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犯了错

安妮犯了错

她八岁,正在去往红宝石码头的火车上。她穿了件短袖的柠檬绿色T恤,胸前印着一只卡通鸭子。妈妈就坐在她旁边,而妈妈的另一边则坐着新交的男朋友,鲍勃。

鲍勃留着浓浓的八字胡,遮住了上嘴唇。托尼是妈妈的前男友,在鲍勃之前,托尼经常戴墨镜。托尼之前是德维恩,手腕上有个纹身。没有一个男朋友真正同安妮讲过话,除非安妮问他们点什么。

火车上,鲍勃拉过妈妈的手,把玩起来,但是她推开了,朝女儿点点头。安妮不明白,这是否意味着妈妈不喜欢鲍勃呢?

他们走进红宝石码头游乐场的大门,穿过尖顶、高塔和巨大的拱门。安妮盯着一个女人的形象不放,女人穿了件高领毛衣,手持阳伞——正是红宝石夫人本人——她正欢迎客人来到自己的游乐园。爸爸离开家后,安妮经常跟妈妈一起来这里,只有她们俩。她们坐旋转木马,喝冰沙,吃玉米热狗,很有意思。但是最近,男朋友们也一起来了。安妮真希望还能回到从前那样。

妈妈买了二十张票,提醒安妮离过山车或者“弗雷迪自由落体”这种成人游乐项目远一点。安妮点点头。她清楚流程,知道小吃铺在哪儿,也知道碰碰车在哪里。她知道妈妈会和鲍勃一起离开,等到四点钟才会回来,问她:“你玩得开心吗,安妮?”可她其实并不在乎安妮到底开不开心。

下午三点左右,阳光炽烈,安妮坐在餐桌遮阳伞下。她很无聊。修理各种游乐设施的男人从旁经过,他的制服上有一小块布,上面写着“艾迪”和“维修”。他在路对面坐下,环顾四周,仿佛在研究游乐设施。

安妮凑过去,希望他口袋里有毛根条。

“打扰一下,艾迪·维,修工?”

男人叹了口气,“只有艾迪是名字。”

“艾迪?”

“嗯?”

“你能给我做一个……?”

她双手合十,仿佛在祷告。

“快说,小家伙。我可没那么多时间。”

当她开口索要一个小动物,艾迪便动手将黄色毛根条扭在一起,而后递给她一个小东西,模样像只兔子。安妮开开心心地接过去,跑回了餐桌遮阳伞下。

安妮把玩了一会儿小兔子,但很快又无聊起来。才两点钟。她走到中央大街,试着玩了个游戏,朝玻璃瓶投木环。这花掉了她一张票,但他们肯定会给你一份奖品。

三投没中之后,工作人员给了她一个小小的塑料包:里面是一架轻木做的小飞机模型碎片。她一块一块把飞机拼好,高高地扔出去。飞机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她又飞了一遍。

最后一次也没投中,飞机滑过客人们的脑袋,降落在一段栏杆的另一侧。那段栏杆是为了防止有人进入“弗雷迪自由落体”基座区域。安妮朝两边看了看,大人们都高出她许多。

她从栏杆下面钻了过去。

她捡起飞机。

而后一个女人尖叫起来。

所有人都指向天空。

*

忽然间,一切都清楚了,萨米尔是谁,为什么他们在这家医院里,都清楚了。安妮的灵魂进入了自己年幼的躯体,躺在病床上,透过小孩子的眼睛向外看。她动了动脚,脚上穿着黄色的病号袜。

“你是我的医生。”安妮嗫嚅道。

“你的声音回来了。”萨米尔说。

安妮咳了两声,想让自己说话更沉稳些。

“我听起来像个小孩子。”

“在天堂里,你就是这样一路走下去。”

“为什么我要再次体验这一切?”

“因为所有事情都是密切相连的。长大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幸运。我认真起来。好好学习。去上大学,然后去念医学院。我专攻再植术。”

安妮眯起眼睛,“再植术?”

“是个专业术语,就是把肢体断开的部分再接回去。”

“所以你救回了我的手?”

“我和其他三个医生。只有几个小时能救你,之后做什么都来不及。”

安妮怔怔地盯着自己裹着绷带的稚嫩附肢。

“我记不起那场事故了,”她说,“我把所有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可以理解。”

“我真的很抱歉,可我真的不记得你了。”

萨米尔耸耸肩,“太多孩子不记得自己的医生。从接生他们的医生开始就那样。”

*

安妮端详着面前这张成熟的面庞,人到中年,双下巴严重,鬓角银发斑驳。在那双漆黑的眼眸里,她看见了那个冲动男孩的影子。

“如果这里真的是天堂,”她问,“为什么你会是迎接我的人呢?我看到的不应该是上帝吗?或者耶稣?或者至少是某个我记得的人?”

