他作为发泄对象。

“你们晓得孙老师为什么如此慷慨吗?”

李家表哥当然不晓得。

余校长郑重地说:“因为爱!”

李家表哥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变得煞白。

23

季节又在变化。

离界岭小学很远的山坡上,阔叶的乔木开始变艳丽了。那些为数不多的红豆杉,总是独立在山的不同寻常处,用常青的叶冠,将满树的红果衬托得格外亮眼。

已经是十月了,在地势稍低的地方,庄稼仍在漫不经心地生长,一点收获的心情也没有。那些在墨绿丛林中生发出来的红叶,让张英才想起界岭小学那几张红得不太正常的脸庞。

张英才头一次前往界岭小学时,虽然有万站长陪同,这条路仍然让他觉得神秘莫测。如今再次走来,往日的神秘已被漫无边际的忧郁所替代。一路上,山沟里的阴凉,山脊上的清凉,都没有第二个人与他分享。张英才觉得奇怪,没有同路的人,有迎面而来的人也行,然而,从上山开始,这条路就归他一个使用。这种情景,有些意味深长,似乎是对他一去不返的这几年的深刻回应。

不是万站长不肯陪他来,是李芳定了一条不近情理的家规。

看在张英才是丈夫亲外甥的面子上,李芳不再旧事重提。

这一次李芳的表弟又没有分到转正指标,她也不再追究。

关键的问题在于,李芳在万站长的皮包里发现一双女式皮鞋。

那一天,被抽调到县教育局工作的张英才因公事回来,本来要见万站长,却只见到李芳。李芳用有史以来最难看的脸色对着他,哪怕他身上带着县教育局的公函也没用。张英才只好先回家。张英才关上门,将那份公函放到桌子上。父亲先看,看完之后连连说,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做好人一定会有好报呀!母亲后看,看完之后抹着眼泪说,余校长他们总算有出头之日,我家英才也不用愧疚一辈子了。一直以来,家里的人总在提醒张英才要对余校长他们感恩。张英才这样做也是为了缓解父亲和母亲多年来内心的压力。张英才不让父亲和母亲往外说,毕竟这次回来只是将一些有疑问的情况核对一下,正式文件要等情况核实汇总之后再下达。张英才打听了两天,谁也不清楚万站长去了哪里。第三天上午,张英才正要再去乡教育站,母亲从外面回来,说听别人说,这几天李芳总在细张家寨躲躲闪闪,只怕是听到什么闲话,想找人家的麻烦。

张英才懂得母亲的意思,二话没说就往细张家寨赶。刚走进村子,就听到蓝小梅家里传来叫骂声。张英才冲进屋子,看到万站长伸出双手将蓝小梅护在身后,自己脸上却被李芳抓出几道血痕。“哪有你这样当外甥的,余校长让你捎皮鞋给蓝小梅,你却往我包里塞!这下子好了,舅舅是越说越黑,你来与舅妈说明白吧!”舅舅劈头盖脸一顿骂,张英才全听到心里去了。他走上前去,想将舅舅推开,却又害怕李芳那虽然白嫩,却锋利无比的十指,只好顺着万站长的话现编现说。

张英才说皮鞋是余校长在省城买的,本来想给王小兰,不料码子小了,王小兰不能穿。又想送给成菊,那个女人也是大脚穿不了。后来,余校长的儿子余志提醒说,蓝小梅曾给他做了一双布鞋。余校长才决定将这双送不出去的皮鞋送给蓝小梅。事后,张英才听说他凭空虚构的这些事,居然全是真的,也忍不住啧啧称奇。那天他进门之前,万站长已如此说过一遍,见张英才的说法相同,李芳的火气才消退下来。

因为太愤怒,李芳的思绪全部集中在皮鞋上。皮鞋的来龙去脉弄清楚后,她规定,从即日起,以公路为界,万站长不许往北边去,北边的几所学校交给教育站的黄会计管,他自己只能管公路南边的几所学校。

后来有空说起这段有惊无险的事,万站长还心有余悸地叹息,危难之时,还是血缘关系最靠得住。

与万站长见面后,张英才将核实后的情况带回县里。

等他再次回到乡教育站时,相关红头文件已经揣在怀里了。这些红头文件让万站长忘了近来所有的不快。

万站长很想亲自去界岭宣布这条喜讯,但一方面由于李芳立了家规,不好马上违反,另一方面,全乡十几所小学,他和黄会计两个人全部跑一遍,最快也得两天。因此,万站长觉得,让张英才跑一趟界岭小学,是最理想的选择。

自从转为公办教师,张英才就没有回过界岭小学。万站长问过原因,张英才说,自己走得很不光彩,如果只是回去叙旧,无论对他自己,还是对余校长他们,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所以,他一直在等待机会。暑假期间县教育局抽调人员组成一个专门处理民办教师问题的办公室,万站长力荐张英才,也是考虑到,唯有余校长他们转为公办教师,张英才心里的郁结才能最终化解。万站长觉得,对于张英才来说,再也没有比送红头文件上山去更好的机会了。

张英才当然没有异议。

一个人在山里走路,即便是刻意控制速度,也只能维持很短一段时间,稍不注意,步伐就自动加快了。想消磨时间,除非停下来,找个石头坐下,或者找块草地躺下。

一阵清风从头顶上吹过,隐隐约约地落下一些笛声。

张英才心里一动,紧走几步越过山脊,果然看到山腰上的界岭小学正在举行降旗仪式。让张英才意想不到的是,记忆中一切还是那样清晰,真实的学校已如此破败,屋顶上的黑瓦大部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全是枯黄的茅草。

