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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万站长陪着余校长他们从卫生所出来,在路边的一家小吃店将炸好的十几个面窝全买下来,让他们三个分了吃。吃不完的就带回去,给在余校长家寄宿的学生们解解馋。余校长和邓有米谦让了几下,万站长就说,若不是三位齐心协力及时送骆雨下山抢救,万一一口气接不上来,活活憋死在山上,虽然是天灾人祸,他这个当教育站长的也会一整年抬不起头来。孙四海说,万站长如此诚心诚意,那就再买十个面窝,专门送给余志,幸亏小家伙像余校长一样做事认真,不然,我们很难相信咳嗽会要人的命。万站长当真了,让小吃店的人赶紧在油锅里现炸了十只面窝。

这时,小街上出现一个慢跑的人。

万站长一眼认出那人正是叶碧秋的班主任,就将他叫过来,表扬他在班上讲的哮喘知识马上应用了,而且行之有效。

叶碧秋的班主任认识余校长,见面后也不说客套话,开口就问,叶碧秋逃学回家到底是什么原因,还回来上课吗?余校长答应,帮忙打听,又回过头来问叶碧秋在学校里发生什么事了。

班主任也听说过,叶碧秋来乡初中报到的当天,就奇怪地掉到公路旁边的水塘里,差点淹死了,幸好张英才老师就在附近,跳进塘里将她捞了起来。这回,班主任实在弄不清楚叶碧秋为何突然不辞而别,他只了解到,星期五上体育课时,叶碧秋来了初潮,被几个女同学拥着急忙回了寝室。上初中的女孩子,遭遇初潮窘事,年年都有几个,唯有叶碧秋与众不同,竟然独自跑回界岭。

听了他们的话,万站长也关心起来。万站长在界岭小学当民办教师时,叶碧秋的小姨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一直是他的学生。后来,叶碧秋迟迟不能上学启蒙,万站长还找到她的小姨,由小姨代交了学费,她才进了校门。现在,万站长有事没事喜欢去初中看看,遇上叶碧秋时都不敢认了。万站长不仅关心叶碧秋,还顺带提醒孙四海,李子虽然比叶碧秋小两岁,这方面的知识一定要早些教给她。

万站长说这些话的目的,全是瞄准未来的中考与高考。他也希望由叶碧秋、李子和余志来实现界岭小学高考上榜零的突破。

山下落雪花,山上就会变成雪片。余校长他们才走到半山腰,路面就被积雪完全掩蔽了。两边山上的雪更大,这时候人们通常不再出门了,外面的人也都像余校长他们一样,能走多快就走多快,只求及早回家。又走了一程,迎面来了几个扛着土铳的男人,其中一个曾经是民办教师,现在是副村长。他说,昨天夜里,这一带出现一群狼,咬死了一头母牛,另有一头猪和一只小牛不见了。邓有米想起张英才的话,就对他们说,这一带不大可能有狼,要是有狼,就应该有相应的食物链。山上的物产一丰富,老百姓的日子就会富足。如此,政府的赋税收入多了,民办教师的日子就会大为改观。当过民办教师的副村长觉得邓有米太迂腐了,快成东郭先生了,狼就是狼,用不着替它找理由,更不要用那些让人越来越糊涂的学问蒙自己。孙四海说,昨天夜里他们遇上这群狼了。副村长一听,便向孙四海了解情况,一心想趁着大雪封山之前,将小牛找回来,哪怕找回一只牛腿,也能吃两餐嫩牛肉。

两拨人各有各的事,各走各的路。

雪落得越大,余校长他们越是着急。

好不容易爬上最高的山岭,走在前面的孙四海伸手指着山下叫了一声:“快看,国旗!”

余校长和邓有米紧走几步,就看到,茫茫雪野之中,骆雨带来的那面国旗,很鲜艳地在界岭小学上空飘荡着。

操场上有许多学生在打雪仗,余校长看了看手表,应该是上午最后一节课的课前休息。正当余校长以为学生们整个上午都在玩雪时,从学校方向传来上课铃声。转眼之间,操场的人影全不见了。

余校长觉得奇怪,想不出来是谁在替他们招呼学生上课。

临近学校时,他们放轻了脚步,从窗口里,先是看到一年级的学生在那里互相监督背诵课文,接着看到三年级的黑板上写着“以落雪时听见孙老师和邓老师的笛声为素材,写一篇三百字的作文”。在往五年级教室走去时,余校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夏雪老师说过,这道题,城里三年级的学生就会做,你们都是五年级学生了,要是再做不出来,就不要埋怨别人说你们是男苕和女苕了,也不要为界岭这么多年出不了一个大学生找借口!”与这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教鞭击打黑板发出的叭叭声。

余校长从半掩着的后门探头一看,黑板上的那道数学题是:“将123456789等数字,不重复地填在□□□□×□=□□□□。”

一只在雪里觅食的斑鸠落在另一个窗台上。有学生扭头看时,发现了余校长,脱口叫出声来。余校长只好直起腰来,招呼孙四海和邓有米走进教室。这才发现,站在讲台上的是叶碧秋。

大家都愣住了。还是孙四海反应快,先开口说:“叶碧秋出的这道题很有意思,大家就按她讲的去做。”他们退出教室,叶碧秋也跟着出来,害羞地站在那里。

叶碧秋想说什么,余校长拦住不让说,要她回去将这堂课讲完。

回到办公室,没有谁提示,三个人都试着做叶碧秋写在黑板上的那道题。一会儿,孙四海就用排除法认定,中间的乘数只能是“4”。孙四海正要说理由,叶碧秋进来了。

叶碧秋怯生生地说:“早上我到学校来,想看看骆雨老师咳嗽怎么样了,发现你们都不在,余壮远正带着全校学生打雪仗,我就和他商量,将同学们关在教室里,免得玩疯了出事故。”

余校长说:“国旗也是你们升的?”

叶碧秋点点头:“余壮远吹笛子时,吹错了几次,三年级的同学们笑了,有点不严肃。我就让他们以吹笛子为题写一篇作文。”

余校长说:“碧秋,你做得非常的好,将来大学毕业后,再回到界岭来,老师我一定将校长的位置让给你。”

五年级教室里突然发出欢呼声。余校长要叶碧秋回去看看。一会儿,叶碧秋回来说,黑板上的那道题,被余壮远算出来了。一直埋头计算的孙四海抬起头来说,他也算出来了。孙四海将写在纸上的计算结果递给叶碧秋,果然与余壮远的答案相同。叶碧秋看了看时间,刚好十分钟。夏雪出这道题时说过,若是超过十分钟,算出来和没算出来,智商都差不多。

余校长更高兴,余壮远为学生争了光,孙四海为老师争了光。如果学生算出来而老师没算出来,或者是老师和学生都没算出来,传出去,界岭小学的名声可就坏了。更重要的是,余壮远在学习上的进步,有可能使村长余实对界岭小学的民办教师另眼相看。

上午剩下的时间不多,余校长将全校的学生集中到五年级教室,简单说过骆雨老师的病情后,着重讲了他敢于吃苦的精神,如果不来界岭小学支教,待在省城无论哪间办公室里都会有暖气,即使像南极一样气温降到摄氏零下四十度也冻不着。但是光有精神意志不行,还得讲科学。从科学的角度讲,骆雨老师的身体还不能适应生活环境的变化,所以医生将他的病诊断为过敏性哮喘急性发作。余校长本来想宣布,等这一场雪化了骆雨老师就会回来上课,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中午放学后,余校长将叶碧秋叫到家里,问她怎么不去上学。叶碧秋低下头来就往外走,还说回去晚了小姨会生气。余校长跟在后面追问她,是不是真的下决心不读书了。

叶碧秋走到门口后,才回头说:“谁说我不读书了?”

余校长说:“那就得赶快回去上课呀!”

叶碧秋冒出一句:“我只是不想上初中。”

叶碧秋走远了,余校长才发现,几个月前毕业时,叶碧秋还是干巴巴的女孩子,转眼之间,就长成了一个灵秀可人的姑娘。

余校长端着饭碗,一边吃,一边去找孙四海。他要孙四海同王小兰说说,让她去问问叶碧秋的小姨,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叶碧秋不想上初中了。孙四海要余校长写张纸条,派学生送去即可。余校长想想也是,就提笔写了几行字,还简单地说了说叶碧秋的事。余校长将纸条交给余壮远,让他马上送给王小兰。等余壮远走了,余校长对孙四海说,他其实是替王小兰写请假条。

没多久,王小兰就来了。她心领神会地先去孙四海那里。余校长有些惆怅,总觉得这对有情人如此争分夺秒,将来不要闹出什么大事来。

因为下午还要上课,孙四海关门的时间不长,预备铃一响,门便开了。

上第二节课时,穿着红花棉袄的王小兰出现在雪地里,虽然算不上风情万种,刚刚受过爱情滋润的身子也够迷人。王小兰就是这样,在学校之外的任何地方碰见,都会觉得她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是疲惫不堪。唯独与孙四海一起时,才能发现她原来是块美人坯子。三年前,民办教师工资调整到教育站和村里各发三十五元时,孙四海专门到县城去给她买回这件红花棉袄。三个冬春下来,不仅没有破旧,反而越穿越合身。卷着雪花的风从背后吹来,那腰肢微微一动,像是不用回头看,也晓得是被谁轻轻搂住了。余校长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年的明爱芬,也是这样一笑生百媚。

触景生情的余校长,竟然脱口说了一句:“你今天好美呀!”

王小兰脸红了。她低着头对孙四海说:“你和余校长说吧,我先走了。”

王小兰依依不舍的样子,让余校长觉得是自己一不小心冲散他们的欢聚。好在孙四海习惯了这样的分别,只是这种时候,不能吹笛子送她,只能用目光看着她在风雪里渐行渐远。

王小兰留下话,叶碧秋不肯上学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那天上午,班上有位女生在课堂上拿着课本发呆,被数学老师教训了一顿。本来骂得再凶也不关叶碧秋的事,可是数学老师不知道他正在形容的那个界岭女苕就是叶碧秋的母亲。他还用极为难看的表情,极为难听的语调,挖苦那位女生,是不是梦见自己成了连睡觉都要拿着小学一年级课本的界岭女苕的女儿。

余校长刚听到第二个原因时,忍不住笑了一声。

孙四海说,王小兰装作顺路去看看叶碧秋的小姨病好了没有。她俩既不是亲戚,也不是同学,生活经历也大不一样,一个婚后受宠,一个婚后受罪,可就是谈得来。每次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王小兰等了半天才找到机会,问叶碧秋为何不去初中上课。听叶碧秋的小姨说,是因为没有钱买月经纸,王小兰差点也笑了。但是,叶碧秋的小姨说的那些经过一点也不好笑。

叶碧秋能够继续读初中,是小姨替她做主的。下山时,小姨专门给她讲了女孩子发育后必须注意的一些事情。小姨从小就心疼她,晓得她家里困难,还额外给了五元钱,要她专门留作初潮来了后,买些女人用的东西。除了学费,叶碧秋的父亲另外只给了她两元钱,连同小姨给的,一共七元零花钱,开学不久就因要买天天要用的学习用品花光了。

初潮突然来临时,叶碧秋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将旧报纸剪成一叠,用一只废塑料袋托底,再用布条绑在下身。这样子,坐着不动都要出问题,那天的体育课,叶碧秋刚跑几步就在男同学面前出丑了。

回宿舍换衣服时,那位挨数学老师骂的女生,发现自己备用的卫生巾少了一只,便怀疑是叶碧秋拿去用了。同宿舍的女生们,也都撇清自己。叶碧秋越是不承认,女生越是逼得紧,还说妈妈教过她,女人之间借一包卫生巾急用,就像男人相互递支烟抽一样,说是借,根本用不着还,只要承认了就行。叶碧秋被逼急了,咬着牙,将绑在下身的那些东西扔到女生面前。同宿舍的女生们见她用的非但不是卫生巾,连卫生纸都不是,一个个笑弯了腰。

叶碧秋的小姨对王小兰说了之后,王小兰不笑了。

王小兰对孙四海说了之后,孙四海不笑了。

孙四海对余校长说了之后,余校长也不笑了。

他们都明白,对于叶碧秋来说,这是很大的事情。界岭是个小地方,从来就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大家都将外面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当成了不得的大事,就像余校长他们,虽然将好不容易到手的转正名额让给了张英才,内心深处至今仍以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为一生的理想。

小姨劝不动叶碧秋,只好宽慰地想,要是能将初中读完,日后一般的生活就都能应对了。实在不行的话,叶碧秋小学的书读得扎实,大概也不会差很多吧。叶碧秋决定先给小姨带两年孩子,再去外面打工。当然,她还是要读书的,只是不想再去那种无聊的教室里读书。

界岭小学的三位民办教师在一起议论时,邓有米觉得这太可惜了,按叶碧秋在小学读书的情况,她同李子和余志一起,可以成为实现界岭高考零的突破的三保险。叶碧秋不读书,就只有双保险了。邓有米还觉得,叶碧秋的小姨本来就想将外甥女留在身边带孩子,所以没有尽力开导她。余校长和孙四海都不同意他的看法,读书时成绩越好的学生,往往心理素质越脆弱,逼着她去学校,搞不好会出心理毛病,到头来不仅上大学没指望,连当个普通人的机会可能都没了。至于叶碧秋的小姨想留外甥女在身边带孩子,更是没有理由的推测,老村长的小女儿,最懂老村长的愿望,如果叶碧秋真能考上大学,她小姨真有可能将老村长从地下挖起来,当面向他报告巨大的喜讯。

从落雪到化雪的这段时间,三位民办教师在一起说话时,只要提起叶碧秋,大家就免不了叹气。

大约过了两个星期,山上的路终于通了。

邮递员送来的几封信,还是当初张英才发在省报上那篇文章的余音,与余校长心里惦记的骆雨无关。

邮递员刚走,乡卫生所定期派往各村巡诊的医生就到了。听巡诊的医生说,在乡卫生所住着不走的只有一个计划生育手术后遗症病人,其他病人早就出院了。余校长觉得太奇怪了,心里不踏实,决定下山去看看。

化雪时的山路是最难走的。余校长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才赶到乡里。他怕人家说自己是蹭饭吃,路过教育站,也没有进门,先去卫生所。

情况果然如巡诊医生所说,一间病房住着一个气色不错的女人,另一间病房是骆雨住过的,里面空无一人。那女人闲来无事,主动上来搭腔。据她说,骆雨在这间屋子里只住了三天,就被他父母接走了。

骆雨的父母在路途上就吵过架,进门后,见骆雨情况还好,又吵了起来。骆雨的母亲说儿子是她生的,只有她晓得心疼,这一回决不听任何人的话,一定要带他回省城。接着又痛骂骆雨的爸爸是骗子,结婚之前一直瞒着骆雨的爷爷年纪不大就患哮喘病死去的事,直到骆雨得病,她反复追问,才晓得骆家的遗传基因有问题。骆雨的父亲讨厌这话,反过来说骆雨的母亲身上也没有什么好基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大年三十到正月初四,其余三百六十天天天吃药。骆雨的母亲说,她身上的都是妇科病,不会遗传给儿子。骆雨的立场与父亲一致,又不好让母亲伤心,父子俩趁着上厕所的机会商量,暂时先回省城,等开年后天气暖和了,再来继续支教。

从医生那里听来的情况也大致如此。

余校长心里踏实了些。转过身来,他还是决定到教育站去看看。一进门,就听到李芳在骂万站长是狼心狗肺,连畜生都不如,畜生还懂得找到骨头往家里拖。早知一辈子也脱不了民办教师的俗,当初就不让万站长转正。余校长见情况不妙,赶在李芳发现之前沿原路退回来。

不知何处飘来一股蒸包子的香味。余校长觉得饿了,他不好意思在街上吃自己随身带的食物,沿大路走了一阵,再拐到通向界岭的小路上,才从怀里掏出几只红芋,三下五除二地吞下去。虽然出太阳了,天气依然很冷,早上蒸的红芋早已凉透了,没有一点热汤热水,强行吃下去,胃马上就难受起来。走了快一个小时,几块红芋还在胃里翻跟头。

路过细张家寨,余校长发现万站长的自行车停放在一户人家门外。他有些高兴,如果万站长在屋里,自己进去要杯茶喝就更方便了。余校长从半掩着的大门往里打量,堂屋里坐着的人真的是万站长。余校长也没多想,站在门口喊了一声。万站长见是余校长,就叫他进屋坐坐,说正好有事与他商量。

余校长进了屋,先将自己在教育站听到的骂声复述一通。万站长无奈地表示,每隔一阵家里就会来这么一场好戏。

万站长将端茶上来的蓝小梅做了介绍,然后开玩笑:“她就是你们私下传说的我的秘密情人,其实是我的初恋情人。”

蓝小梅坦然地说:“小心你家的黄脸婆听见了!”

