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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界岭的冬天,如果没有界岭小学,就会格外沉寂。冬天的界岭,阳光明媚的日子和雨雪交加的时刻,在气氛上差别不大。相反,半山腰上这座破败的学校却很关键,只要哪一天没有读书声随风飘荡,只要哪一天没有背着书包的孩子在小路上蹦蹦跳跳,山上山下立刻死气沉沉。

离张英才来了又走的日子有好久了。学校又要放寒假了。

红头文件带来的喜悦,早已伴随接二连三的冰雪深藏起来。这还不算,往年没有转正的指望,村委会理所当然要支付民办教师工资。民办教师将要全体转正的消息传开后,反而是村委会的人一见到就问何时摆宴请客。有一次,孙四海被问恼火了,说自己就等着村里发了工资,有了路费到县里去上访呢,请什么客!村长余实对学校的态度又变好了,这回县里拨下来的救灾款也比哪一年都多,过年之前,余校长他们终于从会计那里领回了一年的工资。

村长余实态度好转,不全是因为儿子的作文发表,他主要还是考虑村委会的工作。他刚听到消息时,也是愤愤不平地将丑话当成好话说,甚至有希望撤销相关红头文件的企图。时间长了,仍不见下文,他也跟着担心这事会不了了之,无法减去这些负担,村委会的人就难以增加收入。村长余实也买了一台摩托车,只要没有雨雪,就三天两头往山下跑,顺便带回从教育站打听到的消息。说是消息,其实是没有消息。

村长余实的摩托车样式和型号与万站长的一模一样,这让余校长他们听到摩托车响声的反应从激动变为审慎。要为建设乡村教育事业的“小延安”而常来界岭小学的万站长,并没有实际行动,甚至连敷衍一下都没有。

邓有米说,万站长是醋意大发。

孙四海说,万站长是色令智昏。

余校长从没有将万站长说过的酒话当真。

对这种局面,最不能容忍的人不是王小兰,而是成菊。王小兰只说余校长没有一点男人气概,既不敢爱,也不敢恨。成菊却说,要是余校长与蓝小梅有那些事情,万站长还想横里插一杠子,便是天理不容了。

自从发现摩托车可以开到界岭,天气好的时候,机动三轮车也敢往界岭开了。

学校放假之后,邓有米曾邀余校长下山,到乡里县里去看看。毕竟有张英才在县教育局帮忙工作,还可以到县团委找蓝飞,总之不会再像以往那样,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余校长不想去,说以张英才对界岭小学的感情,如果有消息,自然会在第一时间告知,贸然跑去,完全没有必要。邓有米不听,他一早乘机动三轮车下山,到县城里见了张英才和蓝飞,天黑之前又回到界岭。情况果然如余校长所说,县里也在等上面出台民办教师转正的进一步精神,在制订好相关细则之前,不会有任何其他具体行动。

不过,邓有米带回蓝小梅的消息,让余校长心动了。邓有米看到蓝小梅了。蓝小梅当时在干什么,身边还有没有其他人,却都没有看清,只看见蓝小梅穿着棉衣,依然瘦得厉害。余校长嘴里没有做声,心里却有了主意。他问余志,放假回来时,路过蓝小梅家,有没有闻到煎中药的气味。余志断然地摇了摇头,他和李子舍不得花钱坐机动三轮车,还是走路回家,路过细张家寨时,李子还在门口叫了声蓝姨。蓝小梅出来与他们说话,一直笑得很好看。余校长还是不放心,回头又去王小兰家,将李子叫出来问了一阵。李子倒是看得仔细,她觉得蓝小梅这两个月老了很多。

余校长多了一重心事,但还是稳稳地待在学校里,不往山下去一步。

腊月二十四,是年底走亲戚串门的日子。那些在外面打工的学生家长,先前没时间的,都在这一天来看余校长他们。家长们多半会带些东西来,一小包瓜子或者花生,一小瓶新鲜的菜油或者家酿的土酒等等。有孩子在余校长家寄宿的家长,又会额外多送一担劈柴。天气还算不错,来的人都愿意在学校多待一会儿,一边与余校长他们说说话,一边晒晒太阳。听说今年比去年容易赚钱一些,而且明年形势可能会更好,余校长就开玩笑,干脆不教书了,也去外面打工。家长们则说,当了这么多年的民办教师,身体缺少锻炼,不适合外出打工。

说到这里,大家都恭喜余校长他们。家长们都认为,好事虽然来得晚了,总比没有要好。当老师的人就应该收入稳定,衣食不愁,假如这也缺钱,那也缺钱,人在教室教书,债主在操场上骂娘,弄得人心烦躁,弄不好就会告诉学生们,一加一等三。好老师脸皮都薄,政府若不爱护他们,他们总有一天要丢尽面子的。

这样的体己话,余校长听得很舒服。

该来的家长都来过了,想不到万站长也会赶来。

万站长骑着摩托车从后山上下来,在操场上画了半个圈,停在余校长面前。取下头盔的万站长,将余校长吓了一跳。万站长脸色苍白,眼睛却又红又肿。余校长不由得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他。万站长声音低沉地吩咐他将邓有米和孙四海都叫来。

说话时,万站长死死盯着余校长看,一个字也不说。一会儿孙四海来了,万站长又目不转睛地盯着孙四海。邓有米最后进来,刚进门就被万站长死死盯住,还以为自己哪里不对。

“都到齐了?”万站长明知故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见大家都不接话,万站长又说:“你们身体都还好吧?”

孙四海忍不住回答:“正常情况,再活三五年没问题。”

“我早就向上面反映过,民办教师是高危人群!”

万站长突然哽咽起来,红肿的眼睛里涌出一片泪水。

“望天小学的胡校长死了。”

这样的事太沉重了,万站长喘口气才能往下说。

“前天晚饭后,胡校长突发脑溢血,乡卫生所没有条件抢救,只好拼死往县医院送,结果死在半路上。”

余校长他们相互看了看,眼睛都湿了。

过了好一阵,邓有米说:“好不容易熬到转公办教师了,怎么就熬不住了呢?”

万站长说,自己正是有此担心,怕大家一高兴,过年时管不住嘴巴,喝酒喝出事来,才特地来提醒各位。孙四海却说,现在应该让大家过年时多喝点酒,让大家相信红头文件不是空头文件。余校长也说,他与胡校长认识多年,年年暑假集训,胡校长虽然很会劝别人喝酒,自己却是滴酒不沾。所以,他认为胡校长突然去世,是有别的诱因。

万站长告诉他们,胡校长死之前的确喝了酒。从寒假的第一天起,胡校长就一直替别人挑木炭,挣钱贴补家用。那天是胡校长四十五岁生日,他盘算好要在家休息,可是听老板说,从这天起,工钱多给三分之一,又忍不住跑去上工。累了一天,回家后又被别人拉去练了一阵舞狮子,准备年后再去各地拜年。不知其间有人说了些什么,回家后,胡校长闷闷不乐地将妻子烫好的二两酒一口喝下去,将酒杯往桌子上一拍,大声说,什么红头文件,又是将我们当峨嵋山的猴子耍!说完这话就出事了。

余校长他们很难过,倒不全是因为惺惺相惜。用万站长的话说,这是久经沙场的英雄,倒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但凡功败垂成,莫不是感天动地的悲剧。这一次,心情最坏的不是孙四海和邓有米,而是余校长。他记得,上次蓝飞他们转正时,胡校长自己抓阄没抓中,还想趁教师集训时闹出点动静。虽然最终还是顾全大局,但胡校长当时就发誓,往后如果余校长得到转正机会,别人却没有,休怪他走极端。

想到这些,余校长就觉得胡校长真是走了极端。

万站长千叮咛万嘱咐,要大家把持住,事已至此,就算有人想颠覆,那也是不自量力。人一生要活七八十年,就算还要再等一两年,往后还有几十年的好日子等着各位去享受。

临走时,万站长将余校长叫到一旁。

余校长以为还是说转正的事,没想到万站长会主动提起蓝小梅。

万站长抱歉地说,那天自己太不冷静,下山后还将蓝小梅胡乱骂了一顿,说了不少伤她的话。事后再想,才觉得那些话简直不是人说的。这些时总想和蓝小梅说声对不起,可她就是不给面子,连靠近一些的机会都不给他。

余校长很不高兴地问万站长,有没有骂蓝小梅是水性杨花。万站长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其实她非常坚贞守一。余校长又问是不是将蓝小梅骂为风流寡妇。万站长说其实她玉洁冰清。余校长责备万站长说,以他的见识,应该十分了解女人,想不到竟然连自己都不如。万站长真的后悔了,他也说自己不如余校长,所以,想让余校长去同蓝小梅说说,自己是昏了头,并不是坏了良心要毁她的名声。

“然后呢?”

“你可以对她说,你要娶她为妻。”

“这不是你的心里话。”

“从前不是。现在是了。”

“难道她会喜欢一个又老又穷的民办教师?”

“她都对我说了,就是要嫁给你这个既穷又老的民办教师!”

“这话一定是你们吵架时说的,算不得数。”

“你心里若是有她,她就会将你当成最大的数。”

万站长的最后一句声音很大,他要余校长别再迟疑,蓝小梅徐娘半老,肯定不好意思再操办一场喜酒,话说到了,心意到了,两家并成一家就行了。像余校长这种年纪,有机会过好日子,就要早早抓住不放手,不要弄得像胡校长,甩手一走,什么也没用了,只有让亲朋好友悲哀叹息伤心落泪。

骑摩托车的万站长来去都像一阵风。

风声消失了,没有人来与余校长开玩笑。

胡校长的死,将大家过年的心情弄坏了。

这天夜里,余校长一夜没有合眼。

天亮后,他忍不住问余志,万一自己步了胡校长的后尘,余志会如何走自己的路。余校长以为余志会说,自强不息,再苦再累也要努力向前。谁知余志说,真的到了那一步,他就去找蓝小梅。还说这不是现在才有的念头,余校长每次头晕,他就害怕发生万一。这些话他只与李子说过。李子也同意他的想法,真的到了那种地步,找软弱的王小兰是下策,投靠蓝小梅才是上策。

余校长想了一夜的话,被余志这么轻轻几句话噎得哑口无言。

这也让余校长下了决心,他取出那双皮鞋交给余志,要他代表自己送给蓝小梅。余校长说,事情前因后果他都晓得,怎么跟蓝小梅说由他自由发挥。

余志丝毫没有犹豫,放下寒假作业就去拦机动三轮车。

余校长也拿上砍刀到后山去砍柴,以掩盖内心的忐忑不安。与昨天相比,太阳温暖许多。余校长以为余志很快就会回来,一边砍柴,一边等他喊自己回去吃午饭。眼看肚子饿得撑不下去了,余校长只好收起砍刀回家,往灶里丢上几把柴火,将早上蒸熟的红芋热了一下。因为太饿,红芋还没热透,他就拿起来吃,一不小心就噎着了。

余校长艰难地捶着自己的背,好不容易顺气了,再吃又噎着了。等将肚子填满,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五点钟,余志总算回来了。

余校长装着漫不经心地问:“情况如何?”

余志不紧不慢地回答:“一切正常。”

余校长又问:“皮鞋呢?”

余志回答说:“她收下了。”

“你怎么对她说的?”

“我说,这双鞋是你给她的定情之物。”

余志说的与事实相去并不远。

余志去细张家寨时,蓝小梅正好在家。一切话题都是蓝小梅提起来的。开头问胡校长去世的事界岭小学的老师们是否晓得;然后介绍胡校长其人其事;最后问余校长他们对此事有何反应,以及为避免悲剧重演将会采取哪些措施。

初中一年级尖子生余志把一切转述得很清楚。蓝小梅娘家在望天,在望天小学教过书。因为她嫁到外村,胡校长才顶缺当上民办教师的。胡校长身上综合了余校长的执着、邓有米的精明、孙四海的清高,这些特点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就让他活得很累。再加上民办教师总是吃力不讨好,压力重重,成了胡校长不可避免的劫数。蓝小梅担心余校长他们对胡校长之死反应不当,所以,她希望余校长能够带头,越是看不到转正的希望时,越要看重眼前的日子,穿不好时尽量吃好,吃不好时尽量睡好,连睡都睡不好时,也要多对自己说些好听的话。

那双皮鞋,蓝小梅面如桃花,大大方方地接了过去,还让余志捎话给余校长,如果他有话要说,随时随地来细张家寨找她,不要再请二传手了。

连余志都听懂了这话的意思,他要余校长年底之前去一趟细张家寨,向蓝小梅求婚。那样,大年三十就能吃上像模像样的团圆饭了。余校长没答应余志。即便蓝小梅真的愿意嫁他,背后还有蓝飞。天要落雨,娘要嫁人。说起来轻巧,事实并非如此。

26

余校长这一犹豫,就将时间错过了。

界岭一带突然盛传,不少家长要让孩子外出打工,趁容易赚钱时多赚几个钱。涉及的大多是还有半学期就要毕业的六年级学生。余校长带着邓有米和孙四海挨家挨户地找人,大部分家长都矢口否认。越是这样,余校长他们越是着急。私下里他们又找学生了解。学生当中倒没有不肯上学的,余校长就给他们出主意,万一父母要他们外出打工,可以躲到学校来。正月初八,果然有学生背着书包躲到余校长家,任凭父母威胁利诱,就是不肯回去。

往后的日子,天天都有学生跑来。甚至李子也跑来了。李子的叔叔想把她带出去,给自己的老板带孩子,还拿叶碧秋做榜样来劝她。孙四海一听就火了,马上要去王小兰家,将全部事情真相告诉她丈夫,被余校长和邓有米死死拉住。李子躲了一天一夜,王小兰发狠地对丈夫说,只要叔叔把李子带走,她就不会待在这个家里了。李子的叔叔也怕瘫在床上的哥哥无人照料,只好作罢。来余校长家躲避的十几个孩子,最终都胜利地回到家里。

只苦了余校长他们,整个寒假,再也做不了别的事。

接下来这个学期,余校长他们格外忙碌。虽然上上下下都说不以分数论英雄,实际情况却是,英雄与狗熊的差别,往往是一分之差,有时候甚至是半分之差。开学以后,余壮远所在的毕业班,每个周一都要进行测验考试。后来界岭小学毕业考试成绩史无前例的好,总结起来,是与这种安排有关。别的学校都跟着乡中心小学,将测验考试安排在周五下午。学生们将试卷一交,心里就放假了。唯独界岭小学测验考试是在周一,这个主意是余校长出的。他在省实验小学时发现,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将各种考试定在周一。余校长一琢磨,觉得有道理。考试之前,学生们总会紧张起来,周六和周日,就会在家复习。那些贪玩的学生,周一考试更容易暴露他们学习上的问题,所以也方便对他们进行有的放矢的补课。

暑假教师集训会之前,余校长他们就听说,界岭小学毕业考试成绩列全乡第二。而且,余壮远各科的总分,也出人意料地列全乡第三名。为此,万站长专门跑了一趟界岭,邀请村长余实在教师集训会上做典型发言。趁着没人时,余校长追问三次,万站长才说实话,村长余实的儿子毕业考试成绩确实不错,实事求是地讲是第三十三名,因为他的作文在省级报刊上发表,就额外加了些分,成了第三名。万站长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这样做。儿子下学期升到乡初中读书后,村长余实完全有可能对界岭小学甩手不管。让村长余实上台介绍经验,是将一根政治软索套在他脖子上,让他心里多一些忌惮,不敢对界岭小学轻举妄动。

本以为胡校长一死,群龙无首的民办教师会安分一些,却不料情况更糟。先前对胡校长言听计从的那些人,都想找机会继承胡校长的政治遗产,成为民办教师的事实领袖。由从前抱成一团,变成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让万站长无所适从。好在余校长出了个很好的主意,会议一开始,万站长就史无前例地提议为死去的胡校长默哀一分钟,让大家的心一下子贴近了。

临近会议结束时,张英才又从县里赶来,就民办教师转正问题,做了非正式通报。张英才也是听说,此事之所以久拖不决,是因为方方面面还没有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后的身份问题达成共识,最核心的问题又是相关资金由谁来负担。

对张英才的话,余校长和孙四海是相信的。邓有米虽然有点拿不准,两位同事波澜不惊的样子,也足以影响他。有界岭小学的民办教师安安静静做榜样,万站长又一次有惊无险地完成了一年一度的教师集训任务。

散会后,万站长要余校长他们留一下。

等到别的老师都走了,他才说要带余校长去细张家寨。

余校长心里有些不安,想一想又觉得既然大家一直在议论自己的事,也不妨正式与蓝小梅见一面,把话说清楚,以后往来也方便些。见余校长答应了,邓有米和孙四海的兴趣空前高涨,一声声地追问,是不是去相亲。

万站长说:“是不是相亲,要看两位当事人的态度。”

一同去细张家寨的还有张英才。万站长骑着摩托车在前面走,其余四人上了一辆机动三轮车。在教育站门口,万站长停下来对李芳说,自己要带余校长他们去细张家寨,晚饭不在家里吃。李芳轻轻地一挥手,笑容可掬地说随便他去哪里。这样的情景让坐在机动三轮车上的余校长他们全看呆了。张英才一定是见识过了,伸出双手在大家眼前晃了几下,说他们是少见多怪。离开教育站很远了,邓有米还在唠叨,万站长施展何种本领,让远近闻名的河东狮吼,变成了温顺的小女人。

机动三轮车跑得很快,一会儿就到细张家寨。

听到声响,蓝小梅从屋里出来欢迎贵客。

最后一个进屋的余校长,被蓝小梅深深地看了一眼。

他正在想其中含义,第一个进屋的邓有米已经叫起来:“这么多好菜,像是岳母娘款待上门女婿!”孙四海正要起哄,被万站长拦住。万站长说,蓝小梅今天是正正规规地请大家吃饭,希望大家也能正正规规地做客。

听万站长如此说,邓有米和孙四海坐下后,像学生上课那样,将双手叠加平放在餐桌上。张英才也跟着学样,将腰杆挺得笔直。任凭万站长如何说,大家都不开口。蓝小梅见了,就说万站长真有办法,集训半天就将老师教育成小学生了。蓝小梅将余校长叫到厨房里帮忙,理由是,小学生毛手毛脚的,做起事来还是老师牢靠。余校长老老实实地站起来,跟着蓝小梅进了厨房,邓有米惊呼,蓝小梅如此机灵,只有当外交官才是人尽其才。

蓝小梅将一把火钳塞到余校长手里,小声埋怨一句:“怎么带这么多人来,是不是嫌一个二传手不够用呀!”

