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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似水

流光似水

看到那整层楼各式各样的模型的时候,我惊讶极了,就好像走进了某个奇幻的、错置的时空,一时不知道该从何看起,从何想起。阿卡的太太卡萝递给我一支放大镜,透过放大镜,我更是说不出话来。一条像是中世纪欧洲的石板街道放在正中央的桌子上,两旁店家俨然,街道上的马匹、路旁的柏树,无不逼真。街道与街道之间尚有一座桥,桥上甚至有一对散步的爱侣,说是爱侣的原因是,看似没有接触动作的两个人竟然散发出一种爱侣的氛围。这真是不可思议,明明是两个模型人而已呀。而在那条寂静的街道旁,完全不明所以地放着一只展翅的,有着黄色邪恶眼珠、绿色鳞片的恶龙。我觉得我仿佛认识这只龙,可是想不出来,龙的姿态不是威赫,而较近于询问,并且绝对没有要喷火出来的样子。为什么会有这样感觉,我也说不上来。龙的旁边是一间有雕刻和石柱的巴洛克风格的房屋,从小小的窗户看进去还看得到大型桃木柜、挂毯、仿古董家具,书架上甚至还摆着司汤达、简·奥斯汀、沙巴提尼、大仲马、康拉德的书。桌上摆着一盆像是水仙的植物……那当然也是模型,不可能有那么迷你的植物,但那叶子青绿到仿佛看得见水在里头流动的样子。

房子再过去是一个方形的水泥箱,和一旁的模型屋大概一般大小。卡萝递了一支像电线一样的微摄影机给我,指示我把镜头伸进去。我依言将摄影镜头从大约零点五公分的小洞伸了进去,外面的屏幕遂显示出里头的景象。弯曲蔓延的粗糙穴壁,路线却一丝不苟。令人惊奇的是,仔细一看,就会发现洞穴的宽度几乎一致。我动念一想,原来是个蚁巢!

个头不高,讲话习惯眼睛朝向像在看着某个地方的卡萝,以不带任何情绪的语调对我说:“阿卡一辈子希望的是,能复制出一个跟真实世界一样精巧的世界。”她拿了一根像是小牙签之类的东西,伸进刚刚我看过的那幢巴洛克风格的屋子,里头有一个小小的唱盘,她把唱针挑到唱盘上,竟然能够播放出巴赫的《音乐的奉献》。我心底不禁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阿卡是我小学时候的敌人。那时候我常常被老师指定参加各种美术比赛,什么国画比赛啦,水彩画比赛啦,但是有一项比赛永远是阿卡代表参加,那就是金工比赛。说是金工比赛或许并不太准确,因为毕竟是小学生,主要的并不是制作银器、金器那种贵金属的物品,而是用喝完的饮料铝罐,剪出某些造型。一般孩子多半只能剪出看起来很蠢的计程车,或者是一朵花、莫可名状的植物之类的鬼东西。但阿卡用一罐黑松沙士,就可以轻易剪出一辆坦克;用一罐可口可乐,甚至可以剪出一辆敞篷马车。坦白说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不得了的天赋,他好像能够看穿事物的表面,知道一个铝罐展开来可以变成什么样子似的。我为他具有的这个才能感到嫉妒,因为我知道自己的才能只是二维的,而他的才能却是三维的。

卡萝到楼下煮咖啡,我趁机环顾整个房子。那是一间透天厝,一楼停了一辆 March 并且放置各式各样的工具,还养了一条叫多多的白色土狗。二楼是卡萝和阿卡的主卧和餐厅,三楼也就是我身处的这层楼,大约有四十几坪的空间,全无隔间,只用了几排长条桌,分别放置了各式各样的模型。但这么说也不准确,因为透过空间的安排和灯光的布置,这些模型比较像是一个一个的“场景”。每移动一段距离,真的会有换了一幕的感受。所以我肯定模型的摆放是经过设计的。

卡萝把端来的咖啡放在门口附近的休息桌上,我们沉默地看着整个房间,不知道话题从何开始。我试着打破沉默说:“这个房间真是不可思议,是阿卡一生的结晶,你有没有想过未来可以开放它?”