因为父亲的责骂,每年正月初二,如果没有落雪,张英才都要来界岭小学拜年。实际上,张英才从未越过这道山脊。唯有今年的正月初二,他真的走上这山脊,看见了久违的界岭小学,还有正在水泥球台上打乒乓球的孙四海和余志。

那时候,他还觉得一切如初,想不到变化来得如此之快。虽然听万站长说过,界岭小学在雷中毁了一间教室,亲眼看到后,张英才还是十分吃惊。越过山脊的那一步有些沉重,之后是下山路,走起来轻松多了。山路拐到界岭小学背后的山坡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撑着教室山墙和后墙的每一根圆木。

路边的树林里出现一个女人,是蓝小梅在那里呆坐着。张英才叫了一声。

蓝小梅回过头来,见是张英才,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自己走累了,想休息一会儿再下去。蓝小梅一定是被心里的话憋坏了,第二句话就说李芳上她家胡闹,弄得她天天做噩梦,眼睛一闭,就看见李芳穿着一双大皮靴,追赶着要踢人。睡不好,别说爬山,就是走平路也会累坏人。

蓝小梅说:“余校长真是太奇怪了,无缘无故送皮鞋给我,惹出这么大的风波。”

张英才说:“余校长只奇不怪,他要送皮鞋给你,肯定是有道理的。”

蓝小梅说:“我是想当面把这皮鞋还给他。”

张英才说:“还给他有什么用,他家里又没有能穿女式皮鞋的脚。”

蓝小梅说:“你那个舅妈,也太霸道了。我和你舅舅年轻时的那点事,她也要倒回去管。若不是你救场,我这老脸往哪里搁呀!”

张英才说:“莫说舅妈,当初舅舅让我到界岭,将蓝飞留在中心小学,我也吃过醋。”

蓝小梅说:“你舅舅和舅妈,一个心肠比脑子好,一个脑子比心肠好,所以才会出现好心办坏事的情况。”

张英才说:“会不会还有坏心办好事的情况呢?”

这话本无所指,却让蓝小梅脸红起来。她将头一低,站起来往界岭小学走去。张英才仔细一想,也觉得自己这话似乎在说,李芳上细张家寨胡闹,反而会成全蓝小梅。

蓝小梅神情紧张的样子,反而让近乡情怯的张英才平静了。

蓝小梅不再说话,拎着一只小提包在前面走走停停,刚在操场上露面,几个在余校长家寄宿的学生便欢呼雀跃地跑过来。他们不认识张英才,拼命地往蓝小梅怀里钻。蓝小梅像挑西瓜那样,一边摸着他们的小脑袋,一边要他们报告余校长,有贵客来了。

学生们还没跑到门口,余校长就听到动静了,他快步走向张英才,还大声叫道:“孙老师,快出来,看看谁来了!”孙四海拿着笛子在门口露面后,愣了一下。张英才过去,他俩握手时,只是相互笑一笑,什么话也没说。

几个大孩子腼腆地走过来,很礼貌地叫了声:“张老师!”张英才没料到自己还能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孩子们很高兴,余校长当然更高兴,孙四海也笑了笑,并且说,张英才这样子,天生就应该当老师。张英才也笑着说,民办教师的最大特点是将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来教,自己也算是民办教师出身,哪能记不住自己的孩子呢?

见他们老是站在操场上说话,蓝小梅在一旁小声提醒,要他们进屋去谈。

余校长这才想起还没同蓝小梅打招呼,就问:“你怎么来了?”

蓝小梅有点娇嗔地小声回敬一句:“都是你做的好事!”

余校长知道她话里有话,有点心虚地转向张英才。

张英才正在问孙四海,学校的房子怎么破成这种样子。

孙四海指着旗杆下的那块大石头,将经过说了一遍。

随着孙四海的话,大家一齐走到旗杆下。石头实在是太大了,有成人胸脯那么高。余校长说,大石头若是再多打一个滚,山下村子里的人就遭殃了。张英才走到六年级的教室里,虽然重新摆上了课桌,被石头砸出来的大坑也用沙土回填过,留下来的痕迹依然使人惊心动魄。

蓝小梅先惊呼起来,如果正赶上老师和学生全在教室里,可就太惨了。

孙四海告诉她,巨石滚下来时,首先砸中了教室的讲台,将一张三尺高的桌子砸进地里。孙四海说,余校长、邓有米、他自己、张英才、夏雨、骆雪,最后是蓝飞,这些老师都在这张讲台后面站过,别人都没有事,蓝飞一来就出这种怪事。

蓝小梅惊魂不定地嘟哝,这么大的事情,蓝飞回家后,竟然只字不提。

最让张英才难过的是用来挡风雨的那些茅草,这已经不是学校,而是看护山货的草房子。余校长他们也叹气,一间教室被砸,别的教室跟着受到牵连,小雨小漏,大雨大漏,旧瓦全碎了,又没有钱换新瓦,只好盖上茅草顶着。

这时候,闻讯赶来的邓有米在外面响亮地叫着张英才。

几句客气话说过,邓有米就说,看张英才的样子像是有喜事,若是公事他就不猜了,若是私事,肯定是送喜帖,请他们去喝结婚喜酒。

张英才笑着回答:“我是带着私人感情来办公事。”

邓有米说:“千万别对我们说,你舅舅又给了一个转正指标。那样的话,又不晓得会便宜谁!我们三个是界岭的刘关张,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要么一起转正,要么一起不转正。你要是有办法就将我们三个一起转为公办教师,等你结婚时,我送你一台大彩电。”

张英才伸出手要与邓有米拉钩。

邓有米想也不想就将手指弯着迎了上去。

邓有米还说:“就算让你腐败一次,也心甘情愿。”

张英才狡黠地笑了一下,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封信递给邓有米。邓有米打开一看,开头一句竟然是表达男女私情的话,便连忙还了回去。

