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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先生的西装店

唐先生的西装店

三个多月前我哥的店里面闯进了一只猫。

由于我家的服饰店位于人来人往的夜市,误闯进热闹店里的猫被客人惊吓到,四处躲窜,突然之间向上一纵,跳上了大型冷气机。紧张的猫瞥见冷气风管与天花板之间有一处缝隙,便一股脑地钻进去。

由于夜市里的店都开到凌晨一点,连续几天我哥皆不见猫踪。哥于是清晨六七点送小孩上学时,刻意将铁门开一小缝,看猫会不会因此自行脱身。但猫似乎惊吓过度,不曾再出现。我哥放了饲料跟水在冷气机上,确认了猫仍然在天花板的某处。一天客人发现天花板上的冷气口滴水下来,原来是猫尿。我哥遂又放上猫砂,很幸运地,猫似乎很快学会了使用猫砂。我说这在动物行为学上,说明了它心怀戒惧,不想暴露行踪,才会尽可能掩埋气味。

随着时间过去,猫开始会出现在冷气附近谨慎取食,听到饲料盒与我哥的声音会犹豫现身。猫对人的信任度极低,一只眼睛似乎感染而时开时闭,身上也带有大量跳蚤。我哥告知兽医猫的症状,试着以食物安抚它,再偷偷在它身上点药。

这几个月以来,我若得闲到哥的店里,第一句话通常是:“猫还好吗?”听说猫晚上会下来店里走,我哥因此为它在墙上钉了阶梯状的跳台,放了它可以躺的板子,甚至贴上猫抓纸板让它舒压。怕从凌晨一点到下午三点间这么长的休店时间饮食不够,哥在店里数个地方放上饲料,一面也想引它到店门口。他一样清晨起床将店开道小缝,看猫是否会选择外面的世界离去。

但猫选择了店里的天花板住了下来,它的眼睛和跳蚤渐渐痊愈,毛色闪闪发亮,就仿佛是一只有人照顾的小公猫。不过它仍然只相信我哥、我妈跟一两位店员,开始会坐在跳台上偷窥店里的动静。但一旦有客人借厕所,猫就毫无犹豫地回到天花板里。妈说坐在柜台吃饭时,猫有时候会探头发出声音表示对豆干或煎鱼感兴趣。柜台和放冷气主机的地方隔着一个百叶木门,猫从那门的缝隙看着她。我问妈和哥有没有替它取个名字,我妈说有啊,叫“猫咪呀”。渐渐地“猫咪呀”会睡在冷气风管的斜面上,有时则坐在高高的位置上,看着店员忙进忙出。它从来不曾在店还亮着灯的时候走下来,但它愿意看着这个店的活动。

“猫咪呀”也只相信我哥跟妈,还有少数一两位店员摇饲料的声音。连我哥的小孩皆称我和哥的声音在电话里几乎难辨,但几周前我哥和嫂嫂去法国比利时旅行,我回夜市顾店,学着他们摇饲料盒叫“猫咪呀”,猫却始终没有出来。

猫不知道为什么,知道我哥不在店里,而且它分得出来我跟我哥声音的差别。它一天仅短暂露脸两次吃饲料,随即一脸无奈地钻回天花板。店员说它变得好忧郁,仿佛以为那个允许它住在天花板的男人像情人般一去不返。我摇着饲料桶学着我哥喊“猫眯呀”,但“猫咪呀”或许在天花板的某处,睁着它潮湿的眼,就是不出现。

我哥回来那天第一件事就是拿着饲料桶喊“猫咪呀”。“猫咪呀”从天花板钻出一个头来,然后试探性地响应了一声。我哥说“猫咪呀睡饱了吗你呀”,“猫咪呀”出来坐在冷气口旁边,再用放松了的,叹息般的声音响应了一声,我哥说“猫咪呀饿了对吧你呀”。它记得我哥的声音,即使那声音曾经离开十天。