万站长说:“当初求婚时若不是你金口难开,这黄脸婆就该你当了。”

蓝小梅说:“幸亏我没答应,不然你就成了陈世美。”

万站长说:“也不一定,真娶了你,也许我就像余校长这样,安心当民办教师了。”

蓝小梅说:“你又在乱说了,人家这不叫安心,而是死心。”

蓝小梅不想说了,转身走进厨房。

余校长没有去想,他俩这样是真的在开玩笑,还是在掩饰。

万站长伸手在口袋里摸索一番,终于拿出一封信,是曾经到界岭小学暗访的省报王主任写给万站长并转余校长的。

与前妻离婚快二十年的王主任,从界岭小学回去后,终于找到合适的伴侣而再婚。王主任认为,是界岭的自然纯粹使自己重获婚姻美感,如今妻子已有七个月的身孕。因为对界岭的特别感情,他要二位帮忙找一个初中文化程度、十几岁的当地女孩子到他家去带小孩。衣食住行全包之外,第一年每月纯工资一百二十元,第二年每月工资一百五十元,如此逐年增加。前提是必须做到孩子上幼儿园后才能辞工。说起来是请他们帮忙,其实非办不可,王主任都计划好了,人找好后,过完年就去,经过一个月的相互熟悉,到他妻子分娩时,正好顶用。

余校长一边读信,一边想着叶碧秋。

读完之后,余校长什么也没有说。

万站长也不直说,挠着头猜测王主任有没有五十岁。

余校长记得很清楚,王主任亲口说过,他的名字叫王解放,所以,只能是一九四九年出生的。

万站长立即发出一声感叹:“与我同岁呀!这种年纪添个宝贝,是要当做金枝玉叶来养。”

余校长笑起来:“万站长赶紧加把劲,不要太落后哟!”

蓝小梅端着一碗荷包蛋走出来,似笑非笑地冲着万站长说:“有的人,凡事都怕吃亏,想占便宜,只怕到头来便宜是占到了,亏也吃得老大。”

蓝小梅将荷包蛋放到余校长面前,还解释说,冬天的鸡不肯下蛋,就剩下两只了。

万站长在一旁说:“虽然我来得早,吃的是油盐饭,可那是宠孩子。一碗装两只荷包蛋才是给当家人吃的。”

蓝小梅脸上微微泛红:“你乱嚼什么呀,哪里像当过老师的人,这根舌头,越来越像干部了。”

若是蓝小梅不开口,余校长也许将万站长的话当成一般的饶舌。细张家寨与界岭的生活习俗一样,长辈给孩子炒一碗油盐饭是在表示天大的爱,成年人吃油盐饭会被嘲讽为还没长大。荷包蛋的做法更讲究,一般招待客人,做一只太少,两只会被当成是骂人,三只是单数,四只不吉利,所以真要做荷包蛋,每次最少得六只,那也太多了。所以,一般女人轻易不会做荷包蛋。也有例外,丈夫白天在外面劳作,夜里又要与妻子恩爱,特别是农忙时节,妻子怕丈夫吃不消,偶尔在上床之前,做两个荷包蛋,瞒着孩子让丈夫吃了,之后的快乐让二人觉得天下幸福莫过如此。从明爱芬病倒至今,余校长手上的这碗荷包蛋,是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

如此想来,余校长突然脸红起来。

万站长趁机说:“王主任托的事,你就帮忙办了吧!”

余校长再次想到了叶碧秋,嘴里却说:“只怕没有合适的人。”

万站长不高兴了:“老余,未必你还要我说出人名来!”

余校长知道万站长也想到叶碧秋了。他说:“这种事你我都做不了主,一要孩子有主见,二要人家父母舍得放小鸟儿出笼。”

万站长说:“界岭的孩子都是你教出来的,你就别谦虚了。我这就给王主任回信,让他放心。”

余校长说:“这么丰厚的报酬,光是现钱就比当民办教师强一倍,我都想去当小阿姨。”

万站长说:“当民办教师的人不以收入论英雄,这话是你说的吧!”

余校长只好改口说别的:“你再给我们派个支教生吧!”

万站长说:“骆雨的事你听说了?当支教生也不容易,出大学校门,就要脱下皮鞋,打起赤脚。当年知识青年下乡,人下来了,心下不来,支教生可是心先下来,人再下来。这样的人太难得了,所以,我们也不能太亏待人家。我已答应骆雨的父亲,天气暖和后,骆雨若是真的还能下来,就让他在乡中心小学上课,这样一来,我就能从中心小学调一位老师去你那儿。”

余校长说:“你可不要派一个犯过错误的人来。”

万站长说:“你以为我就如此没有威信,除了受过处分的人,别的人就指挥不动?小心我将乡长的小姨子安排到你身边,让你受用不起。”

余校长说:“好哇,真的这样,我倒要看看是村长厉害,还是乡长厉害!”

说笑一阵,余校长便起身告辞。

万站长送他到门口后,还想转身回屋。

蓝小梅将那只挂在堂屋墙壁上的黑皮包拎出来,塞到他的怀里,要他早点回教育站办公。余校长的听力很好,隔着十几步还能听清楚。

万站长很委屈地小声说:“我是真的不想再见到那只母老虎了。”

蓝小梅的声音更小:“老万,你不能脚踩两条船,吃着碗里,盯着锅里。是你对我说的,余校长对拖累他的妻子如何好,还说女人将一切交给男人,男人就该对女人的一切负起责任,不能只喜欢好的,不喜欢不好的。”

余校长不用转身也能看到万站长万般无奈的模样。听蓝小梅这么一说,他记起来,明爱芬病倒在床,生不如死时,曾主动要求离婚,自己的确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两只热乎乎的荷包蛋,一杯香喷喷的茶,加上这些让人心痒痒的话,余校长感觉到特别心满意足,一口气不歇就走回界岭小学。

因为等他的消息,放学了,邓有米和孙四海还在办公室没走。

余校长将今天遇到的事都说了,也包括蓝小梅最后对万站长说过的话。大家的想法与余校长的想法相同,若是光听先前的传说,还以为蓝小梅真的是水性杨花。

之后,大家都在想如何开口叫叶碧秋去王主任家带孩子。

孙四海突然说:“余校长,我觉得你与蓝小梅是有姻缘的。”

邓有米抢在余校长之前说:“你不要将别人当成自己,见到女人就想结婚。”

孙四海说:“你有老婆,不用再结婚了,余校长可不一样!真的,万站长的初恋情人一定差不了。”

邓有米说:“那可不一定。你见过万站长的妻子吗?”

孙四海说:“耍弄权谋和利益交换,与爱情是敌对关系。”

邓有米说:“可他还是一样要与那个女人接吻做爱。”

余校长好不容易插进来说:“我个人的事暂时不用二位关心。孙主任你还是多想想王小兰那里怎么办吧!”

孙四海说:“我早就想好了,三年之内,一定彻底解决。”

邓有米开玩笑说:“可别用鱼死网破的极端手段吓唬我们。”

孙四海笑着回应:“只要邓老师与我同舟共济分享艰难,我就敢下狠手!”

余校长阻止了他们:“越说越没谱,还怎么为人师表!”

余校长将话题引回到王主任所托的事情上。

大家都觉得叶碧秋是合适人选。如果张英才还在界岭小学,让他去说服叶碧秋的家人是天经地义的。凡事因人而起,也应该因人而落。张英才走了,再说这些也没有用了。

三个人议论了一个星期也没找到一个好办法。

将刚刚十几岁的女孩子从家里拖出来,抛弃到人生地不熟的陌生人家,这种割别人心头肉的事,只有人贩子才做得出来。商量到最后,大家总算达成一致:王主任来过界岭,大家对他的印象很好,他的报酬也很好,对一个只有十几岁,口袋里最多只装过七元钱的女孩子来说,一年之后,每月纯收入就能达到界岭小学的民办教师全部收入的一倍多,这种好事可不是满地寻找就能找到的。所以,他们完全有底气,上门去直截了当地讲清楚。

说着话,余校长便当机立断,大家一起去叶碧秋小姨家。

叶碧秋的父母亲正好都在。叶碧秋以为又是来劝她去初中上课,冲着父亲说了:“就算你答应,我也不会去的,我已经会自习了。”父亲让她沏茶,她也不理。叶碧秋的小姨披着一件军大衣从里屋走出来,小声说:“要懂事!”叶碧秋马上改变态度,将拿着茶壶发呆的母亲推到一旁,自己来做。

余校长趁机就将王主任的信掏出来交给叶碧秋的小姨。

叶碧秋的小姨看过后,将叶碧秋和她父母叫到里屋。

堂屋里没有别人,余校长他们小声议论,因为是来妹妹家走亲戚,叶碧秋的母亲穿得整整齐齐,手里拿着一本书,坐在那里像模像样地看,根本认不出她是个女苕。邓有米说,男苕几乎全是实心的,只会吃,不会喝。女苕多数是空心的,还能懂点事,可以顾自己。

忽然间,叶碧秋的母亲惊天动地哭起来,一声声地号叫:“女儿,你要走那么远,娘想你时,哭也哭不成哩!”叶碧秋的父亲劝道:“让女儿出去见见世面是好事,碧秋回来过年,还能买新衣服给你。”叶碧秋的母亲还是哭个不停。叶碧秋的小姨大声说道:“姐,是爸说的,爸要他的外孙女到外面去见见世面。见世面也是一种读书的方法。”叶碧秋的母亲立刻不哭了,大声回应:“读书好!不读书就不许吃饭!”

余校长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轻轻笑了一下。

果然,叶碧秋的父亲领着叶碧秋走出来,客气地说:“多谢几位老师,不仅教书时对我女儿好,离开学校了,有好事仍然记着我女儿。我们商量好了,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过完年,将几件衣服一包,你们定好时间了,碧秋就跟着出发。”

叶碧秋的父亲还有更简单实惠的想法,女孩子还没长成人时,给省城的大记者带几年孩子,从早到晚都在学习知识分子养孩子的方法,将来自己结婚生孩子和养孩子就有经验了,自己这一生可能不行了,对下一代总会是好处多多。

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一件重要的事情办妥了。余校长他们只顾高兴,也没仔细去想叶碧秋父亲的话。

睡到半夜里,余校长突然醒来,一缕笛声反反复复地敲打着窗口。余校长有些心烦,免不了在心里埋怨孙四海,真有心事,不如起早去菩萨面前敬上一支香烛,何苦期期艾艾地用笛子吹来吹去。片刻后,余校长又原谅了他。孙四海吹笛子的年头,同李子的年龄差不多。明爱芬在世时,日子过得不能再艰难了,自己都没烦过他的笛声,看来问题还是出在自己身上。这样一想,他就记起那天孙四海与邓有米说对口词时,自己最后才说的话,一定刺痛了孙四海心里的伤口。其实,谁心里没有伤口哩!孙四海所说的姻缘,蓝小梅煎的那碗荷包蛋,这些都是别人体会不到的痛。

人都是这样,越是睡不着,越爱乱想。

余校长后来生自己的气了,他从床上坐起来,冲着黑洞洞的屋子自言自语:“十场大雪,才见到一场,离开春还早,五十岁的男人未必还能动什么春心!”

