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玄穹盘坐于凝思崖的最高处,双手回抱阴阳,下沉丹田,面色凝重地俯瞰着下方的镜湖。浩渺的水面依旧平整,如同一只漠然的深瞳,也凝视着这个小道士。
刚才老果的一席话,无意中触动了玄穹的一丝灵机。
镜湖那神秘的呢喃声,也可以算是一种直入灵台的神通。从前玄穹每次听到之后,都忙不迭地逃离,哪敢回应?既然老果说这类神通的关键在于“有问有答”,那么倘若玄穹主动回应,会发生什么事?
综合之前的调查,玄穹坚信,逍遥丹的炼制地点应该就在镜湖附近,只是藏得隐秘,就连云天真人都窥不破。他手里唯一可能的线索,就只有莫名的呢喃。
偏偏这声音,只有玄穹才听得见,别人都没反应。所以他这次没有惊动云天真人,也没叫婴宁或辛十四娘过来,只身来到凝思崖前,这里听到的呢喃声最为清晰,若是主动回应,效果最好——或者“乐观”点说,风险最高。
玄穹知道,但他别无选择。
本来玄穹已放下心结,打算静候升职。可宁在天这一桩小小的案子,又让他的心境裂开了一个小隙。就算道门抓了宁在天和银杏仙,就算杀了逍遥君,捣毁了帝流浆飨宴,可逍遥丹一定会继续在桃花源和其他地方暗暗扩散,不知还会生出多少祸事。
若自己明知有问题却置之不理,这些祸事迟早都要被老天爷算在自己头上,不知要扣多少功德。所以必须要斩断源头,将逍遥丹的炼制之地挖出来。
玄穹想到这里一阵苦笑,感觉紫云山事件又重演了一次。
“若此事能成,功德足够我飞升好几次了,富贵险中求啊!”
玄穹舔了舔嘴唇,默祈片刻,然后把双眼闭上。这一次他感觉整个人迅速沉下去,随后那熟悉的呢喃声再一次化身为透明触手,在灵台外层绕来绕去:丛素,真芝。丛素,真芝……
玄穹这一次拼命抑制住要逃开的冲动,抱元守一,驱动灵台中的意念,对呢喃声做出了回应。那一瞬间,灵台外侧的障壁倏然松动,那一股呢喃声挟着大量信息冲入脑中,无数人声起伏,无数画面闪变,令玄穹的意识彻底被淹没其中,如同身历其境:
一群秦汉装束的百姓扶老携幼,穿过桃林,深入到秘境之中。他们就在这里定居下来,兴建村落,开垦农田。可位于村子附近的湖泊里,向外弥散出一种气息。村民们闻到之后无不是面露狂喜,享受至极,所有人都沉迷于吸取气息,茶饭不思,病痛不顾,很快就化为遍地骸骨,村落也沦为废墟……
此后许多年间,不断有人进入这处秘境,他们无一例外都被湖中气息所浸染,在极度陶醉的情况下死去。直到有一天,一个渔夫无意中闯入,同样为湖气所惑。不过他身上似乎有别人赠送的法宝,一道灵光闪过,将他传送出去。那渔夫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处避世的恬静村落,到处跟人吹嘘,直到送他法宝的那位道士找上门来,把一缕湖气从渔夫灵台里抽出来……
那位身负桃木剑的长髯道人,闯入桃花源中,飞临湖上。湖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盘旋咆哮,无数湖气如触手一般伸展而出,攻向道人。道人却丝毫不受迷惑,挥剑斩之,很快把触手斩除一空,又朝着湖底最深处飞去……