卡萝摇摇头,她微笑的时候嘴角有很明显的笑纹,就好像没有悲伤过一样。然后她开始为我讲起小学毕业后,我不知道的阿卡。


阿卡告诉我,他开始制作模型是因为十一岁那年,他爸爸为庆祝买了录像机,租了乔治,卢卡斯的《星际大战》的缘故。他看到片子晚了四年,《星际大战》是在一九七七年放映的,很巧的是,票房刚好就是七点七亿美元。阿卡说他看过电影以后,就迷上那台“千年隼号”,那艘太空船后来被选为科幻史上最性感的十五艘太空船之一。你能想象太空船用性感来形容吗?但阿卡说,就是性感没错。当时阿卡就曾经试着用铝罐,剪出“千年隼号”。

那个时代卢卡斯拍片用的是微缩模型的技术。所谓微缩模型,就是透过逼真的缩小版模型,来拍摄那些不可思议的星战画面。像是在浩瀚无垠的宇宙进行的战斗,不过是在一个房间里制造出来的,而宇宙船只能交给攀木蜥蜴那样大小的驾驶来操纵。那些七彩的宇宙光线当然不用说啦,都是人造的。不过,光线的控制可是困难的学问,光线涉及模型会不会带给观众拟真的错觉。这种用微缩模型来创造拟真空间的技术,就叫做物理特效。阿卡说当时电影公司并不看好这部电影,卢卡斯因此把他的酬劳换成电影拥有权。结果几十年下来,卢卡斯从星战所有的游戏、玩具和收集品的版权里获利数十亿美元,而这都是从一个摄影棚的微缩模型开始的。他说,那个时候你可以看到卢卡斯不可思议的远见和想象力。

利用微缩模型来拍摄这回事,二十世纪渐渐被计算机 CG 取代,一种艺术没落了。不过阿卡认为,精致的微缩模型,才能具体而微地留下记忆。他一直说数位科技只是电位讯号而已,而电位讯号是留不下什么真正的东西的。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星战迷,毕竟跟一些真正的科幻经典像《银翼杀手》比起来,星战这系列电影在内容上实在算不了什么,甚至说肤浅也可以,就连阿卡也是这样觉得的,他着迷的只是里头把宇宙微缩在一个房间里表现的技术。

一九七五年卢卡斯为了拍摄星战成立了“工业光魔”,Industrial Light and Magic,我想你也许听过。这个公司后来变成微缩模型制作的顶尖代表,算是好莱坞工业吧,但阿卡认为那可是人类艺术史上的重要成就。他在旧金山念视觉艺术的时候,带着自己创作的模型,到“工业光魔”争取训练的机会,一个担任面试的“物理结构”部门主管路易士看上了阿卡的作品,于是让阿卡在那个部门成为一个基层技师。我间过阿卡那个作品是什么?他说只是一辆模仿他父亲的脚踏车模型,不过后来不见了。

阿卡很喜欢跟我聊他在“工业光魔”的时光。他的训练技师曾提醒他,作为一个微缩模型的技师,所要具备的能力只有一个。那就是具有把闭上眼睛想象出来的世界,具体实现的能力。简单地说,就是能呈现脑中光景的能力。阿卡说,高明的技师知道房屋外墙的瓷砖剥落和浴室的瓷砖剥落,是截然不同的,这是因为水汽的来源与渗透速度有差异的关系。而桥墩的水泥柱裂缝往往是横向的,建筑的水泥柱裂缝则是直向的,这是因为车行过桥时除了重力造成的压力、挤力以外,还有车速所造成的拉力,导致水泥柱受伤害时表现出不同的伤痕。而铜像的锈斑、钢筋的锈斑、水管的锈斑、铁门的锈斑,都是独一无二的颜色,绝对不可以混淆。“工业光魔”的技师就在一间一间的实验室,把现实世界里的经验,用漆在那些材料上反复涂抹、试验。他们可以用木头做出城墙,苔藓种出草原,透明垃圾袋改变光线来变换气候,用威士忌伪装成碧绿的湖泊,用填缝剂制造成冰,用棉线绑出一棵树……技师常常在看见自己终于重现现实世界的样貌与色泽的时候,泪光闪闪地抬起头来,不是望向其他技师,而仿佛是实验室的上头飘着一朵云似的。你也许不相信,但这些魔术我可是亲眼看我丈夫在我面前展示过的。