“是万站长要他们来的。”余校长没有说,连自己都是万站长叫来的。

“谅你还没有长出一个人上门来的胆。”

余校长坐在灶后,见蓝小梅脚上穿着那双皮鞋,就说:“这鞋合脚吗?”

“就像自己亲手做的,不仅合脚,还合心。”

“你瘦了好多,该不是为了穿这鞋而减肥吧?”

蓝小梅轻轻一笑:“再减肥也减不到脚上去。我就是不想削足适履,才惹恼了你们的领导。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如此凶恶。一般的狠话说一说,消消火气也罢,他居然威胁要将蓝飞弄得连民办教师都不是。不过,我的话也不好听,如果他真是这种人,我马上让蓝飞辞职回家当农民。他到底还是一个挺仗义的男人,糊涂一时,但不会糊涂一世。回过头来,他又来劝我,还不停地夸你,一会儿说你是界岭的孔圣人,一会儿又说你是界岭的蔡元培。慢慢地我就听烦了,对他说,那些开服装店的温州人,若是像他这样搞推销,一件衣服都卖不出去。因为他根本不了解,女人哪怕买一根线,也只相信亲手选中的,别人说得天花乱坠也起不了作用。”

余校长壮着胆问:“你亲手选了没有?”

蓝小梅从柜顶上取下一双崭新的布鞋,扔到余校长怀里:“你穿上吧,看我选的脚合不合适!”

余校长脱下脚上的旧鞋,新鞋还没穿好,就学着蓝小梅说:“就像自己亲手做的,不仅合脚,还合心。”

蓝小梅开心地蹲下来,用手摸了摸余校长脚上的新鞋。

余校长突然冲动地抓住她的手。蓝小梅像凝固了一样,乖乖地蹲在他身边。等了片刻见余校长没有进一步行动,蓝小梅试着将手抽动一下。余校长这才抬起手来,轻轻地搂住她的腰。

蓝小梅幸福地闭了一会儿眼睛。

蓝小梅说,让做娘的亲自同儿子说改嫁的事,实在是太难开口了。她要余校长与蓝飞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谈得成和谈不成都不要紧,只要将这事挑明,她就好与儿子交流了。

余校长心里一阵狂喜,满口答应。

情感上的突破,让回到餐桌旁的余校长变了一个人。

蓝小梅的满脸羞红让大家都明白了。

万站长心里醋醋的,说:“看你俩的样子,难道是瞒着我们喝了自己的喜酒?”

余校长还想掩饰。蓝小梅倒大方地说:“教育站的领导没安好心,非要将我这个民办教师的老娘,降一级!”

张英才反应快,马上说:“我举双手拥护这样的决定,欢迎蓝小梅降级,变成民办教师的妻子!”

餐桌上的人再也忍不住了,一起放声大笑。

等笑够了,蓝小梅才说起一件正事。

蓝飞到县团委工作后,一直有个心愿,想办法利用社会力量,为界岭建一所新的小学。这件事已经有点眉目了,等到有较大把握时,再与余校长他们具体说明。

万站长马上惊呼,如此重要的事情,蓝小梅事先竟一点风声不漏,非要作为大礼,完整地献给余校长。其他人也一边相互祝贺,一边与余校长开玩笑,界岭小学真的不只是双喜临门,而是像余志说的百喜临门了。也有人用孙四海的话取笑,问他到时候想要哪件大喜事生的小喜事。

孙四海很少如此开心,他说:“只怕我想要的小喜事,有人舍不得给。”

大家都明白这话的意思,欢笑之声更加强烈了。

从那天晚上离开细张家寨,整个夏天,与蓝飞谈话的事总在余校长心里盘旋。好几次,他夜里突然醒来,睁大眼睛盯着窗外的星星,不免有些胆怯。他实在想不出来,如何开口对蓝飞说,自己想娶他的母亲。余校长曾经问过孙四海,将来他如何公开与王小兰的关系。孙四海说,到了那一天,他会找个人多的地方,深深地吻着王小兰。这种方式显然不是余校长想要的。

向来遇事沉得住气的余校长,经常独自发呆。

余志当然理解。有一天,他拦住一辆三轮车,大声叫余校长快上车。

余校长真的听了他的,等到三轮车快到细张家寨时,他才想起来,哪能无缘无故地来找蓝小梅呢?余校长不敢在蓝小梅的家门口下车,他不想让轰轰隆隆的声音惊动四邻的人。直到三轮车驶出细张家寨,他才叫停,再回头走向蓝小梅家。

余校长的出现让蓝小梅又惊又喜,她让余校长无声无息地拥抱了好久,才开口问话。余校长不好意思回答,自己想了又想,还是想不出,真的见到蓝飞后,如何将心里的话说给他听。蓝小梅只是笑,她觉得,这些都是余校长为来看自己而编造的借口。

这之后,余校长差不多每半个月就要到细张家寨坐一坐,与蓝小梅说说话,心里就舒坦了。

暑假过完,新学期开始后的第一个周末。余校长将寄宿的学生一一送回家,返回来时,老远就看到家里的灯被人点亮了。余校长很奇怪。余志同李子一道去乡初中报到时,要用的东西准备得很齐全。他还说,万一有事他会就近去找蓝小梅。既然不是余志,难道会是蓝小梅吗?余校长这么一想,心里就激动起来。他气喘吁吁地推开虚掩着的门,正在屋里忙碌的人真的是蓝小梅。

余校长上前想拉她的手,蓝小梅却递上一杯茶。再看桌上,除了鸡鸭鱼肉六个菜两道汤,还摆着四双筷子和四只酒杯。

蓝小梅跟着他的目光说:“我替你叫了两个客人。”

余校长猜是邓有米和孙四海,时间不长他俩就真的来了。

他俩一看就问,这种架势,应该是洞房花烛夜了。

蓝小梅满脸羞红地说:“当老师的,逼婚也逼得巧妙。”

余校长也脸红了,却是急的:“我什么也没说呀,就是去看看你!”

蓝小梅说:“是你的宝贝儿子余志,当着邻居的面,直着嗓子叫妈妈。还有李子,也跟着一声声地叫干妈!真叫我为难呀。那么可爱的两个小家伙,能对他说,我不是你妈妈吗?没办法,我也只好下决心,给余志当妈妈啦!”

孙四海在旁边偷偷地笑。

余校长忽然想起,余志临离开家时,被李子叫到孙四海屋里去了一阵。他知道,这一定是孙四海出的主意。

邓有米说:“那余志爸爸的妻子由谁来当呢?”

蓝小梅看了余校长一眼:“这话你得去问当事人。”

“我早就想好了!”余校长已经喜不自胜,脱口说了一个雅致的句子,“姹紫嫣红,独钟一缕,至沧桑不改。”

想不到蓝小梅很快回应了一句:“我也只好——天理人伦,琴瑟和鸣,伴日月轮回。”

邓有米和孙四海拍手叫好。

酒足饭饱之后,二人站起来说,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事,只能靠余校长和蓝小梅自己了。说完便像做了坏事一样夺门而逃。

只剩下两个人了,蓝小梅牵上余校长的手,到操场上走了一阵。在那间被石头砸塌的教室外,蓝小梅轻声告诉余校长,整整一年,她总在想,那块石头其实是很懂人性的,一般山上的滚石只会笔直地往下冲,那块石头却拐了个弯,砸在本应该是蓝飞站的位置上。她觉得儿子不懂事,做娘的不能不懂事。一开始,她只想来界岭小学,当个义务照顾寄宿学生的生活老师。没料到这种年纪了,还会心猿意马,非要将自己嫁过来才安心。

余校长紧紧抓着蓝小梅的手,一句话也不敢说,害怕惊动了什么。

走了几圈,回到屋里时,余校长习惯地将门掩上。蓝小梅站在离门不远的地方不走了。余校长会意,他闩好门,走到她身边,蓝小梅突然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他,滚烫的嘴唇贴着他的脸。

“想吃荷包蛋吗?”

经过一夜激情,余校长早上醒来,痴痴地望着躺在身边的蓝小梅,似乎还能听到昨晚临睡时她说的那句百媚千娇的话。不知为什么,余校长忽然想起王主任和他的娇妻。再对比眼前蓝小梅有些苍老的身子,和自己更显苍老的样子,不由得笑了一声。蓝小梅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地问,是不是笑她的身子长得像红豆杉的树皮。余校长像捡到宝贝那样紧紧地搂住她说,红豆杉的树皮才更珍贵。

蓝小梅在余校长家里住到星期天下午才走。要不是有些咳嗽,也许还要多住些时日。蓝小梅独自睡了十几年,身边有了男人,夜里总是情不自禁地享受肌肤之亲,山上又比山下要凉许多,不知不觉地受了凉。还有另一层原因,蓝小梅在心里将自己当成了新媳妇,这一天该回门了。那天午睡醒来,余校长发现蓝小梅躺在身边发呆,以为她是舍不得离开,便安慰她说,等与蓝飞沟通过,就去将结婚证领了,然后天天在一起过日子。蓝小梅不断地摇头,问余校长,假如往后听到什么消息,他会不会变心。余校长觉得奇怪,两个人的灵肉都已融为一体了,怎么还说这种话。蓝小梅怜爱地数落他,看样子像是什么都经历了的历史志书,可心里还像小学一年级的课文那样单纯。余校长从未听到如此譬喻人的,对蓝小梅的了解一下子又加深了不少。余校长要蓝小梅放心,就像李玉和在《红灯记》中唱的,有这两夜垫底,什么样的黑暗都能对付。

两个人躺在那里说着甜滋滋的话,慢慢地就激动起来。一阵亲密之后,余校长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蓝小梅毕竟是女人,偎在余校长怀里打个盹,就有精力了。蓝小梅要余校长记住自己是有年纪的人了,凡事不要犹豫不决,推三推四,自己还没安顿好,就不要去关心别人。余校长也是痛苦经历太多,幸福突然降临,脑子不会转弯。他说自己再也不会当男苕了,就算万站长要当他的情敌,他也决不退让。蓝小梅想听的就是这句话,高风亮节不是爱情,争风吃醋才是爱情。

蓝小梅穿戴整齐,临走时将一封信交给余校长。

载着蓝小梅的三轮车还没完全消失,余校长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信。

在这封上山之前就写好的信里,蓝小梅将余校长称为“我后半生最爱的爱人”。在一段亲密的话之后,蓝小梅问余校长有没有听说万站长家里的事。余校长只晓得李芳突然变了个人,对万站长要多好有多好。

蓝小梅自问自答地写道,不仅是余校长,就连万站长都还蒙在鼓里。自己之所以急着来见余校长,是因为李芳得了血癌。

几天前,李芳悄悄地来到她家,未曾开口,两行眼泪先流了出来。一边哭一边说自己遭报应了。李芳的话将蓝小梅吓了一跳,她掏出来的那份诊断报告更是吓人。其实在县医院就确诊了,李芳不相信,又去市医院、省城医院,都是如此诊断,她才死了侥幸之心。李芳哭得像个泪人,泪水冲掉脸上的浓妆,露出本来的脸色,果然是很不健康。从县医院有了最初的诊断,李芳就从万站长那里开始后悔,一直后悔到蓝小梅。李芳打算在自己有生之年尽可能对万站长好一些,这之后就只能在天上为他祝福了。

蓝小梅因此写了两封信。

第一封写给万站长,蓝小梅觉得,李芳不将最大的隐秘告诉丈夫,于情于理都是说不过去的。她劝万站长不要再身在曹营心在汉,要好好尽丈夫之责。癌症也不是完全不可战胜,总会有奇迹出现的。蓝小梅感谢万站长,本来以为自己这辈子就一个人终老了,想不到他帮自己找到了老伴余校长。

第二封写给余校长。蓝小梅对李芳亲自登门告知病情的本意不太明白。有时候以为她是在交代后事,托付万站长的将来。有时候又觉得李芳并没有彻底绝望,她是要蓝小梅做点事,使万站长不再有婚姻之外的幻想。也让她下定决心嫁给余校长。

如果不是蓝小梅亲笔所写,余校长绝对不会相信。不是不相信李芳得了癌症,而是李芳将自己得了癌症的事亲口告诉蓝小梅,竟然却还瞒着万站长。余校长感到一种莫名的心痛。

见蓝小梅走了,两天两夜没过来串门的孙四海踱了过来。

不等他开口说笑,余校长就说了李芳给万站长买摩托车的原因。

孙四海吃惊地说:“老天爷到底是老天爷,只要一出手,就能击中人的要害。”

后来,邓有米也晓得了这件事。大家在一起商量了几次,都觉得,李芳毕竟是万站长的妻子,等有机会向万站长证实她的病之后,要去探望一下。

余校长以为万站长收到蓝小梅的信,就会来界岭小学,找自己说点什么。等了近一个星期还没动静,余校长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那天下午,余校长终于听到一阵熟悉的摩托车响声,连忙跑出来。摩托车是万站长的,骑摩托车的人却是黄会计。黄会计将工资数给他们,说希望从下个月开始,大家都能拿到公办教师的工资,这可怜兮兮的三十五元,他都不好意思发了。黄会计告诉他们,万站长送李芳到省城最好的医院治病去了。当会计的三句话不离本行,说虽然乡计划生育管理站比教育站有钱,可也应付不了一个癌症病人,万站长将家里这些年存的钱全部取了出来,还怕不够,又找他借了一些,才敢带着李芳出门。

余校长有些担心蓝小梅,黄会计刚走,他便拦了一辆三轮车去细张家寨。

果然,蓝小梅也是刚听到李芳的消息。

余校长一进门,她就直往他怀里钻,开始还咬着牙不哭出声来,后来实在忍不住了,索性放开嗓门大哭,泪水很快就将余校长胸前的衣服湿透了。蓝小梅哭的是,最后关头,万站长还是显出男人的品质。换了别的人,说不定会将积蓄藏得紧紧的,反正是要死的人,不愿意多花冤枉钱。余校长明白,蓝小梅对万站长还是有一种复杂的感情。

那天晚上,蓝小梅不让余校长返回界岭小学。

小别胜新婚,余校长也不想急着走。

因为夜里贪欢,早上醒来,外面稻场上已有人在忙碌。余校长怕蓝小梅难堪,打算从后门离开。蓝小梅却要他明明白白地从大门出去,说,他走后门自己才会难堪。还拿出一包香烟,要他出去后见人给两支。

送余校长走时,蓝小梅特意站在门口大声说:“星期六一定要回来呀!”

