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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没有,这里也没有。”婴宁大声嚷道。

“那你去西边的柜橱里再翻翻。”玄穹有气无力地躺在榻上,一缕雷击过后的青烟,袅袅从发间浮起。

谁能预料,那坚不可摧的艮土圈,在紫磨石棱精面前居然比一张纸还薄弱。玄穹猝不及防,接了这件宝贝,遇财呈劫的命格当即发作,连动用脖子上的那一枚古钱都来不及,一个天雷就劈砸下来……

于是搜寻玄清秘册的任务,只能暂时交给婴宁。婴宁自知理亏,只好像丫鬟一样被玄穹吆喝着使唤。她在俗务衙门里前前后后翻了好几遍,却一无所获。

“你这里也太乱了,衣袍靴子到处乱扔,跟我姑姑家差不多了。哎,桃木剑你怎么倒着放?多伤剑尖啊。”婴宁找得心浮气躁,一脸不耐烦,“这个玄清,到底把秘册藏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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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意思是纵然出身污秽,心志依旧清高不改,哎,这听着怎么像是说我呢?”

“难道他把秘册藏在厕所里了?先说好啊,打死我也不去捞,要去你去!”婴宁警惕地抖了下耳朵,一脸嫌弃。

“哎,你……你快给我拿条浸水的布巾子来,让我再清醒清醒……”

婴宁“哼”了一声,到底还是转去后堂了。玄穹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花板陷入沉思。

俗务衙门里里外外他都熟悉,实在不像有藏秘册的地方。玄清说这句暗语只有继任者能领悟,那么一定有些信息,只有继任俗务道人的人才能掌握。可这些信息是什么呢……他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这时婴宁从后面喊道:“布巾子倒是有几条,全是没洗的,泡在盆里几天都快臭了,你这人过日子真邋遢,怎么不学学人家玄清,把家里整理得清清爽爽?”

一听这话,玄穹脑海中“轰隆”一下,仿佛被玄雷劈中一样————对啊,玄清有洁癖和强迫症,衙门里面文书、衣着、器物分门别类,归置得清清楚楚。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玄穹反复念叨了几下,忽然从榻上跳起来,谁知双腿一软,摔倒在地,疼得哎哟直叫。

婴宁赶紧把他搀起来:“你是被雷劈傻了吗?”玄穹龇牙咧嘴道:“快,扶我出门。”

“去哪里?”

“你问的工夫都到了,就在门口!”

玄穹被婴宁扶着,一瘸一拐到了门口。婴宁正在纳闷,他径直走到告示牌前,伸出手去,把上面乱七八糟的贴纸哗啦哗啦都扯下来,很快露出底下的木板。玄穹敲了敲木板,似乎是空的,示意婴宁用尾巴去砸。婴宁一脸莫名其妙,但到底还是一甩尾巴,狠狠撞了上去。

别看她平日爱用尾巴扫玄穹,但都没用上真力,如今用力一扫,告示牌轰然坍塌。玄穹跳着过去,在那一堆断烂残木之间,很快翻出一本装帧朴实的小簿子。

“还真找到了?”婴宁惊讶地瞪大双眼,这也太简单了吧?

“这要靠脑子,而不是蛮力。”玄穹用手指点了下脑袋。婴宁的大尾巴恶狠狠地砸了过来:“哼,还不是靠我的蛮力才打破木牌?快说啦,你怎么知道在这里?”

“玄清说只有继任者才能领悟,显然是暗示秘密一定藏在与衙门相关的地方;再看那句暗语‘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秘册藏的地方,应该是一个玄清觉得属于‘淤泥’的地方。”

一个有洁癖加强迫症的道士,最不能忍受的是什么?是脏乱。整个俗务衙门最脏乱的地方是哪里?只有门口的告示牌。

桃源镇的居民们,天天在上面乱贴东西,清不过来,玄清对此一定极为痛苦。秘册藏在这里,真可谓是“出淤泥而不染”。谁能想到,如此重要的秘册,竟然就明晃晃立在衙门门口?

破解了玄清的暗语,玄穹躺回榻上,拿起秘册一页一页翻过去。婴宁想起还没找到干净布巾,转了一圈,在旁边椅子上搭的衣袍里,拎起一根布腰带,歪了歪头,然后去泡水了。

秘册不长,里面记载了玄清关于逍遥丹的调查资料。他也认为,逍遥丹很可能是在桃花源炼制的。可惜关于逍遥君的身份,大部分信息都指向那只飞蛾精,如今已没什么用了。

眼下三位真人正在紧锣密鼓地疏散桃源镇居民,玄穹最想要知道的消息,是神荼阵眼的位置。只有确定它在哪里,才能挖出逍遥丹的炼制地点——而这一点,玄清帮不上什么忙。

玄穹也能理解,玄清没有明真破妄的体质,凭他一个人不可能发现镜湖真相,可不免有些失望。他一页一页翻过去,忽然发现末尾附了一份账本,里面抄录的,居然是凌虚子丹房半年的进出。

这可有点古怪了,玄清为何无缘无故去查凌虚子的账?玄穹细细读过一回,发现没什么出奇的,上面显示丹房每个月平均利润是三百四十两,相当丰厚,让这个穷道士眼热不已。但……玄清查这些做什么?