邓有米说:“私人信件不能随便看。”

张英才开心地说:“让你看信,就等于告诉你,早点将大彩电准备好,免得到时候不是没有现钱,就是没有现货。”

张英才将信放回提包后,重新取出一只信封交给余校长。

余校长不肯接,说自己是无妇之夫,开不起这样的玩笑。

邓有米伸手想接,张英才却说,这是公事,必须由余校长先看。

余校长将信将疑地接过信封,取出里面的红头文件。只看了一眼文件头,眼睛就放出异样的光彩来。余校长看了一遍后,什么也没说,用双手递给邓有米。邓有米与之相反,越看眼睛越细,直到眯成了条缝,将文件交给孙四海时,两只手还在发抖。孙四海看完了,却冷笑一声说,界岭的天上只会掉大石头,想让它掉馅饼,就算活十辈子也修炼不出那样的福气。

“真的像《红楼梦》所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我与万站长说过,界岭小学的情况格外不同,这么大的事让他来宣布才合适。万站长非让我来,是因为我与你们几位关系非同一般,即使是叫一声恩师也不为过。而且,如果你们几位不能转为公办教师,我这一生就会活得不踏实。”

听张英才这样说,蓝小梅从孙四海手里拿过文件,越看越惊喜。

“我说过嘛,将七十二行中的好人全都加在一起,也比不上第七十三行的民办教师。看起来政府也开始欣赏民办教师了,所以才下这样的文件,将全中国的民办教师全部转为公办教师。这不叫苍天开眼,是余校长你们终于感天动地了!”

孙四海要过文件,重新看了一遍,然后交给邓有米。

邓有米将文件重新看了一遍,又还给余校长。

余校长双手捧着红头文件,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蓝小梅说:“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就在操场上决定了?”

说话时,她轻轻地拉了拉余校长的衣襟。余校长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有话说不出来,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家。余校长在前面走,其余的人都跟着他。走在最后的蓝小梅一只脚跨进门,又犹豫地退了出来,并将门掩上。

黄昏时节,掩上门的屋子里已经很暗了。余校长站在堂屋正中,大家都不说话。一只松鼠不知从哪里钻进来,探头探脑之后,居然蹿上桌子。余校长轻叹一声,松鼠像离弦之箭一样顺原路逃跑了。

“张老师,这是真的吗?”

“若有半点不实,就让那块大石头压死我!”

“我们可是被骗苦了。”

“只有比畜生都不如的人,才会再骗你们!”

话音未落,张英才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抽泣几声后,忽然对着空中大吼。余校长双手掩面,任凭积蓄二十多年的泪水沿着指缝无声无息地倾泻出来。

也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忽然听到操场上有歌声在响。

余校长他们赶紧到后门外,将顺着竹涧流下来的泉水,浇了几把到自己的脸上,这才打开屋门。操场上,寄宿的学生在蓝小梅的指挥下,正在放声齐唱《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见到孙四海出来了,蓝小梅叫他给学生们伴奏。孙四海回屋拿出笛子,舔了舔笛膜,就吹了起来。蓝小梅又要余校长他们同学生们一起唱。余校长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开口唱了。一曲还未唱罢,蓝小梅就叫起来,要他们在心里想着刚刚得到的喜讯,不要再将这首歌唱得无比忧伤。余校长他们试了几次,还是不行,唱不了两句,又习惯地回到从前那种唱法。蓝小梅无奈地笑了笑,说他们天生是苦命,该快乐的时候也快乐不起来。蓝小梅不勉强,让他们站在一旁欣赏学生们的歌唱。

他们发现,蓝小梅打拍子的样子很好看。一问,原来蓝小梅也当过民办教师,若不是后来蓝飞的父亲患癌症,她不得不回家照料,这次政府的好政策,她也有资格享受。

蓝小梅提议,这天晚上大家都在余校长家吃饭。

邓有米带头叫好,还将成菊叫来了。

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正在开心,孙四海又忧伤起来。

连蓝小梅都知道这是为什么,正在安慰他,门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么热闹,是不是余校长有大喜了!”

突然出现在门口的王小兰,让孙四海大吃一惊。原来是蓝小梅抽空去了叶碧秋的小姨家,让她找个借口,将王小兰叫来一起高兴。

孙四海说:“蓝小梅很像这个大家庭的嫂子啊。”

成菊马上接过话说:“对,我当二姐,王小兰就当三妹好了。”

余校长怕蓝小梅生气,连忙把话岔开,他说,凡事总会有些预兆,昨天夜里梦见新来的学生们在教室弹凤凰琴。醒来后,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只凤凰琴早就送给张英才老师了,后来的学生连见都没见过,怎么会弹哩!原来是应在张英才老师带来的给所有民办教师转正的政策。

王小兰说,昨天夜里自己也做了一个弹凤凰琴的梦,只不过弹琴的人是余校长。王小兰边说边朝成菊使眼色。成菊会心地说,昨天夜里她在梦中笑醒了。她还要邓有米作证。邓有米煞有介事地证明,妻子确实在梦里笑出声来。成菊又说,之所以笑,是因为看到余校长在一棵桃花树下弹着凤凰琴,每弹一下,树上的花瓣,就像雪一样往下飘。

两个女人一起问蓝小梅,如何解这个梦。

蓝小梅心里有数,却故意说成是余校长在怀念爱妻。

王小兰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拍着巴掌说,大嫂到底是大嫂,要么不开口,开口便是一语中的。琴就是情。凤凰琴,即是男女之情。看来,要不了多久,余校长就要请大家喝喜酒,庆祝老树新花,二度梅香。

蓝小梅乱了方寸,明知对方是在暗指自己,又不能不说话。她问:“余校长的新花是什么样子?”