在幽深的湖底,赫然栖息着一头巨型蛤蜊。这蛤蜊的体形如山峦一般,壳体纹路古奥而玄妙,带着浓郁的洪荒气息,俨然是一头不知修行了多少年的上古蜃怪。它不能动弹,只凭双壳不断张合吞吐,散发出丝丝缕缕的蜃气,融入湖水之中,飘摇而上。那道人想要将其镇压,却根本无法撼动蜃怪分毫,只得先返回湖面……
那个长髯道人在湖上摆下一座大阵,分作两处阵眼,每个阵眼都用一棵参天大桃树镇压,树干上分别以朱砂写着“神荼”“郁垒”。长髯道人施法完毕之后,湖水之上多了一层镜面封印,彻底封住蜃气弥散。桃花源境为之一澄,变成一处普通秘境。而那道人油尽灯枯,在平心观前溘然羽化……
随着那道人的身影消失在大阵之中,玄穹“啊”了一声,额前白毛一飘,三魂七魄这才重新归位,缓缓恢复了意识,脑海中的前因后果,不言而明。
原来在镜湖底下,竟藏着一头上古巨蜃。蜃气最能致幻,从古至今所有误入桃花源的人,都会被大蜃弥散出的气息迷惑而死。那道人显然就是刘子骥,他也是明真破妄的命格,不受蜃气影响,能够入湖探查。但是那巨蜃体形太大,刘子骥用尽手段,也无法镇压。好在这怪天性极静,只待在湖底不会移动,他遂退而求其次,动用镇水大阵,把湖水封成镜面,以避免蜃气外泄,危害人间。
而刘子骥羽化之后,只留下一块石碑在平心观,供后人膜拜追忆。而残魂则坐镇大阵之中,若有蜃气外泄,残魂便会第一时间感应到,并在附近搜寻同样具有“明真破妄”命格的人,警告他们,尽快处置。
至于玄穹听到的所谓“丛素真芝”,其实是刘子骥的残魂发出的警告:“从速镇之。”残魂本无灵智,只能含混地喊出这四个字,警告蜃气外溢的危险。若非玄穹主动打开灵台,直接读取刘子骥的记忆,凭它自己根本说不清这镜湖的来龙去脉。
既然刘真人发出警告,也就是说,镜湖如今封印松动,有蜃气外泄。玄穹突然意识到,这桃花源里的危机,恐怕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
他正想要把思路理得更清楚一些,屁股忽然感到一阵震动。他一低头,发现是整座凝思崖在摇动。
玄穹连忙从崖上下来,退到百步之外,这才发现凝思崖的形状浑似一根手指。而此时这根手指,正在剧烈的摇动中向下弯曲,仿佛要去点一下镜湖似的。
当崖指的指尖与镜湖表面接触的一瞬间,湖面陡然散出一圈涟漪,似乎不再受镜面封印的束缚。不过涟漪只扩散开方圆三丈,就不动了。从河岸上方望下去,就像一口水井,只不过一圈井壁是水,中间为空。
玄穹正不知所措,耳边再度响起呢喃声,催促他从这个水洞钻下去。玄穹先是一怔,随即有了明悟。这大概是刘子骥提前留好的通道,用来检查位于水下的封印阵眼。
事到如今,已不能退了。他一咬牙,暗掐了一个避水诀,“扑通”一声顺着水洞跳下去。
镜湖的水下十分清冷,黑漆漆的不能视物。玄穹索性闭上眼睛,任凭身体下沉。他能感觉到,周围的水中渗有浓重的蜃气,缭绕盘卷,试图浸染自家灵台,所幸被“明真破妄”的命格所隔绝。
这蜃气自带着一股海腥味道,直入玄穹鼻孔,呛得他有些头晕。巨蜃本是海物,蜃气带着海腥味并不奇怪。玄穹闻着闻着,一个念头突然跃入意识。
逍遥丹里,就带着一缕海腥味,和此时他嗅到的味道近乎一样!