蓝小梅将这句话说得百转千回柔情万种,一如新婚妻子在叮嘱离家的丈夫。好多年没有女人这样对他说话了,余校长听得心里热乎乎的,也不管有多少人在看,连忙回答:“学校一放假我就回来。”

一包香烟散发完,余校长正好走到细张家寨村边。收下香烟的人开玩笑说:“余校长,你也太小气了吧,喜糖也没见到一颗,两支烟就将大名鼎鼎的半老徐娘弄到手了!”

余校长索性放开胆子回答:“礼轻人意重嘛!”

说归说,周末余校长再来细张家寨时,特地带了几斤水果糖,每家送了一包。两个回合下来,细张家寨的人就认可他是蓝小梅的再婚丈夫了。

月底那个周末,余志要回家,余校长就没有去细张家寨。这也是他与蓝小梅商量好的。一般这个时候蓝飞也会回家看看,毕竟还没同他说清楚,蓝小梅也怕蓝飞会给他们难堪。

因为蓝小梅说过,等蓝飞离开后,她会到界岭小学来。从周日下午余志和李子回来,余校长就在盼望,只要听到机动三轮车的响声,就要到门口看一眼。机动三轮车过了五趟,车上却没有蓝小梅。

星期一又等了一天,蓝小梅仍然没来。

星期二一大早,余校长就被一阵机器声响吵醒。

余校长起床后,自己先洗漱了,再去将寄宿的学生叫醒。有几个新入学的一年级学生,才五岁多一点。界岭小学是两年招一次新生,这些出生年份不巧的孩子,要么延后一年,要么就得提前一年入学。五岁多的孩子还不会穿衣服,不会洗脸和刷牙。

余校长正在手把手地教他们,蓝小梅突然进来了。

跟在她身后的是蓝飞,还有一对中年夫妇。

蓝小梅上前替下余校长,让他去招呼客人。因为时间太早,还没来得及烧开水,余校长想去厨房,却被蓝飞拦住。

余校长给孩子们穿戴好了,将他们带到操场上,举行升旗仪式。十几个寄宿学生排好队,邓有米和孙四海也将笛子准备好了。听到余校长号令,一会儿就将国旗升上半空。

升旗仪式结束后,那对中年夫妇也不用人带路,自己绕着学校转了一圈,然后就站到最早是万站长,接下来是张英才、夏雪、骆雨,最后是蓝飞住过的屋子门口。那扇门上挂着的其实是把假锁,见他俩想进去,余校长伸手一扯,锁就开了。屋子里很干净,连霉味都没有。余校长说,说不定哪天教育站就会送新老师来,所以,每个星期都会将这个屋子打扫一次。

中年夫妇站在桌子前,盯着玻璃板下面的诗抄。

余校长就向他们介绍说,这首诗是第一位支教生夏雪压在那里的。

整个早上,中年夫妇什么也没说。

蓝小梅将早饭做好,请他们上座时,也只听到那女的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蓝飞也说不出对方的姓名,只告诉余校长,两位客人昨天下午到县团委,今天一大早就乘专车赶到乡里,再换乘机动三轮车来到界岭小学。余校长也不急着问他们有何贵干,时间一到,他就去三四年级教室上课。这一届一二年级由孙四海负责,五六年级由邓有米负责。

第一节课下来,邓有米对余校长说,那对中年夫妇一直在他的课堂上听课,莫不是上面派来抽查教学质量的?余校长说,若是检查教学工作的,肯定要了解各个班级的情况,不会只去邓有米的班。上午最后一节课,中年夫妇又去那间一直是给外来的老师住的屋子,默默地坐到下课铃响。

要吃午饭了,蓝飞才去看他们。

中年夫妇冲着蓝飞点点头说:“就这样定了。”

蓝飞很激动,叫大家都去办公室。

当着中年夫妇的面,蓝飞对大家说,这二位好心人,是从省城来的,代表自己的孩子捐款十万元,建一所新的界岭小学。中年夫妇还是不肯吐露姓名,他们唯一的要求是,建新学校时,一定要将这间专门给外来教师住的屋子保护好。

余校长想起蓝小梅说过,蓝飞想用社会力量给界岭建一所新的小学。他将中年夫妇打量半天,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觉得他们不像有钱人。

余校长从未碰上这种事,完全不知所措。

蓝飞却内行多了。他问中年夫妇要不要用捐款者的名字给学校命名。中年夫妇不同意,就连在界岭小学中间加上“希望”二字的提议都没答应。他们只管将钱汇到县团委的专门账户上,再由县团委按相关规定转给界岭小学。

事情商量好了,中年夫妇就要告辞。

蓝飞跟着他们跳上机动三轮车时,蓝小梅说:“我不走了。我要在老余这儿住一阵子!”

蓝飞不敢相信地盯着蓝小梅。

蓝小梅平静地说:“你要愿意,可以将老余叫爸爸。当然,叫叔叔也可以。”

蓝飞大叫一声:“妈妈,你都快五十岁了呀!”

蓝小梅说:“就因为快老了,我才急着将自己嫁出去。”

余校长觉得自己不能不说话了,上前说:“我和你妈妈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过我们也会尊重你的意见。”

蓝飞差点要说丑话,嘴都张得老大了,见那对中年夫妇在盯着自己,便闭了嘴。再张嘴时,那句话已经变了样,他用拳头在余校长的胸脯上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

“没想到你胃口超大,还要我送上一位压寨夫人!”

机动三轮车开走了,余校长才察觉,因为太紧张了,两边太阳穴都胀得发疼。

27

有一阵,中年夫妇的来历成了界岭小学的热门话题。

从他们一进那间屋子就不肯出来的情况分析,大家一致认定,他们要么是夏雪父母,要么是骆雨父母。孙四海、王小兰和李子认为真正的捐款者是夏雪,余校长、蓝小梅和余志认为是骆雨。邓有米和成菊,则无定论。这种争议很快蔓延到学生当中,又扩散到整个界岭。

直到张英才出现,话题才有所转移。

张英才带来三份招收全民所有制合同工表格,这是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最正式的手续,只要按照要求填写,再一级级地交上去,最后盖上县人事局的大印,余校长他们的历史就要重写了。

在一片喜气中,蓝小梅注意到张英才的脸上挂着一丝忧郁。

蓝小梅看见,张英才至少冲着旗杆顶上的国旗长吁短叹了五次。余校长判断,张英才的忧郁是爱情问题造成的。蓝小梅戳了余校长一指头,说他像个小青年,明明是单相思,却将遍地麻雀看做吉祥鸟。余校长不服气,就去问张英才。张英才迟疑一下,承认和女朋友的情感确实有些问题。蓝小梅对余校长的得意不以为然,谈恋爱不顺利的人很多,谁也不会冲着国旗叹气。余校长于是做了个朝天叹息的样子,说这就是仰天长叹。

张英才拿到填好的三份表格就下山去了。

余校长留张英才在山上住一晚,尝尝蓝小梅做菜的手艺,他没有答应。他要余校长将自己先前住过的屋子留着,不要做别的用途,说不定哪一天,要回界岭小学教书。余校长告诉他,那间屋子里一切照旧,就是玻璃板下多了一首爱情诗抄。

别的人都将这话当成玩笑,唯独蓝小梅认为这不是信口开河。

隔了两个星期,万站长带着李芳从省城回来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陪同县团委方书记一行人来到界岭小学。

余校长叫邓有米去请村长余实,蓝飞也跟着去了。

村长余实果然还记得蓝飞说过的话,邓有米一说建学校的事,他就问,将来还要在学校门口挂上自由民主基地的牌子吗?他推七推八地不想来,说又不是发救济款,建小学的事由万站长和余校长决定就行。蓝飞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方书记很快就要当副县长了。村长余实愣了愣,只好跟着他们走了。

大家现场办公,将校舍建设方案确定下来。总体原则是旧房子先不动,新教学楼就建在旧教室旁边。教学楼的图纸是统一设计的,但凡是捐建的学校,必须照此修建,这也是为了让县团委做的工作更加一目了然。按规定,捐十万元,当地政府或者村里也要出资十万元。二十万元建一所小学是不成文的标准。考虑到界岭地处偏远,人口不多,学校不需要建那么大,加上界岭之穷早已名声在外,县团委同意村里不用出钱,多做配合就行了。不过既然村里不出钱,各种建筑事务,也不许村里插手。

至于基建任务的负责人,理所当然是界岭小学的一把手余校长。

正事谈完了,蓝飞才向方书记介绍,余校长是自己的新爸。

方书记很惊讶,蓝飞的母亲愿意改嫁到界岭,又表扬蓝飞在长辈的婚姻问题上表现很得体。方书记又夸奖余校长,说余校长若是年轻十岁,一定要将他树立成团委系统的先进典型。

余校长连忙说:“孙老师比我小一些,应当可以。”

万站长说:“界岭小学的老师都是一个样,说落后都落后,说先进都先进。”

方书记想听听孙四海的事迹。余校长刚说孙四海当年是个失学的流浪少年,是老村长慧眼识人,将他带回界岭,做了民办教师。孙四海就打断他的话说,自己这辈子也当不了先进。方书记问他为什么。

孙四海说:“我犯了一个巨大的三角恋爱错误!”

方书记大笑起来:“这是一种美妙的错误。现在的年轻人,谁没谈过三角恋爱。没有魔鬼三角体验,就看不到爱情的伟大。”

孙四海说:“如果对方是有夫之妇呢?”

方书记不笑了:“那就另当别论。”

蓝飞岔开话题:“孙老师应当向万站长学习如何成人之美。”

方书记不懂这话的意思。蓝飞就将万站长、余校长和蓝小梅之间的故事说了一遍。方书记又笑了起来,在场的人只有蓝飞陪着他笑,其余的人都板着脸。连村长余实都觉得,蓝飞这样说话,有牺牲长辈的尊严取悦上司的嫌疑。

于是,大家就不约而同地问候万站长,说好久不见,他瘦了很多。万站长苦笑着说,这些时在省城医院得到的最大收获是,妻子的癌症,丈夫也有一半。至于妻子的情况,万站长表示,还不那么悲观,但是,往后每个月都得去省城医院做放疗,最终还要考虑换骨髓。虽然他俩有些积蓄,这次去省城治病就花得差不多了,如果真的要换骨髓,那可是要花大钱的事。

这时,蓝小梅做好了饭。

大家坐下后,村长余实说,本来应该由村里出面招待方书记,一方面是方书记没有提前打招呼,另一方面村里的经济情况实在太差。蓝飞也不想让方书记觉得招待不周,说这是自己在界岭吃过的最为奢侈的一顿饭。

方书记倒是宽厚:“母亲做的饭菜,当然是人生中最奢侈的。”

听到这话,蓝飞赶紧端起酒杯,冲着蓝小梅和余校长说:“幸亏方书记的教诲。我就借方书记的吉言,敬妈妈和余爸爸一杯酒,祝二位长辈幸福安康!”

蓝飞一口气喝了三杯,而只让余校长喝一杯。

方书记带头鼓掌,忽然又问界岭小学有没有民办教师。得知余校长他们都是民办教师,方书记说,这些时,县委几次开会研究解决民办教师问题。那几位坐火箭上来的家伙不了解实际情况还情有可原,最要命的是对民办教师没有感情,硬是将民办教师说成是对中国教育事业的侮辱。方书记说,自己当场站起来,从县委书记开始数,会场上的二十多人,有一半以上受过民办教师的恩泽,这才将几位无知无畏的父母官镇住了。

听到这话,余校长举起酒杯,说了些感谢的话。方书记告诉他们,虽然自己说了重话,最终确定的政策还是有美中不足,转公办时,他们自己还得掏些钱买回从前的工龄。邓有米很紧张,问大概要付多少钱。方书记说,具体算法由人事局操作,应当在民办教师所能承受的范围。余校长他们这才略微放心。

方书记和蓝飞他们一走,村长余实就提出让李家表哥他们来盖教学楼,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万站长不同意,这样的工程,必须交给建筑公司或者专业工程队。村长余实不死心,又想用村里的名义让这些人成立一个工程队。万站长说,教育部有规定,校舍建设,必须是正规的建筑公司才可以。村长余实生气了,一甩手走开,不冷不热地说,不要以为有了钱真的就是老大了。

万站长不管这些,商量到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就找乡里的工程队,将一应事情全部承包出去。

要谈的事情都谈了,万站长也要下山了。余校长说,蓝小梅有事找他。万站长迟疑一下,说自己也忘了祝福他俩。蓝小梅将一只红包交给万站长,让他给李芳买点营养品补补身子。

万站长接过去时,眼圈红了。

蓝小梅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过去。万站长没有接受,他将自己的手帕掏出来,擦干泪水,说从今往后,别说眼泪,就是唾面也只有自干了,再用蓝小梅的手帕擦眼泪,就不是男子汉,也对不起余校长。万站长还说,任何其他祝福,对余校长和蓝小梅都是画蛇添足。过去,余校长每次都将转为公办教师的机会让给了别人,现在好人得到好报了。过去他不相信这些,现在他相信了。再不相信,就没办法解释,自己像烈火一样苦苦烤了蓝小梅多少年,却不及余校长平平淡淡地送双皮鞋。

看着万站长走远了,蓝小梅将自己的手塞到余校长的手里,由他牵着,慢慢地在操场上走了一圈。她说,万站长就是这样,别看他头脑一热,将摩托车开得像火箭,一会儿风一吹,就没事了。说不定他还会转回来,做个样子,让我们放心。蓝小梅话音刚落,万站长真的骑着摩托车返回来,冲着余校长和蓝小梅说,刚才的话有些赌气,现在说的才是真心话。万站长没有再说祝福的话,而是要蓝小梅好好照顾余校长。于公,是照顾他的下级与同事;于私,是照顾他的朋友与兄弟。

万站长这一走,好多天没有再来。

周末,余校长和蓝小梅去细张家寨搬东西,特地到教育站去看望李芳。正要进门,忽然听到万站长正在屋里教李芳朗诵一首爱情诗:当你老了,头发白了,暮思昏沉

偎着炉火打盹,请取下这页诗笺

回望你眼中的昨晚温柔,慢慢读

慢慢读,回想那昔日浓浓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者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着你的灵魂

还有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蓝小梅拉着余校长赶紧往回走,走到小街外边,才停下来问余校长,这是谁的诗。蓝小梅觉得奇怪,前两年,有一次万站长从界岭小学回来,在她家歇气时,突然朗诵起这首诗,差一点将自己彻底感动。蓝飞第一次从界岭小学回家时,也冲着她朗诵这首诗,后来自己去界岭小学看蓝飞时,才发现压在玻璃板下面的这首诗抄。余校长说,自己本不清楚这诗是谁写的,是夏雪和骆雨告诉他,这首诗的作者是爱尔兰诗人叶芝。两位支教生,都喜欢在黄昏时靠着旗杆朗诵这首诗,所以学校的老师全知道了。

因为这首诗,蓝小梅对万站长的担心消失了。她将常用的衣物找出来,连同自己的日常生活用品,一起搬到余校长家里。

有蓝小梅在,成菊有事没事都会到学校来,帮忙照料住在余校长家里的学生。两个女人在一起,免不了说些悄悄话,首先就是议论王小兰。王小兰除了月底到学校来等着接李子回家,平时来得越来越少,原因是丈夫连要掐死她和李子的话都说出来了,王小兰只好整天待在家里不敢走远。蓝小梅和成菊都觉得,女人一辈子穷也不怕,丑也不怕,就怕嫁个蛮不讲理的丈夫。像王小兰,即便是来接李子,丈夫也只准她待在学校下面的村里,回家后,还要检查内衣。王小兰只好每次都将叶碧秋的小姨一起拖到学校来。

王小兰去幽会时,叶碧秋的小姨就坐在余校长家。

听她说起叶碧秋的情况,大家莫不惊讶。

叶碧秋一边在王主任家当小阿姨,一边考成人自修大学,已经拿到三门课程的合格证了。王主任一家对她非常支持,她白天带孩子,晚上去学校上课。照这个速度,再有一年就能拿到大学毕业文凭。余校长他们也挺高兴,没有完成中学学业的叶碧秋都能拿到大学文凭,对界岭及界岭小学的名声将会大有好处。