王小兰说:“什么样子我不清楚,只晓得是三十六码的!”

大家笑得正开心,叶碧秋的小姨打着手电筒进来了。

王小兰一看时间,比原先约好的超出了半小时。

王小兰一走,大家也就散了。成菊问蓝小梅,要不要上她家去睡。蓝小梅说不用了,先前蓝飞在这里时,她都是同寄宿的女生一起睡,已经习惯了。至于张英才,余志没有回来,他可以睡余志的床。临走时,成菊贴着蓝小梅的耳朵说了一句什么,将蓝小梅弄得满脸通红。男人们显然明白那话里的内容,都将目光移到余校长身上。余校长不敢在屋里停留,赶紧到厨房去给客人烧洗澡水。

洗澡水烧好了后,张英才先去用。

屋里只剩下余校长和蓝小梅。两个人隔着桌子相对而坐。蓝小梅感叹,现在想来,蓝飞来界岭工作一阵子,真的是太好了。只可惜蓝飞悟性差,还没得到余校长他们的真传,就当了逃兵。其实,人一生,吃也吃不了多少,穿也穿不了多少,用也用不了多少。要说享福,也就是有事做,累不着;有饭吃,饿不着;有衣穿,羞不着。再想得到太多,就是作孽。蓝小梅说来说去,总也离不开蓝飞,她说,蓝飞至少是半个男苕,年纪轻轻的,急于转正,不择手段,如果能耐心等到这一次,那八辈子也还不清的良心债也就不用背了。

蓝小梅不停地说话,根本不让余校长开口。

余校长明白她的心思,只是默默地听着。

蓝小梅突然问了他一句:“好不容易盼到能转正了,往后你打算怎么办?”

余校长说:“在没看到细则之前,什么也不敢想。”

蓝小梅叹了一口气:“你呀,悲观了二十年,听到再好的消息也不会笑。要是像你这样,我一个女人家的,还要养孩子,不如找个深水塘跳下去算了。”

余校长说:“从最高一级制定政策的人,到最低一级的民办教师,中间隔得太远,只要哪一环脱节,问题就来了。”

蓝小梅说:“这么大字的红头文件,哪能设局骗你这个老实人!你就好好想想往后的好日子如何过吧。真像你说的那样悲观,转不了正,我替你负责。”

余校长说:“其实也没多少好想的,万一有这样好的运气,还是要待在界岭,继续教教孩子们读书。”

张英才洗完澡,就轮到余校长了。

蓝小梅是女人,最后洗澡,这是界岭的规矩。

蓝小梅洗澡时,张英才本来已经上床了,又披着衣服出来,问余校长:“蓝姨是来找你的吧?”

余校长从没问过,当然不清楚。

张英才说:“依我看,蓝小梅已经爱上你了。”

余校长说:“人家可能是来还皮鞋的。”

说着,余校长指了指蓝小梅随身带来的提包,鼓鼓囊囊的样子,很像塞着一双皮鞋。张英才诡笑一下,上前打开一看,果然是那双皮鞋。虽然猜中了,余校长难免失望。

张英才却说:“蓝小梅若是真想不要这双皮鞋,完全可以托我带来,用不着跑这么远的路。再说,像她这样的女人,哪会当面将事情做绝哩!”

余校长也觉得这话有道理,便转移话题,说曾在县车站看到张英才被一个漂亮女孩子接走。张英才承认,那就是他的女朋友,也是在省里读书回来的,如今在县文化馆搞舞美设计。张英才告诉余校长,当初那句作为上联的“时时刻刻等你来敲门”,就是这个叫姚燕的女孩写给自己的。那时候,因为对刚刚萌芽的爱情没把握,内心才像疯了一样,渴望能去省城,天天与姚燕在一起。

张英才要余校长想想自己的事:“实在不好在蓝小梅面前开口,我可以帮你。”

余校长说:“你敢帮这个忙,小心万站长打断你的腿。”

张英才说:“爱情之事要两情相悦,一厢情愿是成不了的。那天李芳到细张家寨胡闹,我总算看清楚了,舅舅不过是蓝小梅稍微有点特殊的普通朋友。”

这时,蓝小梅在厨房里说话了:“你们两个还在说话呀,早点睡吧!”

张英才应了一声,小声对余校长说:“听到没有,这口气是女当家的吩咐男当家的。我去睡了,你就在这里等她吧!”

余校长说:“为什么要我等,你不等?”

张英才笑起来:“余校长多年不近女色,都忘了,女人洗完澡,是不会再穿外套的。”

余校长慌了,连忙说:“我也去睡。”

余校长钻到卧室里,却没有往被窝里钻,坐在床边,听着外面的各种动静,他明白那是蓝小梅在收拾屋子。很多年前,明爱芬也是这样,洗过澡后,穿着短衫短裤,将屋子重新收拾一遍。那时的女人格外妩媚动人。余校长天天晚上都等不到明爱芬将家务事做完,就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有一次,欢爱之后才发现,明爱芬手上抹布还没有放下。两人你笑我,我笑你,嬉闹一阵,又冲动地搂在一起。事后,明爱芬一边叫头晕,一边又说这是他俩爱得最深的一次。那次,明爱芬怀孕了。余校长觉得心里憋得慌,拼命地想,如果明爱芬还活着,遇上这么好的政策,夫妻俩都转为公办教师,过几年儿子余志如愿考上大学,是多么美满。想了一阵,忽然发现外屋灯还亮着,却没有动静。余校长走到门后,透过门缝看到蓝小梅蹲在地上,一只手伸到提包里,像是想取什么东西,又犹豫不决。她果然是穿着贴身的短衫短裤,半截腰身同样裸露在外。