这个发现,让玄穹登时不晕了。逍遥丹和蜃气的致幻作用都很强烈,莫非系出同源?在刘子骥镇压蜃怪之前,整个桃花源本质上就是一粒超大的逍遥丹,可以让进入者陷入幻境。反过来说,所谓逍遥丹,本质上不过是无数细碎的蜃气小粒而已。
他越想越觉得合理——为什么逍遥丹一股海腥味?因为里面的主料就是蜃气;为什么帝流浆飨宴一定要在桃花源里开?因为蜃气要靠近镜湖才能提炼出来。镜湖就是逍遥丹的起源地。
他刚有了这个结论,双足忽然踏在了坚实的地面上。玄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岩洞之中,洞口像被敷设了一层封印,把湖水隔绝在外面,里面没有一滴水,唯见石笋林立,岩壁阴晦,一条狭窄甬道通向远处的黑暗。
玄穹镇定心神,把桃木剑握在手里,顺着狭窄的甬道朝洞内走去。约莫走了两百步开外,手里的桃木剑居然颤动了一下,他再仔细一看,眼前的甬道豁然开阔,形成一片圆形空间。在空间的正中央,赫然是一棵巨大的桃树。
这桃树足有五围之粗,极为高大。可惜树上无花无叶,只有光秃秃的树枝交错屈蟠,如鹿角一样伸展到岩壁上方。玄穹走到近前去,才发现树身正面被削去一大片树皮,形如龛牌,上面用朱砂写着“郁垒”二字大篆。
玄穹在幻觉中曾见过这东西。刘子骥封印镜湖时,挪来了两棵千年桃树,设下“神荼”“郁垒”为阵眼,将自己的残魂寄托于其中,维持封印运作——眼前的显然就是其中一棵。
桃树无烛自明,隐隐有一道流光从树冠中升腾而起,渗入周遭岩壁之内。不过眼下桃树已有些枯朽之相,不复当年的繁茂雄姿。树冠之上,还有一根粗大的断枝,看起来颇为扎眼。玄穹伸出手去,摸在“郁垒”二字之上,明显感觉到树冠的光芒雀跃了一下,心里顿时了悟。
这条通往“郁垒”阵眼的通道,是刘子骥精心设计过的,与外界用蜃气弥漫的水洞相隔。换句话说,只有身具“明真破妄”命格之人,才能进来查看阵眼情况。
这就奇怪了……玄穹记得,刘子骥在平心观石碑之上留下的字样,只警告说封印不可破,对湖底大蜃只字未提。所以几百年来,道门一直以为镜湖的玄异来源是三尸之欲,不知是蜃气所致——刘子骥为什么不把话说明白,却把真相藏在残魂的呢喃之中?
玄穹伸手把“郁垒”桃树上的那一根断枝拽下来,在断茬的截面嗅到一股海腥之气。可见这树枝是人为砍断的,为的是把阵眼所隔绝的蜃气引出来。玄穹目光一凛,蹲下身子,在桃树根部挖了一挖,果然挖出一个小鼎,里面盛满蜃气。
很显然,有人砍下了一截桃树枝,把湖水中的蜃气一点点引下来,聚集在这个小鼎里。
逍遥君把方易草庐设在凝思崖,显然知道“郁垒”阵眼就在附近,难道这套汲取湖水蜃气的装置,就是他设的?可一只飞蛾精要怎么进来?要知道,“明真破妄”这命格,唯有人类才具备。除非那个神秘的方易,也有类似的命格。
种种思绪和猜测,纷沓涌入玄穹的脑海。他双眼一眯,忽然想到,有“郁垒”,必也有“神荼”。在镜湖的某处,应该还有另外一处“神荼”阵眼,那里也许会有更多线索。
他正要推算神荼的阵眼位置,心中却陡然生出一个极度危险的预感。玄穹额前白毛一立,就地一滚,刚刚站立的地方被一只巨爪活活拍碎,“哗啦”一声,碎岩迸飞。
玄穹喘着粗气一抬头,见到一头体如牡牛、头若虎首、背生双翼的怪兽,正气势汹汹地盯向自己。
“穷奇?”
玄穹霎时冷汗遍体。这头上古凶兽,不是和玄清一起被镜湖吞噬了吗?怎么还好好地待在湖底阵眼里?