再躺下去时,余校长霍地记起叶碧秋父亲的话:让叶碧秋跟着出发。那是在要求,派人送他女儿去省城。

17

临近过年,又落了一场雪。

之前只是阴了两天,连小雨都没见到。地表温度没有下降,雪就积不起来。有人来往的路上,很快就畅通无阻了。

界岭小学的操场上,天天都能见到外出打工的人,不管是男是女,千里迢迢赶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来学校看孩子。有顺路的人,连家门都没进,背着行李站在教室外面,等下课了,一把搂过自己的孩子。那种亲热,连余校长都感动得两眼湿湿的。要是有孩子正好不舒服,依偎在父母怀里,用小手将父母的大手牵到自己身上有痛感的地方抚摸几下,做母亲的往往会双泪长流。界岭的孩子,相互间没有不认识的,这时候,他们都会围在一旁,拍着巴掌,用学校里教的普通话一声声地叫:某某的爸爸回了!某某的妈妈回了!在外面打工再不顺利的人,都会从包里掏出一些糖果,一五一十地散发出去,不管是低年级学生,还是高年级学生,人人都有一两颗。

所以,界岭人过年,从打工的人返乡就开始了。

村委会的人差不多每天都要来学校转一转,看看有哪些外出的人回来了,根据这些人与孩子见面时拿出来的礼物判断其收入情况,他们的目的是为了及时催要当年或者往年应交的各种税费款项。但不管判断的结果如何,他们都不会马上去别人家里讨债,长年亲情割裂,骨肉分离,总算盼来团聚,突然冒出一个讨债的,肯定是要被人当成灾星。

每天傍晚降下国旗后,余校长和邓有米都会将某些本不需要立即扔掉的东西,扔到学校倒垃圾的地方。他们这样做,是想看看被学生们扔掉的糖果纸有多少。这种习惯在孙四海身上以一种抒情的形式出现,他会横吹笛子,沿着操场的边缘,边走边吹,在王小兰可能出现的路口或长或短地站一阵,再走回来。如此先后两次经过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纸,这些没有任何用处的垃圾,会直接影响到笛声的高亢与低回,悠扬与沉郁。

根据这些相互关联的表现,余校长他们每年都能准确预估村委会拖欠的工资是毫无指望,还是有部分指望,从而决定他们去村委会讨要工资的时机与力度。虽然大部分打工的人要到放寒假之后才能回来,先到家的这些人就像抽样调查对象,最终结果不会出现大的逆转。

与往年相比,今年的情况似乎更加不妙。

闭学典礼的早上,余校长正带着十几个寄宿生举行升旗仪式,就有两位家长出现在操场上。他们结伴从广东东莞回来,昨天下午在县城下了长途汽车,再也舍不得花钱住宿和买车票了,从太阳落走到太阳升,靠着两条腿走回界岭。两位家长的儿子都在升旗队伍里,他们从怀里掏了半天,才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将儿子欠的学费交了。之后各自掏出一些糖果,凑在一起分给与儿子一起寄宿的十几个孩子。

闭学典礼的时间要比上课晚一个小时,如往常一样按时到校的学生都在操场上嬉闹。余壮远占着唯一一张水泥做的乒乓球台,就连上厕所都要用球拍占着球台,不许别人碰一下。与他对打的人,不管输赢只准打三个球,打完了就下去,换别人上来。

余校长还在与邓有米说早上的事,那两个在外面辛辛苦苦做了一整年的家长,如此狼狈地面对自己的孩子,让他心痛不已。邓有米比他的心肠硬一些,他觉得年底就剩下那么几天了,欠了一整年的工资,若是没有指望,我们自己会更心痛。

他俩正在顾影自怜,孙四海挂着一脸冷笑走过来。

余校长觉得奇怪,问过了才明白,孙四海要好好教训一下村长余实的儿子。他暗暗地指挥一批学生上去排队,又要一放寒假就赶回家,正在那里洗衣服的余志先停一停。余志拿着球拍走过去,先前排队的孩子,都将自己的机会让给余志。余壮远原先是与一个接一个的学生对打,现在是与余志对打。余壮远根本不是余志的对手,在余志一次次的重力扣杀下,只得满脸通红地四处捡球。余志扣杀一次,四周的学生就会夸张地冲着转身捡球的余壮远高唱: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一颗牙齿!余壮远气急败坏,他不再捡球了,抱起操场边的一块石头,要砸向乒乓球台。

远远盯着看的孙四海,连忙大声喝止。

余校长觉得没趣,让邓有米提前召开闭学典礼。

按事先的布置,邓有米主持典礼,余校长作总结讲话,孙四海发三好学生奖状。轮到余壮远领奖状时,他竟然拒绝上台,而且还指着孙四海说,他不想获得一个爱搞阴谋诡计的老师的鼓励。气得孙四海几乎要脱口骂道,他那当村长的老子才是搞阴谋的专家、耍诡计的大师。孙四海冷眼看了看余壮远,然后轻蔑地说:“小屁孩!你不想要,我还不想给哩!”再接着为别的学生发奖状。

闭学典礼结束后,余壮远背着书包扬长而去。

这一次,余校长一点也不担心,反而觉得村长余实的妻子会来学校说几句好话。毕竟她儿子马上要升初中了,虽然成绩好坏都行,然而,小学的表现关系到能不能进重点班,只有进重点班才有可能考上高中,只能考上高中,才有资格看看大学校门在哪里。

第二天上午,余校长扛着锄头上了后山,明爱芬的墓地还没稳固下来,前两次融雪将墓碑弄歪了。按习俗,这类事情必须先做了,才能安心过年。余校长忙了近两个小时才让自己看着满意了。说是满意,心里却不舒服。他盯着刚刚擦拭干净的墓碑,忍不住叹息,明爱芬一辈子争强好胜,民办教师的命,却长了一颗公办教师的心,好多时候都是自己折磨自己,好在最后总算明白过来,干脆一走了之,不去想那出头之日在哪里。

余校长转身回来,刚绕过墙角,就见孙四海迎上来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家出了个田螺姑娘!”

余校长不知是好话还是坏话,连忙往家里走,还没进门就见到村长余实的妻子正在那里帮忙洗被子。不等余校长开口,余志抢先说,是她自己非要帮忙洗的。

村长余实的妻子将外套都脱了,露出将红色毛衣绷得老高的胸脯。她一刻不停地搓着被子,见到余校长也不停一下,边搓边说没娘的孩子就是可怜,她儿子在家里从来都是横草不拈,竖草不沾,余志却要撑起半个家。村长余实的妻子还数落余校长,就算看在孩子的分上,也该为他找个后妈。她说这话就像当真了,一口气列举四个女人,都是她的熟人,只要余校长点个头,今天下午就能找一个来见见面。余校长赶紧摇头,说自己现在这种样子,不想再将别的女人拖进来受累。

听到这话,村长余实的妻子捋去右手的肥皂沫,从裤袋里掏出三只纸袋,让余校长即刻将邓有米和孙四海叫来。

余校长没想到,村长余实的妻子将民办教师全年应发的各项补助,一分不少地带来了。更加意外的是,这么多年,村委会头一次给三位民办教师每人发了二十元奖金。等他们在工资表上签过字,村长余实的妻子才说,希望校方对她儿子多些关照,让他评上全乡三好学生。

余校长无法开口,只能冲着她点点头。

村长余实的妻子将洗好的被子晾好,伸手在余校长的额头上轻轻点一下,并用一种特别有女人味的口吻说,余校长将心血全都倾注在界岭的孩子们身上,等到哪天真有人考上大学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给余校长修一座功德碑。

村长余实的妻子走了,余校长好久说不出话来。还是孙四海打破沉默,说村长余实最好将这种本事发扬光大,一路走后门,让儿子从初中升到高中,再升到大学。实现界岭村高考的零的突破,当然要从村长的家里做起。邓有米大智若愚地说,家长关心孩子的进步,这是好事情,应该鼓励一下。

余校长终于开口说话,他想的与孙四海和邓有米不一样,却让他俩心悦诚服。余校长说,界岭小学是界岭人自己的学校,村长的儿子书读得好,人们会觉得很正常。若是村长的儿子读不好书,不用说村长自己,别人也会对界岭小学失去信心。

孙四海没有表示反对的另一个原因是,既然工资全部补发了,干脆痛痛快快地过年去。他已经想好了,趁着天气好,没有雨雪,赶紧下山去,给李子和王小兰买些新衣回来。余校长也是这样想的,明爱芬死后,自己还没给余志买过一件新衣服,弄得他即便是打乒乓球累得满头大汗,也不敢将外套脱下来,因为里面穿的衣服全是明爱芬的。

邓有米懒得下山,理由是自己没有孩子,也没有相好的女人。孙四海说他贼心不死,舍不得花钱,目的是想找机会打点相关领导,将他转为公办教师。邓有米不和孙四海斗嘴,他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将纸袋里的钱重新点算一遍。余校长羡慕地说,有了好事,能马上向老婆报喜,这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呀!

第二天早上,余志还没醒,余校长同孙四海一道下山去了。

前半程二人一直在说王小兰的事。话题是孙四海自己开头的,对孙四海来说,王小兰所差的也就是名分,其他一切都如夫妻,大事小事都要相互商量。

孙四海被“向老婆报喜是人生乐事”一说打动,昨天天黑之后他也跑去向王小兰报喜,在王小兰家附近,发现李子靠在一棵大树下低声哭泣。问了好几遍,李子才说,妈妈难得心情比较好,傍晚收衣服时,小声唱了几句“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父亲就认为妈妈又在怀念旧情人,从枕头低下摸出一把剪刀,要杀妈妈。妈妈一气之下,说是不在家里过了。李子将父亲手里的剪刀夺下之后,妈妈已经不见了。孙四海安慰李子,妈妈不会丢下她不管的。这时,王小兰从旁边放柴火的小屋里走出来。天很黑,王小兰左手放在孙四海的手心里,右手紧紧搂着李子,很久之后才分开。

余校长除了听,也不知说什么好。

快到山下时,孙四海突然要顺路去看看蓝小梅。

余校长以为是在说笑,随口应了一声。

到了细张家寨,孙四海真的去敲蓝小梅的门。余校长恨不得上前去一掌推开他。幸亏出现在门口的是蓝飞。蓝飞虽然觉得意外,还是很热情。

余校长急中生智,指着孙四海说:“孙老师有个问题请教你。”

蓝飞当真了,要他们进屋细说。

余校长又说:“我们还有事,就不坐了。孙老师你快说吧!都是同行,相互请教嘛!”

孙四海这时也有主意了:“是这样的,班上有个学生,是村长的儿子,不晓得从哪里弄到一道怪题反过来考老师。”

孙四海将夏雪用来考叶碧秋,叶碧秋后来又写在五年级教室黑板上的那道题说给蓝飞听。蓝飞笑着表示,难怪城里人爱说,别将村长不当干部,村长余实的儿子到省里去当然不行,省长的儿子到村里也一样不行。蓝飞对孙四海说的这道难题毫不在意,他请孙四海先去办事,反正回来时还要经过他家,那时候再将答案告诉他们。

余校长一听这话,马上转身,孙四海还在同蓝飞握手,他已逃也似的走出老远。从细张家寨出来,余校长免不了责怪孙四海。

孙四海很开心,说想不到快五十岁的男人,还如此害羞。他看过一本书,上面说,会害羞的男人是值得信任的,不会害羞的男人,如果不是脑子坏了,就是心里装着祸水。

二人边说边笑,没注意在路边的小河里洗被子的女人是蓝小梅。听到他们不断提及蓝飞,蓝小梅便抬起头来打招呼。刚刚平静下来的余校长脸红得比刚才更厉害,孙四海也不敢乱说了,老老实实地应答几句。蓝小梅要他们干脆到家里吃午饭,顺便与蓝飞好好交流一下。孙四海正要答应,余校长赶紧在身后捅他一下,孙四海只好推辞。

蓝小梅说,因为要洗被子,家里的午饭肯定要晚一些,他们到乡里办完事,转回来正好吃饭。见他们快走远了,还补上一句:“快去快回,我煮了你们的米!”

余校长后来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会随口答应:“放心吧!”

孙四海看出余校长下意识地流露了心迹,说他是偶尔露峥嵘,下一步一定会告诉蓝小梅,自己想吃荷包蛋了。余校长没办法,只得由他说去。

到了乡里,余校长看了几家店,就将余志的衣服买好了。孙四海给王小兰和李子买衣服就复杂了,余校长跟着他来回跑了两遍,见他老是拿不定主意,一边劝他别急,来回再跑二十遍也没事,一边又说,自己若是有个红颜知己,乡里买不到就去县里,县里买不到就去省里,一定要穿在身上就能倾国倾城的衣服才可以买。孙四海装出被他说烦了的样子,挑了几件衣服,说只要能穿、穿上后分得清是男是女就行。

孙四海心里高兴,嘴都合不拢了。他想早些回家,见余校长还在东张西望,就问他还想买什么。余校长反问他:“你真的打算去细张家寨吃午饭?”

“是你答应蓝小梅的,怎么是我呢?”

“到人家屋里做客,空着手太不礼貌。”

“反正我是跟着沾光,要带礼物也是你的事。”

余校长就去肉店买了两斤肉,孙四海也买了两斤冰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越看越像是走亲戚的。

两人说说笑笑地走到大张家寨,余校长忽然将手里东西塞给孙四海,让他在路边等一下,自己到张英才家看看,希望他年后去省教育学院上课时,顺便将叶碧秋带去交给王主任。

余校长在张英才家门口喊了一声:“张老师在家吗?”

张英才的母亲闻声出来。余校长自我介绍后,张英才的母亲连忙将他请到屋里,然后又到门口,让邻居的孩子帮忙喊张英才的父亲回来。余校长拦不住她,说自己找张英才有点小事,张英才若不在家,就不麻烦了。张英才的母亲不好意思地说,张英才前天从省城回来,昨天就去县里了。余校长一听,茶也不让沏,起身就走。

张英才的母亲送他出门,一再说,张英才回来后,一定会像往年那样,正月初二就去界岭小学,给几位有恩于他的老师拜年。

余校长愣了一下,他怕听错了,说:“张老师的心意我们领了,用不着大年初二就往山上跑。”

张英才的母亲说:“那可不行。这是家里给他立的规矩,只要爬得动,年年初二都要去界岭拜年。”

余校长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难怪张老师这么仁义,原来是二老的家教好。”

张英才的母亲说:“不瞒余校长,英才开始还不想去,他爸说,儿子不肯去,就只有老子替代,他才照办的。”

余校长走到稻场中央,还听到张英才的母亲在那里说,余校长从没来过家里,她一个女人在家,又不好强留,贵客上门连茶都没有喝一口,太对不住人了。

见到孙四海后,余校长只说张英才不在家,其余的事情都放在心里。他想了几遍,认定张英才离开界岭小学就不再回头,一定是有些事情让他觉得不好面对。想到这些,余校长才将刚才的事告诉孙四海。孙四海同意余校长的看法,懂得愧疚的男人和晓得害羞的男人是一样的,只要愧疚之心还在,张英才离开界岭小学的时间越长,感情上的距离就会越近。

有这件事搁在心里,孙四海也无心开玩笑了。

余校长再去蓝小梅家,也坦然多了,他还走进厨房告诉蓝小梅,界岭的人口味重,可以多放点盐。蓝小梅不听他的,说盐吃多了会得高血压。余校长说,从前的盐很金贵,界岭人吃不起,口味清淡不说,家家户户都有大脑发育不良的男苕或者女苕,后来政府拨来一批专用盐,不要钱,按人头发到各家各户,几年下来,男苕女苕的确减少了,大家的口味却变重了。蓝小梅笑着说,用不了多久,政府就会在细张家寨设卡,禁止别人去界岭卖盐,不然的话,治好了界岭的男苕女苕,却又流行高血压和脑中风。

大家越说越没有拘束。蓝飞拿出酒来,余校长也喝了几杯。

从桌上摆的几样菜来看,蓝家的日子过得还不错。慢慢地聊到福利待遇,余校长才知道,蓝飞虽然只是在中心小学代课,不算工资,光是奖金就超过余校长的全部收入。余校长和孙四海连羡慕的话都不好说出口。沾村长余实的儿子余壮远的光,老村长死后这么多年,头一回将全年收入兑现了,刚刚有了点有钱的感觉,一见到蓝飞又变成了穷人,还能跟公办教师跟省城或者京城的教师比吗?