从蓝小梅嫁给余校长,到叶碧秋考上成人自修大学,加上民办教师转正和有人捐款修建新学校,界岭小学真的是四喜临门了。大家心里高兴,就要邓有米和孙四海用笛子吹些好听的乐曲。所谓好听的,也就是欢乐喜庆的。邓有米说吹就吹,还要成菊随着笛声歌唱。笛子一响,孙四海却忧郁起来。女人们说,等到王小兰光明正大地嫁给他,他就不会这样了。

天气越来越冷,眼看就要落雪了。

教育站的黄会计突然来到界岭小学。

黄会计喜形于色地通知,转正手续全部办好了,只要再交一笔钱,余校长他们就是公办教师了。

明明是喜事,大家却笑不起来。

黄会计说,这次转公办教师,不是干部指标,而是省里给的全民合同制用工指标。他们交的钱,会转给社保局,用于购买转正之前这些年的工龄。邓有米问,是否可以放弃从前的工龄,只从现在算起。黄会计摇摇头,这个办法别的民办教师也想到了,但政策不允许。必须有足够的工龄才可以转正,从前的工龄没有了,就不符合转正条件,就要回去当农民。黄会计将一张纸条交给他们,上面写着他们应交的款额,筹到钱后,由本人到县教育局亲自交付。

黄会计还要去别的学校,说完就匆匆走了。

那张纸条在余校长、邓有米和孙四海手上来回传了许多遍。

余校长资格最老,要交一万一千多元。

工龄稍短的孙四海也要交七八千元。

邓有米一直在心里算账。好不容易算清楚,他将脚一跺,骂了一句粗话,说将自己这些年当民办教师的全部所得加起来,还不够交这笔钱。好在邓有米省吃俭用,当民办教师的工资和补助从未花过一分,妻子成菊种地和搞多种经营赚的小钱,也基本上存了起来,再找亲戚借一点,能凑足一万之数。

邓有米将自己的账反反复复地算了三天。

第四天早上,余校长对孙四海和邓有米说:“虽然过去两次的转正机会,我们三个像三国演义的刘关张那样共进退。这一次情况不同,政策摆在那里,人人都有份。去教育局交钱,用不着三个人一起去。应该像发展党员那样,成熟一个发展一个。”

孙四海也说:“既然邓老师筹到钱了,放在家里反而不安全,干脆先去县里将钱交了,顺便给我们探探路。”

邓有米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便将自己的课托给余校长和孙四海,将一包钱捆在腰间,拉上成菊做保镖,搭三轮车下山去了。

因为怕余校长他们惦记,成菊想在县城看一看,邓有米不同意,交完钱,拿到收据,就往回赶。天刚黑,他们就回到界岭小学,将县教育局的盛况,向余校长和孙四海讲了一遍。

邓有米从未见过这么多的同行,一个县就有这么多民办教师,全中国的民办教师数量就可想而知了。来的人虽多,交钱的只有一半左右,另一半人,说是来做政策咨询,也有请愿的意思。说起来大家都是一样的,当民办教师的时间越长,越是交不起工龄钱,大家都觉得应当按实际收入的一定比例付工龄钱才合理。最早的时候,每个月只有四元钱工资,而且一直拿了将近十年,现在算工龄钱,一个月就要交几十元,连教育局的人都说不合理。二十几年了,他们的工资才涨到七十元左右,还是由村委会和教育站各发一半。可问题是民办教师转正后,必须进社会保险这个“笼子”,而进“笼子”的规矩,就是中南海的人也没法改变。

邓有米在教育局见到了张英才。张英才虽然忙得不可开交,还是抽空对他说,这件事不可能再有转折了。张英才的意思是叫余校长他们排除万难也要将这笔钱交上,交了钱,往后的事情就好办了。张英才还说,已经有人在虎视眈眈地盯着这块肥肉了,有几个民办教师交不起这笔钱,就有可能便宜几个乌龟王八蛋!

这番话让大家想起张英才上次回界岭小学时的表情。或许那时候张英才就晓得这鬼政策了,才在心里替他们难受。谈到下一步该如何办,余校长和孙四海都不做声,但让人觉得他俩已心中有数了。

说起来真快,才一个月,黄会计来送工资时,就将邓有米和万站长一起,列在公办教师的工资单上。邓有米签字领钱时,双手情不自禁地抖动。黄会计笑着说,他发了几天工资,没见到一个民办教师不激动。难得受宠,针鼻大小的一点好事,就激动得要患心脏病了。黄会计又提醒余校长和孙四海快点到县里去交钱,若不交钱,名字上不了工资表不说,一过期限,有可能连收条都不让写了。

余校长不同他说这些,只问万站长在不在家。听说万站长又带李芳去省城医院做放疗去了,余校长轻轻地啊了一声。黄会计敏感地告诉他,万站长的本钱被李芳的病掏空了,如今是寅吃卯粮,就连李芳送给他的那辆摩托车也折价卖了。真想借钱,最好到没有民办教师的城里去找亲戚熟人。乡下有钱的人本来就少,突然间这么多民办教师要转正,有点闲钱的人家,早被捷足先登的人借空了。黄会计还说,全乡的民办教师中,除了界岭小学的三位,其余的人都找他借过钱,弄得他夜里都不敢开灯,听到有人敲门就心生烦躁。余校长说,自己只是问问,好久没看到万站长,有些想念。

因为余校长和孙四海还没办好手续,邓有米不好太高兴。但他一定要让成菊好好享受一下,便趁着周末再次去县城,用领到的第一笔公办教师工资,给成菊买了一枚金戒指。

天气很冷,但阳光很好。戴上金戒指的成菊,执意要到大大小小的村子里走一走。成菊的手粗糙得像是红豆杉的皮,食指上的金戒指在晴空中一闪一闪十分夺目。看到的人没有不羡慕的,都说她跟着邓有米过了二十多年苦日子,一夜之间就彻底翻身了。当然,也有人不高兴。最不高兴的是村长余实的妻子。因为成菊的金戒指,与她那戴了几年的金戒指一模一样。

正像俗话所说,成菊真的是睡着后笑醒了。邓有米领了第二个月的工资了,成菊还是有事没事就在那里痴笑。下来巡诊的乡卫生所所长看过后,怀疑她患了癔症。吃了一瓶谷维素片也不见效,邓有米急了,害怕乐极生悲,就想学万站长,送成菊到省城医院去诊治。蓝小梅拦住他,说是自己有个办法可以试试。那天,蓝小梅请成菊吃饭,见成菊又在那里痴笑,她上前去贴着她的耳朵大声呵斥她:如果再得意忘形,就将邓有米的公办教师资格作废!成菊吓得全身发抖,将一大杯酒当成白开水倒进嘴里,不省人事地躺了一天一夜,醒来后便恢复到往日的样子。

最着急的人是万站长。

从省城回来后,万站长不顾自己累得也像得了癌症,三天两头往界岭小学跑,见面就问筹款进度。实际上,只要一看课程安排就知道,按兵不动的余校长和孙四海,除了上课哪儿也没去。说起来,他俩的想法基本相同,就算有人答应借钱,以界岭的情况,能拿出二三十元四五十元就相当不错了,相对于需要交付的款项,无异于杯水车薪。

万站长每次来,都要单独同蓝小梅商量一阵。那天,蓝小梅突然不辞而别,再回来时,就望着余校长伤心落泪。原来蓝小梅去县里,要蓝飞想办法筹点钱。蓝飞也没办法,县团委的同事都很年轻,几乎没有积蓄,自己又刚刚有了女朋友,每月开销大得不得了,接下来就要筹钱买房子准备结婚。蓝飞建议,将家里的房子抵押给银行,换些贷款,或者干脆将房子卖了。真的做起来,才发现蓝飞的方法根本行不通。蓝家的房屋太旧了,银行不愿抵押,也没有人肯出价购买。

那一天,像要落雪了。

突然出现的万站长,带来乡法律事务所的谢律师。

万站长说了来意,将余校长吓了一跳。邓有米的胆子比较大,虽然有些担心,还是同意万站长的做法。于是,万站长就带着律师去找村长余实,将这些年余校长他们垫付学校校舍维修费的明细账摊在桌上,希望村委会如数偿还,否则就向法院起诉。

村长余实哈哈大笑,钱是村委会欠的,又不是他个人欠的,他希望万站长去告状,更希望这事闹到报纸和电视上去。村长余实一向称呼万站长,这一次却叫他老万,提醒他不要将个人感情带到工作上,要以平常心来分析这件事。在界岭小学的问题上,村委会尽了力,那些民办教师才能坚持下来。至于垫付的维修费,谁晓得是用在教室上,还是用在老师的住房上。说句不好听的话,在村里搞工作,又没有财政拨款,很多事情是分不清公与私的。像望天小学,至今还在破庙里上课,也没有谁说过要维修。界岭小学的房子虽然破点,四壁都是砖做的,上面盖的也是瓦,就是不维修也冻不死人。有人要将界岭小学当典型,给管事的人脸上贴金。村委会又没有财政拨款,一分一厘的收入,都是从老百姓手指缝里抠来的。他还说,自己越来越觉得,这个村长当得太不要脸了。叶泰安大张旗鼓搞竞选,好不容易当上村长,屁股还没坐热,就辞职不干了。不晓得内情的人说是受排挤,其实是因为他没当过村长,觉得自己的脸皮很重要。他不同,当了多年村长,已经没脸了,无所谓要脸不要脸。真要告状,不用法官判,他就认输,将老会计的账本交出来,让有本事的人去欠账的人家收钱就是。到了那一步,只怕全世界都会笑话,大吃大喝,盖高楼大厦,坐高级轿车的政府,居然状告穷得叮当响的农民。

村长余实当即让老会计拿出账本给万站长看,又拿出村委会会议记录,上面记得很清楚,近几次会上,村长余实每次都在强调教育优先,只要有一分钱,也要将学校的问题考虑进来。万站长明白,老会计的账是真的,会议记录是假的。各个村都在这样做,将编好的会议记录,按各行各业各整一套,哪一行来检查,就用哪一本来对付。各自心知肚明,又顾及了各自的面子。

说到最后,村长余实使出杀手锏,要万站长帮忙,请有关部门批准砍一棵红豆杉,卖出钱来,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他还举了几个例子,说别的村就是如此应付实在过不去的难关。万站长没有料到村长余实会使出这个招,一时间,十八般武艺都失去用途。

讨债的事情没办好不说,倒过来还欠村长余实一个人情。

临走时,村长余实旧话重提,要万站长无论如何将捐建的教学楼交由村里来做,村里赚了钱,就可以投资到学校里。还说,村里这就去给砌匠们办手续,也成立一支建筑队,到时候该签合同就签合同,法律责任和经济责任,该承担的全都承担,只希望万站长到时候在县团委方书记面前多多美言。

回到界岭小学,见余校长他们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万站长忍不住警告他们,盼了半辈子,想了半辈子,好不容易等到最后的转正机会,千万别让几个臭钱打倒了爬不起来。余校长和孙四海有苦难言,不是自己不想办法,实在没有办法可想,乡里就一家农业银行,大家都跑去贷款,弄得人家见到民办教师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躲进窝里,用香油拌芝麻也引诱不出来。他俩很想说,早知今日,当初也学邓有米,一件衣服穿十年,省下钱来买个公办教师。可这话却说不出口,因为他们做不到。孙四海不能不照顾王小兰和李子,余校长除了妻儿之外,还有住在他家的那些学生,每次领到工资,或多或少总要买点肉,给学生们改善一下伙食。

万站长天黑之前必须赶回家,刚刚做完放疗的李芳需要他的照料。万站长没有摩托车骑了,他将摩托车卖给了黄会计。别人只肯给五折的价钱,黄会计却同意六点五折接手。卖摩托车的钱,也只能够支付下一次放疗的费用。

听到远处有轰隆隆的机器声,邓有米就陪万站长和谢律师到路口拦三轮车。

刚站定,村长余实就和李家表哥结伴过来了,说是到乡里去咨询如何成立建筑队。见万站长一副不想同他说话的样子,村长余实就同谢律师搭腔。他很诚恳地问,听说建筑行业里,每项工程都有一定的回扣。谢律师办过这方面的案子,自然清楚,这一行里的潜规则,回扣最少也有百分之五,最多可达百分之二十,只要手脚干净,基本上还是被认可的。村长余实追问,为什么建筑业可以如此特别。谢律师说,建筑业是特殊行业,乡下动土盖间新屋,都要请远亲近邻喝喜酒,工程越大这种特殊性就越明显。

邓有米听了这番话,悄悄地看了万站长几眼。

万站长像是不在意,其实也在静静地听着。

28

元旦之前,县团委正式通知,为界岭小学新建教学楼的捐款已到账,可以按计划动工了。万站长将余校长和邓有米叫到教育站,然后和专门下来落实此事的蓝飞一起拍板决定,将新建教学楼的事,改交邓有米负责。这也符合惯例,基建的事总是由副手管,而且邓有米又是公办教师,对纪律的约束性更为敏感。而且,余校长娶了蓝小梅,作为儿子的蓝飞,不能与继父发生经济上的直接往来。直系亲属回避,也是一种惯例。邓有米刚成为项目负责人,万站长就要他拿出主意,此项工程是交给乡建筑公司,还是交给刚成立的界岭村建筑队。邓有米想看万站长的眼色,万站长却不让他看,低着头,一心一意地看那些摆在桌上的文件。

邓有米没办法,只好咬牙说:“还是交给界岭村建筑队比较方便。”

“错了。”万站长站起来,在屋里转着圈,“余实赶紧成立建筑队,明摆着是冲着这项工程来的。你也不想想,他们白手起家,连只吊葫芦都没有,就等着用盖楼房的钱去添置设备。这些人从未搞过大工程,一个人就是一处穷窟窿,得花多少钱才能让他们吃个半饱。”

邓有米喃喃地说:“我还以为熟人好说话。”

“你要是这样想就大错特错了。”这一次是蓝飞站起来表示反对,“余实这样的老油条,为什么会长年累月对你们几个不冷不热,甚至对我大打出手?根本原因是老村长去世时流传的所谓政治遗嘱。其中说,叶泰安之后让孙四海当村长。要是你们三位不团结,余实早就会对孙四海单独下手了。因为你们很团结,所以他就和学校对着干了。”

邓有米被这番话说得毫毛都竖了起来。

好在他明白,蓝飞是在记恨村长余实当初的那记耳光。

万站长和余校长也不同意蓝飞的说法。村长余实虽然有防范之心,以孙四海的清高孤傲,帮助叶泰安修改竞选的演讲稿已经是极限了,这一点想必村长余实比谁都清楚。

大家一边讨论,一边说些看似无关的闲话,然后一致同意,教学楼工程交由乡建筑公司承担。具体合同,由邓有米负责签订。余校长觉得奇怪,如此大事万站长和蓝飞应当出现在现场才是,让这辈子只签过工资表的邓有米独自面对,万一出了事该如何是好。见余校长担心,万站长和蓝飞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安慰他说,这种事其实很简单,将房子盖好,可以使用就行。房子这东西不能掺假,十岁的孩子也能看出优劣。如果不行,就不付钱。

万站长和蓝飞不仅自己不肯陪邓有米,也不让余校长去。

邓有米突然显得有胆有识,独自同乡建筑公司的人接触几次,就将合同签了下来。

冬天的界岭气温太低,一直等到春天来了,外面不再结冰后教学楼才正式奠基。

这期间全乡的民办教师已经有四分之三以上交了工龄钱,成了公办教师。万站长已经习惯蓝小梅嫁给余校长的事实了,又像从前那样,有事没事都要到界岭小学看看。

过年之前,张英才也来过两次,他在为余校长和孙四海着急。虽然离交工龄钱的最后期限还很远,可他知道,实在交不出这笔钱的人,就是再给十年时间,也还是没有办法。张英才不像万站长沉得住气,头一次来,他什么也没说。下次再来,他就忍不住问蓝小梅,余校长心里到底作何盘算。蓝小梅倒过来问他,难道上面真的就一点人情味也没有,就因为这该死的钱,将教了半辈子书的老师撵出校门?张英才让她想想界岭村的余实,一个小小的村长就能如此无情无义,别的人就可想而知了。