我哥的店里来了一只极度怕人的猫,不知道为什么每天他留下一道门缝它就是不再离开,却也不愿让自己变成会撒娇,能让人碰触的猫。一旦举手要摸它的时候,它就回去天花板。仿佛黑暗的天花板里也有一个太阳,有一座猫的城市,有它要看守的物事。

我哥不再认为“猫咪呀”会离开,它住在他店里的天花板,已经快四个月。我们都想象一年后“猫咪呀”会愿意走下来,但此刻它仍是一只住在天花板上的猫。

我有时会想,自从大学毕业和家人分开生活以后,我变得很少跟哥聊天,大概是因为哥继承了家里卖牛仔裤的生意,而我则在一家律师事务所任职,彼此的生活相差太多的原因吧。也许是因为哥成家了,而我一直还没有成家的关系。童年时我跟哥是十分亲近的,他读过的书我才有兴趣读,什么倪匡科幻啦,温瑞安啦,古龙啦…… 我们度过了很长一段共享秘密的时光。“猫咪呀”意外成了我跟哥的新话题,毫无疑问,我们都知道彼此都想到了三十年前那件往事。


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应该是你七岁,我六岁的时候吧?因为我家在我六岁的时候才搬到商场。虽然当时不算熟,但我记得你,我们家之间隔了个天桥。你住爱栋,对吧?

我爸原本在贼仔市转卖二手电器,后来朋友介绍,到商场租了个店面卖旧书。为什么是从卖旧电器变成卖旧书这种没什么利润的生意呢?我妈说她完全不了解,这是我爸单方面决定的,大概是商场的店铺实在太小了,而当时他又恰好有机会拿到一批免费的旧书。不过她回忆当时卖旧书竟然也有过几年生意不错的时间,替后来转做牛仔裤生意打了底。

你一定记得我家那间旧书店吧?大人得侧着身子才进得去,因为小小四坪的空间,几乎都塞满了书。书一直叠到天花板上去。

我记得那时候卖得最多的是杂志、武侠小说、漫画、棋谱、教科书和英文书,和爸藏在一堆书里的 Penthouse.Playboy 或香港的《龙虎豹》。每年开学的时候生意最好,因为那时候的教科书要好几年才换一个版本,家境比较不好的学生都会到旧书摊买教科书。有的时候我在帮爸整理书的时候,会看到书的前主人在书里的各种留字、图画或书签,比方说我看过一本书上,前主人写着“能耐天磨是好汉,不遭人忌是庸人”,坦白说蠢毙了。有的读者喜欢在奇怪的句子上画线,作为另外一个读者,我常常怎么样也想不通为什么那行字需要被画上线。有时候书里夹的东西是你难以想象到的,有一回我打开看起来就知道很久没被翻开过的《飘》之类的书的时候,被压成薄薄一片的蟑螂就这样飘了下来。


我爸并不太爱看书,至少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很少看他真的看完一本书。他通常翻几页确认书的新旧、价钱,里头有没有画线、写字之类的,稍微考虑一下,就把书翻到最后一页,写上定价。书的定价很不一样,也不是固定照原本定价去打折的,完全取决于我爸的决定。

因为没有冷气,夏天在店里的他总是穿着汗衫,胖胖的身体会把衣服浸得透明透明,连乳头都看得见。他完全没有按照某种规则排列书的习惯,往往新来的书就这样随手一扔,然后就靠在墙边睡着了。


我们家的隔壁就是唐先生的西装店。你还记得唐先生的西装店吧?那个瘦瘦高高的唐先生开的西装店,不过你家跟我家不同栋,所以可能不是那么清楚。那时候的商场,小孩子住在不同栋就属于不同的集团。我们这栋的小孩流行玩一种游戏,一种用布料上的小塑胶牌创造出来的游戏。