可眼下顾不得多想,穷奇发出狗嚎一般的嘶鸣,气势汹汹地扑过来。玄穹施展遁法,勉强避开几次攻击,可岩洞里毕竟太狭窄了,根本腾挪不开。
至于靠实力硬拼……玄穹能从这头上古凶兽爪下逃出生天,就算不错了。眼见那利爪再次抓来,玄穹把牙一咬,敛起省钱的心思,一声“敕”喝,把袖中符箓尽数抖出。
他生性小气,遇事能不用符箓就不用。这么多年来,攒了得有二十几张离火符,都贴身存着。眼下在生死存亡之际,玄穹不敢藏私,一袖甩出一连串淡黄色的符纸,哗啦啦一起飞向穷奇,霎时把它周身贴住。
玄穹手指一并,那些符咒同时爆燃,直接把穷奇笼罩在一片熊熊离火之中,它发出凄厉的吼叫。玄穹抓住这个空隙,飞身朝着水洞逃去。他没指望这一招能杀死穷奇,只寄望能阻它一时半会儿,给自己争取点时间。
穷奇被离火烤得十分难受,鼓起双翅,在岩洞里来回疯狂地飞跑跃动,一会儿撞碎石壁,一会儿扫到“郁垒”桃树,搅得飞沙走石,一片狼藉。过了好一阵,它突然仰起头来利爪一拍,直接抓碎了甬道的侧壁,顺着缺口跃入湖中。
一触到湖水,它身上的离火便迅速熄灭。它晃了晃脑袋,看到那个该死的小道士正在不远处的水洞中挣扎,手脚并用,拼命朝湖面上游。它沉沉一吼,又追了过去。
玄穹眼见距离水面还有几丈远,回头一看穷奇的爪子已伸到后背了,叹息一声,仰头大叫一声:“道可道!”
随着声音响起,辛十四娘的眉笔从怀里猛然跳出,浮在半空发出五彩毫光。穷奇晃了晃兽头,正欲绕过去,眉笔却直直刺向它的眉心。笔尖接触到兽身的一瞬间,虚空发出一声狐鸣,软毛四绽,化为五条狐尾,如同一团触手,反向裹在穷奇的头颅之上,彼此纠缠。
穷奇狂性大发,张开大嘴“咔吧”一声,把一条狐尾齐根咬断,剩下四条反而缠得更紧了。
趁着这个机会,玄穹双足猛踏,整个人一下子跃出了镜湖湖面,朝着湖岸飞快地游过去。他初来桃花源的时候,可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在镜湖里畅游。玄穹手脚交替,一口气游出去一里多地,感觉肺部要炸裂开来,眼看快接近凝思崖,却突然心生警兆。
玄穹一回头,只见穷奇已咬断了剩下的四条狐尾,从水洞中气势汹汹地冒出来。它抖了抖身体,水珠四溅,然后翅膀一拍,转瞬便已逼近岸边。
玄穹暗暗叫苦,他手里只有坎水玉佩可以用了。可这玩意儿是用来清心的,砸逍遥君都砸不死,对付穷奇怕也无用。玄穹一咬牙,拿起玉佩正要摔碎,却忽然感应到远处有一阵法力涌动,一抬头,只见一位玄袍道人从镜湖对岸急速飞来,大袖飞舞,把下方水面带起长长的一串涟漪。
云天真人平日就在平心观打坐,与凝思崖恰好隔镜湖相望,一发现这里有事,立刻动身赶了过来。
玄穹松了一口气,赶紧把玉佩揣回去。
那穷奇极为机警,见到云天逼近,双耳一立,冲玄穹不甘心似的嗷了一声,转身就逃。
这家伙最擅长逃跑藏匿,当初几个真人和大妖联手都抓不住它。玄穹见状,急忙对刚刚飞过来的云天喊道:“云天师叔,莫管我,快去抓它!”
不料云天一脸铁青,看也不看穷奇,对玄穹喝道:“你知道自己惹了什么祸事吗?”
这时玄穹才意识到,云天方才飞过来时,下方湖面泛起了一串涟漪——镜湖表面本有封印,按说不该有这种起伏才对。
玄穹脸色“唰”地变得煞白,他不懂封印之事,但大概也猜得出,一定是穷奇刚才一阵冲撞,把阵眼给撞坏了。他再侧耳细听,刘子骥的呢喃已近乎疯狂,可见蜃气泄漏越发严重。
他质问玄穹道:“你自己跑来镜湖做什么?”
玄穹低下头:“我本想去探查一下丹药炼制之地……”
云天怒道:“我不是跟你说了,此事交由护法真人来处理吗?你要查,为何不提前跟我说?”
玄穹自知理亏,可眼下不是要脸之时,急忙先提醒道:“云天师叔,我发现在凝思崖的下方,有一个‘郁垒’阵眼,应该与封印有关!”
云天眉头一皱:“你怎么发现的?”