能看出来张英才在替自己着急,孙四海也倒过来劝他。

要说着急,孙四海比谁都着急,硬是烧得嘴里满是燎泡,还有一个接一个的溃疡。熬到年关,那些从外面打工回来的人,到学校来看孩子时,都说现在的老板越来越卑鄙,辛辛苦苦干一年,能拿到一半工钱就算不错,年后去复工,能不能发另一半,还是未知数。这样说话,意思很明白,就是防止别人开口借钱。幸亏孙四海没有找人借钱的念头,不然嘴里会生出更多的溃疡与燎泡。当老师的向学生家长借钱,不用说失去尊严,仅仅是债主与欠债人的关系,就让他们没办法好好教书了。当孙四海知道自己三五年内绝对无望凑齐八千元钱后,心里反而坦然了。

万站长每次来界岭小学,都会面对正在修建的教学楼意味深长地说:静观其变。

正式动工才三个月,两层高的教学楼就封顶了。主体结构完成后,蓝飞来看过一次,顺便带来合同规定的第二张转账支票。蓝飞还带来县团委方书记的指示,暑假期间除了要将内部粉刷装修弄好,外部环境也要改造一下,九月初开学时,方书记要亲自陪同捐款人来界岭,主持教学楼启用仪式。邓有米在满口承诺的同时,再三提醒蓝飞,第三张转账支票,也就是最后一张转账支票,一定要在完工的同时交给乡建筑公司。

蓝飞说起话来已经非常像领导干部了,他将邓有米的肩膀拍三下。

“你们的事也是我的事。你们着急,我会更着急。”

八月中旬蓝飞再来时,教学楼里里外外都弄好了。他很满意地将最后一张转账支票交给邓有米。邓有米没有当场交给乡建筑公司的负责人,而是装进自己的口袋里。

那一天大家都很高兴,最高兴的是邓有米。按照习惯,甲方要请乙方主要人员喝竣工酒。因为邓有米拿着公办教师的工资,便主动将相关人请到他自己家,同时也算是自己转为公办教师的一种答谢。万站长当然不会缺席,村长余实明明在家闲着却不肯来。由于学校没有与村里专门成立的建筑队合作,这口恶气只怕要在心里憋成一块生铁。

几杯酒下去,邓有米难得地说了几句豪言壮语,其中最让人惊讶的是,他预言再过两三个月,界岭小学就会彻底摆脱“村阀”禁锢,界岭小学的全体老师也将彻底与“村阀”分道扬镳。由孙四海和叶泰安在界岭村上次村长竞选时发明的“村阀”一词,尽管没有在正式演讲中说出来,私下里已有人在用这个词形容村长余实。余校长从一开始就反对这个词,邓有米也不说这个词,甚至在孙四海说起“村阀”时,他会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此时此刻,“村阀”这个词的出现,让蓝飞格外高兴。他说邓有米在这一点上的觉悟,其重要性远远大于这座花十万元修建的教学楼。

他俩正高兴,冷不防万站长将酒杯重重一放。

“老邓,你不要忘了古训:言多必失!”

此言一出,邓有米立即冷静下来。加上怀里还揣着一张转账支票,要趁乡里的农业银行关门之前进账,主人邓有米不劝酒了,热热闹闹的酒席很快就收场了。

万站长他们走时,邓有米也跟着走了。

大家都以为邓有米是去建筑公司结账。

邓有米当天没有回来。第二天上午,才听成菊说,邓有米去县里办一件十分重要、能让界岭小学的同事们皆大欢喜的事情了。邓有米在县城住了一个晚上就回来了,一点也看不到他欢喜的样子。余校长问他去县城干什么,他简简单单地说,他要找的人请了假,到部队探亲去了,开学之前才能回来。

成菊追问:“好好的,干吗要找一个军婚的女人?”

邓有米笑着当众拉起成菊的手:“你是老邓家的福星,别说军婚,就是拿美国总统的女儿来换,我也舍不得!”

在所有笑声中,孙四海笑得最冷静。

“邓老师转正后,各方面的水平都上了新档次,前天才发现村长没什么了不起,到今天连美国总统的女儿都觉得不般配了。”

“只要不说我是小人得志就行。”对这样的挖苦邓有米毫不在乎,“要不了多久,孙老师也会和我一样。”

这天晚上,余校长和蓝小梅在操场上乘凉。

界岭虽然山高,年年夏天总会有几天比较热。

余校长并不是怕热,而是因为他心里有事。

两个人坐在月光下,听孙四海吹笛子。蓝小梅听了一会儿就发现,孙四海的笛声比从前平静了许多。余校长也奇怪,整个暑假,王小兰都没有来过学校,若在以往,孙四海的笛声会像刀子一样,要割别人的心尖肉。蓝小梅觉得这样好,男人心性平稳反而更加可靠。

听到这话,余校长轻轻地拍了拍蓝小梅的手。

他终于明白了,原来自己是一直在为邓有米担心。他将前天在邓有米家喝竣工酒时,发现万站长、蓝飞和邓有米三个人,几次互递眼神的事说给蓝小梅听。蓝小梅听不明白,几个大男人,就算眉来眼去,也不会生出什么事情来。余校长说,他担心他们几个是在联手为他和孙四海的转正问题策划什么行动。蓝小梅说,真的如此,也是好事,界岭小学的刘关张,应当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余校长最最担心的是蓝飞、万站长和邓有米三人联手,在捐款上做手脚。不等他说完,蓝小梅就用手捂住他的嘴,她很了解万站长和蓝飞,他们有些世俗,遇事会先考虑自己,正因为这样,他俩才不会冒这个险。余校长也觉得,邓有米当年虽然做过盗伐红豆杉的事,那也是一时糊涂偶尔为之,他还不是那种胆大妄为之徒。

夜里,余校长久久不能入睡。万籁俱寂,几乎能听到流星划过的声音。直到远远近近的公鸡叫了,他才有了睡意,刚刚合上眼睛,忽然感到什么地方咔嚓地震动了一下。

余校长猛地跳下床,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蓝小梅的声音。蓝小梅以为他在起夜,要他顺便看看余志睡得怎么样。余校长到隔壁屋里一看,余志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面前摊着没做完的作业。余校长将余志弄到床上后,竟然忘了自己要干什么,回到蓝小梅身边躺下,也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上午九点。

余校长刚将自己打理好,孙四海就过来问他,夜里有没有听到什么东西的开裂声。余校长这才想起夜里听到咔嚓声,便拿了钥匙,打开教学楼的铁门,立即发现一楼教室的天花板上有一道新开裂的缝。建筑公司的人先前说过,因为赶工期,水泥没有干透,有可能在预制板之间出现裂缝,但不会影响工程质量。余校长和孙四海检查完一楼,再检查二楼,除了原先的那条裂缝,没有发现别的异常。

第二天夜里,余校长一直很留意,却什么也没听到。他刚放下心来睡了两夜安稳觉,便又听到这种声音了,不过这一次孙四海没有听到。余校长到教学楼上检查,也没发现新的异常。再过几天,孙四海又听到这种声音。

余校长觉得这事有蹊跷,就将邓有米和孙四海叫到一起讨论。

说是三个人,其实蓝小梅也在旁边听着。邓有米对此另有见解,因为与建筑公司的人打了半年交道,那些人早就提醒过他,盖楼房和盖平房一样,有些规矩是不能少的。建筑公司的人悄悄地做祭祀,只是针对一般的对象,其他特殊对象,只能由甲方自行掌握。邓有米说,如此大事应该向老村长和明爱芬二位先行者报告一下,也算是感谢他们对界岭小学的关心。

蓝小梅插话说,她早就提醒过余校长,自己与他一起过日子的事,也应该去同明爱芬说一说。余校长有些不高兴地说,这是开校务会,家属别插嘴。蓝小梅说,还是闲聊吧,界岭小学的三巨头聚在一起讨论如何祭神,万一被传出去,还不知会闹出什么风波。孙四海支持蓝小梅的意见,建筑公司的人做祭祀时,也要避人耳目,堂堂皇皇的学校,更应该如此了。

余校长只好听大家的。商量妥当后,大家先去后山上明爱芬的墓前,由余校长将学校的变化说了一遍,然后让蓝小梅说点体己话。蓝小梅提起当年自己在望天小学当民办教师时,明爱芬曾去听过课,她还记得明爱芬临走时,在教室的意见簿上写了一句话:向蓝老师学习,用普通话讲课。后来才知道,那时候,全乡的老师,只有自己和明爱芬是用普通话讲课。叙了旧,蓝小梅又要明爱芬放心,自己会尽其所能照顾余校长和余志。

转过身来,再到老村长的墓地,则由孙四海主讲。孙四海开口就说,学校建新教学楼,可村长余实从头到尾都不来看一眼,老村长如果真的能够显灵,就好好想个办法惩罚他。大家都笑孙四海,到底是老村长心中的红人,什么时候说话都肆无忌惮。

孙四海还在那里发泄不满,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怪怪的笑声。吓得蓝小梅靠到余校长的怀里。余校长告诉她,是老村长的大女儿、叶碧秋的母亲来了。果然,随着笑声,叶碧秋的母亲出现了。“你们来看我爸呀?我来背书给我爸听。”说着话,叶碧秋的母亲便旁若无人地朝着老村长的墓碑,背起课文来。蓝小梅的眼圈红了。事隔多时,只要想起这事,她还会伤心落泪。

说来很奇妙,自从去明爱芬和老村长的墓地走了一趟,先前那些奇怪的咔嚓声全没了。那天李家表哥来学校转悠,余校长灵机一动,就请他到教学楼里看看。他人在楼里,心却在楼外,胡乱应付余校长的提问,眼睛一直盯着孙四海的屋子。李家表哥走后,余校长干脆将叶碧秋的父亲请来,楼上楼下、里里外外看了一下午。叶碧秋的父亲只做过普通的平房,对于楼房,他只能看看外表,垂直线很直,水平线很平,觉得非常不错。

离秋季开学时间越来越近。万站长和蓝飞再次结伴前来。

因为方书记和捐款者要来参加特别开学典礼,相关事情需要提前安排。趁此机会,余校长问万站长,喝竣工酒那天,邓有米悄悄去县城,是不是他的安排。万站长满脸错愕,不像是装出来的,他很坚决地表示自己对此一无所知。蓝飞那里,余校长也让蓝小梅问过。蓝飞不知道邓有米是不是真的去过县城,喝竣工酒那天,自己回细张家寨家中取东西,再到乡里搭车,邓有米已经不知去向了。

余校长这才放下心来,天还没黑,就不停地朝蓝小梅做些亲昵动作。蓝小梅也会意地笑,趁着余志在操场上和孙四海打乒乓球,煎了两个荷包蛋让余校长吃过,就上床亲热起来。之后,蓝小梅怜爱地数落他,心里有点事就放不下,连老婆都顾不上爱了。余校长心满意足地搂着她,什么也不说,密密麻麻地吻了她身上所有能吻的地方。

余校长以为自己真的放心了。

不料当天夜里就做了一个噩梦。

他觉得这是前些时太过多虑的反应,就没有告诉蓝小梅。想不到第二天夜里,噩梦又出现了。咬牙坚持到第三天夜里,那群被压在一堆瓦砾下,不是没有手,就是没有脚的小学生,又在梦中一声声哭喊着:余校长救命!余校长救命!余校长惊醒之后,伸手去搂蓝小梅,将蓝小梅也惊醒了。蓝小梅觉得余校长的双手冰凉,就像死人的手。余校长也不再隐瞒了,将三天来的噩梦告诉了蓝小梅。

蓝小梅觉得奇怪,就趁着开学前的空闲,带余校长和余志回细张家寨住两天。虽然换了环境,噩梦还是如期而至。早饭后,正好有巡诊的医生路过,蓝小梅连忙将医生叫到屋里,对医生说,余校长这一阵梦特别多,总是睡不好觉。医生给他量了血压,试了脉搏,看了舌苔,一切都还正常,就问他是不是受了惊吓。余校长笑着说,活到这个年纪,哪怕真的走路遇到鬼,也会当成伴,没什么好怕的。医生也笑,并说,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人到中年,新娘子再迷人,夜里也要悠着点。医生走后,余校长说,饱汉哪知饿汉饥,都错过十几年了,好不容易遇上缘分,等变成老太爷和老太婆了,再悠着点吧。说着就将医生开的补肾药方扔到灶里烧了。

余校长在细张家寨住了两天,夜里还是做噩梦。

第三天早上,他对蓝小梅说,凡事能够再三,不能够再四。既然相同的噩梦出现五次了,无论如何他都要做一次验证。余校长到乡文化站图书阅览室,在一大堆破破烂烂的书中翻了半天,才找到一本工程建筑方面的书。他如获至宝地拿回细张家寨,然后同蓝小梅和余志一起回到界岭小学。

那天夜里,余校长通宵没睡,一直趴在桌子上读这本书。天刚亮,就听到孙四海在外面叫门。余校长打开门,见孙四海惊慌的样子,还以为他与王小兰的地下爱情东窗事发了。想不到孙四海是来说自己夜里做了一个噩梦。余校长又以为是自己夜里没睡,冥冥之中的灵通转到孙四海那里去了。听他说完才知道,他不过是梦到自己被学校开除了,不仅不能转为公办教师,连民办教师都不让当了。余校长觉得,这个梦是长期存在的危机感造成的。不过,当老师的要有危机感,没有危机感就教不好书。

自从余校长看过这本书后,噩梦就消失了。

因为从未接触这方面的知识,余校长费了不少精力才弄明白他想弄明白的那些原理。等到余校长想出彻底破解噩梦的办法时,为界岭小学捐建教学楼的中年夫妇已经二上界岭了。

这一天是九月二号。界岭小学的学生已经在九月一号报到了。

想着明天就要举行界岭小学有史以来最隆重的开学典礼,余校长不免觉得自己太笨,不过,这样也好,那些相关的主要人物都在场,验证起来更有说服力。余校长一早就将叶碧秋的父亲叫来,两个人在后山上忙得连午饭都没空吃,蓝小梅只好用碗盛着送上山。别人不明白他俩为何要用十几根竹子连接起来搭成竹涧,蓝小梅心里有数,等他们吃完饭后收起碗筷就离开。

一会儿,蓝小梅又来叫余校长,说是来了贵客。余校长不愿下山,就要她全权代表,先将客人招呼好,回头自己再下去道歉。

蓝小梅所说的贵客,就是那对声明永远不会透露真实身份的中年夫妇。两口子有事搁在心里,等不及县团委安排,自己先来了。既然九月三号就要正式开学,教学楼还上着铁锁,桌椅板凳等等一应上课必需的东西,还摆在破旧的教室里。这让他俩很不理解。问过邓有米和孙四海,都说是余校长发了话,开学典礼之前,任何人都不得进入教学楼。

这时候,十几根连接好的竹涧,已经顺着山坡架起来,通到教学楼二楼的窗口上。余校长从山上下来,向中年夫妇说了声对不起,这才打开教学楼上的铁锁,将他俩请进去,看了一楼,再看二楼。中年夫妇越看越满意。余校长却不时摇着头,临下楼时,他故意拉着叶碧秋的父亲在二楼教室中间一起猛跺一脚,发出的一种不太实在的震荡声,让中年夫妇心里掠过一丝不安。余校长将中年夫妇请出去后,将自己和叶碧秋的父亲反锁在楼内,不知忙些什么。

中年夫妇见到负责基建的邓有米,说起从二楼教室里发出来的那种不太实在的震荡声。邓有米解释说,这项工程是请当地最好的建筑公司修建的,质量绝对有保证。

中年夫妇没有再说什么了。那件在心里搁了很久的更重要的事情,在悄悄地催促他们。中年夫妇就让蓝小梅领着,去了他们要求长久保存的那间屋子。夫妇俩在屋子里坐下不到一分钟,便亮出一封给余校长的信,说是孩子当初亲笔所写,要余校长在学校建成后再拆开看。

邓有米一见,便去叫余校长,说客人有要紧的事等他。

余校长按部就班地将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完,这才过来,接过信,轻轻地撕开封口,一边看,一边念。信是写余校长并邓老师和孙老师的,正文很短,从怀念界岭的大雪、界岭的笛声和界岭的国旗开始,中间没有过渡,便一下子提到自己此生最重要的、也是最后的要求,希望在自己回报给界岭的新学校落成时,能尝一口由王小兰亲手炒的油盐饭。离开界岭小学多时,李子说起妈妈亲手炒的油盐饭时,那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快乐与幸福,仍然让自己馋得流口水。虽然自己无法亲临现场,只要将一碗热乎乎的油盐饭放在压着那张诗抄的玻璃板上,自己就会尝到。

一直很平静的中年夫妇,依然保持着平静。

到这一步,大家不用猜也明白,写信的人,只能是夏雪。

还不知道夏雪到底怎么了,余校长就伤感起来。他怕别人去请,王小兰的丈夫会不给面子,便亲自去王小兰家,请她来炒这碗油盐饭。余校长也明白,以王小兰丈夫现在的心态,自己去都不一定能成。进了王小兰的家门,那个在床上躺了多年的男人在里屋恶狠狠地问了一声谁,余校长找不到借口,只能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如实相告。余校长穿着圆领汗衫站在床前,王小兰的丈夫盖着厚棉絮躺在床上,沉默地将一对深陷的眼睛盯着房顶,好半天才问,余校长是不是也要转正了。余校长摇摇头说,现在什么事情都要按经济规律办事,他交不了钱,就转不了正。王小兰的丈夫又问,是不是这次转正之后,民办教师就取消了。余校长点点头说,上面的政策是这样规定的。王小兰的丈夫长出了一口气,将脸一侧,冲着王小兰扬了扬下巴,那意思是叫她去。

出门不远,王小兰就说,丈夫最怕孙四海转正,要不是听说余校长和孙四海遇上经济难题,他肯定不会放自己出门。

余校长一回到学校,就看到万站长很不高兴地站在门口,不等走近,就指责他,怎么越老越爱装神弄鬼。

“这么漂亮的教学楼,不让大家先睹为快,难道还想囤积居奇,转手卖个好价钱?”