唐先生的店里摆了很多颜色的西服布料对吧?布成捆成捆的,排队站直了堆在一旁。每捆布料都会有一个小小的塑胶牌,标明是哪个牌子的布,简单地说,就是商标之类的东西。每个牌子的塑胶牌长得都不同,除了图案以外有的还有英文字。那时候我们那栋的小朋友都喜欢搜集那个牌子,放学回家时,都会绕到唐先生西装店里面,跟唐先生要新的塑胶牌。不过要拆新的布料才会有新的塑胶牌,一旦自己要到的牌子跟别人不一样,我们就乐得不得了,好像搜集到了什么奇珍异宝。我们把那个当成一种游戏来玩,规则设计得跟兵棋有点像,越罕见的牌子,就当成王牌。我还记得“勤益羊毛”的图案,就像三坨卷曲的羊毛球。

我家因为就在唐先生家旁边,唐先生又很喜欢我跟我哥,所以我们总能弄到很少见的塑胶牌。你还记得有一次我拿到一个整个烫金,浮雕着外国人人头的塑胶牌吗?大家都好想要喔。嗯,是啊,过了那么久,还记得一清二楚。不过那到底是什么牌子的布料呢?

后来想想,唐先生的客人好像和一般会来商场的客人并不一样。他们本来就穿着西装,有的旁边还有人帮忙提公文包,是我们很少见到的,像是电视上走出来的人。唐先生的西装店是我们那栋唯一不做高中生制服生意的,对吧?他的店甚至还有“门”!虽然只是一扇有着毛玻璃的木门,但商场哪家店会做个没有用的门来挡客人呢?也因为有那扇门,唐先生有开店没开店,还得敲了门才知道。

唐先生有时候会来我家买书,他仔细地翻过我们家每一个可能放书的地方,然后挑出他想要的书。他买的很多都是英文书,只是当时我完全无法记得那些书名,因为那时候我连字母都不会拼。但唐先生会读英文书对我来说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我想商场除了哥伦比亚唱片行的老板以外没有一个会读英文的吧。他买回去的书放在靠浴室那边的一个自己钉的书架上,我去唐先生的西装店的时候,突然觉得那些书变得闪闪发亮,好像变成另一本书一样,跟在我家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那些英文书都是我爸去“阿兜仔”的家买来的,阿兜仔通常是米国人,他们多半住在阳明山,和天母那边。我爸说他们要离开台湾了,就把整个房子里的书啊、家具啊、衣服啊,统统卖掉,有不少收旧货的人很爱收阿兜仔的旧货。我爸就是这样收到那些英文书的。有的时候人死了留下一大堆书,我爸说那样的书收起来特别便宜,因为家里的人会愿意卖书,都是怕留着看了伤感,就想不了那么多了。

我并没有真的看过唐先生读那些英文书,因为大多数的时候,唐先生家的门都是关起来的,没有人真正看过唐先生看书,甚至没有人真正看过唐先生做西装。那些西装像是什么人帮他做好了以后,烫得笔直到没有一丝皱褶,挂在结实的衣架上,上头再套上薄薄的、透明的塑胶套。然后等那个什么人来取走。

我那时候想,长大以后,也要请唐先生帮我做一套西装。


有一回我们玩捉迷藏,我哥当鬼,正不知道哪里可躲的时候,我发现唐先生西装店的门竟然没有上锁,就推开门进去。唐先生不在,可能是去上厕所或什么的吧。我挪开几捆布,躲在工作台对面那堆布料里面,透着布料跟布料的一道缝看着外面的动静。在商场玩捉迷藏鬼很辛苦,因为每间店可以藏身的地方不一样,我们那时候对每间店都了若指掌,所以很难被捉到,我们常常一玩就是一下午。

门关上以后,唐先生的西装店里变得非常安静,就好像关上的并不是门,而是其他的什么,外面的声音“啪”一声被完全隔绝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太舒服了,我竟然在那个温暖的、安静的布的世界里睡着了。