阿卡后来离开“工业光魔”,他说不是因为他学成了,而是他越来越受不了卢卡斯。他觉得这个大老板已经失去从一个微小世界建立宇宙的远见了。回台湾以后,阿卡就替国外一些电影做模型,或在网上接受客制模型的订购。我们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他常常到我家来买各种尺寸的毛笔去涂装模型,而我父亲到现在都还在手工制作毛笔,在这行算是小有名气。我曾经问阿卡为什么喜欢用我家的毛笔?他说因为我父亲做出来笔是活的,活的笔才能涂出活的颜色。后来我才知道,阿卡的父亲,以前在商场的三楼,开了一间写挽联、春联、祝贺人家开店或新婚的写字店,因此他对笔有一种异常的执著。

阿卡回台湾的时候商场已经不在了,他常常遗憾自己没有机会拍下商场最后的照片,导致很多记忆都随着时间灰飞烟灭。他搜集了几年的资料,大概在十年前开始做这一系列的商场模型,那时候他的肺可能已经吸进太多化学涂料而产生了病变。后来他父亲过世了。不用背负家里的经济以后,阿卡把他这些年赚的钱投资在自己身上,开始亲手一砖一瓦、一间一间店铺打算重建微型的商场。只是到他去年过世的时候,还是只完成了四栋半。所以你打电话来说要找阿卡的时候,我还以为你知道他正在做这件事,而原本我以为全世界只有我知道他在做这件事,所以真的吓了我一大跳。


“所以现在模型在哪里?”

“四楼。”

“我可以看吗?”

“你不就是为了这个,才到这里来的?”


有时候我回想那时候从阿卡家三楼走到四楼的情景,那像是有某种气味在房子各个阴暗的角落隐隐流动,使得这幢老旧、充满霉味的公寓似乎散发着亮光。那让我想起商场两侧的楼梯,鸦乌、油腻,童年时候用拖鞋啪哒啪哒走过的楼梯,尽头可以看到天光。

直到现在我回忆起打开四楼的门的那一刻,都还能再体会一次当时那种震动的感觉,就好像自己的过往时光被缩小了,摆在眼前一样。

由于透天厝是一幢长方形的建筑,商场模型放在一列长桌上,就像真的还在的时候一样排成一列。卡萝解释每一栋商场都还没有真正完工,“因为有些店铺,阿卡怎么样也想不出来正确的位置了,虽然他搜集了目前所有可见的商场照片,也上网去征求照片,或访问老人家,但照片里还是充满死角,老人家记忆不清。所以实际上可能店铺的位置有些调动也不一定。”

“我也记不起来了,有的时候好像确定那间店在那里,有时候又不确定。”好像从商场被拆的那一刻开始,记忆就以较缓慢,却是固执的方式慢慢崩解。

那四幢完成的商场实在做得太细腻了,以天桥来说,阿卡甚至把天桥地上的口香糖渣都做了进去,铝栏杆的氧化也做得逼真异常。我拿着放大镜凑过头去,从“忠”浏览到“爱”,里头每一间小店铺的位置,渐渐地和我的记忆叠合起来。模型从忠栋到爱栋做得比较完整,信栋只完成了雏形,因而爱栋和信栋之间联结的天桥并没有完成,只能算是未上色的“粗胚”而已。那个粗胚之上,已经有了许多粗胚的人物,我从魔术师的摊位围观的孩子里面,认出了自己。

这真是不可思议,即使是透过没有上色的模型,人还是可以认出二十几年前的自己。我不禁深呼吸了一下。


在细细浏览之后,我被那个“粗胚”的信栋吸引。因为整栋粗胚的商场,有一间店面已经预先被完成了,显然阿卡把它当成“地标”。那是在商场二楼的“真正第一家阳春面”。那个六七公分立方的店铺里头,最外边摆放了一张折叠桌,上头放了几盘卤味。从颜色看起来就知道豆干卤得非常人味,而猪耳朵一定脆得不得了。稍稍往里头是一锅滚水,一锅滚猪骨汤,一锅牛肉炖汤。模型当然没有办法做出真的热水,但不知道为什么,靠近一点,你会感到热汽扑面而来,那牛肉汤的表面甚至浮着一层晶亮晶亮的油花。顺着排档往里头看,两边墙上钉了木板充当桌子,下面摆的是那种最便宜的黑色圆凳。圆凳多半边缘的漆都被磨掉了,有的还只有三只脚,显见是一家老店。而最里头是个小小洗碗台,成堆的碗盘被摆在那里,连油渍都没有冲掉,木楼梯在侧边,可以从那里走到一般大人完全没有办法站直身体的低矮阁楼。