余校长悄然退后,不敢再看。

24

天还没亮,一向睡下去就没完没了的张英才,突然被一阵琴音惊醒,迷糊之中,似乎听到有人在问:这么好听的凤凰琴,是谁弹出来的?等到完全清醒了,才听到夜空中弥漫着一首往日的歌曲。张英才披上衣服,打开房门,朝着有灯光的屋子走去,原来是蓝小梅在轻轻哼唱。

见到张英才,蓝小梅说,本来已经睡下了,见孩子们的衣服破得实在看不下去,就爬起来帮忙补一补。蓝小梅感叹,城里人也有穿破衣服的穷人,可他们晓得将破衣服补出花样来穿。界岭人呢,衣服破了就当成破衣服穿,弄得窟窿连窟窿,穿着不舒服,看着更不舒服。这大概也是外面的人说的界岭人的苕吧。

因为是女生宿舍,张英才在门口站了站,便又回去接着睡。

想不到一下子睡过了头,等到真真切切地听到笛声时,操场上升旗仪式已经开始了。张英才隔着窗户看过去,除了旗杆下多了一块大石头,此情此景与当初完全一致,连那笛声也没有因为有了民办教师转公办教师的红头文件,而变出一丝一缕的欢快。

有人轻轻地敲了一下门:“张老师起床了吗?”

听声音是蓝小梅,张英才连忙打开门。

蓝小梅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要下山了,麻烦你对余校长说一声,我放了一样东西在他屋里。人家在升国旗,很严肃的事,我就不打扰了。”

张英才本来想要她自己去说,却又抵挡不住她那含情脉脉的眼神。蓝小梅刚从后门离去,张英才便去余校长屋里,果然发现蓝小梅将那双皮鞋放在床头的樟木箱子上。张英才忽发奇想,将皮鞋拿起来,换个地方放下,掩上门退出来时,忍不住捂着嘴笑。

升旗仪式结束后,张英才装着刚刚起床,抱怨余校长没有叫他起床参加升旗仪式。张英才刷过牙,见余校长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就说,是不是因为要转成公办教师,就觉得学生们也变得更可爱了。

余校长喃喃地说:“听学生们说,昨天夜里蓝小梅通宵没睡,将他们衣服的窟窿全补上了。”

张英才问:“蓝小梅人呢,她去哪里了?”

余校长也纳闷:“一大早她能去哪里呢?”

张英才心知肚明,却不做声。余校长招呼学生们整理寝室,自己也回屋整理床铺。张英才将几个手指撮在一起,等余校长发出惊叫时,顺势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

“这是谁的皮鞋?”

张英才心里笑了一下,进屋看了看说:“好像是你送给蓝小梅的!”

余校长的脸上堆满疑云:“干吗要放在我的被窝里?”

“这意思是说,她愿意帮你煨脚哩!”

“你别将牛头不对马嘴的事扯到一起。”

“难道界岭的风俗变了,嫁姑娘时,不再在被子里包一双给新郎穿的新鞋?”

余校长咧了咧嘴,算是笑了:“这么说,蓝小梅已经走了?”

张英才点点头:“人家掏心掏肺摆明了心事,下一步得看你了。”

余校长说:“张老师,你可不要开我的玩笑!”

张英才说:“余校长,像你这样当断不断,再多的好事也会被你耽误。”

余校长盯着他看了好久才说:“你要我怎么做?”

“很简单,亲手将这皮鞋送给蓝小梅。”

余校长摇摇头:“那我做不到。难道要我当面对她说,这双鞋没人要,请你帮忙穿上它吧!”

张英才说:“皮鞋的事,提都不要提,那只是一个借口。你应该对她说,我爱你,我要娶你。”

余校长开心地笑起来:“张老师是不是想培养我当电影明星?”

二人站在那里说话,忘了灶上的事。猛地听到一阵咕咕声,沸腾的米汤已经顶开锅盖溢出灶台。见余校长手忙脚乱,张英才又说,上上下下的事情太多,如能将蓝小梅娶回来,后半生就不用太着急了。

余校长叹息一声说,就算人家愿意下嫁,可自己能不能养活人家还是一个大问题。张英才这才明白,余校长是担心,民办转公办的红头文件只是一纸空文、空头支票。张英才将昨天说过的话重说一遍:这一次的确与过去不同,是要普降甘露,救世济时。他在县教育局帮忙工作,每次开会他都在旁边负责记录,所有政策条文非常过硬,没有任何钻空子或者打折扣的漏洞。

余校长还是叹息,张英才有些不懂了,问他是不是还有放心不下的事情。

余校长犹豫再三,将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说了出来,王主任答应在省报头版头条发表的那篇文章,迄今连个标点符号都没见到。报纸是社会情绪的晴雨表,王主任的文章能否发表,表明民办教师的社会地位。

张英才劝他,就当王主任没写这篇文章,或者写了这样的文章你却不晓得。这种事情很多,有些社会问题没人关心时,还能过得去,一旦有人关心起来,反而觉得晚一天解决都会活不下去。余校长说,不能因为没有晴雨表,就不知道天气冷热,也不能明明吃了苍蝇,却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些话,也就是说一说。吃完早饭该上课了,余校长便又恢复常态。孙四海与余校长的情形差不多。唯有邓有米,讲起课来声音特别洪亮。

张英才还要将文件送去给村委会的人看一看。他问过余壮远,村长余实前几天回来住了一夜,好像为了买摩托车,在家里吵了半夜,第二天一早又出去了。张英才将余壮远重重地盯了几眼,看他不像是在说谎。可他不明白,界岭这地方,要摩托车干什么。