婴宁殷勤地把浸了清凉井水的腰带叠了一叠,搁在他额头上。玄穹觉得脑袋稍微清楚点了,翻覆看那账本,忽然注意到背面有一行淡淡的墨迹,应该是玄清额外添加的:“三元龙涎丹每粒二十两。”

“好贵啊!”玄穹的心脏猛地被扯了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人家吃一粒,顶他小一年的道禄。

他记得凌虚子说过,毛啸天生多病,要每天服食三元龙涎丹,这东西凌虚子炼不了,只能从西海龙宫那里买。这么算的话,毛家每个月光是买三元龙涎丹,就要花费六百两,而丹房收入只有三百多两,亏空十分严重。毛啸的年纪差不多十五六岁,凌虚子这些年亏空的银子,可是个极大的数目。

可玄穹和凌虚子接触了几次,发现毛家并不窘迫。毛啸日常在心猿书院里,挥手就能买雪莲蛛丝帘,天生富家子弟作风。毛家的开支与收入,明显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缺口。再联系到他炼丹师的身份,不能不有某种联想。

玄清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所以才特意写在秘册里。可惜后面爆发了穷奇事件,他再没机会深入调查。

想到这里,玄穹把秘册收起,把腰带扯下来,从榻上晃晃悠悠站起来。婴宁讶道:“你……你还没恢复,这是要去干吗?”

玄穹道:“反正我已是待罪之身,功德肯定要被扣光的,不如搏上一搏。”婴宁拍手笑道:“小道士口是心非,明明是要去救人,却还把银钱挂在嘴边。”

“我可没那么高风亮节啊……”玄穹苦笑,“当初在紫云山中,天蚕茧里藏着胡蜂精,我不戳,大家都要死;我戳了,大家都活,我也能活,最多挨几句骂。我为了保命,两害相权只能选后者。如今又遇到这样的局面,形势逼人,我只能再去戳一次茧子。”

“那这一次,你必须带上我!要戳一起戳。”婴宁提前一步移到门口,神色坚定。

玄穹正要拒绝,婴宁握住金锁,难得露出恳求:“我在桃花源里一直找不到机缘,也抓不着心魔,再这么下去,可就一辈子都得戴着这个锁头,再也摘不下去了啦。”玄穹见她神色恹恹,拍拍狐狸脑袋道:“不至于,不至于。我不是说过嘛,心魔一去,金锁自解。”

婴宁低下头去,却突然“咦”了一声,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

玄穹心中突生警兆,只见婴宁手里是刚才那一条浸了水的腰带,反面弯弯绕绕,还残留着粉红色的符咒,只是模糊不清。她刚才只顾照看玄穹,没留意这些,如今眼神狐疑:“这不是我们青丘的符咒吗?为什么会在你的腰带上?”

玄穹忙道:“我们道门也有符咒啊,凭什么说是你们青丘独有的?”婴宁把腰带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这是我姑姑用的胭脂的味道。”玄穹还没想好怎么圆,婴宁心思已先转了好几十圈,瞳孔骤然一缩:“监锁人?姑姑让你当我的监锁人?这是开锁的符咒!”

玄穹暗叫不好,他本以为这东西写在腰带反面,婴宁怎么也发现不了,可人算不如天算,自己怎么就糊涂到让她去找布巾擦脸呢……婴宁浑身的火红软毛“唰”地全竖起来了,气得直哆嗦:“你骗我!一直都在骗我!亏我之前跟你说了那么多金锁的事,你却装作局外人一样!”

“我没骗你,是辛十四娘不许我说……”玄穹试图辩解。

可这一下,让婴宁更生气了:“哼,原来你们都是一样的!只当我是个闯祸精!从来不肯信我!”婴宁的声音越来越大,泪水夺眶而出。玄穹正要开口,婴宁竖着毛,口中连珠似的喊道:“你们总怕我驾驭不了力量,不肯解开封印;可不给我解开,我怎么证明我行不行?长老是这样,姑姑是这样,现在连你都是这样!”

玄穹咳了一声,伸手说其实吧……婴宁后退几步,一阵冷笑:“我就知道!你这个臭道士,从来只当我是个恃宠生娇、只会添乱的大小姐。什么心魔?你们才是我的心魔!”她跺了跺脚,一瞬间变回原形,“嗖”一下子跑掉了。

玄穹呆了呆,懊恼地挠了挠头,嘟囔道:“你倒是听我说完呀……”可眼下没时间去哄小狐狸了,他只好叹一口气,披上道袍和黄冠,一瘸一拐离开俗务衙门。

此时整个桃源镇都陷入一片混乱。三位真人发布的疏散命令十分突然,语气又很严厉,让居民们有些措手不及,到处都是人和妖怪跑来跑去,活像个被烟熏的蜂窝。

一路上,不停地有妖怪喊住玄穹,问他怎么回事。玄穹无心解释,只说大家要遵从道门命令。他很快来到敖休的府上,只见一群扈从正在闹嚷嚷地从里往外搬东西。龙府里的珍奇太多,里里外外已经堆了几十箱。

敖休正在指挥扈从,忽然看到玄穹来了,先是一喜,左右看了两眼,压低声音道:“道长,我可什么都没看见,你跑你的……”然后偷偷塞过一把珍珠。玄穹板起脸来:“你是让我死,不用这么破费。”敖休赶紧赔笑道:“吭!我忘了道长清廉,才不会被财物迷惑,等我送两个姬妾过来伺候。”

玄穹看看府邸门口堆积如山的行李,眉头一皱:“道门只让疏散,你搬家做什么?”

敖休道:“不瞒道长说,这一次我立了功劳,道门把消息送回龙宫,我爹大喜,准许我回去啦——我爹这是第一次正眼看我,夸我表现出色,简直都不像亲生的了,这都是托了道长的福。”

敖休一对大龙眼眨巴眨巴,玄穹道:“只要你以后别碰逍遥丹,别的我也不奢求。”敖休一拍胸脯:“我已经立下重誓,以后每天只饮十坛酒,只找五位姬妾陪侍,绝不荒唐度日!”