告辞时,蓝小梅不肯收他俩的礼物,拉扯了好一阵,她才收下那包冰糖。

拎着两斤仿佛失而复得的猪肉,余校长提议,明天中午,趁王小兰和李子来学校时,好好吃一顿。孙四海给王小兰和李子买的衣服,也不能直接送到她家,正好让王小兰借口带李子下山买衣服,到学校里待一天。

孙四海很高兴余校长的安排。

第二早饭后,王小兰果然带着李子到学校来了。

李子早就默认了王小兰与孙四海的关系。她跟在母亲后面,孙四海拿出新衣服时,李子浅浅一笑,就同母亲一起走进里屋,将衣服穿好,走出来让孙四海看了,又回屋脱下新衣服,留待大年初一再穿,然后就去找余志玩。

剩下两个人时,孙四海伸出双手将穿着新衣服的王小兰紧紧搂在怀里。王小兰轻轻地动了一下脸颊,泪花涂在了孙四海的脖子上。

王小兰也换上旧衣服,到余校长家将两斤猪肉全做了。饭菜都做好了,余校长想起,应该叫上邓有米和成菊。余校长亲自去请他们,他们推辞不掉,只好将已经做好的一碗豆腐带来。

余校长端起酒杯说:“这是界岭小学全体教职员工及其家属,十几年来头一次团聚呀!”

王小兰红着脸站起来与大家一起碰杯时,不敢看李子。

李子似乎没听到这些话,大人们干杯时,她用筷子夹了一块猪肉给王小兰,又夹了一块猪肉放进孙四海的碗里。成菊看了,夸李子懂事。邓有米说,李子上初中才半年,人长得比大学生还漂亮。

余志假装吃醋:“恭维女孩子也得有个限度,等她真的上大学了,难道你们要说她比博士还漂亮吗?”

余校长说:“李子上大学了,我们就不夸她了,还要她好好夸奖一下我们。”

孙四海说:“要是张英才、夏雪和骆雨都在,那才叫团圆咧!”

李子接着孙四海的话说:“还有叶碧秋,她也当过一天老师!”

余校长觉得李子说得对,可惜叶碧秋来不了。早饭后,成菊就看到叶碧秋背着孩子,跟在小姨的后面,去老山界大庙拜佛了,一来一去,太阳偏西才见得到家门。

慢慢吃,慢慢聊,大家的心情一直很好。

临散去时,邓有米还是忍不住说:“其实民办教师的个人理想就这么丁点小:工资不论多少,只要能按时发;转正不问早晚,只要还有希望。”

余校长赶紧说:“难得心情舒畅,好好过年吧,其他的事以后再考虑。”

成菊拖在后面,趁着余校长在同邓有米说话,小声对孙四海他们说:“不晓得老邓是如何想的,刚结婚时说,没转正就不要孩子,弄得现在想生孩子也生不出来了。后来又说,没转正不盖新房不买新衣服,这两年,连过年吃肉都不准超过三斤。前几天请人将家里养的猪杀了。我提前半年就同他说,要留下猪肠猪肚和猪首。事到临头,他还是不答应。气得我说了些不吉利的话,说只怕等到想住新房,想穿新衣服,想吃鱼肉,自己却不行了。他才同意留下猪肠猪肉,再配几斤豆腐,做了一些灌肠粑。”

孙四海劝道:“邓校长做事细致,比我们想得远!”

成菊说:“既然想得远,过年时更要求个吉利,老邓却连鞭炮都舍不得放,吃年饭时放五百响,换岁时放五百响,初一开门也只打算放五百响。连叶碧秋家都不如,叶碧秋的苕妈还晓得,过年的鞭炮,至少要放五千响。”

这一天,公历已到二月四号了,农历才腊月十六。

孙四海只能将王小兰送到学校旁边的路口。

分手时,孙四海将一只压岁的红包塞到李子手里。李子不肯要。孙四海就对她说:“别人给的你可以不要。我给的,你一定得要。”没有外人时,李子伸手接过红包的模样很温顺。王小兰责怪孙四海,不要太宠孩子了。她将手伸给孙四海,孙四海紧紧地握了一下,然后一点点地让自己的手,从王小兰的手腕慢慢地滑到手心,到最后还要用中指指尖长长地贴在一起。

王小兰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小声说:“李子长得越来越像你了!”

孙四海喉咙一紧,王小兰走远了,他才让泪水流出来。

接下来,余校长张罗着将家里养的那头大猪杀了。杀出来后净重一百二十斤猪肉,留下八十斤,全部做成腊肉挂起来。一半用作在家寄宿的孩子们改善伙食,另一半则是余志明年一年的营养。他是考虑到余志要到青春期了,加上邓有米妻子数落丈夫的那番话,还在他心里记着。卖掉的三分之一也没出校门,全到孙四海手里了,除了考虑的对象是李子,孙四海的想法和做法同余校长完全一样。

日子过得很快,孙四海将自己的那块茯苓地整理到一半,就到了大年三十。孙四海自己下厨做年饭菜给自己吃,自己放鞭炮给自己听,然后关上门,守着一堆灿烂的炭火,闷闷不乐地听收音机里播送的联欢晚会,整整四个小时,口渴了也懒得去倒杯水喝。熬到零点,才打开门放了一串鞭炮。

孙四海从三十夜里,一口气睡到初一下午。要不是余志在外面叫:“孙老师,给你拜年!”孙四海也许还会睡下去。余志这样叫,也是多年的习惯。他们怕孙四海独自一人睡出毛病,每年的大年初一,都会在中午前后将他叫起来。

起床后,孙四海百无聊赖。孙四海是邻村的孤儿,后来老村长将他要到界岭小学教书,更是举目无亲,连拜年的对象都没有。他索性扛上锄头,上山去整理那块茯苓地。

第二天,还是这样。孙四海正在茯苓地里忙碌,余志跑来,说余校长要孙四海马上回去吹笛子。孙四海觉得奇怪,便放下锄头回到学校。

余校长说:“孙老师,吹一下笛子吧!”

孙四海拿出笛子吹了一通,才问为什么。

余校长指着附近的一处山坡,说是有人在那里蹲了好久。

孙四海扭头看过去,那棵大松树后面真的藏着一个男人。

不久前下山,张英才母亲说的那番话,余校长始终记着。张英才每年正月初二都要来界岭小学拜年,可他们从来没见过。余校长猜想,那个在山坡上躲躲闪闪的男人,就是心有愧疚不敢露面的张英才。他希望孙四海的笛声能够感动张英才,使他从山上下来,与大家见上一面。

孙四海的笛声比先前更抒情了,大松树下的男人终于露出半个身子。

突然间,笛声断了。孙四海像是变了一个人,手里拿着笛子,大步流星地往大松树走去。树后的男人不敢迟疑,蹿过山坡,往界岭深处跑去。余校长看清了,那个男人是王小兰的小叔子。王小兰的小叔子在外面打工,娶了一个四川姑娘,过年都难得回来一次。

虽然生气,孙四海也不想真去追赶。年前王小兰跟他说过,初二要去老山界大庙为丈夫的病拜拜菩萨,只要他能站起来,离婚的事也好开口说了。孙四海知道,王小兰的丈夫一直怀疑他们之间是藕断丝连,好不容易盼到弟弟回家,就派来守株待兔,没想到王小兰去老山界大庙为他拜佛了。

因为与王小兰早有约定,过了正月十五,出外打工的人陆续离乡之后二人再见面,孙四海索性天天去整理那块茯苓地。上次种的茯苓因为提前一年起窖,勉强出货,只够垫付学校教室的维修费。随后下的香,已有两年了。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等到三年才起窖,到时候卖个好价,买一台带有卫星接收天线的电视机,多余的钱留作李子上高中的学费。

将事情想远一些,孙四海心里就平静了。

18

正月十四这天,村长余实从山下请来两大一小三只狮子,从自己家开始,将大大小小的二十几座山村走遍,最后在界岭小学结束。村长余实还发表讲话,将自己表扬了一通,余校长他们听明白了,年底发给民办教师的工资,是用村长余实妻子开代销店赚的钱垫付的。收锣之前,舞狮子的人从狮子皮底下钻出来,向大家作揖。

余校长认出来,舞小狮子的人是望天小学的胡校长。胡校长复又披上狮子皮,钻进余校长家里,先跳到凳子上,胡校长说了句:“好有本钱的凳子!”再从凳子跳到桌子上,胡校长又说一句:“靠老祖宗吃饭最稳当!”这两句话其实是戏谑余校长家的桌子凳子太破旧了。村长余实家的家具又新又好,小狮子跳上去时,胡校长说的是另外的话:“新龙椅换新人!”“三房四妾坐不得,山珍海味快送来!”如果是专门玩狮子的人,一定会从桌子上翻着跟头下来,胡校长做不到这一点,只能配合着一齐跳下来。余校长赶紧按照规矩,用红纸包了两元钱,作为彩头塞到小狮子的嘴里。

裹在狮子皮里的胡校长叹息说,想不到余校长家里如此寒碜,要不了多久,只怕会穷得进教室上课,却不敢在黑板上写字,因为裤子破了,不好意思让学生看到自己的屁股。余校长也叹息,他觉得胡校长最好不要参加这样的民间活动,毕竟是当校长的人,如此走乡串户,弄几个小钱,影响形象。胡校长哪里肯听,他说,都是被迫无奈山穷水尽了,要是还有一点办法,谁不想舒舒服服地待在家里过年哩!

临走时,胡校长神秘地告诉余校长,年底时,他到县里上访,一位权威人士向他透露,下半年可能要出台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的政策。胡校长再三劝告余校长,暑假集训时,不能再温良恭俭让了,基层群众不烧火,高层领导就不会加油。大家一定要齐心协力,为民办教师讨个说法。

第二天是正月十五,吃过午饭,乡初中要上课了。李子到学校与余志会合,是一个人来的。一向要送女儿上学的王小兰,突然提出让小叔子替自己。李子对余志说,她最讨厌这个当叔叔的,连他给的压岁钱都没有收,所以就自己背着行李离开家。

余校长在一旁听着,觉得李子真的懂事了。她说叔叔要在家里待到正月底才走。那意思像是要余校长传话,告诉还在茯苓地里忙个不停的孙四海。余校长说,李子将来上高中也好,上大学也好,如果有困难,最能帮她的人,一定是像喜欢女儿一样喜欢她的孙老师。李子从背包里掏出一只塑料饭盒,说是妈妈炒的油盐饭,她不想往初中带。李子要余校长将妈妈炒的油盐饭转交给孙四海。这让余校长觉得,李子不仅懂事,还懂得妈妈的心。

孙四海在山上听到动静,连忙赶回来,将王小兰炒的油盐饭从饭盒里倒出来,换上早就蒸好的腊肉,交给李子。李子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谢谢,就同余志一起离开了。这时候,孙四海才将那碗油盐饭捧在手上,顾不上放进锅里热一下,就大口大口地吞了下去。

这天下午,余校长在开学前的教务会上,将关于民办教师转正的传闻告诉大家。

邓有米第一个表示不相信,年年暑假集训,胡校长都要摆出一副首席民办教师的样子,其实内心一点也不大气,每逢有转正名额下达,哪怕自己只有百分之一的机会,也要与别人纠缠到底。

孙四海也不相信。这么多年,凡是在民办教师中流传很广的转正消息,事后证明都是假的。真有转正名额分配下来,反而没有任何传说。就算找上门去打听,对方也会一问三不知。而且,这类真真假假的消息中,有些根本就是上面故意放出的风声,就像二桃杀三士,让民办教师们相互猜忌,没办法形成一股力量。

见他俩想到一处了,余校长也就不再提这事。转而说起如何送叶碧秋到省城王主任家。叶碧秋差不多天天都来问什么时候走,余校长一直不知说什么好,只说等万站长来了才能确定。大家都觉得余校长说得挺好,这事本来就是万站长交代下来的,当然要他定夺。

开学后,依然是一个老师带一个班,不管忙与不忙,大家都在想念骆雨,总觉得这事还未了,毕竟骆雨行李还在,起码得来人取走吧!

才上几天课,就到了三八妇女节,按农历才正月十九。下午,余校长正在教室里上课,万站长突然来了。余校长连忙放下粉笔迎上去。

万站长说:“三八妇女节下午不是不上课吗?”

余校长说:“我们这里没有女老师,不好意思放假。”

与万站长一起来的还有蓝飞。

余校长一看蓝飞的表情,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果然,余校长将邓有米和孙四海叫到办公室后,万站长就说,从今天起,蓝飞就是大家的同事了。为了便于开展工作,乡教育站同时决定,让蓝飞担任界岭小学校长助理。接下来万站长又将蓝飞主动要求到艰苦的地方锻炼成长的愿望说了一通。见万站长的架势,与送两位支教生来学校时大不相同,其认真程度甚至超过当初送张英才来报到,余校长就随着万站长说了一套好听的话。在万站长面前一向说话机巧的邓有米,有些反常地说,界岭小学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学生,一种是老师。轮到孙四海时,他轻描淡写地将过年前跑到蓝飞家吃饭的经过复述一遍,别的什么也没说。这之后大家便将目光盯着蓝飞。万站长像是鼓励一样,也要蓝飞表个态。

“只要拿着课本,到哪里都是教书。”过了一会儿,蓝飞又不无哀怨地冒出一句,“我没有万站长说的那样高尚,但也不是来界岭投机的。”

见大家都表态了,万站长就将话题转到事务性问题上,特别是高年级学生入学率。乡中心小学都有接近十分之一的学生没有返校,大部分是同大人一起到外地打工去了。听孙四海说他们班上的学生全部到齐了,万站长特地到教室里看了看,回来后便感慨地说,各村办小学,凡是教师待遇好一些,学生的返校率就要高一些。蓝飞居然敢顶万站长,他用很冲的语气说,教师待遇好,脸上的笑容多,学生自然爱看,谁愿意花钱天天到学校来当出气筒。

余校长将蓝飞领到骆雨先前住过的屋子里,帮他放下行李后,才发现压在玻璃板下面的那首诗抄,已不是先前那一张。细看之下,余校长认出来,替换上去的诗抄笔迹是李子的。先前那张诗抄肯定被李子收藏起来了。余校长很高兴,界岭小学终于有了一位喜欢诗歌的学生,他听说,但凡喜欢诗歌的学生,都会有出息。

蓝飞不知道,他还以为这诗抄是骆雨留下的。

万站长果真按先前计划的,将骆雨留在乡中心小学。

让蓝飞来界岭小学,本不在万站长的计划里,是蓝小梅让他这样安排的。蓝小梅见过余校长两次后,就认定要趁儿子还年轻,让他跟着余校长好好学习做人。

余校长心里还有话,见万站长要留在界岭小学过夜,就没有急着再问。

吃晚饭时,他将邓有米和孙四海留下来,陪万站长和蓝飞多喝了几杯酒。蓝飞一下子就喝醉了,放下酒杯就要回家。邓有米和孙四海费了老大的劲,才将他弄到床上。蓝飞半醒不醒地躺在那里,一口气喊了十几声:“妈,别让我去界岭,打死我也不去!”然后才彻底地睡过去。

万站长也喝得差不多了,拉着余校长的手,不停地责骂自己,当年放着牡丹不采,硬要抓把牛屎抹在头上,如今想后悔却没有人让自己后悔。余校长明白这话指的是蓝小梅,就随着他的话说,也不一定,你对她儿子那么好,她会感谢你的。万站长横了一眼,数落他不懂女人,一旦伤了她们的心,你无意中摸一下她的手,她都会用烧碱褪去那层皮。余校长本想问问他,蓝小梅有没有用烧碱洗过手,但又觉得这样问有些无耻,况且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问。

那边屋里,邓有米和孙四海将蓝飞安顿好后,又想回到余校长这里。余校长悄悄地做了个手势,让他俩站在门外别出声。随后,他问万站长张英才过年回家没有。

万站长似乎很烦这个名字,他一拍桌子说:“疼外甥,疼脚跟!这话是真理中的真理。这几年,当舅舅的都难得见他一面。初一那天被他娘老子逼着上门拜年,枯坐半个小时,用磨子也压不出一个屁来。”

余校长问:“怎么初一就上你那儿,不是初二才拜娘舅吗?”