我那时候最喜欢坐在阁楼靠窗的那面吃面,因为可以看到走在骑楼的人群。阁楼墙面也都钉了条状的桌子,摆了一样的小圆凳,墙上贴满微缩的、不到五公厘大小的牛肉场海报。彼时我们都坐在这样的海报前面,吃着热呼呼的阳春面,抬头的时候常常就面对海报上女子的肚脐或是双乳,乳头的部分通常会画两颗星星遮住,就仿佛是我们未可知的人生,仍然在前头闪闪发亮似的。

我记得那家面店老板常常擤完鼻涕就在抹布上擦手,然后再用那块抹布擦去碗公边缘的汤汁,而后把拇指伸进汤里端过来。从来没有客人对那个表示异议过。何况整条商场,只有他们家卖的花干会终日在滚烫的牛肉汤里炖煮因而饱含汤汁,咬下时香气四溢,买了花干,还赚一口牛肉汤。

阿卡的技艺把这一切都召唤回来了。那小店的气味、污秽,和油腻腻的触感,我甚至怀疑店里面的汤碗,也像我印象中的一样边缘充满细细的缺齿。我小时候捧起碗喝汤时,常常汤汁就这样边喝边从嘴角漏出来。我抬起头看着阿卡的妻子卡萝,她可能发现了我情绪的波动,觉得能对自己丈夫的作品有感受的我是值得信任的,说:“阿卡说,希望有人能帮他把里面的东西补上,不是完成这套模型,而是其他的,模型没办法呈现的那些东西。”

我想象阿卡忘我地工作的画面:用锐利的刻刀把黏土或纸修整成那个微型世界的样子,接着再用细砂纸一遍一遍地磨,最后再用沾着涂料的棉花与毛笔,一点一点地仔细上色。这让我想起阿卡小学的时候做金工专注的眼神,简直就像手上拿的那个破铝罐是颗钻石似的。

我记得有一次和他被指定合作一只灯笼代表学校出赛,我们一起留在美术教室,决定用凤凰来当做主题。他坚持凤凰的每一根羽毛都必须是剪出来的,而我认为可以偷懒地把一张纸折几折来剪,这样一刀就可以剪出八根羽毛。我们并没有起争执,只是分配凤凰身体的位置,各做各的。但是当羽毛贴到凤凰的身上时,明眼人很清楚地知道那里存在着某种微小,却是决定性的差异。灯笼后来得到全台湾的一等奖,领奖时我羞愧得讲不出话来。

卡萝说:“阿卡只有在做模型的时候有神采,一回到现实世界,就变成一个穿廉价外套,连胡子都刮不干净的人了。”我发现她的白 T 恤上一个微小的污点也没有,显然是个细心的女人,而即使阿卡走了,她一定非常伤心,却还是活得一丝不苟。她说:“我跟阿卡在一起十五年,总觉得他好像活在一个梦游的世界里一样,跟他在一起很快乐,也好辛苦。”


也许我们真的活在一个梦游的世界里。那天我和阿卡就是在“第一家阳春面”吃完面以后,跑到天台上。我们看着马路上的车灯光流,讨论着暑假就快要结束了,要怎么面对可怕的新学期。

“有没有可能永远不开学呢?”