玄穹把敖休拽到一旁:“我如今来,是问你一件事。西海龙宫,是不是出产一种三元龙涎丹?”敖休道:“对,那是我家里特产,道长想要,我给你弄几坛子?寄到哪里?”

玄穹道:“我不是要这个!你们卖给凌虚子是多少银子?”

这可把敖休问住了,他抓了抓龙须,把一个管家喊过来问了句,回答说:“每粒二十两。”

玄穹暗暗点头,看来玄清调查得很准确。他一把抓住敖休胳膊:“你现在帮我一个忙,设法把凌虚子约出来,但不许提我。”敖休一脸莫名,但既然道长有命,也只得遵从。

凌虚子是西海龙宫给敖休找的监护人,他出面约见,一点不难。很快敖休回来,说凌虚子恰好不在家,只有他儿子毛啸在。玄穹看看天色,觉得不能再拖延了,说我去见毛啸也行。敖休跟毛啸关系不错,很快就将这只小狼约到了一处僻静地方,距离心猿书院不远。

毛啸刚刚站定,就看到那个额前飘着一缕白毛的小道士阔步从拐角走出来,脸色不由得一变。

“毛啸,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玄穹踏前一步。毛啸下意识地龇起牙呜呜了一声,脖颈上的毛都竖起来了。旁边的敖休喝道:“吭!道长问你话呢,好好回答!”

龙威天生可以震慑群兽,毛啸又靠西海龙宫的丹药吊命,他只得敛起凶性。玄穹没时间绕圈子,直截了当道:“你父亲凌虚子,可能涉嫌炼制逍遥丹,道门现在需要知道他在哪里。”

毛啸一愣,随即大怒:“胡说八道!我爹是正经道门授权的丹师,你就算是道士,也不能信口污蔑!”玄穹一把抓住他的颈毛:“你每日吃的三元龙涎丹,一个月要六百两开支,你爹炼丹一个月的收入只有三百多两,哪里来的那么多银钱填补亏空?”

毛啸梗起脖子:“我家有祖产不成吗?”旁边的敖休听到玄穹的指控,也有些骇然:“道长,道长,不是我包庇啊,凌虚子这人虽然絮叨,可人品还是不错的。他如果偷着去炼逍遥丹,那也得先孝敬本太子这边才……”

玄穹和毛啸同时瞪了他一眼,敖休讪讪闭嘴。玄穹继续道:“你自己家的事情,你自己最清楚。凌虚子日日给你服食三元龙涎丹,还供你吃喝玩乐,难道你从没怀疑过,家里的银钱是从哪里来的?”

毛啸怔了怔,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

玄穹叹了口气,这位大少爷真没关心过自己爹是怎么赚钱养家的,觉得银子都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他态度愈加强硬:“毛啸,我明确告诉你,你爹为了保你的命,可是付出了太多心血,甘愿为西海龙宫打杂,甘愿日日炼丹炼到头秃,甚至……”他停顿了一下,厉声道,“不惜铤而走险,去沾染逍遥丹这等危险的物事。”

“你又没有证据……”毛啸一怔。

“所以我才来问你啊。”

毛啸气得笑起来:“如果真如道长所说,我爹为了我做了那么多事,我为什么要出卖他?”

不料玄穹声音比他还大:“这不是出卖他,而是救他。你知道逍遥丹害了多少人?前不久,波奔儿灞家的娃娃,差点被一个食丹徒吃掉,还有之前青丘的沐狸、银杏仙……就连敖休也差点沦丧————如果这些丹药是你爹炼的,这是多大罪过?”

毛啸再如何凶暴,也只是只小狼而已,被玄穹这么当头棒喝,半天方嗫嚅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没证据。”

“你也听到疏散的消息了吧?我告诉你,这次疏散,可能整个桃花源秘境都保不住,其中原因,与逍遥丹关系匪浅。若你爹牵涉其中,罪过可不只是炼丹那么简单!泼天的祸事!如今还是俗务道人来询问,等到护法真人来过问,你可就没有任何机会了!你这个当儿子的,难道忍心看着自己的老爹越陷越深,最后被道门送上碟妖台打个万劫不复?”

毛啸不知道眼前这位道士其实是待罪之身,被这么一喝,身形顿时缩了下去。

玄穹语气趁机缓了缓:“你只要说出你爹如今在哪里就行。若他是无辜的,我当众道歉赔罪;若他确有问题,你也算及时举发,将来道门判罚可以酌情考虑——所以你配合道人工作,是最合算的选择。”

毛啸脑子一时间乱成一团麻,不由得痛苦地蹲了下去:“我爹如果真牵涉逍遥丹,那也是为了给我买药啊……我去举报,你们把他抓了,我岂不是就要死了?”

玄穹看了一眼敖休:“我可以做主,让西海龙宫以成本价继续供给你,敖休?”敖休恨恨道:“本太子每次都从银杏仙那儿辛辛苦苦拿货,你爹就在边上看着,可真行啊!吭!———你听道长的话,丹药本太子给你供!”

毛啸还是摇头:“为了自己的性命出卖父亲,总是不对的。”

“毛啸,玄清生前给你专门建过一份档案,把你胎里病的事特别做了标记,叮嘱继任者要额外关心一下。他说你性格虽然偏激敏感,却是个明事理、知分寸的孩子,若要调解纠纷,务要问明缘由,不可随意定性。”

“玄清”这个名字,似乎带有一种法力。毛啸怔怔听着,两只狼眼竟开始流出泪来。玄穹道:“他正是因为逍遥丹而殉道,你……是要辜负他吗?”