玄穹说:“我能听到刘子骥的呢喃,借他的残魂打开了一个水洞,得以深入湖底岩穴。”
云天低头一看,那个水洞还依稀可见,正要纵深跃下水洞,却被玄穹拽住:“师叔,这里一般人不能轻下,非得能明真破妄不可,还是我下去看看吧。”
“不可!”云天真人沉声道。
玄穹一怔,危机迫在眉睫,怎么护法真人还要阻挠?
云天沉痛地摇摇头:“玄穹啊,你还没意识到吗?你这一次可是闯下泼天大祸了。若湖面封印维持不住,整个桃花源被蜃气笼罩,会是什么后果?”
玄穹面色凝重。若是那样,桃源镇的那些居民会落得和之前的秦汉之民一个下场。怪不得一贯沉稳的云天为之失态,连穷奇逃掉都顾不上理会了。
他心里大为委屈,谁知道那头穷奇活到了今日,而且还藏在“郁垒”阵眼附近啊?
“弟子正因为知道错了,才要将功补过。”
云天摇头道:“你这祸事忒大,师叔也没办法了,必须上报道门,让他们派人来处理。”
说完他大袖一摆,一团晶莹的水球凭空浮现,“啵”的一声,把玄穹吸了进去。
玄穹骤然被笼罩进水球里,身体悬浮,四肢挣动不受控制,他向真人喊:“等道门来人,阵眼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现在下去,好歹能看个究竟!”
云天真人无奈道:“道门绝不会允许一个刚闯下大祸的人,只身进入如此关键的场所。”
“可危险不等人哪……”
玄穹大急,忽然下方镜湖的水面又起波澜,这次不只是涟漪,而是有层层微浪起伏。
云天顾不得理他,升到半空,双手掐诀。只见他道袍飘动,头顶隐然现出三花,一股沛然莫御的法力自周身扩散开来,生生将湖面的褶皱压平。
可连玄穹都看得出来,这只是强压,只能管得了几日而已,治标不治本。
这一场施法,极耗心神,云天脸色都为之黯淡了几分。玄穹本还想辩解几句,一看他这样子,只得乖乖闭上嘴。
云天真人口气痛惜:“你这孩子,眼看就要被提拔,怎么又生生断送了大好局面?”
玄穹不服道:“师叔,逍遥丹为害太深,我若不管不顾走了,岂不是又要背锅?”
云天道:“我知道你用心是好的,但事涉镜湖,你无论如何都不该私自行动。惹出这么大祸事,我想替你遮掩都难。”
玄穹索性在水球里盘坐下来,平静道:“我在水下的阵眼位置,发现了一棵郁垒桃树,不过那桃树的枝条被人截断了一根,偷偷收蓄湖中蜃气,可见逍遥丹的源头,一定就在附近,说不定就在另外一侧的神荼桃树阵眼处。师叔一定要重视啊。”
这一段话信息量有点大,云天听得陷入沉思,忽又摇头道:“眼下镜湖封印濒临崩溃,整个桃花源有累卵之危。无论是穷奇还是逍遥丹,都要暂且搁置一边了,先解决封印之事。”
说完,云天一挥大袖,水球自动跟随,很快两人返回了俗务衙门。敖休和老果正蹲在门口,他们本来打算跟俗务道人表功,一看玄穹被困在水球里,无不大惊。敖休大嘴一张:“吭!这是谁敢把玄穹道长抓住?瞎了他的狗……呃呃。”
他刚说到一半,就被老果张开翅膀堵在嘴前。原来老果看到云天真人正跟在水球后面,生怕敖休说出什么不妥当的话。
云天真人扫了他们一眼:“你们快去跟桃花源居民讲,迅速做撤离准备,将有大事发生。”那两位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云天真人不耐烦道:“你们快去便是,本真人已接管俗务之职。”
敖休试探着问道:“玄穹道长呢?这活不是他来干吗?”云天真人道:“他触犯道律,暂且收押。”敖休“吭”一下急了,挺直了龙躯嚷嚷道:“扯啥玩意儿?他可是本太子的人,能犯啥错?”