万站长说:“娘老子要他初二来给你们拜年。他没来吗?”

余校长连忙说:“对,是来界岭小学了,可惜那天我们都出门了。”

万站长说:“你们是不是烧香拜佛去了?要是被学生看到你们在泥菩萨面前磕头的样子,你就是说一字是一横,二字是两横,他们都不信了。”

余校长说:“因为万站长从不进寺庙,所以你说四字是四横,我们都相信。”

万站长说:“当干部的才是这样,要让别人相信百字是一百横,千字是一千横才有权威。”

见万站长越说越顺口,余校长便说了他最想说的话:“蓝飞老师就像是你的半个儿子。换了我也会着重栽培他,才让他到艰苦地方镀点金。”

万站长突然提高声调:“镀金不值钱,要不怕火的真金才行。”

余校长说:“镀金总比锈铁强。像张英才那样,一有转正指标,填张表就成了。”

万站长叹息起来:“蓝飞也是这样问我,好像我走到哪里都带着转正指标。说实在话,我现在最怕上面拨三两个转正指标下来,杯水车薪,那是将我往火坑里推。”

余校长说:“你手里到底有没有转正指标呢?”

万站长又横了他一眼:“我手里只有不转正的指标,要多少,有多少。”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邓有米和孙四海走了。

夜里,余校长再也没有可以多想的问题,同喝醉酒的万站长一样,睡得格外踏实。

一觉醒来,余校长突然想,既然蓝飞是校长助理,校长是否应该回避一阵?如此,今后说起来,蓝飞的成绩就会更明显。顺着这条思路,余校长越想越觉得自己应该离开界岭小学,让蓝飞主持全校教务工作。

天亮时,余校长已经想好了。

升旗仪式时,余校长将升旗绳交给蓝飞。

唱完国歌,余校长问万站长,叶碧秋的事如何才好。

万站长数落他,这么小的事情都不肯拍板,有人送没人送都行,叶碧秋又不是金枝玉叶,到哪儿都得安排仪仗队。余校长笑呵呵地说,穷人家的姑娘反而更娇气,还是派人送一送为好。万站长没想到这是个圈套,随口说,谁送都行,就是别打他的主意。

吃早饭时,余校长才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叶碧秋太小,连县城都没去过,王主任又不是一般的人,随便找人带去省城,会让王主任觉得受到轻视。想来想去,还是由他亲自送去最合适。同时,他还有一个很久以来就有的念头,既然去了省城,就抓住机会向同行学习取经。所以,到时候,他要请王主任帮忙,在省城里找所小学让他听课。

万站长愣了好久才说:“如果蓝飞能顶得上去,老余离开一阵也未尝不是好事。”

蓝飞毫不谦虚:“我在中心小学锻炼了几年,日常教务不会有问题。”

万站长说:“界岭小学可不一样,这里有许多让人看不懂的东西。”

蓝飞说:“不就是天天早上对着荒山野岭吹笛子升国旗吗?”

万站长说:“你太轻狂了,难怪你妈总是担心。”

见蓝飞不做声,余校长反而替他辩解:“年轻人不狂不傲,就会未老先衰。”

接下来的事情就谈得很细了,按万站长的要求,余校长这一走,界岭小学的教务工作,就应该由邓有米主导,蓝飞只是邓有米的助理。余校长也提了一个要求,前两次来支教的老师,有毕业班时就带毕业班,没有毕业班就带五年级。今年没有毕业班,就让蓝飞教五年级,而将孙四海调整到自己教的一年级。三个人谈妥之后,又将此事扩大到邓有米和孙四海那里。

他俩什么也没说,只用怪怪的目光看着余校长。

等万站长走了,余校长才对他俩说,昨天夜里突然想起毛主席的话,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于是就反复对自己说,蓝飞年轻,千万不要成为他的绊脚石。这次送叶碧秋,自己想在省城撑一个学期,明的暗的,学些东西回来,也当是对自己的充电和培优。余志刚上初一,还可以离得开,等到余志上初三了,就是将绳子套在脖子上,自己也不会离开界岭半步。

邓有米忽然问:“如果这期间有转正指标下来呢?”

余校长说:“老邓,你不要整天都想着这事。过年只有几天,不吃肉也能过来,平常日子有三百六十天,光靠勒紧裤带可不行,今天都过不好,老想着明天又有什么用!”

三个人正在说话,已经走到山坡那边的万站长突然转回来了。

万站长将余校长盯了足足两分钟才说:“我想起来了,昨天夜里你问过我,有没有转正指标。”

余校长说:“这是民办教师的心病,见人就要问。”

万站长说:“我也是民办教师出身,看得见你心里正在想,蓝飞来界岭小学,一定有不可告人目的。所以,老余呀,你是只老狐狸,一夜之间就将自己打扮成外出学习取经的模样,其实是想回避那个凭空想出来的难题。我,姓万的,界岭小学三位民办教师的铁杆朋友,在此对天发誓,派蓝飞来这里教书,只是答应他妈妈的要求,此外再无任何私念,更不是要给他镀金。如有半句假话,就让明爱芬的墓碑飞起来砸碎万某人的狗头。”

这一次,万站长真的走了。

学校内部的事比较容易,因为刚开学,学杂费还没用完,财务上还有点钱,需要说明一下。若是已没有钱了,甩手就走也不会影响教务工作。余校长重点要做的是,赶到村长余实家,将蓝飞介绍给村长,也将自己的动向交代一下。

与村委会打交道的事情,在原有的三位老师之间,一向配合得很好。想不到蓝飞一来就拒绝与余校长一同前往。余校长劝他,到一个新地方,头三天都是客人,主动与主人见见面,往后也好说话。蓝飞坚决不肯去,还说,凡事最开始的做法是关键,否则形成惯例,想改也改不过来。余校长没办法,只好独自前往。

好在村长余实被王小兰的小叔子约去玩麻将,不在家。村长余实的妻子有些惊讶,万站长走后这么多年,乡里第一次派人来领导界岭小学,她觉得这是大事情,会在第一时间告诉村长余实,让他马上去学校看望蓝校长。余校长本想纠正说,蓝飞只是校长助理,又想如果这样特别强调,就太无趣了。

余校长绕到王小兰家,还没进去,就听到王小兰的小叔子在屋里叫喊:“嫂子,你沏的茶香一些,再给我们来一壶茶吧!”紧接着,王小兰的丈夫说:“小兰,客人要你过去沏茶哩!”随着大门一响,王小兰闪了出来,她没有看到站在暗处的余校长,只顾涮茶壶。这时,村长余实在屋里说,王小兰的样子,像是好久不用的景泰蓝茶壶,擦一擦就能放亮。王小兰听见后,小声骂道:“猪狗不如的东西,还当村长!”余校长便放弃了进屋的念头。

本来已与叶碧秋的家人说好第二天出发,余校长又将行程往后推了几天。村办小学校长外出这么长时间,不与村长余实当面请假,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可是村长余实第二天没来,第三天也没来。

余校长趁空去课堂上听了蓝飞的几节课。私下里与邓有米和孙四海议论,蓝飞讲课一点不比两位支教生差。当着蓝飞的面,余校长还是找些问题提醒他,譬如说,不要动不动就将教鞭甩得叭叭响,更不要轻易让回答问题错了的学生罚站。还有一个问题,余校长忍着没有说。蓝飞到界岭小学才三天,正式上课才两天,就骂男生:“果然是界岭的男苕!除非当教授的也是男苕,否则下辈子也休想考进大学。”余校长听到的就有十几次。一开始蓝飞还忍着不骂女生,到了第四天,他终于开口,指着一个他还叫不出名字的女生说,难道你也是界岭的名牌货——女苕吗?余校长不是不敢说,他想通过这事,给蓝飞一个深刻教训,才暂时没做声。

那天上午,村长余实终于来了。

村长余实一来就在学校的黑板报上用粉笔写了一行字:同学好,今天早上是谁用弹弓将余壮远家的猪射伤了?请你们明白,壮远一生气,后果很严重!最后的落款不是村委会,而是校委会。

蓝飞见了,也不说话,上去就用黑板擦擦去几字,再用粉笔改成:村民好,今天早上是谁用粗话将教育事业的神圣伤了?请你们明白,师生一生气,后果很严重。落款也由校委会改为村委会。

村长余实盯着蓝飞看,蓝飞也盯着看他。

余校长连忙上前向蓝飞介绍:“这位就是我们村长。”

蓝飞似笑非笑地说:“又不是皇上,怎么连姓都没有?”

村长余实也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姓余,余校长的余,单名实,不是不打不相识的识,而是老实的实!这些年,在界岭我一直是孤独求败,希望蓝助理能在此地多待些时间。”

村长余实说完扭头就走。

余校长追上去,抢着将自己要去省城的事告诉他。余校长还有意夸张一些,说是万站长安排自己去省城名校上挂学习。

村长余实只顾走路,哼都没有哼一声。

见此情况,余校长决定午饭之前就下山。

他将孙四海和邓有米叫到自己家里,要他们私下与村长余实保持必要的沟通。在余校长家寄宿的孩子,由孙四海负责管理。余校长再三叮嘱,周末下午放学,路程远的孩子回家时,必须是孙四海和邓有米亲自送,千万不能指望蓝飞。在乡初中读书的余志,他也托给了孙四海。无非是请他代领自己的工资后,将其中一部分按需要交给余志。余校长还写了一张纸条给王小兰,请她在照顾李子的同时,顺便关心一下余志。放假回来时,将家里的腊肉割一块,假期吃不完的,用罐头瓶装上,让他带到学校去拌饭吃。余校长这样写的目的,也是为了让王小兰能够光明正大地来学校。

平常总觉得事情太多,一天下来没有不累得够呛的。眼看要离开学校了,余校长却想不起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交代。差不多要想破头了,才记起来,还有家里养的猪和菜地的事忘了说。他一开口,孙四海就说笑话,听说省城到处都是吃不完的剩饭菜,干脆将猪牵到省城去,养肥了再牵回来。

孙四海这样说话,让大家觉得一定是蓝飞来了。

事实果然如此。余校长便宣布开一个正式会议。

所谓开会,也就是几个人看着余校长将学校大印交给蓝飞。

这件事余校长事先没有同任何人商量。蓝飞毫不客气地将大印接过去锁在自己的抽屉里,邓有米的脸上才出现一些不快的表情。余校长这样做也是有考虑的,邓有米主持工作,印章由蓝飞保管,可以预防大权独揽。

这时候,叶碧秋的父亲和小姨送叶碧秋来学校了。

眼看就要上路了,邓有米还将余校长拖到一旁,提醒他:学校大权旁落,万一蓝飞胆大妄为,将大印乱盖一通,出了问题谁负责?余校长晓得邓有米是担心万一有转正指标下来,蓝飞会不会私下做一些有利于自己的小动作。余校长没有将这层纸捅破,只说留得界岭在,处处有柴烧。

19

从界岭到县城,一路很紧张。出发时,余校长就想,会不会遇上蓝小梅呢。路过细张家寨时,真的在小路上面对面遇上了。蓝小梅大惊失色地问,是不是蓝飞将他挤走的,或者是他不想帮帮蓝飞。余校长讲了半天,才将这事解释清楚。蓝小梅这才告诉他,那个同蓝飞做交换的支教生骆雨,哮喘病又发作了。他自己也灰心不已,只好放弃支教任务,回省城去了。余校长心里难过,嘴上却说,中心小学可是吃亏大了,白白丢了一个老师。

余校长刚走几步,蓝小梅又追上来提醒他,到省城后,先找个地方让叶碧秋洗脸梳头,再去王主任家。女孩子出门,漂漂亮亮的样子,是最好的见面礼。

离开蓝小梅后,剩下的时间,刚好赶上回县城的最后一辆班车,不要说去乡初中同余志话别,就连与站在路边的万站长打声招呼,都没时间了。班车到了县车站,就听去省城的夜行班车的售票员大声嚷嚷:“这是最后一班了!再不走就只有住饭店了!”余校长便拖着叶碧秋和一大包行李挤上去。还没坐稳,客车就开动了。

余校长对只顾想心事的叶碧秋说:“这些客车简直是你的专车。”

夜行班车上全是到省城进货的小商小贩。那些人在街上叫喊惯了,声音非常尖锐,而且闲不住,眼睛盯着谁了,就想与谁说话。因为是最后上的车,车上的人又不愿意对号入座,余校长与叶碧秋只能分散坐下。

车上的人越吵,叶碧秋越不说话,眼睛一直盯着窗外。

靠窗边的女人就说:“你这样子像是从界岭来的。”

想不到叶碧秋硬邦邦地迸出几个字:“我就是界岭的。”

女人来劲了:“你这样子很机灵,哪像是界岭的女苕。”

叶碧秋说:“我妈就是女苕,长得和你一模一样。”

坐在后排的余校长怕叶碧秋惹事,连忙打圆场。那女人觉得没趣,便主动调换座位,让余校长和叶碧秋坐到一起。

一出县界,夜行客车上就安静下来。

余校长困了,他要仍在盯着车窗看的叶碧秋也睡。也不知过了多久,余校长忽然听见,明爱芬在耳边不停地唠叨。他有些不爱听,又不能不听。明爱芬在说张英才和被张英才拿走的转正指标。她说,张英才一去就是九里雾,十里烟,连人毛都不让你看见一根,早知这样,还不如将转正指标让给孙四海。余校长突然醒过来,哪里是明爱芬,是叶碧秋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似睡非睡的叶碧秋在问:“到了省城,能见到张老师吗?”