这一句话,终于打破了毛啸的心防。小狼仰起脖子长啸良久,方才哑着嗓子道:“我爹每隔三日,总会去镜湖附近的草还坡,说是去采集那里特有的地煞草。我说过几次想去看看,他都不许,说那里阴冷,怕我受了风寒……我……我只知道这些了。”

玄穹点点头,拔腿就要走。毛啸一口叼住他的袖子,乞求道:“道长,道长,若我爹,若我爹他……你可要救救他……”说完胸口起伏,喘息不定,竟像要发病似的。

玄穹叹了口气,冲敖休使了个眼色。敖休毫不客气地酝酿一口龙涎,直接喷到小狼脸上。毛啸双目一阵迷离,四肢伏地蜷起身子,似乎好了一点。他吩咐敖休看好这只小狼,然后转身离去。

草还坡是桃花源北面一处阴森的所在,地陷卑湿,坟冢遍地。早年道门开发秘境时,把历代失陷在里面的尸骨,都收殓于此。等到妖怪们迁居至此,居民去世后也大多下葬在这里。久而久之,这里的气息愈加阴沉,地煞汇聚,也滋养出了一些偏阴的草药。

玄穹走在坡下,前方老果双翅伸展,不时张开嗓子张望四周,一脸晦气。这老头本来收拾完家当,准备先跑了,不料玄穹上门二话不说抓了他的壮丁。草还坡范围太大,有了老果的无声声波,可以探查很多隐蔽之处。

“您说这桃花源住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疏散呢……”老果一边四处打声波,一边絮絮叨叨。玄穹无心给他解释,只是敷衍道:“云天、云光、云洞三位真人一起做的决定,我也不知道。”

“那就应该听真人的,赶紧离开呀,还在这种鬼地方转悠干吗?”

“你一只蝙蝠精,还怕坟地闹鬼?”

玄穹嗤笑道。

“小老是活的,活的谁不怕死的?”老果哼唧哼唧,忽然头一歪,“好浓的海腥味啊。”

玄穹一听,精神一振,闻到海腥味,说明距离目标不远了。他问老果哪里传来的,老果瞪着眼睛:“不是哪里,是到处……到处都是海腥味。”

玄穹再一分辨,脸色大变。这说明云天在镜湖上施展的临时封印,快要阻不住蜃气外溢了,形势更加紧迫。他对老果一挥手道:“算了,你就探查到这里吧,赶紧回桃源镇,还能赶上疏散。剩下的,我自己来。”

老果愣怔片刻,忽然开口:“道长,你这次怕是私下行动吧?”玄穹眉头一皱:“你胡说什么?”老果道:“小老只是瞎,可还没聋。桃源镇的疏散,是云洞真人在负责————哪有真人在后方管民政,却让一个道人到这么危险的地方侦察的道理?”

玄穹还没想好说辞,老果忽然咧开嘴,露出个难看的微笑:“当年玄清道长,也曾私下里借调过我一次,去棘溪那边查访。他和你风格不同,可小老心里清楚得很,其实你们都是一类人,都是用了心思在做事。所以道长这么做,一定有你的道理,不必跟小老解释。我还撑得住,咱们再往深处找找。”

玄穹沉默了一下,额前白毛飘忽:“也好,你若觉得受不住了,不要逞强。”然后把坎水玉佩挂到老果身上。

他们慢慢深入到草还坡的深处,这里温度陡降,阴气弥漫,而且海腥味越发浓郁。老果明显飞得有些吃力了,眼神也渐渐有些迷离。坎水玉佩只能清心,却没有破妄之妙。玄穹正要劝他快快退去,老果却突然张开嘴,朝着某个方向拼命吐出一团声波:“那边……那边有异常……”

玄穹目光一凛,让老果赶紧撤离,然后收回玉佩,提着桃木剑走过去。

这一带的坟冢明显变多,而且多是平地起一个硕大的坟包,无碑无围,大概是早期桃花源误入者的群葬之地。阴森的雾气缓缓在坟包之间流动,遮蔽了坟包轮廓,看上去好似不祥的群兽匍匐在阴煞之中。每一处坟头,都被腐黑色的剑形草叶覆盖————这应该就是凌虚子要采的地煞草。

但老果说的“异常”,绝非这种。玄穹继续深入,绕过不知多少处坟包之后,赫然发现里面矗立着一座高大的丹炉。这丹炉有三丈多高,四灵通风,上有饕餮纹路,通体赤红碎金,品级比帝流浆飨宴上用的那一尊,要高出很多。

丹炉之下,有熊熊大火烧着。可因为草还坡这里特殊的环境,火焰被四周的阴寒约束在丹炉下方,无法外溢,而烟火也被雾气所中和。要隐蔽炼丹,这可真是个天造地设的好地方。

而此刻站在丹炉之前正在施法的,正是那一只谢顶的老狼。

“凌虚子!”玄穹跳到空地上,大声喊道。

凌虚子缓缓转头,一看居然是俗务道人现身,狼眼陡缩,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不过这老狼并没惊慌失措,两只爪子依旧有节奏地掐诀作法。玄穹开始以为他要反抗,再仔细一看,发现他是在徐徐把灌注在丹炉内的法力撤回来。

待得所有法力被收回之后,丹炉之下的火焰悄然熄灭。凌虚子这才从容开口道:“丹药炼制,讲究阴阳相济,不可突然撤力,否则有爆炸之虞————这是我们丹师的脸面问题。”

玄穹道:“你都偷偷炼逍遥丹了,还说什么脸面?贫道既然追查到了这里,就不必多说什么了吧?”