云天真人淡淡道:“这是我道门之事。”敖休却不肯干休,仗义地一拍胸脯:“道门也得讲道理吧?你买我个面子,或者买我爹和我三个伯伯的面子也行,先把玄穹道长放了。”云天真人压根懒得理他,玄穹在水球里摇摇头,冲他俩做了个手势。
敖休看不清楚球内情形,老果却“看”得分明,对他道:“你别闹了。玄穹道长说了,让咱们赶紧去忙活,不要管他。”敖休吭吭几声:“那他关在水球里咋办?要不我给他找个舞姬在外头跳舞解解闷?”老果道:“哎呀,这水球又不是牢笼,里头舒服着呢,清清凉凉的,你快干正事吧!”
蝙蝠一拽小龙,赶紧溜出了衙门。云天真人把水球放到衙门后堂,让玄穹暂且好生修炼,然后焚了两道甲马飞符,符如雷电一般“唰”地飞了出去。
这是道门速度最快、紧急等级最高的符传。一符递出,没过一会儿,云光和云洞就先后驾云赶到了俗务衙门。他们一个是巡照真人,一个是明净观主,再加上云天,武陵县箓职最高的三位道长都齐了。
云天先收了水球,让玄穹恢复自由,把情况讲了一遍。云光是个火暴脾气,当即骂道:“又擅自行动!你真以为自己比别人高明吗?紫云山的教训,真是一点没记住,自作聪明!”云洞则是一脸震惊:“原先道门一直以为湖里散发的是三尸之欲,原来镜湖之下居然藏的是蜃气——这可是真的?”
玄穹面无表情道:“当然不是真的。是弟子做俗务道人穷极无聊,随口胡诌的故事,主要是为了给自己添点堵。”云光呵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嘴欠!那湖下确实如此吗?”
玄穹道:“师叔信不过我,那就请道门来个人下湖去查看好啦。”
在场的人里,只有玄穹才身具“明真破妄”的命格,这种命格万中无一,就算道门有这样的人才,也得千里万里调遣过来,不知要什么时候了。
云光不耐烦道:“无论是三尸之欲还是蜃气,总之都不是好东西!你既然把它放了出来,就该认罚!”
“要扣功德吗?”
“你还关心这个!”云光大怒。
“弟子除了些许功德和二两三钱道禄,也没什么了。哦,对了,弟子如今被夺职了,这件法宝的正箓用法失效,必须得缴还道门了。”玄穹说完之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向水球外面递出。云天真人摇头道:“这坎水玉佩是我送你的,与道门赏罚无关,收着吧。”
玄穹本来也没松手,闻言迅速又放回怀里。云光“啧”了一声,对这种小心思十分不屑。云天真人不忍道:“此事也不完全怪玄穹师侄,他只是想要查探逍遥丹而已,谁知时运不济,造化弄人,竟遇到了没死的穷奇。”
云光大声道:“你在平心观那么久,怎么也没发现?难道天天都在睡觉?”云天苦笑:“刘仙师的残魂,唯有身具明真破妄命格之人才能听见,我有什么办法?”
“刘子骥也是!干吗这么设计?多此一举!如果石碑上早明说湖下是蜃怪,道门何至于这么被动?!”云光抱怨道。这时云洞缓缓开口:“仙师的安排,定然有其深意,不必细究。如今这局势,需要你我三人群策群力。”
云光一拍桌子:“还群策群力个屁,先杀穷奇,再下湖把大蜃干掉,不就得了?”云洞抬抬眼皮:“刘仙师都只能封而不杀,你我难道比他还高明?这件事啊,还是要稳妥处置。”
云光讥讽道:“稳妥,缩在乌龟壳里最稳妥不过,舒舒服服看着桃花源变成逍遥丹,好轻松哪。”云洞不动声色:“知其不可为而不为,是为也。若是清静无为,顺其自然,哪里还有这么多麻烦?”