余校长说:“你怎么忘了,界岭小学最囤积居奇的货物是民办教师!”

万站长问:“说好明天早上赶到就行,为什么要余志带信,非要我今天赶到?”

余校长要他别着急,先看看王小兰如何炒油盐饭。

炒油盐饭是当地人人人都会的手艺,由王小兰来炒,除了那身姿体态与别人不同,其余全是一样。王小兰从孙四海的橱柜里取出一碗剩饭,然后将灶里的柴火点燃。待锅烧得微热时,用水瓢舀了点水,将热气腾腾的铁锅刷干净,再洒半勺油在锅底,稍等一会儿就将剩饭倒进锅里。王小兰一边用锅铲在锅里反复炒着剩饭,一边用勺子撮了些盐放进碗里,加点水搅几下,直到锅里的饭快炒好,才将化开的盐水,沿着锅边倒进去。这时候,孙四海将灶里的柴火拨弄了一下,使其烧到最旺。一阵浓香扑鼻,油盐饭炒好了。

炒好的油盐饭放在玻璃板上,冒着香喷喷的热气。

中年夫妇沉默了一会儿,丈夫缓缓地拿起一只小勺子,轻轻地撮了一些饭粒,送到妻子的嘴唇边。妻子几乎是一粒粒地将一勺油盐饭吃下去后,从丈夫手里拿过小勺子,撮起一些油盐饭,送到丈夫的嘴边。丈夫将一勺饭全部含在嘴里,嚼了几下,突然泪水横流。妻子也放声大哭起来,嘴里还一声声喊着:“雪儿!我的乖雪儿!界岭这么苦,你都挺住了,为什么要走那一步呀!”

中年夫妇难过的样子,让大家不晓得说什么好。

还是蓝小梅善解人意,她对中年夫妇说,夏雪留下来的这首诗,第一个受益的是万站长和他的妻子李芳。蓝小梅将万站长和李芳的故事讲完,中年夫妇也平静了,然后告诉大家,他们就是夏雪的父母。别的话却没有再说。

这时候,有人在外面大声地问:“界岭小学的人呢?”

蓝小梅听出是蓝飞的声音。她往外走,余校长他们也都跟着出来了。

见到余校长,蓝飞说的话与万站长差不多,先前商定蓝飞和方书记上午十点以前赶到界岭就行。余校长却要余志到乡邮电所打电话给蓝飞,要他今天下午无论如何也要赶到界岭小学。

虽然是继父,余校长还是对蓝飞说了声对不起,之后才说明自己这样做的内情。余校长本来只想将万站长和蓝飞叫来做见证人,没想到捐款人夏雪的父母也提前来了。他觉得这样更好,人家是真正的甲方,从县团委到乡教育站再到界岭小学,只不过是这笔捐款的执行人。

余校长将夏雪的父母请到办公室,从那天夜里和孙四海一起听到教学楼内传出咔嚓声开始,一步步地说起自己做的噩梦,最后说到几个小时前,夏雪的父母上楼时,自己故意跺出来的那种不实在的震荡声。说完自己的担心,余校长又拿出那本建筑方面的书,并告诉大家,根据书上的专业建议,他让叶碧秋的父亲在二楼教室里砌了一个蓄水池,只要将水池放满水,经过十二小时左右的压力测试,没有问题的话,就说明这座建筑物是安全的。

余校长说完之后,大家都将目光投向邓有米。邓有米有些心神不定,看看万站长,又看看蓝飞。见二人什么也不肯说,邓有米只好表示,虽然鬼怪一类的事情不可信,自己还是觉得余校长这样想、这样做是对的。建楼房自己也是外行,技术上的事情都是听建筑公司的,只要建筑公司说没问题,他就相信。其实心里也怕,万一报纸上说的那些劣质校舍倒塌压死学生的事在界岭小学重演,自己岂不是死有余辜。

余校长和邓有米的话,让夏雪的父母很感动,他们说,难怪夏雪如此留恋界岭小学。

见大家都没有意见,余校长就叫叶碧秋的父亲将后山上的水引到竹涧里。

天黑之后,余校长拿着手电筒上去看了看,二楼教室中间的那座水池果然被竹涧引来的泉水灌满了。吃过晚饭,大家都在操场上坐着说话,说到后来,变成孙四海吹笛子,所有人都在倾听。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山里的风变凉了。

余校长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他伸手摸了摸,蓝小梅手臂上也是疙疙瘩瘩的。月亮很亮,看得见夏雪的父母也彼此依偎着。万站长触景生情,轻轻地叹了一声。

突然间,地上微微一抖。

紧接着一声闷响,眼前的教学楼应声塌了下来。

29

外面又在落雪了。

就像明爱芬生病的那年冬天,就像张英才下山去省城读书的那年冬天,就像蓝飞调到县团委工作的那年冬天——不用说成菊、王小兰和蓝小梅这样与学校关系密切的女人,就连村长余实这样致力于界岭政治的男人,也发现这个规律,只要余校长他们错过几乎到手的转正机会,界岭的雪就会特别多。

村长余实再精于计算,也没料到张英才到省城读了几年书,又在县城里干上很有前途的工作,却比叶碧秋的母亲还弱智,坚决要求回界岭小学教书。对张英才来说,并非全是主动,其中最为关键的是万站长一番话。

那时候,在大多数人眼里,邓有米已逃离界岭,不知去向。

有一阵,万站长也失踪了。县检察院的人开了一辆车,趁教育站里没有其他人,悄悄地将万站长带到县政府招待所,开了一间客房,再派四个人一天到晚陪着他。好在李芳事先替他想到了,因为计生站站长就遇上过这种事。李芳一再叮嘱他,万一真有检察院的人来找麻烦,不要发脾气,也不要服软,不然就会上当。计生站站长就吃了这种亏,没事生出一堆事来。李芳还教他,到时候尽量与检察院的人谈如何用放疗治血癌,还要将自己患血癌的教训说给那些人听。虽然自己做完放疗,还得再做化疗,但是一定要告诉那些人,她的病基本治愈了。万站长一直牢牢记着这些话,反过来非常耐心地规劝四位形影不离的检察院官,要他们将检举这事的村长余实关起来,用一千瓦的电灯泡照上三天三夜。

万站长回忆起来,邓有米之所以向乡建筑公司要两万元公关费,就是因为听了村长余实的教唆。若不是余实对他说,建筑行业按总造价的百分之五至二十收取公关费是不犯法的,从未涉足这行的邓有米,哪会突然冒出这副脑子。作为村长的余实,是想一石三鸟。因为余实的妻子在别的村里当过两年民办教师,嫁给余实之后,觉得当民办教师没地位,就丢下粉笔,全心全意当村长太太。这一次,得知民办教师要全部转为公办教师,就打歪主意,想将界岭小学的某个老师挤下来,而将自己的妻子顶上去。

万站长要检察院的人马上去他家,打开电冰箱,里面有一大包用塑料包得严严实实的红豆杉树皮,拿去检验,肯定可以从树皮上找到余实的指纹。那是邓有米被开除公职的当天夜里,由余实亲手放进冰箱的。余实美其名曰来看望患血癌的李芳,并说,用红豆杉树皮煎水,再放点冰糖调味,当饮料喝,再凶险的癌细胞,都能杀死百分之九十几。而他真正的目的,是随后说出来的那些无耻的想法。所以,他才悟出,界岭小学的无妄之灾,根源就在于余实的高度无耻。

毫发无损的万站长脱离控制后,第一时间找到张英才。

万站长说:“你中的界岭小学的毒是不是要发作了?”

张英才说:“我已经发作了,办公室有人想将余校长和孙老师从民办教师中除名,被我顶住了。”

万站长说:“那你更应该要求回去教书。这样你还可以提点条件。”

张英才真的按照万站长的说法去做,教育局的人假惺惺地挽留几句,就答应了。临走之前,张英才在教育局里留下一颗定时炸弹。他要求相关负责人将余校长和孙四海转为公办教师的资格,保留到民办教师转正的最后期限,宁可作废,也不得给予他人。如此他才不会将那些有特权的人趁民办教师转正之机所做的见不得人的事公之于众。在得到负责人的保证后,张英才将揣在口袋里的录音机取出来,一起试听了刚刚录制的谈话内容。负责人气得翻白眼了,张英才还在说,等余校长和孙四海转为公办教师后,再毁掉这份录音也不迟。

张英才回界岭小学报到时,余校长刚从精神重创之中恢复过来。这一次若不是蓝小梅时刻陪伴,仅仅是严重发作的陈年咳嗽,就会要了他的命。尽管如此,他还是苍老了许多。蓝小梅说,如果再老一点,就可以让余志喊他爷爷了。

教学楼倒塌对余校长的打击实在太大。那一阵,山上山下到处传说,界岭小学的民办教师,为了支付转正时必须上交的工龄钱,竟然合伙贪污别人捐赠的建校款。事实上,教学楼倒塌后,人们就在废墟中发现,所谓的“钢筋混凝土”中基本上见不到钢筋,偌大的水泥块,一只手就能捏碎。别人还没追问,邓有米便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造成事故的原因一目了然,夏雪的父母离开时坚持认为,即便邓有米私下要了两万公关费,余下八万,只要施工单位不是太无良心,仍然能够建好这种规模的教学楼。

邓有米不顾满身鲜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存款单,上面的日期表明,他没有说假话:如果县教育局的女会计没有到部队去探亲,那一天,邓有米就替余校长和孙四海交清了他俩不可能筹集到的工龄钱。邓有米还说,上次蓝飞转正,上上次张英才转正,让他们三个认识到,只要还有谁没转正,先转正的人就会日日夜夜地咒骂自己。为了解脱,更是为了帮天下最好的民办教师一把,自己才听信村长余实的话,在与乡建筑公司签合同时,要他们在工程完工后,支付这两万元的公关费。

夏雪的父母没有收回这张两万元的存款单,他们觉得,也许夏雪会同意邓有米这样做的,仅有好校舍,没有好老师,学校就不是学校了。实际上,最让夏雪的父母伤心的是,虽然一再以捐款人的名义要求用别的方法善后,而不要为了政治形象伤害好人,随后赶到的方书记根本不听,还同村长余实一唱一和,无论如何也要将邓有米绳之以法。

更让夏雪父母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邓有米将两万元存款单还给教育站后,被检察院作为赃款扣留了。夏雪的父母知道,一旦被认定为赃款,名义上是要上缴国库,实际上只在账面上划转一下,又回到收缴单位,变成他们的工作经费。夏雪的父母说,早知会这样,还不如用邓有米省下来的这笔钱,帮余校长和孙四海交了那笔工龄钱,早点让他们转为公办教师,一了半辈子的心愿。

夏雪的父母伤心时,才让大家想起来,夏雪已经死了。

因为百感交集,夏雪父母的心里也乱套了,他们悲愤地说,这些钱是他俩一分一厘地攒起来的,本想留作女儿出嫁时用。女儿生前恨死了那些手也脏、钱也脏的人,想不到她死后还要被拖进不明不白的官司中。夏雪的父母这样说过之后,谁也不忍心去问夏雪是如何死的。那是白发斑斑的父母送走秀发飘飘的女儿后,所留下的最后伤悲、最深情感和最难最苦的苦难。

张英才后来得知这些事,也和大家一样惊讶。

邓有米曾经向夏雪的父母发誓,他不敢说多长时间,但一定会在二位有生之年,在界岭这里,还给夏雪一座教学楼。邓有米还说,未来的合同中一定要写上,教学楼的竣工酒席要摆在一楼教室里,请建筑公司老板喝酒时,头顶上的二楼教室要堆上一百只装满沙土的麻袋。这个主意是夏雪的父母替他想到的,夏雪的父母说,当年金门岛上的国民党守军验收碉堡时,就是让承包人待在里面,外面用大炮轰。所以,当解放军万炮齐轰时,那些碉堡居然没炸毁。

村长余实讥笑邓有米,差不多三十年省吃俭用,才凑到一万元工龄钱,想凑齐十万捐款,未必还想再活三百年?邓有米义正词严地告诉他,说不定不用等到界岭小学再建新楼,余实的村长就当不下去了。邓有米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让村长余实很愤怒,脸上的几块肌肉抽搐了几次,不敢有进一步动作。骂了一堆脏话后,村长余实转过身去,在方书记面前显出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

对于方书记前后判若两人的变化,张英才一点也不惊讶。

方书记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让蓝飞起草一份给有关部门的情况简报,建议开除邓有米的公职,然后亲自打电话给检察院院长,让他接待前来举报的村长余实。有在县教育局帮助工作的经历,张英才深深地明白,凡有领导干部在没有割袍断义的必要时主动要求处罚某个人,就说明这位领导急切地渴望升迁。

第一场雪落下之前,成菊来到学校,要余校长写个证明,并且盖上学校公章,她要去县教育局要回邓有米交的那一万元工龄钱。余校长按她的要求写了证明。成菊刚下山,界岭就开始落雪,很快就将下山的路封死了。按照检察院的布置,放学之后,余校长才将成菊的去向告诉村长余实。村长余实很生气,他不仅又要骂人,还萌发了将谁痛打一顿的念头。等到道路通了,村长余实去向检察院报告时,即便是成菊脸上有个明显疤痕,也没有人清楚她去了哪里。

村长余实想将成菊喂养的鸡和猪抓走,叶碧秋的小姨却不答应。他们两家一向如此,哪怕忘了交代,只要一家屋里没人,另一家就会帮忙照料。毕竟是老村长的女儿,村长余实在她面前还不敢为所欲为。

时间不长,第二场雪又落下来。

这时候,大多数人开始同情邓有米,辛辛苦苦多少年,花一分钱都觉得心疼,好不容易攒了些钱,本以为买到了后半辈子的幸福,到头来只是买了一个能够被开除公职的资格。

积雪刚开始融化,成菊就回来了。

成菊逢人就说,她惦记着自己养的鸡和猪。还说县教育局的人连村长余实都不如,没办法,她只好去省里上访。一向怕事的成菊,突然胆壮了,根本不把村长余实放在眼里。成菊此去见到了教育厅副厅长,副厅长亲自打电话,让县里退钱,还说,如果邓有米真的以一己之力,将界岭小学大楼重新盖起来,他要亲自来剪彩,然后另案解决邓有米的所有问题。

村长余实不相信,教育厅岂是成菊这种女人想进就能进去的地方。成菊说,只有当官的才怕当官的,自己什么都不是,也就什么人都不怕。成菊出门时,就将邓有米当成宝贝的那张发黄的报纸带在身上。那上面有张英才几年前写的那篇文章和王主任拍的照片。成菊说,教育厅的看门人一见到这张报纸,就将她领到副厅长那儿。村长余实还是不相信,他要成菊将退回的钱给大家看看。成菊居然学会了冷笑:想看别人的钱,最好到银行门口站着。村长余实更生气了,他觉得成菊正在得到某位高手的指点。

教育局退钱给成菊的事,余校长后来也问过,成菊却是笑而不答。

余校长说:“邓校长不在,你可不要乱来。”

成菊说:“我没有乱来,是老邓要我这样做的。”

至于邓有米要她做什么,成菊不肯多说一个字。

一旁的孙四海将话岔开:“你家老邓还好吗?”