凌虚子平静道:“不错,事已至此,辩解也没意义,不如省掉无谓的口舌。我束手就擒,但请道长容我把东西收拾一下,不可留下一堆半成品,教世人误会我丹术不佳。”

玄穹点头:“丹药是证物,你别碰,其他的收拾干净,省得我整理了。”像凌虚子这样的丹师,多年沉浸丹道,根本没有斗战之能。玄穹也不怕他做什么手脚。

凌虚子大袖一摆,把丹炉以及相应器具一一收起,一丝不苟,丝毫不慌乱,就像是一位给学子展示炼丹流程的老师。玄穹在旁边看着,心中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这家伙太平静了,简直像是一直等着道门来抓似的。

待得器具收完,凌虚子转过身来,任凭玄穹用捆妖索捆住自己,这才淡淡问道:“不知道长是如何追查到我的?”

“是毛啸说的。”

凌虚子先是一怔,这个答案完全出乎意料,可随即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也好,也好。至少可以保住他自己。”玄穹见他误会,替毛啸多解释了一句:“你儿子是担心你越陷越深,最后万劫不复。他不是出卖你,而是希望我来救你。”

“甚好,甚好。我自己勘不破这个迷障,倒要让毛啸那小子来棒喝,真是造化使然。只是这孩子接下来的路,可怎么走才好……”凌虚子苦笑一阵,忽又露出忧色。玄穹知道他担心什么:“我已经跟敖休打过招呼。三元龙涎丹,他会以成本价,继续供给毛啸,你不必有后顾之忧了。”

凌虚子闻言,顿时有些失态,喃喃道:“敖休居然肯帮忙?”玄穹道:“那家伙和从前不太一样了,何况还有我盯着呢。”

一听这话,凌虚子整个身体骤然松弛下来,鬃毛根根趴伏,仿佛肩上卸去了一座山峰。

“自从那日你问我炼丹之法,我就有些心惊肉跳,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自从开始干这个营生,我就知道不是正道,可为了犬子的性命,实在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硬熬着。这哪是我熬炼逍遥丹啊,分明是逍遥丹熬炼我,我没有一刻可以弛然而卧,永远心惊肉跳,连狼毛都掉得精光……如今至少……至少犬子无恙,我也得了解脱,多谢道长成全,多谢。”

凌虚子双目通红,也不知是熬夜烟熏的还是被蜃气影响的,说着说着,垂下头去哽咽起来。这只谢顶老狼,这么多年来,终于获得一刻的心神放松。

玄穹心中暗暗感叹,本因执念,一成心魔。凌虚子一心为了儿子性命,当初失足是缘于此,如今认罪也是缘于此。不知为何,他心中忽地想起那只小狐狸来……如果她还在身旁,大概也会有一番议论吧。

他定了定神,对凌虚子道:"你若真感激我,就老老实实说出真相。蜃气深藏在湖底,你一只狼妖,没有明真破妄的体质,没法下去采集,是不是还有个合作者?"

凌虚子一时很是惊讶:"道长果然查得仔细,不过我与他并非合作关系,而是被他胁迫,参与其中……"

玄穹道:"那个人,有明真破妄的体质,所以可以去镜湖里面收集蜃气,对不对?"

凌虚子老老实实道:"镜湖之下,有两处阵眼,分别被神荼和郁垒两棵桃树镇压。郁垒阵眼的位置,最宜采蜃气。但蜃气极易消散,无法远运,所以要把搜集起来的蜃气,运至神荼阵眼,先凝炼成丹坯,再运出镜湖,送到草还坡这里,我再做进一步炼制,最后交给逍遥君,在棘溪开炉焖烧,直接发卖出去。"

"这个采气之人,才是真正掌控一切的逍遥君吧?"

"不错。但他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总戴着一副蚩尤面具。当年我来草还坡采地煞草,他出现在我面前,许下重利,那时毛啸这孩子病情反复,我急于赚钱,便只好答应合作……"

"所以神荼阵眼到底在哪里?"这是玄穹最急于知道的。不尽快将阵眼修复,镜湖封印就要崩塌,桃花源秘境就要完蛋。

"就在镜湖三……"

他话没说完,玄穹心头警兆大起,下意识往后一跃,只见一个巨大的阴影拍动双翼,陡然出现在草还坡上空,张开大嘴,活活把凌虚子一口吞了下去。

玄穹惊骇莫名,穷奇怎么就这么巧出现在草还坡?不,不对,不是巧合,它突然冒出来,就是为了吞噬凌虚子灭口!

也就是说,真正的逍遥君一直在暗中窥伺。

玄穹冷汗"唰"地就下来了。他在郁垒阵眼里法符与法宝尽出,也只是勉强挡了这上古凶兽十几息,最后还要靠云天真人才把它吓走。如今在这么偏僻的草还坡,只怕凶多吉少。

穷奇吃掉凌虚子后,毫无延迟,立刻掉头冲他扑过来。玄穹双手一搓,攥出一团本命离火,兜脸就要砸过去。穷奇依稀记得这个小东西别的不行,唯独放火有点犀利,身形顿时一滞。玄穹趁这机会撒腿就跑,穷奇低吼一声,再度扑过去。玄穹再次转身举起离火,穷奇只得又一次调整姿态,谁知那小东西还是虚晃一枪,继续向外逃窜。

穷奇瞪着猩红色的双眸,沉沉吼了一声,双翅一振,身体几乎和声音同时抵达玄穹身前,粗壮的前爪直接挠了下去。玄穹一见来不及吓唬它了,不得不把那一团火奋力扔出,直接噗一下砸在它鼻头。熊熊的离火放出耀眼光芒,烧得穷奇痛苦地"嗷"了一声。它拼命晃动脑袋,把这一团火甩在地上,然后狂怒地咆哮了一声,将空气都震动出了波纹。

"坏了,我成黔之驴了!"