在介于梦跟清醒的界限之间,我迷迷糊糊地看见唐先生站在他的裁缝机旁边那张桌子前面。正在犹豫是否应该出来的时候,看到那桌子上竟然坐着一只猫。后来我问过所有的小朋友,没有人知道唐先生家有猫的。那是一只长毛的白猫,身上几乎没有任何杂色的白猫,猫就像一张白的影子坐在桌上,看着唐先生用扁扁的,像弹吉他用的 pick 那样形状的粉饼在布版上画着线。有时候唐先生会停下手,看着猫,猫也看着他,就好像彼此用眼神在询问对方什么事似的。然后唐先生突然开口问猫:“你觉得怎么样?”我的心头突地一跳,全身紧绷,因为猫看起来真像一副想要回答的表情。

猫真的回答了。

当然没有。它只是喵了一声,用绿绿的眼睛看着唐先生,侧面看去的嘴巴仿佛在微笑。唐先生满意地笑了一笑,继续画版型。确认几次以后,唐先生拿起剪刀快速地把布顺着版型剪开。那是我第一次看唐先生用剪刀,直到现在,我都还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我看到的景象,我从来没有看过人使用剪刀那么顺畅,优美而有韵味的,再也没有了。

那年我七岁,唐先生不知道几岁,我问过我爸,他说应该大概六十几岁了吧,听说他三十几岁从大陆搭船逃到台湾,算算这个年纪差不多。但唐先生举起剪 J 的那一刻(真的是“举”起剪刀,因为他把剪刀拿到耳畔左右的高度,就好像要听剪刀讲什么话似的),身影简直就像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一般利落。那动作就像身体要唱起歌来一样,而我也真的仿佛听见了什么音乐似的。但什么音乐都没有,唐先生的西装店里只有剪刀剪开布的声音,纤维被划开的声音,而那个像白色影子一样的白猫并没有再开口,只是看着唐先生的动作。很快地一块块布料变成衣领、暗口袋、衣袖、皱褶的雏形,好像有什么事正在发生,什么事正在被建立。

一切裁剪就绪后,唐先生坐在他的裁缝机上,开始踩起踏板,组合起布料,就好像钢琴家坐在巨大的演奏钢琴前的画面一样。那时我当然没看过什么演奏钢琴,但我家有卖琴谱,我看过那种钢琴,说起来,在我们还没有真的认识世界的年纪,书里就什么都有了。

针头跳上跳下,然后一件衣服衬里的形状就渐渐出现了。唐先生把那个还没有完全完成的衣服拿了起来,在自己身上比了一下,然后又转头对猫咪说:“你觉得怎么样?”

猫咪又响应似的喵了一下,它的肚皮微微收缩,你知道声音是从那边传出来的。

是哪一篇小说说过?所有的爱都有起点,即使那个起点像火柴的前端那样脆弱而微小。你知道,当你吻一个爱你的女孩跟吻一个不爱你的女孩,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我认为在吻一个爱你的女孩的时候,她的小腹会微微震动,从那里发出一声叹息。

现在想想,那时候猫真的完全专注在唐先生做西装这件事上,就仿佛时间凝结了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某一刻它突然发现房子里有哪里不同,于是便转过头来看着我的藏身之处。透过布的缝隙,猫绿色的眼和我的眼对上了,那眼神里的惊恐至今我还记得。猫尖叫了一声后瞬间跳上书柜,然后朝着书柜跟天花板上的缝隙钻了进去,一下子就不见了。

唐先生自然也朝我这边看,他移开布,发现了我。他说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尴尬地笑了一下,说:对不起,我躲捉迷藏,门没锁就躲进来了。

唐先生没有生气,他只是说怕我爸担心,赶紧回去吧。我问他刚刚那猫是你养的吗?他说是,但也不是,一年前猫自己跑进来,从此以后就住在天花板里,再也没有出去了。他说,这猫咪怕生,要我别跟其他小朋友说他家里天花板上有只猫咪。