成菊说:“哪有不好的,从教一个班,变成只教一个人,胖得都快像教授了。”

孙四海又说:“那么调皮的家伙,老邓能镇住?”

成菊自豪地说:“老邓只讲了一个故事,再出一道数学题,就将那孩子征服了。”

孙四海想,那道数学题一定是夏雪出过的“将123456789等数字,不重复地填在□□□□×□=□□□□中”。追问之下,果真是如此。那孩子算了两天,也没算出结果。邓有米告诉他,结果是1963×4=7852,还说界岭小学的学生解这道题,没有超过十分钟的。邓有米将那孩子刺激了一下,回头又讲了一个与学语文有关的笑话安抚他。

成菊不会讲普通话,她将邓有米讲过的笑话悄悄说给蓝小梅,再让蓝小梅用普通话讲给大家听。蓝小梅听后,自己先笑一阵,才讲给大家听。

“一名骑兵在作战中不幸被俘。敌军首领对他说,由于你在作战中表现英勇,在杀你之前,可以满足你三个要求。骑兵想也没想就说,我想对我的马说句话。首领答应了,于是骑兵走过去,对他的马耳语了一句。马听后,疾驰而去,黄昏时,背了一个漂亮女郎回来。当天晚上,骑兵便与女郎共度良宵。第二天,敌军首领又让骑兵提出第二个要求。骑兵再次要求和马说句话。首领答应后,骑兵再次跟马耳语了一句。马又呼啸而去,黄昏时,又背了一个更为漂亮性感的女郎回来。让骑兵又度过了快乐的一夜。敌军首领大为叹服:虽然你的马令人大开眼界,不过明天我就要杀你,现在,请你提出最后一个要求吧。骑兵想了一下,还是要求同他的马单独谈谈。敌军首领觉得很奇怪,不过还是点头应允。帐篷里只剩下骑兵和他的宝马。骑兵死死地盯着他的马,突然揪住它的双耳,气冲冲地说:我再说一遍,带一个旅的人来,不是带一个女的人来!”

张英才觉得,编这个笑话来说明学习汉语拼音及普通话的重要性的人,也是一个高手。

村长余实所担心的高手,其实就是他们三个,如果加上蓝小梅就是“四人帮”了。张英才一回界岭小学,余校长就将邓有米的去向告诉了他。如果检察院的人真正了解民办教师,很容易就能抓到邓有米。在几间破教室里待了二三十年,到了这种地步,唯有找学生帮忙。邓有米决定到外面避风头时,余校长和孙四海就要他去找叶萌,如果叶萌的老板还需要人教他的小儿子,那可是最好不过的去处。邓有米一走就是几个月,日思夜想的成菊要去看望,“四人帮”们在一起商量几次,最后还是觉得蓝小梅想的办法最好。本来说好,去县教育局要钱只是外出的借口,没想成菊真的这样做了,也真的将钱要了回来,至于成菊将钱弄到哪里去,她虽不说,大家心里都有数。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成菊跑去上访也是真的,见到教育厅副厅长也是真的。只是过程有些造假。成菊只对余校长说了真话,她去教育厅时,那里正在盖一栋仰头看不到顶的高楼。成菊说,夏雪父母捐的那么一点小的楼都要花十万,教育厅的楼盖得像界岭小学后山那样大,要花多少钱?只要节省一只墙角,全省的民办教师就不用交钱买自己的工龄了。上班的人临时挤在旁边的旧楼里。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偶尔有人肯搭理她,也是说,民办教师已经全部转为公办教师了,怎么还有民办教师问题!成菊手里的旧报纸,也没有引起大家的兴趣,甚至还有人说破旧校舍前举行的升旗仪式是无聊的政治秀。情急之下,成菊抓住一位将“无聊”升级为“无耻”的年轻官员,说既然你们这么恶毒,那就别怪我更恶毒,说完张嘴咬了那人一口。门口的保安赶来踢了她一脚,头发也被揪掉了好几撮。不过成菊的苦肉计也成功了。省报一位记者正好路过,见成菊倒在地上,还护着那张报纸。那位记者是王主任的同事,知道这件事,就给在外地采访的王主任打电话。王主任又给副厅长打电话。这才有后面的那些突如其来的变化。

这些事,万站长后来才晓得,他心酸地说,界岭小学之毒扩散得很快呀!

大雪一场接一场,界岭之地本来多雪,这么多的雪却是多年未见。

好不容易等来机动三轮车可以通行的日子。这天,万站长突然带着黄会计来到界岭小学。黄会计是来送工资的,万站长却是来祝贺的。黄会计一下子送来两位公办教师的工资,一位是张英才,另一位是余校长。万站长向余校长表示祝贺,又夸奖蓝小梅是理财高手,不声不响地就将余校长的工龄钱交上了。余校长很尴尬也很惊讶,对万站长说,这笔钱不是他们的。万站长不相信,要不然怎么转正呢?

蓝小梅默不作声地走到下面村里,将成菊叫来。

成菊承认,教育局退钱时,她当场就将余校长的工龄钱代交了。

余校长无可奈何地说:“那孙四海哩,怎么能丢下他不管呢?”

成菊说:“我和孙老师说过,他要我瞒着你。”

万站长说:“老余,这笔钱是要还的,你就写个借款字据给成菊。”

眼看木已成舟,余校长只好提笔写了一张字据。

“老余复老余,何德又何能,同志加同事,关照更关心,民办转公办,苦人加苦命,小钱算大钱,教龄换工龄,阳谋似阴谋,认钱不认人,千元和万元,欠债又欠情,债由我来还,每厘还十文,情有儿孙谢,干爸叫一生。”

写罢搁笔,大家都说余校长写得好。

成菊也说这样最好:“回头给邓有米写信,让余志叫声干爸,给他热热身。”

放寒假之前,打工回来的人到学校来看孩子时,都要到教学楼的废墟看看。当中有很多在建筑工地打工的,见所谓的混凝土像豆腐渣一样,没有不痛骂建筑公司黑心的。听说邓有米发了誓言,大家都找余校长,真的再修教学楼时,他们都愿回来帮忙监工。

过年之前,余校长收到夏雪父母的一封来信。信中说,那碗油盐饭,让夏雪尝到了世上最美的美食和亲情。夏雪的父母还让余校长转达对邓有米的问候,千万不要为那场事故背包袱,那是社会原因造成的,与界岭小学的人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他俩最近做了一个决定,将自己工资的一半存起来,估计四五年就能积攒到十万元,那时候,他们再来完成夏雪的心愿。

过年时,成菊流了一场相思泪,但因为夏雪父母的这封信,大家心情还算过得去。有了蓝小梅,学校的老师和家属相处得更加融洽。从正月初一开始,大家便约好,各家拜年。不仅下山去了张英才家和万站长家,还去了王小兰家。当然,是装作顺路,进屋去的只是女人。蓝小梅让男人别进屋,余志也像模像样地站在外面。蓝飞推了他一把,说他现在还不算男人。蓝飞是腊月三十上午才来界岭小学的,正月初二下山去万站长家拜年后,就没有返回。蓝小梅笑着对大家宣布,蓝飞已经正式谈恋爱了。

一说到爱情,张英才就忍不住拿出凤凰琴,一边弹奏,一边朗诵压在玻璃板下面的诗抄。

30

一过正月十五,乡政府就派人来界岭,宣布村委会要改选了,而且强调说,与往年不同,这次改选上面会派巡视员坐镇。一开始大家没当回事,以为又是乡里来几个人,上午在会场上板着脸坐到散会,然后由新当选的村长陪着吃一餐丰盛午饭,下午再将新选出来的村委会成员叫到一起说些套话,太阳还有老高时就走了。如今有了载客的机动三轮车,也许会吃了晚饭再走。过了几天,巡视员真的来了,一看不是乡政府的人,而是从县团委抽调出来的蓝飞,界岭人的兴趣突然浓了起来。

村长余实却不高兴。虽然有意见,但没法改变,因为蓝飞不只是界岭的巡视员,他的观察对象是全乡所有的村。后来又听说,选举的时候,可能还有比蓝飞级别更高的巡视员到场,村长余实这才放下心来。

往年的选举活动,界岭小学的三位民办教师是雷打不动必须参加的,从选民登记,到唱票计票,都是他们的事。今年的情况有所不同,张英才是公办教师,余校长也成了公办教师,村里已无权支使。剩下一个孙四海,老会计去通知时,他却说自己最近特别忙,这种事情只能让别人做。老会计正在失望,余校长说,自己和张英才可以在课余时间帮忙。村长余实有一天专门来到界岭小学,对孙四海说,是不是觉得自己是最后的民办教师,要成重点保护的文物了,反而比公办教师的架子还大。孙四海也没好话回应,他要村长余实收敛一点,不然,自己这一票就得不到了。村长余实大笑不止,临走时高声放话,没有孙四海这一票,也能稳操胜券。

村长余实这样说话是有道理的,从正式公布改选那天起,除了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登记参选村长。上次改选中击败余实、后来又辞职不干的叶泰安,过完年一直在家里待着,大家都以为他会再次参加竞选,可就是不见行动。临近截止时间时,叶泰安终于放话,说自己玩不过余实,不再同他玩这个游戏了。

眼看着自己就要在没有竞争对手的情况下自然当选,村长余实格外高兴,走到哪里都会欣然接受别人的赞扬。那天下午,村长余实信步走到界岭小学。因为是这个月最后一个周末,王小兰又到学校来接李子。村长余实正好看见她从孙四海屋里出来。一向落落大方的王小兰,看到村长余实时忽然脸红了。她觉得,村长余实的眼睛里藏着一种让她害怕的东西。

村长余实来学校,也像王小兰一样,是为了接在乡初中读书的儿子。在操场有太阳的地方,蓝小梅用两条长凳架着一只宽大的晒箕,将拆开后浆洗过的被里、被面与棉絮,用一枚粗大的缝衣针重新缝到一起。考虑到蓝飞的关系,村长余实上前去同蓝小梅客气地打了个招呼,然后恭维蓝小梅说,她既是余校长的福星,也是界岭小学的福星,这一次只怕还要成为他的福星。

说着话时,一辆机动三轮车停在操场边的路口上,从车上下来的全是在乡初中读书的学生。村长余实没找到儿子,就问余志和李子。余志说:“我们请村长的儿子坐专车去了。”一会儿,又来了一辆机动三轮车。余壮远果然孤零零地坐在上面。见到村长余实,余壮远委屈地说:“余志带头排挤我。”学生们被余壮远的模样逗笑了,李子的笑声显得格外响亮。余壮远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火气,眼睛一转就找上了李子,冲着她叫骂:“大婊子,细婊子,还有一个假老子!”

听到这话,孙四海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操场上安静得只剩下李子扑在王小兰怀里的抽泣声。

孙四海伸手摸了摸李子的头发,然后走向村长余实和他的儿子。余壮远明白事情不妙,躲到村长余实的身后。孙四海招招手,让余校长和张英才都过来。看热闹的学生及家长也都跟着过来了。孙四海在村长余实面前站了一会儿,然后和颜悦色地问他,是否记得那句古语,养不教父之过。村长余实说,这话又不是孩子自己想出来的,好多人都在这么说,孩子不过是告诉大家皇帝新衣的真相。孙四海一挥手给了村长余实一记耳光,再挥手又给了村长余实一记耳光,接下来冲着村长余实的面门给了一拳头。

“我要你记住,第一耳光是替李子打你,第二耳光是替王小兰打你,第三拳头是替那个躺在床上起不来的人打你。你家的人骂了三个人,我只打你三下。”孙四海说完,又想起什么,“不对,还有一个人。我们学校的蓝飞老师,你还欠他一耳光。”

孙四海没来得及再挥手,余校长已经挤过来将二人分开。

村长余实何曾挨过这样的打,蒙了好一阵才清醒过来,他隔着余校长叫阵,要孙四海等着瞧,不将他整到趴在地上吃屎,这么多年的村长就是白当的。孙四海已经平静下来了,他干干脆脆地告诉村长余实,明天上午自己就去登记参加村长竞选,冲着他将儿子宠成这种样子,也要将他拉下马来。

村长余实还没反应,旁边的孩子们已欢呼起来。

村长余实气急败坏地走了,王小兰和其他人也都走了。学校的几个人自然地聚到余校长家里。

余校长说:“孙老师,你要想好,村长可不是好当的。”

孙四海说:“余实能当村长,我为什么不能当!”

余校长说:“你这样做,非要将自己逼上梁山不可。”

孙四海说:“我也想继续当老师,是他们在逼良为娼。”

张英才这时插嘴说:“学生是家长的应声虫,刚才反响那么热烈,孙老师可以试一试。”

蓝小梅觉得,孙四海一直在学校教书,从未在村里当过干部,还是稳妥点,先听听今晚的动静,不行的话,还是继续教书。余校长同意蓝小梅的话,界岭村的村长挨了民办教师孙四海的一顿揍,若是没有得到界岭人的喝彩,就不要去凑竞选村长的热闹。

从余校长得到邓有米和成菊的帮助转为公办教师后,孙四海和张英才就将他家的厨房当成了公共食堂。当然,这也是蓝小梅多次邀请的结果。吃过晚饭,大家还在餐桌旁边说话,忽然听到附近村里有鞭炮声,这是村民们对村长余实挨打的反应。时间不长,全村大大小小二十几个村落,大部分都放了鞭炮。蓝小梅说,既如此,孙四海若不取而代之,就是有负众望。

接下来大家替孙四海想了几个竞选口号:最后一个住楼房,最后一个骑摩托车,过年时最后一个吃肉。蓝小梅还希望他在这些口号之后,再加上一句:决不最后一个娶老婆。大家觉得这虽然很幽默,也容易让对手抓住孙四海和王小兰的感情问题做文章。

正说得热闹时,余校长突然嘘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余校长才告诉大家他好像听见狼叫。

大家安静下来,侧耳听了一阵,除了狗叫,什么也没听见。张英才于是旧话重提,说他不相信界岭有狼,如果真的有狼,这次孙四海参加竞选,还可以用来攻击现在的村长余实。有狼的地方,自然生态一定是很不错的。然而,在这么好的自然生态环境下,界岭的社会面貌迟迟得不到改善,很显然是地方主导者的工作的缺失。张英才的想法没有得到孙四海的采纳。孙四海说,自己之所以跳出来叫阵,是因为讨厌村长余实的一系列恶劣行径。如果自己也像村长余实那样去做,哪怕是以毒攻毒,也会陷入丑陋的政治恶斗,那样的话,他就要投自己的反对票。

夜里孙四海睡得不好,脑子里的事情太多,好不容易睡着,又被敲门声惊醒,睁开眼睛一看,太阳已经照在窗口了。

打开门,见是村里的老会计,孙四海就明白,他是来当说客的。昨天夜里的鞭炮声,让村长余实感到很紧张。天还没亮,就将老会计叫到家里,要老会计出面规劝孙四海,不要登记竞选。老会计还拿出一张由村长余实手写的字条,给孙四海看,上面写着,只要孙四海放弃竞选,他有办法让王小兰离婚,嫁给孙四海,还可以用村委会的名义帮他借一笔贷款,用来交付民办教师转正的工龄钱。在此之前,孙四海可以继续当民办教师,工资待遇则比照村长执行。他自己也决不会因为昨天下午的事,对孙四海有任何的打击报复。

孙四海还没答复,蓝飞就从门外闯进来。

“孙老师,你已经是中国最牛的民办教师了!敢打村长不说,还打得他没脾气。”

“谁说村长没脾气了,他正派说客来,不让我参加竞选哩!”