玄穹冷汗狂冒,这下连最后的威慑手段都没了。他脚下一软,心里涌起绝望:算了,算了,尽力了,往好处想,至少下辈子可以摆脱"遇财呈劫"这种命格了……他闭上双眼,等待凶兽冲上来吞下自己。

可就在这时,玄穹听到一声娇叱,头顶吹过一阵劲风,几乎要把黄冠吹掉。他连忙抬头,却看到一个火红色的影子飞过去,撞在了穷奇的额头之上,中断了它咬向玄穹的动作。可穷奇挟来的风势实在太强,玄穹一下子还是被高高吹起,然后重重落下——幸亏道袍钩在一棵桃树上,把他堪堪吊住,否则铁定摔死。

婴宁?她不是负气跑回洞府了吗,怎么又跟到这里来了?玄穹头晕目眩,被强烈的杀气压迫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有余力抬起眼皮,看向半空。

只见婴宁此刻化出原形,一只小狐狸双目赤红,龇着尖牙,那一条火红色的狐尾在半空极速摆动,如烈焰跳动。

穷奇被挡了一下,心中不爽,抬起巨爪就挠了过去。谁知狐狸动作极为灵活,左右跳跃,霎时化为一片残影,围着穷奇滴溜溜地转悠。玄穹在下面大为着急,她与穷奇体量差距太大了,只要一下失误,就会受重伤。

可他忽然发现,婴宁的狐狸尾巴一直在摆动,速度越来越快,看起来竟像是……竟像是两条。

不对,不是残影,就是两条!

玄穹想起来,他初访明净观时,云光抓住没有路引的婴宁,她也是这种反应——应该是狐妖的某种蓄力动作。很快两条又发生了变化,从中间又分出了第三条!而婴宁的身躯,也随风涨大了几分。

婴宁化出三尾之后,冲穷奇挑衅似的"嗷"了一声。穷奇不甘示弱地反吼了一嗓子,一抖鬃毛,就要飞过去。玄穹知道这畜生有种能力,可以瞬时提速,急忙要开口示警。谁知婴宁的三条狐尾抖了几抖,三股青色虚光兜头罩在穷奇硕大的头颅之上,它的两只兽眼一下子陷入茫然,动作也随之停止。

"哼哼,它现在陷入我的幻术之中啦!"

婴宁浮在半空,她的声音不再是清亮童音,而是更加成熟的醇厚嗓音。玄穹仰头想要说话,却被妖气压迫得发不出声音。婴宁狐吻一翘:"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已经受够了你们。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从现在开始,我想要怎样就怎样!"

可惜她话音刚落,那边穷奇的双眸已恢复了凶性,大口一张,吐出一团带着腥味的黄烟,黄烟滚滚而上,硬是把三尾虚光反推了回去。婴宁大怒,顾不上嘲讽玄穹,拼命催动三尾发出更多青光,跟黄烟展开了一场拉锯战。

两边互不相让,妖气勃发,让夹在中间的玄穹几乎快要窒息。他口不能言,只得拼命挥动四肢,又像是害怕,又像是在对婴宁比出什么手势。

"笨蛋小道士,你不要劝我走了!快解开金锁!这是我们唯一胜利的机……"她一边抵住黄烟,一边侧觑一眼,登时遍体生寒——那小道士被道袍倒钩在树枝上,四肢舞动,腰间却空空如也。

"腰带呢?"婴宁嘶吼起来。

那腰带上拓着解开金锁的符咒,玄穹怎么不带在身上?难道上次自己因为它骂玄穹,玄穹就气得把它扔了?他怎么这么小气?

一连串疑惑与恼怒,分散了婴宁的注意力。穷奇趁机双翅狠狠一扇,两团腥风平地涌起,又凝为一只巨爪狠狠拍下来,直接把婴宁的青光拍散了。

婴宁猝然吐出一口鲜血,身子从半空朝地上歪歪坠去,口中不忘悲鸣:"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穷奇一振翅膀,闪身而至,冲着她的咽喉咬来。

婴宁知道自己必然无幸,索性不去抵御,勉强分出一条狐尾把桃树扫倒:"小道士,快逃吧!"

玄穹一骨碌落在地上,顾不得浑身剧痛,咬破中指把血洒在桃木剑上,怒掐一个法诀:"敕!"然后并指一刺。只见桃木剑通体冒出烈焰,循着指尖指示飞射而出,化为一支离火大箭,噗一声狠狠扎进穷奇的右眼。

只听穷奇"嗷"的一声发出惨叫,双翅拼命鼓动,急速退到了半空中。那桃木剑以身为燃材,涌出更多离火去烤灼它的眼球,让它不得不伸出爪子来回抓弄。

玄穹软绵绵地瘫坐在地上,面色惨白。这是他压箱底的绝招,一身法力和体力被抽得涓滴不剩,如今连站立都无法维持了。直到这时,婴宁才轰然落地,硕大的狐躯恰好匍匐在玄穹面前。

玄穹勉强爬到狐狸脑袋旁,大声喊婴宁的名字。婴宁勉强舔了舔嘴边的血迹:"反正你也解不开金锁了,还不快走!"