余校长说:“你还记得想张老师?”

叶碧秋说:“那次我掉到水塘里,是张老师救了我。”

余校长说:“好好的路不走,你怎么掉到水塘里?”

叶碧秋说:“我看到张老师与一个漂亮女孩牵着手的样子,心里就发慌,想从旁边绕过,不小心滑进去的。”

此时的叶碧秋像被催眠了一样,迷迷糊糊的,问什么答什么。余校长问她见过张英才几次。叶碧秋半闭着眼睛说,张英才走后,学校放了三个寒假,两个暑假。估计张英才也放假了,她就悄悄下山,去找张英才借书看。五次当中,只碰上一次。但是,那天张英才的母亲正在骂他不晓得报恩,邓有米那样周密计划,孙四海那样恃才傲物,余校长那样忘我工作,这三个人能一致同意将转正指标让给他,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否则,他一辈子也进不了大学。她听到张英才像是哭了,哀求母亲不要再说了,本来心里就一直难受,还要天天听她的指责,在家里都没有个人尊严了。叶碧秋不敢进屋,在他家附近的树下坐着等,不一会儿就看到张英才背着背包冲出来,骑上自行车,不知去哪儿了。

下半夜,车上的人都睡着了,叶碧秋的话像梦呓。

余校长明白,叶碧秋恋上张英才了。

余校长想到,再过几年,余志也大了。到县里读高中,自己还能支撑。如果高考落榜,回到界岭,谈恋爱到结婚成家,负担也不算大。真的考上大学了,不说每年的几千元学费,单单每个月要吃要喝的生活费,就算将自己少得可怜的工资全给他,也还相差甚远,这个压力要比界岭小学的担子重许多倍。这么多年,余校长养成了习惯,想不通的事就不去想。可夜行班车像只不倒翁,晃几下,又把他的思绪晃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他睡不着,越想越觉得迷茫,还情不自禁地嘟哝,责怪明爱芬,手一摊,脚一伸,一口长气出尽之后,随随便便就将夫妻俩的责任全推给了他一个人。

早上七点,夜行班车到了省城。十年前,余校长曾带着明爱芬的病历来省城求医问药。他以为自己记得路,下车之后才发现当初的记忆毫无用处。余校长不敢大意,按照王主任信上留的电话号码,用公用电话打了过去。王主任一听余校长亲自送人来,并且还是张英才在文章中写到的叶碧秋,非常高兴,要他们在原地不动,他亲自来接。等了大约五十分钟,王主任自己开车,和他那穿着孕妇衫的妻子一起来了。他俩不带他们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一家美容院。

两个女人进去后,王主任和余校长就在旁边的小吃店里吃早饭。王主任问余校长,又不是请他来当小阿姨,怎么也背着一只大包。余校长本来就想尽早与王主任谈心,见他主动问,就将自己的想法如实说了。

王主任立刻露出灿烂的微笑:“这是新生事物,理当帮忙。如果操作得好,这一次真的能让界岭小学上头版头条。”

余校长没料到王主任会如此重视,一连说了七八次感谢。

才两个小时,跟在王主任的妻子身后从美容院里出来的叶碧秋,已经变得让余校长认不出来。原来王主任的妻子带她到美容院,与蓝小梅先前叮嘱的意思一样,是要将叶碧秋身上的寒碜模样去掉。王主任两口子还与叶碧秋约定,回头不管问她是哪儿人,就说是王主任妻子的小表妹。除了抬高叶碧秋的出身,也能避免使用童工之嫌。

余校长说叶碧秋:“你这是从粥锅跳进肉锅里。”

没想到叶碧秋说:“我只做四年,就回界岭!”停了停又补充说:“我也要当民办教师!”

王主任的妻子对余校长说:“想不到下一代也崇拜你!难怪老王逢会就讲,民办教师是当代最伟大的民族英雄!”

见余校长不好意思起来,王主任就说:“我说这话可不是夸张,这三十年来,大半个中国的孩子,全靠你们这些清瘦的民办教师进行精神抚育啊!”

安顿好叶碧秋,王主任两口子就开始张罗余校长的事。

好像没费多大劲,第二天下午,王主任先与省实验小学的汪校长见过面,晚上又带上余校长,在一处茶吧,三人一起面谈。坐下来后,余校长发现他俩像是在发暗号,互相眨了几次眼睛。说来说去,就是不提余校长到学校听课或者实习的事。余校长急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才听汪校长无奈地答应,让余校长到实验小学当一个学期的门卫,食宿之外,每月工资三百元。余校长觉得很意外,一时没了主意,见王主任不断朝他点头,便答应下来。

回来的路上,王主任也不解释,只说能进实验小学就算成功了,教书的事也是一通百通,只要有心,站在走廊上听几句就能偷师学艺。

虽然当门卫让余校长心里很不好受,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按学校的要求去做了。刚好一个月,就有人来通知他去领工资,还告诉他,往后每个月的这天,去财会室就可以了。余校长实实在在地拿到工资时,心里有些激动。他一算账,四个月下来,就有一千二百元收入,这在界岭小学是无法想象的。因为没有上讲台,余校长不好意思写信回去。邓有米请王主任转交过一封信,也没多少事,主要是说蓝飞在课堂上将村长余实的儿子罚站三次,还免去其少先队大队长职务,与村长余实彻底闹僵了。村长余实说,这学期结束后,就将儿子转到乡中心小学去读。信的结尾,邓有米问:我们这里没有任何关于民办教师转正的消息,你那里有没有相关消息?余志的信多些,一共来过三封,也是王主任转交的。信中所写多是当时的学习情况,三封信说了三次测验,余志和李子的年级排名都在前十名以内。

余校长只给万站长写过信,让他一并转告大家,自己在省城一切都好。他担心万一别人有事到省城拿着信封找来,发现自己是当门卫的,所以信封上的地址,写的是界岭小学。

期中考试时,王主任的妻子分娩了。

一个学期过去一半,余校长还没进过实验小学的课堂。学校门卫室的电话,只能打进,不能打出,王主任又很少主动联系他。

余校长一开始很着急,慢慢地就找到办法了,他趁清晨或者傍晚学校没人时,用自己掌控的钥匙打开教室的门,将老师们写在黑板上的各类文字全部抄下来,回到门卫室后,再一点点地整理。两个月下来,余校长心里的想法就多了起来。

那天晚上,余校长整理五(5)班的语文课记录,对有些地方不满意。早上起来,他到各个楼层巡查,顺便打开教室的门,也是好久没上讲台的缘故,在独自嘟哝几句后,居然放开嗓门,对着空荡荡的教室,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一口气将心里的想法全讲完,再看表,刚好四十五分钟。巡查完毕回到门卫室,四周还是空无一人。

隔了一天,余校长又去教室试讲了一次。

余校长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用不着麻烦王主任。他每天早上起来,就去夜里认准的那间教室,对着桌子椅子,认真得就像真在上课。

余校长先前还嘀咕,一天到晚守在门卫室,哪儿也去不了。自从迷上“讲课”之后,他甚至忘了要到省教育学院去看看张英才。有天早上,余校长从教室里出来,刚好碰上汪校长。汪校长要去北京开会,将材料忘在办公室,一早过来取,喊了半天余校长没人答应,他就掏出钥匙自己开门进来了。虽然没有被发现,余校长还是停了一个星期。等汪校长开会回来,见真的没事,这才重新开始。

这学期的新课全部上完后的第一个周日早上,余校长将大门门锁仔细看了一遍,这才放心上楼,进到五年级的一间教室。因为课程已转入期末考试前的复习阶段,这堂课提问特别多,余校长不晓得这个班上学生的名字,只好用自己熟悉的学生名字替代。

有一个问题,他对“余志”的回答不满意,就再次点名让“叶碧秋”来回答,然后批评“余志”的成绩时好时坏,很重要的原因是男生容易骄傲,他也提醒成绩相对稳定的“叶碧秋”,要预防女生一旦成绩下滑就会出现的自卑情绪。接下来的问题,余校长让“村长余实的儿子”站起来回答,结果错得有些离谱。余校长罚他到黑板下面站至下课。自己则慢慢地往“学生”中间走,一边走一边数落“村长余实的儿子”:你名叫壮远,谐音是状元,取名的人指望你将葫芦长得天样大,事到如今你这葫芦还是不开花。你要明白一个简单道理,进了这个门,谁也不是谁的儿子,谁也不是谁的老子。能在这间屋子里当老子的只有知识,想当儿子,就只有无知了。

余校长在黑板上写了“苕”和“傻”两个字,激动地说,外面的人爱说界岭的男人是男苕,女人是女苕。因为数学老师挖苦班上女生活像拿着一年级课本永远读不完的女苕,你“叶碧秋”就不想读书了,如果你了解到苕字在汉语中微妙的意境,就不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了。说起来,这一方水土中最有性格的一句话恰恰就是:你是个女苕!你是个男苕!只要有人这样说你、你、你——余校长指了指“余志”“李子”和“叶碧秋”——你们都会生气,是不是?如果有人只是说你们傻呢?肯定不会太生气?这样的答案,在十分的题目中,只能给你们五分。苕和傻,虽然同义,在使用时,前者要比后者夸张,意味也大不相同。当一个人对另一个说你真傻时,含意里往往多为惋惜。当一个人形容另一个人是女苕或者男苕时,就不仅仅是惋惜了。而是这个人在表达自己的见识,张扬自己的个性,同时也在试图确立自身居高临下、对方必须听从指挥的态势。所以,当别人说这句话时,往往只是对方的主观炫耀,实在没必要太悲哀。还是以“叶碧秋”的母亲为例,女儿都十几岁了,她还成天拿着一年级的课本在那里学习。主观上觉得自己比她强的人,当然就说她是女苕。对于她自己来说却完全不是这样,而你们应该把这看成界岭人生生不息的精神象征。所以,若是别人说你傻时,就要十分警觉了,因为傻是一种客观事实。又所以,你“余壮远”——

余校长走到最后一排,转过身来才发现,在“村长余实的儿子”罚站的地方,站着汪校长。

余校长讲不下去了。

汪校长很客气地将他请到办公室。

时间不长,王主任也赶到了。

王主任说,所有这些都是他和汪校长一起策划过的。为了将这篇可能上省报头版头条的文章写好,他俩有意事先什么也不说,想看看余校长最本质的那一面。汪校长也感慨,自己当教师快四十年了,从没见过这样的老师。他俩猜想,为了所谓的自我师资培优,余校长可能会采取的种种方法,但到头来真实发生的一切还是出乎意料。王主任希望余校长不要生气,更不要误以为这是在做新闻。余校长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在他心里,除了感谢还是感谢。

汪校长同意在合适的时候让余校长正式上几堂课。

为此余校长紧张了好长时间,轮到他上课时,王主任和汪校长都在后排听。余校长费了很大力气,课堂效果还是没有独自讲课时的好。余校长一共上了两堂课,后一堂课的效果比前一堂课有明显改善。汪校长倒是同意多给余校长一些机会,却有学生家长打电话提意见。实验小学学生的家长,尽是省里的干部,动不动就是处长,还有当厅长和省长的。汪校长不敢再让他试讲了,但也不要他当门卫,而是允许他自由地到任何一个班级听课。

期末考试前一周,王主任亲自写的大文章完稿了,还送给余校长过目。

王主任的手笔要大气许多,不像当初张英才的文章,尽是萝卜籽一样的小事。王主任不无得意地说,这是自己生平写得最好的文章之一,只上头版都是失败,一定能上头版头条。为此,王主任为这篇文章取了一个响亮的标题:《没有丰功伟绩的民族英雄》。他的导语是:“十年动乱,百废待兴,国力绵薄,一时之计,只能无奈地优先考虑核心都市,在荒芜的乡村,如果没有一大批民办教师勉力支撑二十年,乡村之荒漠将更加不堪设想!”这些话,界岭小学最有头脑的孙四海老师,也不曾想到过。

余校长的脑海里一次次地出现“叹为观止”这个词。

期末考试一结束,余校长与实验小学的临时约定就废止了。

余校长就像一个从不旷课的学生,当门卫期间,从未离开校园一步。这时候,才决定去看看叶萌。在省城里,他真正牵挂的,不是张英才,更不是王主任,只有早早退学的叶萌才让他放心不下。余校长早将贺年卡上的地址记下来了。来接替他的门卫是省城的下岗工人,出门之前,余校长从他那里将要去的路线问得清清楚楚,上了大街,再也不用问别人了。

一路上很顺利,到了叶萌所在的建筑公司,正要打听,就见到叶萌从一间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叶萌吃惊地叫声:“余校长!”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他拉到一间大办公室,冲着一位其貌不扬的男人说:“董事长,这就是余校长。”董事长反问了一句:“什么校长?”叶萌连忙说:“就是从一年级到五年级,一直教我的余校长。”董事长马上站起来让座,说了许多客套话。余校长才晓得,叶萌已经是这家建筑公司的总出纳,一年下来,经他摸过的现金有几千万元。

在叶萌之前,公司的总出纳是董事长的妻子。为了选一个能替她的人,他们用各种方法测试过不少人,结果都不满意。叶萌刚来省城时,在一家酒店当清洁工。有一天董事长带着客户去打麻将,突然有警察来抓赌。情急当中,董事长将牌桌上所有的钱,用桌布包上,塞到正在窗外做清洁的叶萌怀里,让他赶紧拿走。警察破门而入,因为找不到赌资,只好放过他们。隔了一阵,董事长再去那家酒店,叶萌居然将那一万多元现金,尽数还给了他。董事长问了叶萌的身世,决定聘用他当公司的总出纳。

余校长很高兴,在叶萌那里吃了午饭才往回走。公共汽车上很挤,人们都很烦,也有皱着眉头,小声骂人的。余校长却一直在笑,叶萌私下告诉他,他已经将初中课程自学过了,正准备自学高中课程,再过两年就能报名参加高考。如果只上过小学五年级的叶萌考上了大学,对余校长他们而言,是再好不过的正名。

叶萌对余校长说,在界岭时,以为只要富起来,所有问题就不是问题了。想不到像董事长这样身家过亿的人也有解决不了的难题,大儿子不爱读书,十七八岁了,只好由他去少林寺学武功。小儿子也快十岁了,读书比哥哥还要差,在学校的时间,和逃学的时间相差无几。请了十几个家教老师,大多数人来过一次后,连工资都不要,就不肯再来了。少数人勉强撑到一个月,也只是为了拿到事先谈好的那份工资。

这样一比较,余校长觉得余壮远还是很不错的。他打算晚上去看看叶碧秋,顺便与王主任告别,再将来省城之前让余壮远抄写的几篇作文交给王主任,如能在省报副刊上发表,对自己重新协调与村长余实的关系,会大有帮助。更重要的是,余壮远的学习积极性将大大提高。对村办小学来说,一村之长的孩子都教不好,负面效应之大不言自明。