“时候到了自然会来,”萨米尔说,“但是你最先遇见的五个人,都是出于某个原因才被选中。在人间,他们都从某方面影响过你。或许你认识他们。也可能不认识。”

“如果我不认识他们,那他们又怎么能影响我呢?”

“啊,”他轻轻拍手,“现在来到了教学部分。”

他绕着床迈步,看向窗外。

“跟我说说看,安妮。世界是从你出生时开始的吗?”

“当然不是。”

“没错。不是在你出生时。也不是在我出生时。虽然我们人类在地球上制造了大量属于‘我们’的时间。我们度量它,比较它,把它放在我们的墓碑上。

“可我们忘了,‘我们’的时间和‘他人’的时间密不可分。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也回到同一个地方去。因此一个纵横交错的宇宙才有意义。”

安妮看着洁白的床单,蓝色的毯子,还有重度包扎的手搭在自己那属于小孩子的肚皮上。而这一刻,恰好就是她的人生失去意义的时刻。

“你知道吗,”萨米尔继续说,“数百年前,人们用石膏和胶带重新粘鼻子?后来他们用酒精和小便来贮藏断掉的手指。在进行人体尝试前,他们先接上了兔子的耳朵。我出生前不久,中国医生尝试进行再植手术的时候仍旧在用针线,需要两天才能完成。

“人们痛哭流涕地说,若是他们爱的人能晚生五十年,或许便能从夺走他们性命的事故中生还。可是,也许正是夺走他们性命的噩梦,促使了治愈方式的出现。

“追赶那辆火车是我干过最糟糕的事情——对我自己而言。但是我的医生利用他们的知识拯救了我。而我又在你的身上将他们为我做的事情继续往前推进。我们在你的手上尝试了此前从未使用过的技术,能让动脉里的血管更好地流通。成功了。”

他俯身过来,碰了碰安妮的手指,她感到自己从小时候的躯体中抽离出来,回到了之前,大部分身体都不可见的形态。

“记住这个,安妮。每当我们有所建树,都是建立在前人的肩膀上。当我们崩塌的时候,也是前人把我们重新拼回去。”

萨米尔脱掉身上的白大褂,解开衬衫纽扣,一路解到可以把右边的袖子扯下来。几十年前不规则的疤痕出现在安妮眼前,如今已经淡化成奶白色。

“无论你是否认识我,我们都是彼此的一部分,安妮。”

他又把衬衫拉回去。

“下课。”

安妮感到一阵剧痛。她的左手重新出现。在天堂里,这还是她第一次感觉到痛。

“不会疼太久的,”萨米尔说,“只是个提醒。”

“提醒我失去的东西?”她问。

“提醒你所拥有的东西。”他答。

*

说罢,他们又回到了安妮抵达身后世界的地方,回到白雪皑皑的群山与鳞次栉比的高楼之间。铁轨上有巨轮出现,安妮看到一列火车正朝他们驶来。

“这里不是我想象中天堂的样子。”她说。

“好吧,”萨米尔说,“你得选择属于你的永恒设定。在人间,火车让我难以释怀。我再也没有搭过火车。但在这里没什么好怕的。所以我决定颠覆生而为人时的生活方式。如今我驾驶这列火车,想去哪就去哪。”

安妮茫然地望着他。

“你明白了吗?”他说,“这里不是你的天堂,是我的。”

火车抵达,车门滑开。

“该走了。”

“我们要去哪儿?”

“不是‘我们’,安妮。在天堂里,我这一站已经结束了。而你还要继续学习。”

他敲了敲火车外壁,一只脚踏上阶梯。

“祝你好运。”

“等等!”安妮说,“我的死。我是想要救活我的丈夫。他的名字叫保罗。他还活着吗?请告诉我。拜托了。告诉我,我有没有救活他。”

引擎咆哮。

“我不能说。”萨米尔说。

安妮低下头。

“但是其他人已经来了。”

“什么其他人?”安妮问。

萨米尔还没来得及回答,火车已经呼啸着开走了。天空变成紫褐色。包裹着安妮的一切都被吸入空中,再变成粗粝的沙尘暴倾洒下来。

巨大的棕色沙漠将她包围。

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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