听孙四海一说,蓝飞立即警告老会计,再有此类举动,自己就要以巡视员的名义上报,取消余实的竞选资格。老会计不敢多说一个字,连忙低头走了。蓝飞是听说孙四海的事后,专程赶来的。蓝飞很高兴地说,孙四海的出位,显然是自己在界岭小学传播思想火种的结果。为了不让村长余实再生出花样,蓝飞陪孙四海到乡政府找主管领导说明情况后,才转回界岭正式登记,成为村长余实的竞争对手。

从村委会出来,孙四海特意绕道从王小兰家门前经过。

王小兰正在门口一把把地撒着谷子喂鸡。孙四海握着拳头做了一个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手势。王小兰却明白了,脸上的笑容出现从未有过的灿烂。

孙四海满怀喜悦地回到学校。他做梦也没想到这是自己与王小兰最后一次见面。夜里,孙四海刚睡下,就有人在往屋里扔石头。他爬起来,打算开门出去看个究竟,门闩都抽开了,忽然多了个心眼。他将自己的外衣用一根棍子撑着,一边开门,一边伸出去。只见门口黑影一闪,外衣被重物击落在地。孙四海叫一声:“谁?”人已跳到门外。他分不清有几条黑影,双手抓起门口那块用来练习臂力的条石,举过头顶后又放回地上。接着再举,再放回地上。第三次,孙四海将石条举起后,不再放下,他平静地说,男人的力气,并非总是用来揍谁。这时,余校长和张英才的屋里先后有了动静。等他们出来,几条黑影已经跑得不见了。

不用分析,大家都明白,这几个人要干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孙四海格外小心。

那天早上升完国旗,孙四海正在想竞选的事,叶碧秋的父亲跑来,老远就在喊:“快去救王小兰!”

孙四海慌了,什么也来不及问,便往王小兰家里跑。

余校长和张英才随后赶到现场,只见孙四海抱着王小兰的尸体泣不成声。与王小兰同时死去的还有瘫在床上的丈夫,整个情况都被王小兰的丈夫写在遗书里。他说,王小兰是被自己掐死的,他一恨王小兰与别人私通这么多年,二恨王小兰竟然将野种放在家里养这么多年,三恨王小兰这么多年一直用从不反抗来表达蔑视,四恨王小兰爱唱自己最讨烦的那首歌,五恨王小兰竟然在他面前说要选孙四海当村长。所以,他不想再放过王小兰,同时也不想放过自己。

在弄死王小兰后,这个叫李志武的男人也服毒自杀了。

一墙之隔的邻居后来对孙四海说,昨天傍晚,村长余实到过王小兰家。他一走,王小兰的丈夫就破口大骂起来,都是从未有过的脏话和狠话。听那意思,似乎是知道了李子不是自己女儿。王小兰一直没有做声,半夜里,她很奇怪地唱起歌来。是孙四海总喜欢用笛子吹的那首《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刚开始声音很大,慢慢地就弱了,越来越弱,再后来就听不见了。

王小兰的死让孙四海沉默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蓝小梅把回来与妈妈做最后告别的李子送回了学校。她对孙四海说,李子写了一首纪念王小兰的小诗,丝毫不亚于压在玻璃板下的诗抄。李子下次回来时,会亲手交给孙四海。孙四海在心里叫了一声好女儿,再看到那些因为王小兰的死,而对自己不再友善的人,感情上也平静许多。

又到周末,蓝小梅再次下山,将李子接回来交给孙四海。

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俩时,李子默默地递上一张纸,正是她写的那首怀念母亲的诗。诗很短,却让孙四海将三天三夜积蓄起来的眼泪全部倾泻出来。孙四海流泪,李子也跟着流泪,两个人哭到一起。李子紧紧抱着孙四海的一只胳膊,仿佛怕他也走了。

孙四海有一肚子话要说,直到李子趴在自己怀里睡着了,也没能说出一个字。

夜里,这个冬天最后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李子习惯起来早读,开门后见外面白茫茫一片,脱口叫了一声:“爸爸!快起来看雪,好大的雪呀!”孙四海早醒了,正躺在床上想事情。李子的叫声让他眼窝一热,顾不上披件棉衣,飞一样来到门口。他没有看雪,而是很轻很轻地将李子搂在怀里,李子也将自己的脸轻轻地贴在孙四海的脸上。吃过早饭,李子拉上孙四海,要他陪自己去踏雪。孙四海跟着她走到下面村里。雪有些大,到屋外活动的人仍然不少。李子牵着孙四海的手向人们说:“这是我爸!我是他的女儿!”李子牵着孙四海的手走遍了界岭的山村,见人就这么说。

倒春寒带来的雪融得很快。

第二天上午,界岭小学的操场上空前热闹。

老会计见叶碧秋的母亲又拿着一年级语文课本来了,就上前去逗她。问她是来读一年级还是读二年级。叶碧秋的母亲瞪了他一眼,憨憨地说:我来选村长。周围的人哄地笑起来。老会计说,选村长要会读书才行。叶碧秋的苕妈马上将课本交出来,要背诵课文给他听。叶碧秋的父亲过来了,他早已习惯大家的取笑,只对老会计说,小心百年之后,老村长在那边不让他当会计了。

这时,一辆机动三轮车停在学校旁边的路口,从车上跳下一位身姿绰约的女孩,看上去有些面熟,大家又不敢相认。就连叶碧秋的父亲也只小声地嘟哝,好像我家碧秋呀!话音未落,女孩就冲着他响亮地叫:“爸爸!”这一声叫,将操场上的人全惊动了。女人们更是蜂拥而上,转眼之间就将叶碧秋围得水泄不通。

与叶碧秋一起回来的还有叶萌,他俩到老会计那里登记时,特别说明自己是专程回来投票的。老会计一查户口本,叶碧秋和叶萌都满十八岁了。忙完这些事,叶碧秋才与父亲母亲打招呼。她特别爱怜地埋怨母亲,这种场合不要来,让人家看笑话。

母亲倔犟地说:“是我爸要我来的,他不想让他不喜欢的人当村长。”

老会计问她:“你打算选谁当村长?”

叶碧秋的母亲想也不想,说:“孙四海!”

听到的人笑翻了天。老会计赶紧抽身走开。

叶碧秋也将父亲和母亲暂时丢在一边,跑到前排,叫了一声余校长,又叫了一声孙老师,随后看了张英才一眼,嘴唇动了几下,红着脸,什么话都没说,便跑到李子那边去了。李子还没有选举权,她举着一块牌子,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上面写着:我爸爸叫孙四海,我是他的乖女儿,我和妈妈永远爱他!村长余实看着很不顺眼。

从上级机关派来巡视的人,分乘两辆机动三轮车赶到了。除了乡政府的干部和蓝飞,还有一个先前没来过的人。等走近了,才看出竟然是曾经在界岭小学当过支教生的骆雨。骆雨说,支教生经历结束后,去了省民政厅工作,他自己也没料到,会有机会重回界岭。余校长将叶碧秋拉过来,介绍给骆雨。骆雨还记得那次他发病的情形,将叶碧秋称为救命恩人。大家又问起他的哮喘病。听他说回到省城后又发作过两次,余校长他们觉得不好意思,认为还是当初没有照顾好骆雨。

这时候,受村长余实鼓动的几个人来投诉,要求禁止李子在会场上举牌子。蓝飞和骆雨都认识李子,却不明白怎么李子变成孙四海的女儿了。余校长将这几天发生的事对他俩说过后,蓝飞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将一直盯着这边看的那些人吓得不轻。不过,他很快镇静下来,小声与骆雨商量一阵后,告诉那几个投诉的人,任何时候,孩子都有权利表示对父亲的爱。

骆雨和蓝飞夹在一排干部中间,坐在临时摆成一排的课桌后面。选举大会开始,蓝飞是干部当中最后一个讲话的。本来他以为骆雨也会发表讲话,没想到他坚决不肯开口,坚持说自己是下来学习的。之后就轮到两位候选人了。孙四海抽到二号签,等村长余实说过,他才上去。想好的话都写在纸上,可他一句也说不出来。愣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我想将李子写的一首诗念给大家听听。”会场上一阵骚动。连蓝飞都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了一句:“这里不是课堂。”

孙四海明白自己走神了,失言了。

但他还要说下去。

“大家说得对,这里不是课堂,是选举大会。然而,难道为了选出一个人当村长,就可以放弃人活在世上一天也不能缺少的感情吗?”

孙四海接着说,与一号候选人只想赢得选举不同,自己很想在这里对着大家痛哭一场,然后输个精光,这样自己就有理由不管别的事,回家去陪伴李子。让她不再伤心,不再流泪,连做梦都笑个不停。但是,既然自己报名竞选,总得将心里话说出来才行。从老村长去世后,界岭的许多事情就变得冷冰冰的没有一点人情味。当县长的可能只要将大家当成公民,公事公办。当公办教师也可以只要将学生当成可造之材,因势利导地搞教育。当村长和当县长不一样,当村长的要将村里人当成自己的家人。这就像当民办教师和当公办教师不一样,民办教师是将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来教的。

孙四海说完,主持人宣布开始投票。时间不长,余校长开始唱票了。选举大会到这一步才开始紧张起来。与村长余实的坐立不安相反,孙四海一直静静地看着。唱票了,李子跑过来紧紧地依偎着他,让他感到无比的踏实。随着最后一个正字的最后三笔全部划到孙四海的名下,人们都将目光转向叶碧秋和叶萌,还有叶碧秋的母亲,仿佛余校长唱出来的最后三票是他们投下的。事实正是如此,当计票的张英才在黑板上写下两个数字后,乡政府的人和蓝飞一起站起来,郑重宣布,孙四海以三票之优当选为界岭村新一任村长。

万站长赶到界岭小学时,余校长他们还在清扫操场上的垃圾。孙四海被请到村委会开会去了。万站长是余校长托人请来的。他想借这个好日子,当东道答谢所有人。

那天晚上,蓝飞没有送骆雨他们下山。骆雨本来不想走,但又怕哮喘病复发,还是走了。吃饭的人正好坐满一桌。为了不破坏气氛,大家都小心翼翼地不提王小兰。叶碧秋和叶萌到底是年轻,又都和李子是同学,稍不注意,就放松了警惕。再加上他俩离开界岭的时间长了,对什么都好奇,偏偏追问李子什么时候学会写诗了。李子说是夏雪老师教的,叶碧秋和叶萌要李子将她写的那首诗念给大家听听。

李子低着头轻轻地朗诵起来。前天,我放学回家

锅里有一碗油盐饭。

昨天,我放学回家

锅里没有了油盐饭。

今天,我放学回家

炒了一碗油盐饭

放在妈妈的坟前!朗诵完后,李子的头垂得更低了。

李子一哭,蓝小梅和成菊也跟着哭了,叶碧秋更是哭得厉害。

万站长将眼泪一抹,大声说,李子能写出这样的诗,三年后,大学的门肯定要开到她家来。张英才和蓝飞说,有了这首诗,看谁还敢说界岭尽是男苕和女苕。所以,选一个老师当村长,正好对应了界岭的需要,将来李子考上大学了,更是堂堂皇皇的正名。余校长说,叶碧秋已经在省城考上自修大学,是大学生了。叶碧秋连忙说,当初自己也是这样想的,读的书越多,就越不想这些了,上不上大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像她妈妈那样,坚持将一年级课本读上二三十年,表面上水平低,实际素质反而更高。

余校长拿着酒杯站起来,再次给大家敬酒。

万站长率先一饮而尽,随后大发感慨,想当初张英才和蓝飞同时当上民办教师时,自己很犹豫,不知该派哪个来界岭小学。那时候,真的是将一个头,想成两个大。谁来谁不来,都有道理,最后还是用丢硬币的方法确定的。

成菊总算找到说笑话的机会,问万站长,当初在蓝小梅和李芳之间选择时,是不是也丢过硬币。万站长正色回答,看上去丢硬币是没有道理,其实是比道理更大的天理。看看张英才和蓝飞,现在不是各得其所吗?叶碧秋插嘴说,夏雪老师在这里时,也很喜欢丢硬币。她离开的那天,叶碧秋看到她丢了三次硬币,才决定将自己最喜欢的婚纱送给李子。

大家一齐笑起来,都说叶碧秋一定后悔极了,怎么那枚硬币就不了解她的心思,没有让夏雪老师将那么漂亮的婚纱送给最想得到的女孩。叶碧秋却说,她不后悔,她已经用在王主任家带孩子的工钱,给自己买了一件婚纱。叶碧秋的话,让大家笑得更欢。

“其实丢硬币还算是个好办法。”

蓝飞也开口说了自己的事。他到县团委后,遇上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女孩也对他有意思,可惜已经有男朋友。犹豫了好久,蓝飞用丢硬币来帮自己做决定,那女孩果然很快了结前缘,成了自己的女朋友。

蓝小梅笑得像个小姑娘。她要蓝飞将女朋友的照片给大家看看,蓝飞不好意思地答应了。那张女孩搂着蓝飞脖子的照片,从万站长开始,转了一圈,交到张英才手里。

张英才很仔细地看过,夸奖蓝飞眼光独到。他正要将照片还给蓝飞,蓝小梅伸手接过去,又转交给余校长。余校长看了一眼照片,又看了一眼张英才。张英才问蓝飞,女孩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工作。蓝飞说,女孩叫姚燕,在县文化馆搞舞美设计。余校长点点头,眼睛却盯着张英才。

屋里越来越热闹,趁人不注意,张英才出门,沿着操场走到旗杆下面那块大石头旁边。春寒料峭,星月如冰。张英才摸索着将带在身边的一张照片轻轻地撕开,再撕开,一直撕到不能再撕。

也不知什么时候,身后有很轻的脚步声,张英才一动不动地说:“不要告诉蓝姨。”

“我晓得。”张英才一听声音不对,转身看时,才知道走近他的不是余校长,而是叶碧秋。“我见过你和她牵手的样子。”

“她很漂亮,也很有艺术气质。”

叶碧秋问:“你为什么不丢一下硬币呢?”

张英才说:“我中了界岭小学的毒。余校长、邓老师、孙老师,还有你爸你妈和你外公,全都不丢硬币。所以,我也不丢硬币了。”

“要是不丢硬币,怎么晓得别人还爱不爱你?”

叶碧秋告诉张英才,那次见到他和姚燕牵着手后,自己也丢过硬币,丢了几次,正反两面平分秋色,决定性的最后一次,那枚硬币掉进路边的水沟里。张英才开心地笑起来。笑完了才说,他现在有点想丢硬币了。说着就要叶碧秋将手摊开。他做出往空中抛了一下的样子,然后将自己的手覆在叶碧秋的手心上。

叶碧秋觉得手心里有东西,抬起来一看,真是一枚硬币。

“你想猜正面,还是猜反面?”

张英才摇摇头,他不想说这枚硬币的来历。

“凡事一到界岭,就变得既是正面,也是反面。你怎么猜?”

“其实,只要男人主动点,根本不用猜。”

叶碧秋用很小的声音问张英才,想不想看她给自己买的婚纱。叶碧秋下了车,就赶着投票,到现在还没回家,行李都在李子那里。界岭的春夜已经不算太冷了,这种气候,让张英才轻易地产生各种回想。他问叶碧秋还记不记得,自己初来时,她父亲说过的话。叶碧秋没有害羞,反而理直气壮地说,自己已经满十八岁了,可以做父亲说的那些事了。

身后的屋子里,传出蓝飞找张英才喝酒的声音。

余校长说,叶碧秋一路奔波太辛苦,张英才送她回家去了。

张英才回到自己屋里,打开尘封很久的凤凰琴,弹起几乎可以成为界岭小学校歌的那首乐曲。叶碧秋没有跟过去。她从孙四海专门为李子腾出来的那间小房里,取出自己的行李,再往张英才的屋子走去时,心里怦怦地跳得很厉害。余校长他们都在张英才的窗外站着,像旗杆下面的那块大石头那样,默默地听着凤凰琴声。

叶碧秋鼓起勇气走进去,问张英才能不能将自己的行李放在他屋里。她想说的其实是另一种意思,但到底是青春少女,因为羞涩,迅速补上了一句掩饰的话,她说:这间屋子本来就是给外面来的老师住的,等她拿到大学文凭,再回来当老师时,也应该算是半个外来者。听说叶碧秋想当老师,张英才点点头。至于是因为觉得她很适合当界岭小学的老师,还是同意她将行李放在自己屋里,他自己也不清楚。叶碧秋却懂了,脸庞变得绯红,嘴唇更是红得晶莹剔透。

这时,屋后曾遭雷暴轰击的石峰上,传来一声长长的嚎叫。

张英才也听到了,他放下凤凰琴,走到窗边,看到许多人站在那里,就问他们听到狼叫没有。孙四海反问他,是不是确信界岭有狼在活动。张英才轻轻一笑,信手在凤凰琴上从低音到高音,按了一遍音阶;然后,又从高音到低音,按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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