回到实验小学,接替他的门卫拿出一封信,说是他走之后不久,一个姓张的年轻人送来的。

余校长马上想到是谁。

接过信一看,果然是张英才。

张英才替万站长送来一封信。他在留给余校长的纸条上写道,这两天,自己就要毕业回县里了,未来如何安排,他还不清楚。装在信封里面的信才是万站长的。

万站长开宗明义,头一句话就让人心惊肉跳。

“老余:算我求你了,收到信后务必即刻回来,否则,我将在先前的愧疚上,又要多出许多愧疚。”

再往下看,余校长才明白,两个月前,县里决定将部分担任基层小学负责人的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界岭小学和望天小学各分到一个名额。万站长在第一时间就写信通知了余校长,请他用一切可能的办法办好这件事,还明确表示,乡教育站采取一步到位的方法,在空白表格上先盖上大印,再将表格发下去,由两所小学做出决定后,自行交到县教育局。让他想不到的是,转正手续批下来,才发现:界岭小学竟然是蓝飞,望天小学也不是胡校长,而是另外一位副校长。经过调查,万站长才弄清楚,界岭小学这边,蓝飞没有与任何人说,就将自己的资料填在登记表上,盖上学校大印后,亲自送到县教育局。望天小学那边,因为副校长当民办教师的时间比胡校长还长,所以他与胡校长闹得不可开交。最终决定采取抓阄的方法,两个人还在保证不反悔的字据上按了血指印。没想到胡校长手气不好,抓起来的是一只废阄,有一万个不服气,又无法反悔,便在私下联络人,准备在全乡教师集训时闹个天翻地覆。万站长不怕胡校长,就担心界岭小学这边,眼下邓有米和孙四海还只是听到传闻,完全没有想到蓝飞如此胆大包天,等到真相大白,谁也不敢预料他俩会翻成什么样子。万站长要余校长尽早回来,协助他处理这件事。

余校长的手在不停地颤抖,心里也在一阵阵抽筋。他觉得天旋地转头重脚轻,幸好屋子里有空调,余校长将头伸到风口上吹了一阵,才缓过劲来。他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就去找省报的王主任。

王主任的妻子还在休产假,见到余校长,第一句话就说,他教出来的学生真是太好了,既聪明能干,又善解人意。之前,闺密们总在抱怨,找个合适的小阿姨,比找个好老公还要难。几个月下来,叶碧秋的表现让她们羡慕死了,都说恨不得再生一个孩子,将叶碧秋请去,好好享受产妇的幸福生活。王主任的妻子对叶碧秋也不错,不让她看电视,而将自己上自修大学的书籍全给了她,要她抽空慢慢读。想不到叶碧秋家务事一点也没耽误,还看了许多书,打算这个月底就去参加第一门课的考试。

趁她到卧室打电话叫王主任回家时,余校长问叶碧秋是不是真要去考试。叶碧秋点点头说,难得遇上这么多好人,自己说什么也要争一口气。

余校长还没来得及高兴,叶碧秋又小声说,王主任写的那篇文章出了问题。先是实验小学的书记告状,说余校长的教学能力很糟糕,宣传这样的人,不仅是出实验小学的丑,也是丢教育界的脸。紧接着省报总编与社长又对着干了起来,总编说好,社长坚决说不好,还找来实验小学的书记,证明所谓自我师资培优是一场刻意安排的作秀。所以,王主任这几天总在家里骂人。

王主任回来时果然脸色铁青。他给了余校长一封信,说是压在一大堆群众来信中,刚刚发现的。

这封信就是万站长说的那封“第一时间”通知他转公办教师的信。

可惜因为王主任的失误,从过程到结局已经全都不同了。

王主任的妻子见余校长轻叹了一声,就问是不是有为难事。

余校长赶紧摆头表示,大概是想家了。王主任被这话逗笑了,说你连老婆都没有,这么大年纪想什么家。余校长笑着说,难道不能想儿子吗?王主任顺便问了一下余志的情况。余校长嘴里说余志,手上已经将村长余实儿子的几篇作文拿出来,递给王主任。

王主任翻了一遍,当即将写落雪时兔子蹿到屋顶上的那篇留下来。

接下来,王主任主动谈起他那篇文章,情况似乎不像叶碧秋形容的那样严重。王主任只说标题要改一下,用“民族英雄”来称呼民办教师会引起争议,改成“乡村英雄”,分量虽轻了,但更稳妥。王主任要余校长留意教师节那天的报纸。

余校长要赶夜行班车回县里。

王主任和妻子将他一路送到公共汽车站。第一次见面时,王主任的妻子挺着大肚子,脸上长满孕斑,看不出模样。生完孩子后再看,他才明白王主任为何要将这个可以做他女儿的女子,亲手改造成少妇。

20

因为不是最后一趟夜行班车,回到县里时,天还没亮。余校长在充满各种异味的候车室里打瞌睡时,有人悄悄地捅他一下,让他当心那几个小偷模样的年轻男女。蒙中,余校长差一点将其中一位认成了自己的学生,后来发现并非如此,才放下心来。外出四个月,除去一些小的开销,加上买了点做礼物的东西,身上还有一千元钱。他不敢再睡,便将因目睹王主任的美满家庭而断断续续想过的再婚问题,重新拿出来煎熬自己。除了蓝小梅,也没有其他人可以想。但他总觉得自己还可以想想别的人。只要有女人从眼前经过,他就要想,这人能不能成为自己的妻子,真的成了自己的妻子,又如何一起生活。在经过种种论证之后,像结论一样重新出现的女人仍旧是蓝小梅。

开往乡里的班车终于有动静了。余校长拖着行李到车上找了个座位。别的人占了座位后,便下车去买吃的。坐了通宵车,余校长也有些饿,但他觉得这么早就吃东西,是没有道理的。

这时,从省城开来的最后一趟夜行班车到站了。在下车的人群中,余校长看见了张英才。他有些兴奋,正要叫喊,又突然改变主意,只在车窗后面静静地看着。张英才的行李不少,一共有三包,一包是行李,两包是书。下车的人都走了,他还站在那里,直到一个很有艺术气质的女孩推着自行车走过来,惶惑的面孔才灿烂起来。张英才和女孩隔着自行车搂抱了一下,再将三包东西绑在自行车上。

这时有人叫那女孩:“燕子,大清早送什么客?”

女孩有些害羞地回答说:“哪里,接一个同学。”

女孩与张英才并肩走出车站时,回乡里的班车也启动了。班车追上自行车后,余校长隔着玻璃,将张英才重重地看了一眼,发现他身上有许多溢于言表的幸福。

班车上人很少,司机开得飞快,为的是抢乡里早起到县城办事的乘客。在县内跑的车子,比到省城的车子破旧许多,加上公路也不行,余校长又坐了一夜车,自然有些头晕。下车后,余校长先到乡教育站,还没开口,李芳就冷冰冰地说,他不在!余校长扭头就走。这个动作并不是成心要做的,实在是正好赶上一阵眩晕。

一踏上回界岭的小路,他就不停地想万站长信中提到的那些事。经过细张家寨时,万一遇上蓝飞和蓝小梅,自己是否能沉住气,会不会将蓝飞痛骂一顿。好在那扇大门紧闭着,褪色春联的脱落部分,在微风中晃动,屋里却没有任何动静。余校长刚刚松了一口气,便又开始后悔。在他的行李中,藏着一双女式皮鞋。那是他在省实验小学旁边的商店里看过许多次后,才下决心买下的。掏钱时,他心里想的是明爱芬,她患病之前,几次想买皮鞋,又都放弃了。皮鞋到手后,余校长决定送给孙四海,让他转给王小兰。他想,如果王小兰坚辞不要,那就送给成菊。余校长想,如果这时候遇上蓝小梅,说不定自己会将这双皮鞋送给她。

细张家寨像是关卡,过去了,往后的路就好走了。

在半山上,余校长意外碰上村长余实妻子和儿子。隔着老远,余壮远便兴奋地叫起来。村长余实的妻子不似以往那样热情,连点点头都不肯。

余壮远不管这些,当场撒起娇来:“余校长回来了!我不转学了,就在界岭小学读书。”

余校长装作不明白:“为什么要转学?村长高就了吗?”

村长余实的妻子叹了一声:“当村长的能高到哪里去!连教民办的蓝飞都敢欺侮我们!看上去斯斯文文,却不像老师,完全是杀牛的屠夫!”

余校长说:“你是村长的夫人,遇事一定要冷静,过完暑假就是六年级,这时候转学对孩子的学习很不利。有什么问题,由我来解决。另外,有一个好消息。我在省里见到报社的王主任,将带去的十几篇学生作文给他看,他就选中了余壮远的一篇,答应在报纸上发表出来。”

余壮远一听,更高兴了:“我喜欢余校长,我只要余校长当我的老师!”

村长余实的妻子愣了一会儿,终于松了口气:“我带孩子到亲戚家玩两天,他爸也在乡里办事,转不转学,先问问他再说。”

余校长没走多远,余壮远又从背后追上来,将一只熟鸡蛋塞到他手里,说是上山路特别累人,余校长走了这么久,一定饿了。余校长趁机对他说,乡中心小学大多是公办教师,管教学生比蓝飞还厉害。余壮远赶紧说,他妈妈觉得还是余校长好,同意不转学了。

越临近界岭,熟人越多。大家见到余校长都很热情,也有开玩笑的,问他为什么不带个烫着卷发的老婆回来。余校长也笑着回应,说自己只喜欢扎辫子的女人。开玩笑的人要他跑步回去,有一位扎辫子的漂亮女人正心急火燎地等着他。

余校长按照自己的节奏,不紧不慢地走上学校后面的山脊。

扑面而来的凉风竟然如此熟悉。季节才到阳历七月,风与风的缝隙里,就挤满了各种植物对收获的向往。界岭的秋冬来得早,春天和夏天却总是迟到,山下的人都在准备收割早稻了,山上的中稻秧苗才刚刚封行。更有特别不着急的人家,还在满是浑水的秧田里插秧。人人嘴里说夏天来了,其实春天的痕迹还在附近。整个界岭被绿色席卷,瓜果开花只是映衬这天赐的生机,野草绽放也是为了让山野间多一些热闹。荒芜的山中之物,在远处就是风景。会叫的虫鸟牲畜,见不着它们模样就成了音乐。一股风从学校陈旧的瓦脊上吹过,落到山坡上,在草丛中打几个滚后,一头钻进树林里,就像相亲相爱的人钻进绣花绸被,树冠树梢也能心旌摇荡。

又一阵风还没吹到,余校长就暗暗叫声不好。

随风而来的果然是一缕悲怆的笛声。

这段不知有多熟悉的路,即便是落满了雪也可以放心大胆地走,这一次,余校长却走得小心翼翼。

余志发现后,抢着跑上前来,哽咽地叫了一声:“爸!”

余校长心里也很痛,却笑着说:“还好,只瘦了一点。”

四个月不见,余志的样子成熟不少,穿过操场时,他响亮地喊了一声:“孙老师,蓝老师,我爸回来了!”

孙四海屋里的笛声稍稍停了一会儿,又重新响了起来。余校长以为孙四海会出来打招呼,没想到他根本没动静。余校长没来得及细想,就看到蓝小梅在蓝飞的屋子里闪了一下。不过也没有正式露面。

回到屋里,余校长情不自禁地四下看了看。大约是春雨的缘故,屋顶上多出一些破瓦,地上也对应地多了些坑洼,除此之外一切如故。再细看,又觉得比自己在家时干净了许多。

余志递上一杯茶水,说蓝小梅一直住在学校,帮忙整理被寄宿学生弄乱的屋子。余校长问他,不是说好由王小兰她们来帮忙吗。余志说,王小兰只来过两天,就被丈夫用棍子打破了鼻子,之后,只有每个月底乡初中放假,要接李子时,王小兰才能来。成菊又从别人那里借了一块地种花生,加上原有的一块田,自己都忙不过来,根本顾不上学校的事。所以,蓝飞就将蓝小梅叫来了。余校长心里想,难怪屋里多了些人气,原来有女人在操持,嘴里却问余志,是不是将自己的事也赖给别人做了。

余志将脚上的新布鞋亮了一下:“做鞋的事不该我做吧!”

说话时,余志的眼睛里,露出几丝这些年来少有的温情。

余校长稳住自己的内心,说:“无缘无故的怎么好收人家的东西!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人家送你布鞋,就得还人家皮鞋。回头将我带回来的一双皮鞋给蓝小梅送去。本来是打算送给李子她妈或者是成菊阿姨,被你打乱计划了。”

余志顿时显得很惊喜。

余校长装作没看见,继续问,为何除了笛声,学校里没有一点动静。

余志将声音压低说,学校一放暑假,蓝飞就回家去了。昨天傍晚他又同蓝小梅一起来到学校。因为明天老师们就要到乡里集训,他们这个时候上山,余志觉得很奇怪。从进屋开始,他们母子俩一直在低声争吵。余志向邓有米和孙四海报告,他俩都一点反应也没有。天黑之后,余志去撵那只还在外面撒野的猪,听到蓝小梅在骂蓝飞,虽然没有用很脏的话,那语气却是十分难听。蓝飞的火气也上来了,猛地推了蓝小梅一下,将蓝小梅推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蓝飞后来跪在蓝小梅面前也没用。蓝小梅在操场上站了半夜,下半夜才到女生宿舍睡下。余志听得很清楚,她根本没睡,一直在小声地哭。早饭后,李子来给孙四海送治感冒的草药,余志才听说,这几个人可能又在为转公办教师的事闹矛盾。

心里有数了,余校长将余志做的午饭三下两下扒进嘴里。

刚放下碗筷,蓝小梅就像押犯人一样,推着蓝飞进来了。

“你给余校长跪下认错吧!”

蓝小梅用柔柔的声音命令蓝飞。

余校长被吓住了,赶紧上前拦住。

“小畜生,你要是不跪,妈就不要这张老脸,替你跪!”

说话时,蓝小梅真的要将身子倾倒下来。

“有事好说、好商量,真要行礼,就鞠躬吧!”

余校长哪见过这阵势,嘴里说着话,一只手拦着蓝飞,另一只手还要抱住蓝小梅,不让她双膝着地。余校长不敢太用力,又不能不用力。蓝小梅在他怀里颤抖得很厉害,一双手凉得像是冬天的萝卜,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从明爱芬死后,余校长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事实上,明爱芬死之前好几年,就不能称作女人了。蓝小梅软软的身子让余校长更加手忙脚乱,情急之下,只好让余志去叫孙四海。

一直朝天看着不肯吭声的蓝飞,回头吼了一声:“你这样子才丢脸哩!”