果然,只有老会计像和尚守庙一样守着村委会,无所事事。老会计还记得那次到学校喝酒,想占王小兰的便宜的事,见到张英才,有些不好意思。张英才将文件给他看。

老会计做事很认真,他将文件的主要精神抄在本子上,还注明是国发第三十二号文件。老会计每抄一个字,就要惊叹好几声。抄完之后,忍不住彻底感叹道,当初老村长让他去学校教书,他却听余实的话,选择了当会计。老会计问,如果他现在去学校教书,能不能赶上这次转正。张英才说,别处是否有人搞歪门邪道他不清楚,他负责的地方,谁都别想做伤天害理的事。老会计笑笑,歪着嘴说,张英才到底涉世不深。就算是叶碧秋的母亲,如果有个当县长的舅舅,也能开后门转成公家人。说归说,老会计还是很高兴,余校长他们全都转为公办教师,对村委会来说,是最好的一种减负。

离开村委会时,张英才选择了另外一条小路。

小路先经过叶碧秋家。叶碧秋的母亲仍旧拿着一年级语文课本,像小学生那样面对天空背诵课文。叶碧秋的父亲正在整修家门前的台阶。张英才做了一个手势,不让他打招呼,然后走到叶碧秋的母亲面前,大声问:“你今天背了哪篇课文?”

“第十七课,张老师要检查吗?”

叶碧秋的父亲听了,指着张英才追问她十七课是什么。

叶碧秋的母亲说:“张老师是来考我的!第十七课:这个办法真好。毛主席七岁的时候,有一回,和小伙伴们到山上去放牛。怎样又能放好牛,又能多砍些柴,还能捡些野果子呢?他和大家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他们分成三个组,一组放牛,一组砍柴,一组捡野果子。天快黑了,放牛组把牛喂得饱饱的,砍柴组砍到许多柴,捡果子组捡了满筐的野果。他们把柴和果子分成几份,每人一份。大家高兴地说:这个办法真好。毛主席把自己的一份让给了最穷的伙伴。”

叶碧秋的父亲大叫奇怪,张英才在界岭小学时,叶碧秋的母亲没见过他几次,离开三年多,这女苕居然一点不差地记得牢牢的。

张英才没有进屋去,就在稻场上站着。叶碧秋的父亲说,叶碧秋每次写信回来,都要问张老师是不是回到界岭小学了。她小姨给她回信,说像张老师这样的男人,应该去外面寻找更广阔的世界,界岭又不是什么战略要地,不需要重要人物来守护。叶碧秋总与小姨辩论,她说,不管张老师走多远,最终还是要回界岭小学的。她还与小姨打赌。张英才很好奇,他想看看叶碧秋信里还写了些什么。叶碧秋的父亲说,叶碧秋的信都是写给小姨的,她小姨只将与父母有关的部分念给他们听,一个字也不肯多念。

这样说着话,张英才忽然发现自己心里有种留恋,连忙站起来,很决绝地走开了。小路更小了,深秋,各种成熟的颜色,或浓墨重彩,或轻描淡写,涂满了所有植物与山岩,这样的路更加让人牵挂。小路变得最小时,老村长的墓地出现了。虽然是独自走来,张英才已经没有当初的害怕了。他在那块擦得干干净净的墓碑前面站了好久,才继续往前走。

时间不长,就到了王小兰家。稻场上没有人,只有一群鸡在觅食。一只大狗从竹林里钻出来,正要吠叫,忽然将两只前爪一伸伏在地上,身后的尾巴在地面上来来回回地摆个不停。很显然,它还记得张英才,也还能从张英才身上嗅出粉笔气味来。张英才正在想这是谁家的狗,屋里有人喊王小兰,说外面有人,让她出去看看。出现在家门口的王小兰,与在学校里的王小兰判若两人。虽然昨晚已经见过张英才,王小兰还是有些惊喜。

王小兰大声说:“张老师一去好几年,外面世界那样精彩,怎么舍得回来看看自己的发祥地?”

张英才也大声说:“当初上山时,舅舅就提醒,要我当心别中了界岭小学的毒,想不到还是没逃过,没办法,只得回来找解药。”

王小兰说:“只怕是中了哪个女孩的毒!”

话音刚落,王小兰的丈夫就在屋里破口大骂,说别的女人还懂得要卖笑就去外地,王小兰太不要脸了,丢丑丢在家门口。王小兰也是听惯了,扭头回应丈夫:从今往后,就算外面杀人放火了,他也别想叫她出来看一眼。紧接着她用极低的声音,让张英才捎话给孙四海,下午她会照常去学校接李子。

张英才将王小兰的话转述给孙四海后,学校里马上响起让人心动的笛声。张英才又一次想起当年万站长冒着大雪带他下山时说过的那句话。自己现在的样子,不只是中了界岭小学这几个人的毒,而且还出现了不可救药的趋势。到头来也许真的会被万站长言中:那几个人,是会让你上瘾的!只要沾上了,这辈子都会被缠得死死的,脱不了身。

张英才本想中午离开,听说余志和李子要回来,又改了主意,决定多住一天。正常情况下,余志和李子,吃过午饭动身上山,走得再快,也要四点半左右才能到。下午上课后,张英才到六年级教室听课,第一节课才上到一半,教室后面的山上,忽然响起一阵猛烈的轰鸣声。见学生们骚动起来,张英才说:“这是摩托车的声音,不用害怕!”话说出口,他也有些惊讶,实行包产到户之后,通往界岭的机耕路无人整修,连手扶拖拉机都开不上来了,哪来的摩托车呢?

张英才出了教室,走到旗杆附近,才看到一辆摩托车,正沿着小路往学校驶来。再近些,看到后座上坐着余志和李子。摩托车顺着小路驶到操场上,沿着操场高速转了两个圈后,才缓缓地停在旗杆下。余志和李子从后座上跳下来,高兴地叫了一声张老师,用更高兴的声音冲着骑摩托车的人叫道:“都快颠死人了!”