“一直有台风来。”

“白痴,那要多少个台风。”

“大地动。”

“大地动来连商场拢倒了了。”

“校长被车撞。”

“人家不会选一个新的校长喔。”

“白痴。”

“你啦。”

“白痴。”

“耶?我想到了。如果灯全部都熄了,大家没办法做生意,学校说不定就停课了。”

“说不定喔。”

“嗯,说不定。”

然后阿卡就讲起了,那次他在天台上看过的“光魔秀”。


每天中午帮爸爸把字拿到天台上晾,这是阿卡的例行工作。我原本不知道,阿卡的爸爸最大宗的生意来自于写挽联。他爸爸说每天都有人死掉,这是天公地道的事,不过他并没有特别希望生意变好而有更多人死掉,但至少这行是不会没有饭吃的,因为每天都会有人死掉,有人死掉就需要挽联。大家为了让别人知道死去的人很可惜,一定得写挽联。“但坦白说没有人死掉是可惜的,死掉就是死掉了,无论你怎么夸奖他都是一样。”

因为阿卡爸爸的脚不方便,阿卡中午休息的时候,得从学校走天桥回家,帮他爸爸把写好的挽联夹在天台上大家绑的铁丝线上,和邻居的衣服一起晾干。通常是“长才未尽”、“留芳千古”、“道范长存”之类的词,阿卡说他问过他爸爸那些词是什么意思,他爸爸说一半是感叹这人太早死了,一半是肯定他活得不错。那天黄昏放学的时候,阿卡忘了上去收挽联,晚饭吃完才想起来,他跑上天台,发现魔术师正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看着城市的夜景。他看到阿卡上楼收挽联,说:

“你爸写的字?”

“嗯。”

“写得真好,写挽联太可惜了,你爸是个书法家。”

“谢谢。我跟他说,他一定很高兴。”

阿卡本来要走了,但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又绕回头来问魔术师说:

“魔术师,魔术是真的吗?”

“真的?坦白说,那要看你怎么说‘真的’。”魔术师说。

阿卡摇摇头表示不懂。

“比方说,你觉得光是真的吗?”

“你是说太阳那个光吗?”

“对呀。”

“当然是真的啦。”

“可是你看得到光吗?”

阿卡一时语塞,这对当时的阿卡来说,是一个太难的问题。

“光是有颜色的,只是我们一般的时候分不出来,但透过某种东西,或某些特别的时候,光的颜色就会出现。我们只是以为出现的那一刻才是真的,但颜色本来就藏在透明的光里头。即使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人类都花了很久才确定喔。”魔术师说,“小朋友,那你觉得为什么这个霓虹灯是红色的?”

“不知道耶。”

“你想想,随便猜也没有关系。”

“会不会是里面包了红色的光?”

“你觉得有这种可能吗?”

“嗯?”阿卡不确定地回答。

“肯定一点。”

“嗯。”

“大声一点。”

“嗯!”

“那就是真的了。”

魔术师随手拿起地上一片小石头,转身用力一掷打碎了那巨大霓虹广告灯的一根小灯管,灯管啪一声地裂开来。阿卡吓了一跳,因为他爸常说不能随便打坏人家的东西。但这时候像是霓虹灯细小伤口的那个地方,出现了像是烟雾状的红色的光。那红色的光像活的一样,蜿蜒扭曲,慢慢地在空中飘动,从阿卡眼前,转了个身子飘散到商场的上空,然后渐渐散逸,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聚集起来,迟疑了一会儿才缓缓淡去。阿卡看着那一幕,仿佛目睹了什么的诞生,一时傻了。

“所以,蓝色的霓虹灯里有蓝色的光?绿色的霓虹灯里有绿色的光?”

魔术师看着他,什么都没有回答。

“所以你真的看到红色的光从霓虹灯里跑出来?”

“真的,像蛇一样。”

“我不信。”

“不信?试试看就知道啦。”

那时我们所在的第五栋,一端是“国际牌 National”的巨大霓虹灯。非常厉害的是那个霓虹灯会先从下边一圈一圈细细的白色往上亮,接着亮起比较宽一点的红色区块,在整个霓虹灯都亮了以后,会层层往下逐渐熄灭,霓虹灯于是像隐身在夜色里。然后突然之间,全部灯光会快速地闪两次,仿佛雷雨将至的闪电。这在当时的台北市,一定是最炫的广告吧。