玄穹气得一把抓住她脖子上的金锁,大吼一声:"我早给你解了啊!"

婴宁脖颈不由得抬高了一分:"什么?"

玄穹无奈道:"我当初离开青丘洞府时,你不是跳到我头顶,咬那一缕白毛吗?那时我就已暗念符咒,给你把金锁解开了。你看看,这东西现在根本是虚合的!"

婴宁低头一咬金锁,果然锁舌早已弹松,只是她多年挂得习惯了,从来没往那方面去想。

"你……你怎么刚才不说?!"

"你们俩上来就打,没给我开口的机会啊!"玄穹按住黄冠,哑着嗓子吼道。婴宁一双狐眼定定地望向他:"为什么?"

玄穹头一歪:"我最讨厌决定别人的命运。你若勘破心魔,不解也能成就;若勘不破,我解开又有何用?只要你自家开悟,又何必搞什么金锁呢?"

远处的妖气突然一炽,穷奇把桃木剑的残渣从眼球里逼出来,仰天怒吼一声,四处寻找始作俑者。

婴宁勉强爬起来,朝那边挺直了脖颈,又低头道:"所以,我现在根本没有金锁束缚?"

"早没了!"

"你这个别扭道士,解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害我郁闷了那么久。"

"这种事说出来就不灵了。但我暗示过好几次了啊,心魔一去,金锁自开,心魔一去,金锁自开——什么叫自开啊朋友!"

婴宁的双眼中渐渐升起两团光亮。

"原来是这样……原来我的心魔,就是封印本身。怯于解封,怯于驾驭自己的力量,担心会被大家责难,原来这是我自己设下的束缚。"

穷奇气势汹汹地从天顶压过来,打算一举把眼前这两只苍蝇活活咬碎,可它冲到一半,猝然听到一声细小的"啪嗒"声,似是什么金器断裂。它兽性的直觉,顿时捕捉到一股巨大的危机感从下方传来,血口一张,喷出一口带着浓浓腐腥味的口水。

那口水挟风带雷,飞向那个瘫坐在地上的小小人类,可很快被一条冒着青光的狐尾重重抽飞。玄穹趴在地上,看到许多细微的沙砾缓缓凭空浮起,仿佛被某种潜然膨胀的力量所影响。

玄穹勉强抬起头,看到婴宁的身躯越来越庞大,那三条赤红狐尾高速摆动着,三条先分作六条,随后又分作九条。九条狐尾摇曳相错,恍如孔雀开屏一般,引出九重青光交相辉映,而妖气也随之节节攀升。

穷奇被敌意刺激得低吼一声,抖抖鬃毛,胸腔咔啦咔啦向两侧展开,露出白森森如刀锋般的肋骨长刺,里面无数紫黑色的触手蠕动。它感应到了这个对手的恐怖,需要倾力一搏。

对面的青光越发锋锐,穷奇实在无法忍耐,猛然发出一阵摧山坼地般的巨吼。可这吼声落入九重青光之中,却如泰山之投北海,只泛起一阵波澜,反而让青光大盛。

过不多时,一只有着九条赤红长尾的优雅狐妖缓缓走出光幕。这狐妖身量与穷奇几乎相当,九尾接天连地,妖气深若渊海,脖颈微俯,两只狭长的狐眼定定地睥睨着穷奇。

玄穹目瞪口呆,一句阴阳怪气的话都说不出来。

"朱侠母子、毛氏父子、老果和敖休、徐闲一家,还有十四姑和十三叔,对了,还有小道士你在紫云山的愚行……桃花源中种种生相,有情则有觉,有觉则有缺,多谢大家助我勘破心魔,破境归真。现在轮到我来践行执念啦。"

婴宁的声音宏阔高远,带有重重回音,唯有最后一句流露出些许少女的俏皮。说完之后,九尾中的一尾朝玄穹轻轻一甩。

他感觉到一股强悍而温柔的力量裹挟住自己,朝着草还坡外围飞速退去。眼前的景象在急遽远去,玄穹只来得及看到那一头上古凶兽和一只九尾大妖跃至半空,狠狠撞在一起。

玄穹没有挣扎,他知道自己留在现场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尽早去搬救兵。

那一股力量把他送到数里之外,裹着他轻轻落地。

玄穹沾染了青光之后,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脚下一霎不敢停,朝着桃源镇一路狂奔而去。

云天也罢,云光也罢,哪怕云洞也成,这是道门在桃花源战力最高的三人,只要其中一人去救援,也能帮上大忙。

不一时,玄穹已冲到镇子边缘,先感受到三股磅礴的正宗法力,心中一喜:三位真人似乎都在?这可真是运气太好了。

可下一瞬间,他两条短眉却皱了起来,因为又感受到了辛十四娘的妖力,而且似乎隐隐带有敌意。

玄穹一路跑到俗务衙门,一抬头,看到三位真人浮空而立,辛十四娘和其他几位大妖则在对面,表情都不太好,气氛剑拔弩张,以致周围的小妖和普通人无法承受,无不远远躲开。

云洞最先发现玄穹,徐徐降到地面。

玄穹问:“你们不赶紧疏散,怎么还打起来了?”

云洞连连叹气,说:“云光师弟坚持认为,所有居民要全数撤离桃花源,一个不留;而辛十四娘等大妖觉得,居民们在这个秘境生活许久,贸然全撤,损失太大,可以先退到外围桃林,观望一下形势。”

这两位一个脾气火暴,一个天生自傲,居然吵起来了。

玄穹眼前一黑: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打这种嘴架!

他急切地抓住云洞的袖子:“师叔你快带我上去,我有急事禀报!”