张英才看着骑摩托车的人眼熟,但又无法确认。

这时候,下课铃响了。余壮远第一个跑出来,冲着骑摩托车的人大声叫:“爸爸!我也要骑摩托车!”张英才想起来,余壮远说过,村长余实要去买摩托车。余壮远猛跑过去,突然停下来。

骑摩托车的人取下头盔,竟然是万站长。

万站长像电影里的时尚青年那样,挥着金光闪耀的头盔叫:“余校长!今天是你们的好日子,老万专门来讨喜酒喝!”

余校长从讲台上下来,同邓有米、孙四海一起来见万站长。那辆摩托车当成了中心,万站长笑得合不拢嘴,无论谁问他从哪里弄到如此崭新的摩托车,他都要对方猜。

余志故意说:“越新的摩托车,越是绣花枕头,若不是我和李子在后面拼命地推,将汽油烧干了,也爬不上界岭。”

万站长哈哈大笑:“三十里路,只推了三五里,还是比走路划算得多吧!”

万站长将摩托车拍了两下,说这些年大家全都低估了机器的力量。只要有信心,界岭也是可以征服的,对机器来说,这是真理。万站长不肯透露摩托车是如何得到的,非要等吃晚饭时再揭开谜底。

万站长很高兴,要余校长提前放学,反正是周末,也不差那一堂课。余校长不同意,上课铃一响,便与学生们一起回到教室。万站长让李子回到摩托车后座上,轰轰隆隆地要送她回家。李子只让他载到操场边,就跳了下来。万站长没发现,顺着向下的小路一直往前跑,直到碰上王小兰才停下来。万站长说,我将你女儿送回来了!一扭头,才发现后座上空无一人。再往学校方向看,李子还在操场边站着。万站长掉转车头,又载着王小兰开回学校。

王小兰问,这么漂亮的摩托车是不是公家配置的。

万站长不再卖关子,他告诉王小兰,上次因为皮鞋的事,李芳跟他闹得几乎要彻底反目了。想不到夫妻关系就此开始触底反弹,前几天,李芳去县医院看病,在县城住了两天,昨天下午回家时,竟然给他带了这么一件大礼,还说全乡的干部中,只有当教育站长的丈夫最辛苦。对他赔了许多不是不说,人也变温顺了,并且破天荒说了一句,我爱你!

临近界岭小学的那段路有些陡,摩托车几乎熄火了。万站长叫王小兰跳车,王小兰却不会跳,幸亏余志和李子跑过来一齐用力推,张英才也迎上来,抓着摩托车的把手用力拖了一下,才将他们连人带车弄到操场上。王小兰与余志说了一阵何时返校的话,便领着李子回家。王小兰不停地催李子快走,说若是回去慢了,爱管闲事的亲戚就会找到学校来。张英才听得很明白,王小兰这样说,是要自己转告孙四海,李家表哥又来了。

等余校长他们举行完降旗仪式,又将那些寄宿学生挨个送回家,万站长才将邮递员托他带来的一封信交给余校长。信是王主任写来的,里面附了一张《文学少年报》,上面登了余壮远的那篇作文。一个小学生能有作品公开发表,在全乡教育界都是大事。王主任在信里说,他自己写的那篇歌颂民办教师的文章,因故没有在省报上发出来,但他会将其收入即将出版的个人精华作品集中。重要的是,民办教师问题已经受到高层领导的高度重视,有关部门正在出台一系列相关政策,余校长的心结很快就能彻底解开,专心从事乡村教育事业了。王主任信中所说,与张英才送来的红头文件精神一致,余校长他们更安心了些,有滋有味地分享万站长带来的一只烧鸡、两斤卤肉,还有两瓶白酒。

万站长主动交代了摩托车的来历,万分感慨地坦白,结婚多年,但凡要肌肤相亲,妻子总是作为恩赐赏给他,唯独昨天晚上,四十几岁的女人竟然柔软得像一摊水,一汪汪地将他淹得连枕头都找不着。万站长再三感谢余校长,没有那双皮鞋,就没有这种效果。

别人还没劝酒,万站长已喝了几杯。

一会儿他就醉了,拉上大家,到操场上去祭旗。

万站长将酒洒在旗杆上,余校长也像他那样,将酒轻轻一洒。邓有米、孙四海和张英才,却争相将酒往旗杆高处洒,一个比一个洒得高。万站长说,当年自己从中心小学来这里时,为了旗杆的位置曾与老村长过不去。他和明爱芬都希望仿照天安门广场,将旗杆树在操场正中央。老村长却非要将旗杆立在操场边。现在看来,老村长是对的,如果按照他们的意思将旗杆立在操场中央,肯定被那块大石头砸倒了。

凡是在界岭小学教过书的老师,后来都转为公办教师,这也是万站长最高兴的事情。万站长喝得够多了,还不肯放下酒杯,说有摩托车骑就不怕路远,今后要常来,同大家一起将界岭小学办成乡村教育事业的小延安。邓有米真心实意地恭维说,真到了那一步,万站长就是界岭小学的毛主席。万站长一挥手,拒绝了邓有米的好意,他说,界岭小学已经出了余主席、邓主席和孙主席,他自己只能当一名万克思了。

万站长不厌其烦地对大家重复着这些话,还一遍遍地追问张英才:“还记得上次下山时,我说过的话吗?界岭小学这三位,孙老师是迷魂药,邓老师是还魂汤,余校长则是用迷魂药加还魂汤炼成的九阴十阳膏,无论哪一种,只要沾上了就躲不开。”

张英才心里塞满了问题和答案,却不知用哪一种来回答,猛地冒出一句:“在界岭小学待过的老师,只有你最特别,既是毒药,又是吃毒药的。”

万站长禁不住仰天狂笑:“知我者,外甥也!”