我从地上捡起一片碎瓷砖,看准了红色光亮起的时候,使劲往灯管丢过去,“波嗤”一声,灯管确实破了一个洞,却只是冒了些黑烟,整条灯管便熄灭了。但哪里有红色的光跑出来呢?阿卡一见我似乎开始有些不信了,他遂也捡起一片碎瓷砖,往另一头的灯管砸去,一样只是冒了些黑烟而已。

我们两个失望透了。

“一定是有什么咒语之类的魔术师没有说。”我们沉默地看着商场前的马路。

“啊,有没有可能这个霓虹灯不行?”我说。

“啊,对呀,可能不是每一个霓虹灯都行喔。”

我跟阿卡那时都是行动派的,随即到安全岛上搜集了一些石头,开始从第一栋的霓虹灯试起:黑白色的“钻石墨水、钻石鞋油”,以蓝色白色为主的“精工表”,绿色的“黑松可乐”(我没有搞错,就是黑松可乐),红色的“硫克肝”,蓝紫色和白色的“电光牌”,还有红色的“和成牌 HCG”……整座商场顶楼的霓虹灯被我们打得坑坑疤疤,许多灯管都不亮了,每黑了一管灯管,广告灯座就好像掉了颗牙齿似的。但一切都只是“波嗤”一声,冒出一点黑烟就结束了。这个结果让阿卡觉得屈辱,他怀疑我怀疑他说的话。

“他妈的魔术师这个骗人精。”

“可能只是我们不懂魔术而已。”

“可是他说只要相信就行了啊,他又没说要什么咒语之类的。”

“他是这样说的?”

“他是这样说的。他妈的这个骗人精。”

他突然发狂似的拿起旁边的一个砖块,往霓虹灯砸去。我有点意外,这实在太不像平常的阿卡了。不过可能因为力气太小或暴怒之下投不准,反而砸中了那座商场尽头的霓虹灯底座之类的东西,突然间“砰!”一声发出巨大的声响,那个大型的霓虹灯瞬间整个都熄灭。由于一下子失去光线,我们反射性地闭上了眼睛,网膜上尽是白花花的流影。再睁开眼的时候,仿佛整个商场都暗了下来,就好像瞎掉了一样。不一会儿视力渐渐恢复,阿卡和我不禁呻吟了一声。我们看见方才我们砸破的,八幢商场顶楼放的巨型霓虹灯,纷纷流出绿色、黄色、白色、红色、蓝色、紫色的光,那流光似水,从远方到眼前,缓缓地流到地面上,流到天桥,顺着阶梯而下,汇聚在马路上,形成一条光之河,往城市的两端而去。那样的光我终生未能再见,直到此刻我写下这段文字,眼睛都还无法完全睁开。


我沉溺在自己的回忆里,好几次都跟卡萝没有对上话。我感到抱歉,于是把这段往事跟她说了。

“你觉得那是真的吗?”

“嗯,不怕你笑,但那是我亲眼所见的。”

“后来呢?”

“后来我跟阿卡赶紧逃离现场,听说厂商损失了十几万呢。”

“哈哈哈,你们真是……”

“对了,阿卡自己有没有说过,他为什么这么着迷于做模型?”

卡萝的眼光凝视着我的咖啡杯,这么一看她的眼睛睫毛真是出奇地长:“有一回他这么说过,我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种解释。他说,因为他处理不好真的世界。”

“原来如此。”我说。我完全能理解这样的理由,并且支持这样的理由。

卡萝像是想起什么,突然站起身来,把室内的灯光全部关掉。她摸索着桌子底下,对我微笑了一下,然后“啪哒”一声打开开关。

原来那商场的每一家店铺的灯都是会亮的。灯一亮,原本只是模型的商场,似乎就热热闹闹地喧嚣起来,非常不可思议地,我竟然觉得全身发热,好像要跟着我妈拉开嗓子吆喝客人似的。而那些矗立在商场天台上的巨型霓虹,一个个闪烁的方式都跟三十年前一模一样。那个国际牌的灯一样从最下面的白色灯管开始发亮,然后是红色的,最后再依序暗回来,就像准备好的浪花一样,欢呼似的瞬间闪动两下。我定神一看,霓虹灯竟有几条不亮,仿佛是光的凹陷。

那似乎就是那年我和阿卡用瓷砖的碎片打破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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