我跟唐先生道了歉也道了谢,出去那扇小小的木门的时候,天色竟然已经黑了。我家空无一人,因为全部出动去找我了。那天晚上我爸揍了我一顿,是我生平被揍得最惨的一次。


不过那天晚上我还是告诉了我哥,唐先生的西装店里有一只白色的猫,住在天花板上。从此这便成了我哥和我,还有唐先生共同的秘密。猫平时并不会下来,它在天花板的某处眠梦。比较特别的是,唐先生说除了吃饭以外,只要他一动剪刀猫就会下来,猫似乎喜欢看他使用剪 JY 的动作,和缝纫机的声音。不过唐先生说一天里面有很长的时间只是坐在工作台前面看书,他说很高兴跟我们做邻居,买书很方便,我爸有时候还会帮他跟书局订新的书。我问唐先生你怎么会读英文?唐先生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是年轻时候有人教的。我们问唐先生猫咪叫什么名字?唐先生说,猫咪就叫“猫咪呀”。我发现唐先生的西装店就只有唐先生一个人,没有唐太太也没有唐小孩的痕迹,连一张照片都没有。他只有一个书架的书,和一只在天花板上的猫。这猫还是这一年才来的呢。

唐先生偶尔会到第一家阳春面店买鸡腿,他用剪 J 把鸡腿剪成一条一条的鸡腿丝拌饭喂猫咪,这比我吃得还好,所以我有时候会偷偷捏几条鸡腿丝塞到嘴里。猫咪知道唐先生在剪鸡腿丝,就会从天花板的缝隙探出头来,像一道谜题一样出现。猫逐渐习惯我们兄弟俩的存在,放松了警戒。它不像被宠坏的懒洋洋的宠物,也不像偶尔因为紧张而忘记优雅的流浪猫,它就是睁着迷魂似的绿色双眼,蹲坐着盯着唐先生。而唐先生为了怕猫的毛沾满他的布料,也特地用一块一看就知道是上等的布,替它铺了一个特别的观众席。

唐先生看猫的眼神,跟平常的唐先生完全不一样。我和哥都曾经在冬天的夜半醒来,看过母亲以那样的眼神为我们塞被窝。


就这样,直到某一天唐先生急急地跑到我家跟我们两个人说,猫咪不见了。住在天花板上的猫,几乎鲜少开门的唐先生的西装店,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猫咪离开了。多数邻居第一次听说唐先生家有猫,多半这样推测着。但唐先生不认为猫咪会离开,它一定在天花板的某处,发生了什么事。

我跟哥知道唐先生跟猫的感情,也不认为猫就会突然这样离开。但是猫如果还在天花板,就不能说是“不见了”,只是“暂时找不到”。所以我和哥商量以后,决定暂时不理会唐先生的固执讲法,由我和我哥哥将商场的孩子组织起来,分头去找猫,这样一来,就等于公布了唐先生家里有一只猫的秘密。我哥宣布了这次的任务,叮咛特别是像天台的广告看板,和二楼延伸出去的招牌那些人比较少走,而猫却特别喜欢的地方,一定要彻底搜索。我请唐先生再去买了鸡腿,剪成鸡肉丝放在家门口,并且建议他把门打开。不过唐先生不同意把门打开,他认为猫如果还在屋子里的某处,万一把门打开猫却跑出去了不就糟了?

不过唐先生再怎么努力用剪刀发出声响,踩着针车,猫就是没有从天花板探头出来。唐先生因此渐渐心浮气躁,我听出那个剪刀的音乐已经和本来完全不一样了。这样即使猫听到了可能还是不会出来。

寻猫的工作一直到了晚上九点,这是商场孩子通常会被叫回去睡觉的时间。而我和我哥则乖乖回去,假寐了一段时间以后,凌晨趁我爸妈睡熟,又偷偷地溜了出来,继续帮唐先生找猫。我不知道你的想法,不过我想如果要认识商场的话,一定要经历、眼见过寂静的、空无一人的商场。那时候所有的商店都已经关闭,商场会显露出某种本质性的风景。两头都发黑的日光灯,漆不均匀的蓝色铁门,挂在外头晒的衣服,满地的烟蒂,城市晚上的凉风……我和哥走在这样的商场里,学着“猫咪呀”特殊的叫声,希望它的白色身影,能从哪一个黑暗的角落走出来。