这天晚上,除了余志,所有人都喝醉了。

一夜好梦之后,张英才醒得最早。已经是上午九点了,除了断断续续的鼾声,学校里没有任何动静。他爬起来在操场上转了几圈,从头到脚才算完全清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粥香,张英才想起来,昨夜酒喝得正酣时,余志问过余校长,明天的早饭是不是煮粥。

张英才正在想着,余志从后山上下来了。

见到张英才,余志将头一低,不住地用左脚踢右脚。

张英才心里一动,问他:“你去明老师的墓地了?”

余志想了想,突然说:“我爸是一个饱暖思淫欲的家伙!”

张英才吓了一跳:“你可不能乱说自己的父亲。”

余志咬着牙说:“那他为什么要爱别的女人?”

在张英才的再三询问之下,余志说,昨天夜里,余校长醉醺醺地倒在床上,刚开始还一声声地叫着明爱芬,告诉她自己终于转为公办教师了。后来却叫起了蓝小梅,还说是小张老师要他大胆地向蓝小梅求爱,之后就开始不停地说我爱你。说一阵,笑一阵。

张英才知道,余校长人生第二春的桃花就要开了。

“难道你不希望父亲身边有个可以信赖的女人?”

余志摇着头说:“我只是觉得妈妈太可怜了!”

张英才说:“其实你爸更可怜。”

“我晓得。每次做梦,妈妈都要跟我说这句话。”

“当儿子的,千万不要说父亲的坏话。”

余志狡辩:“这不是坏话,饱暖思淫欲说明身体好。”

这时,余校长也起床了。他在门口伸了一个很大的懒腰,然后双手不断地在额头上抚摸。

“这酒喝得让人头痛,是不是假酒呀?”

“是你自己想的事太多了,还怪酒不好。”心里有牢骚,又怕父亲听到,余志的声音很小。

张英才听清楚了,他笑得很开心。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孙四海露面了。只见他就地一串侧手翻,然后说,余校长是自己将字写歪了,怪黑板不好,胃里不能装酒,怪酒不好。

趁着老师们在一起说笑,余志回屋将早起做好的粥盛到碗里,喊大家吃饭。孙四海自然也在列。一碗热乎乎的粥喝下去,张英才感慨,余校长哪怕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替孩子找一个能知冷知热的妈妈。孙四海也觉得应该如此,最好趁热打铁,和转正的事一起,作为双喜临门来办。余校长不好意思,要大家留点口德,别在孩子面前信口开河。想不到余志张嘴说了一句四座皆惊的话。

“我家好久没有喜事了,别说双喜,就是百喜临门,家里也装得下。”

“儿子,你考上大学,才是百喜不如一喜呀!”

“我可不想等到自己找女朋友时,还要与你举行恋爱比赛。”

人们被父子俩的话逗得笑个不停。孙四海又补上一句,喜多了装不下,可以送到他家去寄存。他不要利息,只要大喜事怀孕后生下来的小喜事。听到这话,大家笑得更开心了。

屋里忽然响了一声喷嚏,万站长醒了。

餐桌上立即安静下来。万站长揉着眼睛走出来,说,怎么他一醒,大家就不笑了。听他这样说,大家更不笑了。万站长问余志,是不是有谁说了他的坏话。像在课堂上回答问题,余志站起来告诉万站长,没有人说他,大家都在关心余校长,要余校长赶紧谈恋爱。万站长说,大人们要注意说话方式,不要将余志这样的纯洁少年污染了。

大家还是不笑。万站长问余志,余校长的恋爱对象是谁。

余校长抢先否认恋爱的事,说是因为自己怀疑昨晚喝的酒是假酒,被大家群起而攻之。万站长哪里会相信,他一定要余志说出来,余校长在同谁恋爱。余志每次嘴唇一动,就被余校长用一声咳嗽堵了回去。

万站长像是生气了,他盯着余校长咬牙问道:“是不是蓝小梅?”

不容余校长否认,张英才在一旁替他做了回答,又将自己制造的蓝小梅放皮鞋到余校长被窝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

张英才的故事让万站长醋意大发,他脸色铁青地对余校长说:“前次你让我带皮鞋给她,当时没细想,事后才觉得奇怪。想不到为了女人,你也跟我玩阴的。”

余校长的眼睛都快急红了,想解释又无从说起。

张英才对万站长说:“余校长谈恋爱,当领导的要坚决支持才对。”

万站长说:“难道还要我代他向人家求婚吗?”

张英才说:“有些话,你出面说,效果更好。”

万站长走到余校长面前,盯着他看了半天,愤愤不平地说,自己一直将余校长当成没有城府的男人,结果连亲外甥都被他争取过去了都不晓得,还以自己是大智若愚的天才。

余校长的样子像是被万站长吓唬住了。

这时候,孙四海说,他不相信蓝小梅会将皮鞋放进余校长的被窝。否则,他会劝余校长不要搭理这个女人。这件事恐怕是张英才张老师画蛇添足,本来余校长与蓝小梅之间那种朦胧的感觉很美好,如此一来,倒像是风流寡妇弄点小伎俩勾引男人。

因为孙四海这么说,大家都不再提这件事了。

万站长严肃地提醒大家,这一阵要同村长余实搞好关系,接下来就要办理民办教师转公办教师的相关手续,切不可节外生枝。他说的字字句句都是民办教师转正这件事。然而听起来,总觉得是在警告余校长,不要对蓝小梅有情感上的企图。余校长用最诚恳的语气向万站长解释,自己与蓝小梅的关系,还没有发展到那种地步。万站长也平静了些,他叹息着对余校长说,姓万的也是民办教师出身,虽然有点不满情绪,但断不会去做伤天害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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