蓝小梅一愣,连忙从余校长怀里挣脱出来,虽然站稳了,手脚却颤抖得更厉害,嘴里不停地骂着蓝飞。

余校长严肃地说:“蓝老师这样说就不对了。男人膝下有黄金,可你想过母亲膝下有什么吗?未必当妈妈替儿子下跪是理所当然的?”

蓝飞终于伸手去扶蓝小梅,却被她一巴掌推开。

余校长搬来一只凳子,让蓝小梅坐下说话。蓝小梅伤心地指着蓝飞,要他自己说。到这一步,蓝飞又将嘴闭得死死的。余校长心里有数,他劝蓝小梅,让蓝飞来界岭接受锻炼,就应该是各个方面,有艰苦的,还有不艰苦的,有没有利益的,还有有利益的。

蓝小梅说:“无论如何,做人不能太无耻!”

余校长说:“是呀!蓝老师刚来界岭小学,我就离开,在外人看来这样做确实不妥。可这也是蓝老师给我一个机会。教书的人也要有眼界才行,成天在山沟里待着,教出来的学生也会木头木脑的。不是蓝老师来,我们哪会想到当老师的也要培优!以往,外面人说界岭的人不是女苕就是男苕,觉得是受了侮辱。真的到外面去一看,才明白我们早已跟不上潮流。所以,这一次,上面又给了界岭小学一个转正的名额。万站长反复征求我的意见,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蓝飞比我们更是人才。所以,我就推荐了蓝老师!”

蓝小梅说:“余校长,你这是在打我的老脸呀!”

余校长说:“这是学校的事,你只是家属,不相干的。”

蓝小梅说:“儿子是我养的,出了问题,当然有责任。”

余校长说:“那是当然,所以,我正要对你说感谢哩!”

蓝小梅说:“老余,你刚打我的脸,又往我心里捅刀子!”

余校长说:“我哪里做错了,你就直说好了。”

蓝小梅说:“也罢,小畜生不说,我替他说。他不该瞒天过海,将大家的转正指标,私自独吞了。”

余校长说:“有些事你还不清楚,我想你是冤枉蓝老师了。”

余校长拿出万站长的第一封信,让她看信封上日戳和信中内容。蓝小梅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又从头到尾再看一遍,越看越不相信。

余校长在一旁说:“万站长的字,你应该很熟悉,错不了。”

找不出破绽的蓝小梅格外伤心:“老余,你没说真话。我生的孩子我清楚。你这样做,不是帮他,是要害死他!”

蓝飞也想看那封信。蓝小梅死死拦着,不让余校长给他看。

这时,孙四海来了,后面还跟着邓有米。

跟在他们后面的余志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是孙四海要邓有米也过来。邓有米要大家去办公室,说在余校长的屋檐下站着,有些话说不出口。余校长开玩笑说,只怕办公室也不合适,还是在操场上比较好,想打群架,想一对一决斗,都能施展得开。孙四海也说要去办公室,公事就要公办,有些话让余志听到了也不好。余校长就严肃起来,说正好相反,不仅要让余志旁听,最好将李子也叫来,让他们切实感受一下父辈的为人。

虽然这样说,余校长还是带着他们去了办公室。

邓有米说:“你说说,在界岭小学谁贡献最大?”

余校长说:“大家都有贡献,应该说缺一不可。”

邓有米说:“不管怎样,总得有个顺序吧!”

孙四海说:“哪怕当面抓阄也行,决不能私下捣鬼!”

余校长说:“让明爱芬填表转正的那一次,你们可不像现在这样蛮横。转正的事,想归想,如果将它当成身家性命来看待,就活得没味道了。”

邓有米说:“明明是我们的东西,被偷走了!人家可不管酸甜苦辣!”

孙四海说:“有命没命,不是挂在嘴上。没有那张登记表,不能转为公办教师,我们的命就要贬值。”

“难道界岭小学有两个我们吗?”余校长说,“索性摊开说,如果将我算到你俩心里的那个我们中,我现在就声明,那是你们的一厢情愿。”

后来,余校长才晓得,蓝飞私下将转正名额据为己有,还是蓝小梅赶到学校来捅破的。蓝小梅说,如果不是万站长亲口告诉她,打死她也不会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干出这种事来。邓有米和孙四海同样不敢相信,小小年纪的蓝飞,就是借他一只狗胆,也还得有人给他一路开放绿灯才行。这时候的蓝小梅虽然在尽力挽回,还是得不到信任,邓有米他们宁可相信,后来的这些,只不过是周瑜打黄盖,愿打的用力打,愿挨的忍痛挨,都是将别人当成白脸曹操戏耍。别人来界岭小学只是当老师,蓝飞一来就当校长助理。紧接着余校长又去省城,这么大年纪了还美其名曰培优。学校的大印,也很蹊跷地交到初来乍到的蓝飞手里。等到这些全部铺垫好了,才使出关键一招,只将相关通知告诉蓝飞。直到生米煮成熟饭,熟饭晒成米干,米干炒成米花,放进嘴里,连牙齿都不用就融化了,这才装腔作势,先由万站长表演雷霆震怒,再由蓝小梅表演大义灭亲。所有这些完全是精心设计的布局。

好在余校长手里有万站长的第一封信。等邓有米和孙四海看过信,余校长才将先前对蓝小梅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话音刚落,孙四海就冷笑起来,一个个字都像刀子似的说,他不是界岭土生土长的,虽然也是男苕,可心里还有一道缝。

屋子里空前沉默。余校长做了个手势,让蓝飞出去。

蓝飞刚站起来,就被孙四海按住,要他听听余校长还有什么话要说。

余校长突然变得虚弱无比,好久才说:“当初我让你们照顾一下明爱芬,你们不是二话没说吗?”

邓有米说:“明老师是将死之人。”

余校长说:“将死之人都能让她好死,活着的人更应该让他好活。蓝老师的事虽然木已成舟,想要翻出那些脏东西,譬如造假证明,以权谋私等,抹黑他,也不是什么难事,甚至完全可以翻盘。可翻盘之后怎么办?蓝老师连恋爱都没谈过,就要背上这些脏东西,岂不是生不如死吗?”

霍地跳起来,像是要大发雷霆的孙四海,嘴已经张得老大了,一句什么话也像出膛的炮弹那样,眼看就要冲出喉咙,却突然卡壳了。

满头大汗的王小兰出现在窗口。顾不上有其他人,王小兰急匆匆地问孙四海出什么事了,昨天晚上笛声一直不停,她的心都急破了。王小兰打着赤脚,裤腿卷过了膝盖,小腿以下还有没洗净的烂泥,一看就知道是刚从稻田里爬起来的。孙四海喃喃地告诉她,还是那个老问题。王小兰走上前来,用手指轻轻地擦了一下他的眼角。孙四海搂住王小兰,叫着蓝飞的名字,大声说,似这样将厚黑当学问,将权谋当事业,虽然可以满足一己欲望,却不会得到真爱!王小兰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大家都没听见,或许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吻了他的耳根,然后牵着他走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更静了。

邓有米慢慢地站起来,伸出手揪着余校长的领口。

余校长一点不紧张,只是问他要干什么。

邓有米更愤怒了,将两只手挪到余校长的脖子上,一点点地用力掐。

余校长脸色通红,断断续续地说:“老邓,你可以弄死我,但让我先说句话!”

邓有米松开双手,余校长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好不容易找到门在哪里,这才迈步往外走。邓有米不让他走。余校长告诉他,自己并不是想逃命,用不了一分钟就会回来。

余校长回到家里,拿出从省城带回来的那双皮鞋,再回到办公室,交给邓有米。

余校长说:“这是我在省里买的,送给你妻子的。”

邓有米怔怔地看着皮鞋,突然伸手将余校长抱住,伏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地抽泣起来。余校长趁机向蓝飞和蓝小梅挥挥手。等他们走了,余校长也陪着邓有米流起了眼泪。

男人的眼泪不多,擦一次,再擦一次,就干了。

余校长让邓有米看看他买的皮鞋如何,成菊会不会喜欢。邓有米打开盒子,看了一眼,就叫起来。成菊要穿三十八码的鞋,余校长买的皮鞋只有三十六码,就是削足适履也不可能穿进去。余校长当兵回来时,给明爱芬买的鞋就是三十六码的,因为明爱芬告诉他,女人的脚差不多都是三十六码的。邓有米叹息不止,成菊刚嫁给他时,穿的鞋也是三十六码,这些年受苦受累,人老了,皮厚了,脚也变大了。

两人刚商量好,将皮鞋送给王小兰,孙四海的笛声就响了。王小兰出现时,余校长和邓有米赶紧叫住她。没想到王小兰也是大脚,她将皮鞋看了好几遍,说,蓝小梅的脚是标准的三十六码,穿上一定合适。孙四海这时走了出来,从他脸上已看不到愤怒了。问清情况后,他说,这皮鞋本来就是给蓝小梅买的。

见大家轻松了,余校长也高兴地随他们说去。

不过,蓝小梅带着蓝飞下山时,大家都没有对她提皮鞋的事。

蓝飞还是一句话不说,任由蓝小梅合上双手冲着大家作了一个揖。

太阳离西边的老山界已经不远了,地面上的风也变凉了。三个人在操场上走来走去,最后都靠在那根旗杆上。天色又暗了一些。孙四海又在吹笛子,有时候有旋律,有时候没有旋律,乱吹一通,更让人揪心。

余志从屋里走出来,他刚刚在一本书上读到一个类似二桃杀三士的故事。

余校长马上教育他,别将乱七八糟的事与界岭小学混为一谈。

余志很忧伤地回屋,余校长心里承认,儿子开始懂事了。

孙四海突然放下笛子:“还是王小兰说得对,除非上面让我们三个人一起转正,否则谁也当不成公办教师。”

邓有米不停地摇头,觉得事不至此,这一次如果蓝飞没有违反道德,不是余校长,就是他,再不就是孙四海,总有一人能享受这份幸福。

余校长苦笑着说:“难怪孙老师十几年痴心不改,王小兰真是太善解人意了。”

邓有米说:“这要看她是善解哪个人的意了。”

余校长接着自己先前的话说:“就说这次的转正指标吧,反正我是不会要的。如果我要了,对得起你们二位吗?邓老师,我想你也是如此。我不要,让给你,一想到还有孙老师和老余,你会心安理得地填这个表吗?”

刚开始邓有米还嘴硬,说他才不管有几个指标,只要是到手的东西,就决不放过。余校长轻轻一笑,他就软了下来,小声骂了一句粗话,抱怨老天爷为何要让自己遇上余校长和孙四海,而不是望天小学的胡校长。

余校长继续说:“我就晓得你下不了这个手。我不要,你也不要,就剩下孙老师了。不信咱们就试一试,真的到了这一步,就算我俩磕头请求,孙老师也不会答应。若是答应了,他就不是王小兰所爱的孙四海!”

孙四海有苦难言,王小兰的确这样说过,最应该转正的人是余校长,其次是邓有米,假如孙四海想超越他俩,哪怕一下子成了大学教授,她也要蔑视孙四海,连他的笛声都不会再听了。

余校长最后说:“在省里我就想清楚了。所以,我也懒得去争这些了。”

余校长将万站长的第二封信拿出来给大家看,没有一点编造地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邓有米说,这么重要的事情,应该开大会当众宣布,不能只通知某个人。所以,他还是怀疑万站长是故意露出破绽,让蓝飞有机可乘。

孙四海不想再说这些,将话题岔开:“我注意到蓝小梅临走时的眼神,很是含情脉脉呀,只是没看清她在瞄着谁。”

邓有米说:“不是你,就是老余,总不会是我吧!”

余校长乐哈哈地说:“那也不一定,你这个偏房想转为正房,不正演着一出好戏嘛!”

晚上,几个人索性在余校长家小聚。喝了点酒,大家心情复原,开始认认真真地谈论下学期的工作。按余校长的所见,省实验小学,最大的不同就是学生们几乎都在校外参加各种培优班学习,从一年级到六年级,莫不如此。这类培优班全是收费的,价格贵得惊人,界岭小学当然学不了。倒是叶萌的遭遇对余校长很有启发,界岭这儿,山高皇帝远,人心所向,重在天伦。

大家说得好好的,孙四海又开始扯闲话,他说余校长不再是老狐狸了,而是狐狸精。老狐狸只会骗人,狐狸精却能迷人。孙四海一说,邓有米就笑起来。原来,他俩之前就商量好了,这一次无论如何不理余校长那一套,先往乡里闹,乡里解决不了,就去县里,再不成就去省里,总之不能被人骗去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

余校长突然担心起别的事情来,他要孙四海千万别再拿蓝小梅开玩笑。孙四海立刻板起脸,说以后再也不了。邓有米却笑着说,人家儿子都那么大了,还在乎几句没油盐的话。

余校长想笑又笑不起来,直到睡着之后做起梦来,才好好地笑了一场。

第二天一早,三个人一起下山去乡里集训。

神情忧郁的蓝飞在细张家寨等着他们。到了乡教育站,早早赶来的民办教师们正围着万站长诘问不已。万站长反复说,这次集训,特意多安排一个程序,让所有到会的老师用无记名投票方式对自己的工作进行测评,如果满意度达不到百分之五十,他就辞职,回界岭小学教书。尽管这样,大家还是不满意。看见余校长来了,带头的胡校长更起劲了,非要余校长在同病相怜的民办教师面前讲几句。

余校长就将界岭小学民办教师转正情况对大家说了一遍。

听说他们一致同意将机会让给蓝飞,民办教师们突然安静下来。

余校长就将省报王主任写的那篇文章主要内容复述了一下。他特意说,王主任很想将民办教师形容成当代的民族英雄,因为怕犯忌讳,最后落笔时稍收了一点,但也是很了不起的民间英雄。大家听了余校长的话,眼圈都红了。最后,余校长说:“我就不相信那些制定政策的人,会对民办教师的贡献始终视而不见!”

危机四伏的教师集训,突然变得风平浪静。

虽然民办教师们不再为难万站长,计划中的民意测验还是照常进行。投完票后,大家推举胡校长上台监票,余校长唱票。最终结果是,万站长既不用辞职,也不用去界岭小学教书,还是继续当教育站站长。

集训结束后,蓝飞没有跟他们一起回界岭,一个人上了去县城的班车。

路过细张家寨,老远就看到蓝小梅在家门前站着。邓有米朝她招招手,她也不理。走出很远,再回头看,蓝小梅还在那里站着。

余校长认为蓝小梅在为蓝飞的事发呆。

孙四海却说:“我听到她在骂余校长:不就是当了个谁也瞧不起的破民办教师吗,干吗要做出一副伟大的样子!等娶了我这个资深美女做老婆,若是还将转正指标当成烂树叶,夜里不让你上床!”

余校长想不笑,却没有忍住,大概是笑得太厉害了,后来觉得有些头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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