我们以第五栋为圆心,绕了商场一圈回到家,在走天桥的时候,不知不觉两个人竟牵起手来,默默地分享着彼此的恐惧。因为在黑暗中,我和哥都觉得有什么人在哪里看着我们。我们牵着彼此手心发汗的手,才能抵抗那个什么。

回到唐先生的西装店门口的时候,我们发现木门上的毛玻璃还透着暖暖的黄光。唐先生还在用剪 J 呼唤“猫咪呀”,还是在做西装?不,声音完全不同,那比较像是钝器正敲击着木头的声音,我和哥互望了一眼,觉得心底有点害怕,就赶紧打开我们家的铁门回被窝睡着了。

隔天早上上学的时间到的时候,我跟哥都疲累不堪。吃完早餐走出家门,却发现好多人聚在唐先生的西装店前面。小木门被拆下来放在一旁,仔细一看,店里的天花板也不见了,一块一块板子都被敲了下来,剩下骨架。令人惊讶的是,连木板隔间都被敲掉了。毫不夸张,唐先生的西装店除了工作台、缝纫机、那一捆一捆的布以外,能够藏匿微小物事的空间都一一被瓦解。不过书架和书架上的书还在那里,整整齐齐排成一排,只是如此一来,那排书反而变成很难理解的存在了。几件做好的西装挂在墙上,我认得其中一套鼠灰色西装,是唐先生说要做给自己穿的。“我走的时候穿。”唐先生说。

瘦得像没办法穿上任何西装的唐先生坐在工作台前,看起来累坏了,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失去了判断力。拿着剪刀像要演奏什么音乐一样,自信满满的唐先生,仿佛已经是四十年前夏天的事了。裁缝剪刀孤伶伶地摆在一旁,没有猫咪看着它。


我听着他的故事,好像坐在古早戏院的最后一排,看着画面会闪烁跳动的电影一样。我想着小时候是不是跟他玩过那个搜集布料塑胶牌的游戏?印象中我们这栋的孩子也是会搜集那塑胶牌的,不过我一个图案都想不出来。

“一直到商场拆了,那猫咪都没有再回来吗?”

“嗯,没有再回来。”他说。“然后,唐先生隔年就死了。”这个我们童年时叫他“臭乳呆”,现在叫 Ray 的我的童年伙伴,我从他身上看到自己身体也在衰老的样子。

“不过很高兴有机会能把这件事讲出来,我一直觉得,这件事里头有什么给了我一些改变似的。”

“对了,唐先生留下来的东西呢?你记得后来怎么处理吗?”

“嗯,因为他没有留下什么遗嘱,所以里面的东西大部分都连同遗体火化了,我记得我爸当时帮他把书装箱,又放了几本他没有读过的,一起交给殡葬人员。”Ray稍微沉默了一下,说:“也许跟这件事不相干,不过我想讲讲也好,你随便听听。后来我爸就外遇了,我一直不懂,一个卖旧书、肥胖,每天流汗流个不停的胖子,为什么也有人会爱上。不过我妈真的沮丧很久。后来她把每一本书都卖掉,改卖牛仔裤。”

这部分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评论了。我仔细回想故事里的每一个细节,突然想起一个关键词没有出现。

“可是,你讲了天花板上的猫,也讲了唐先生的西装店,却没有提到魔术师?你记得我一开始的时候,就说是要问你有没有什么关于天桥上那个魔术师的故事吗?”

“真的耶,真的好像完全没有提到魔术师呢。”Ray 看着我说,“这样有关系吗?”

“没有关系。”我用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说,“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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