云洞点头,一摆袖子,带着玄穹朝半空而去。

飞到半途,玄穹忽然小声问了一句:“婴宁带去的那一块紫磨石棱精,其实是师叔给的吧?”

云洞“嗯”了一声:“那是玄清的遗物,我感念辛十四娘大圣与他的渊源,送她做个纪念。”

玄穹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再多问什么。

飞到半空之后,玄穹顾不得施礼,抢先嚷道:“穷奇现身草还坡!”

一听这名字,三位真人和一群大妖齐齐朝他看来。

玄穹以最快的语速,把草还坡的事情讲述了一遍,在场之人一时都被这巨大的信息量震得发蒙。

云天先开口道:“凌虚子是在那里炼逍遥丹?”

云光同时喝道:“你不是在衙门待罪吗,为什么偷偷跑出去?”

玄穹左看看,右看看,不知先回答哪一个。

这时辛十四娘伸手把他揪过来:“你把她的金锁解开了?我怎么感觉到那边有一股狐族的力量升起?”

玄穹点头:“婴宁现出九尾法相了。”

辛十四娘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你是为了抵挡穷奇,强行把她的金锁开了?”

玄穹坦然道:“不,其实我当初一离开青丘洞府,就给她解开了。”

“什么?”辛十四娘的毛一下子竖起来。

“因为婴宁需要的不是磨炼,而是信任。”

辛十四娘盯着玄穹,狐尾上下晃动,眼神复杂至极。

这时云天真人拱手道:“眼下可不是坐而论道之时。不杀穷奇,便无法安心处理桃花源的危机。如今既然婴宁小姐破境成就,正是剿灭此獠的最好机会。云洞师兄、云光师弟、十四大圣,咱们事不宜迟,应从速赶去支援!”

辛十四娘担忧婴宁,二话不说,当即现出七尾本相,跃上天空去支援侄女了。

诸真人也正要动身,却看到玄穹挣扎着跟上来。

云光一道雷光打在他面前,喝道:“你闯下大祸,还四处乱跑?给我滚回衙门里待着去!”

说完还瞪了云洞一眼:“你那个艮土圈跟纸糊的似的!怎么就把犯人放出来了?”

云洞还要解释,玄穹却抢先道:“穷奇是标,镜湖是本。弟子现在要去下探镜湖一趟,去找那真正炼制逍遥丹的神荼阵眼所在,才能解决这场危机。”

“哼,你是待罪之身,这么乱跑成何体统?”

“逍遥丹为害甚烈,如今好不容易追查到源头,若置之不理,日后又成大患。”

这一次玄穹的态度异常强硬,“弟子是桃花源的俗务道人,责无旁贷!”

“好大口气,道门除了你就没别人能干了是吗?”

“没错!我不是针对师叔你,在场的所有人与妖,都不如我。弟子身具明真破妄的命格,是如今整个桃花源唯一可以深入湖下的人。”

“你这也太嚣张了!”

云光见这个小家伙纠缠不休,气得要动用天雷。

这时云天赶紧拦住他:“师弟,玄穹说得也没错。镜湖兹事体大,就让他去查一查吧。”

“他刚惹出泼天大祸,你还包庇这小子?”

云天淡淡道:“大祸已经惹出,再惹还能比现在更糟吗?说不定他深入镜湖,把阵眼修复了,桃花源居民就不必疏散了呢,也算他戴罪立功。事急从权哪。”

云光鼻孔“嗤”了一声,冲云洞道:“你是明净观主,你拿主意!”

云洞嗯嗯几声,又忧心道:“我没意见,只是玄穹如今这状况……”

几个人看过去,玄穹如今狼狈异常:

道袍被扯破了一半,桃木剑烧了,黄冠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更惨的是,他体力还好,浑身法力却一点不剩,已丧失了一战之力。

可在场的人只有他有明真破妄的命格,根本没人能替代。

云天还没开口,云洞叹道:“湖下情况不明,你又没时间恢复。这样吧,我授予你正箓用法,可以调动衙门法宝,不再有雷劈之虞。”

玄穹精神一振。

云洞开了这个口子,等于俗务衙门里的法宝,他可以敞开了调用。

玄穹冲进衙门后面,翻箱倒柜了好一会儿,拿了几样东西出来,顺便抬头一看,雷云正满怀希望地凝聚起来。

云洞也顾不上查看,一一给他批了正箓用法,那雷云才悻悻散去,半空中还传来几声似是骂骂咧咧的轰鸣。

玄穹从来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整个人状态缓步回升。

这时云天上前问道:“你说要下湖去找神荼阵眼,知道在哪里吗?”

“刚才凌虚子讲到一半,就被穷奇灭口了,只留下半句‘就在镜湖三’,弟子还没琢磨明白。”

云天皱起眉头思索了一圈,镜湖周围没有带“三”字的地名。

玄穹忙道:“不过弟子能听到刘子骥的呢喃,可以试着听声辨位。”

云天想了想,抬起手臂,有水花洒在半空,勾勒出整个镜湖的地图,其上有五六朵小漩涡正在转动:

“我之前镇伏之时,发现这几个位置的法力流动最为古怪,或许与阵眼有关,给你参考一下。”

玄穹“嗯”了一声,说:“我记下了。”

云天拍拍他的肩膀:“好,我们这边解决完穷奇,立刻就去驰援。你在镜湖下面,千万不要逞一时血气之勇,重蹈玄清覆辙啊。”

玄穹一撩额前白毛:“我学不来玄清的舍生取义,只要对得起二两三钱的道禄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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