这时云天沉声道:“两位师兄弟,现在可不是打嘴架的时候。我斗胆做个主,如何?”云光道:“这是你的地盘,自然你说,听不听在我。”云洞乐得有人出头,也连连称是。
“镜湖那边的封印,我去盯着,豁出一身道行,尽量多维持几天;云光师弟,你去追捕那头穷奇,就算抓不到,也别让它来滋扰桃源镇,横生波澜。至于云洞师兄你……”云天明显迟疑了一下,“道门那边,麻烦你来沟通。另外桃源镇的居民也要先疏散,玄穹暂时被关了禁闭,只能请师兄你代劳。”
云洞“嗯嗯”两声,比起其他两人的活,这个算是比较轻松的了。
“还有玄穹的判罚,最好师兄你先起草一份,再给道门看。”
云天这么说,其实是在替玄穹求情。如果明净观先出具了处罚意见,笔下留了情面,道门驳回的可能性很小。云洞心领神会道:“这个交给老道我吧,你们两个尽管去忙。”
三位真人计议已定,各自匆匆离开。云洞在俗务衙门里多待了一会儿,对玄穹道:“我要去把疏散的事情办了,先给你上个禁制。别紧张,除了没法出衙门,其他什么都不影响。”说完他右手一伸,虚空画了一道圈,正好把玄穹套在圈内。
艮土有山岳之相,这个圈子散发着淡淡的中土黄光,光中隐有崇山峻岭之势。比起云天的水球,它更适合囚人之用。
“放心好了,你之前刚刚立了功劳,这次闯祸又是事出有因,不会罚得太重。无为之为,无为之为啊。”云洞一边施法,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
玄穹忍不住道:“师叔教诲得是,我就该不做无为,两眼一闭,就是天下太平。”云洞道:“若人人都清心寡欲,不去折腾,这世道可就太平多了。”玄穹讽刺道:“玄清师兄就是不懂这些,才被折腾死。幸亏我悬崖勒马,及时被点醒。”
云洞一听这名字,胡须颤了颤:“玄清那孩子,我也一直劝他清静点。可惜他是一根筋,连师父都要反驳,非要把逍遥丹查明白不可。当年我若是用艮土圈早点把他圈住,不让他去跟穷奇拼命,他可能就不必殉道了……”
玄穹忽又不忍,正要说一句找补,云洞又道:“你在郁垒阵眼之下,只看到了穷奇?可还看到了别的什么?”玄穹道:“我尚未细看,穷奇就冒出来了,然后我只顾慌忙逃命,没注意。”
云洞“哦”了一声,神情有些失望。他把艮土圈禁制设完,然后转身走出衙门。玄穹知道他的心思,当年玄清就是在凝思崖附近,与穷奇同归于尽的。如果穷奇被困在郁垒阵眼里,那玄清可能也在那里,至不济还能剩下一些遗骸……
望着云洞离开的背影,玄穹第一次发现,这老道的内心可没那么清静。
他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不该做的,也都做了,接下来的事有道门三位真人接手,不需要俗务道人发挥。玄穹索性躺在艮土圈里,闭上眼睛。他有些懊恼,但心里并不沮丧。
若不是他自作主张去了凝思崖,恐怕听不到刘子骥的呢喃,揭不破湖底的真相。虽说代价有点大……这也是命数使然。这么多年,玄穹早习惯了这种富贵乃浮云的失落,索性在艮土圈里躺倒,打算好好休息一下。
可他躺下没一会儿,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进入俗务衙门。
“婴宁?”
婴宁一脸焦虑,连玩笑都不开了:“小道士,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姑姑刚被那个讨厌的云光叫走,然后云洞又来了,说桃源镇居民要全体疏散。你干吗待在这个圈里?哎呀,疼疼疼。”
她刚一迈过那个圈子,就被山岳之势弹了回来,疼得龇牙咧嘴。
“你应该再用力点,让云洞那老头把盆栽当工伤赔偿赔给你。”玄穹幸灾乐祸。
“我好心来探望你,你倒先来取笑我!”婴宁气得一跺脚,转身就要走。玄穹道:“你这招不管用。我出不了艮土圈,没法追出去哄你。”婴宁只好气呼呼地转回来,围着黄圈转来转去。
“刚才敖休和老果去找她,说你被真人们给抓起来了,吓了我一跳,赶紧过来问问情由。哼,看你这样子,肯定干了伤天害理的事了对吧?”
玄穹只把自己冲撞封印,误走了上古凶兽,导致蜃气外泄的事说了。婴宁听得连声惊叹:“你闯的这个祸,可真是不小,连整个桃源镇都要疏散。”然后又大叫道:“这么大的事,你干吗又不叫我一起去?”
“我是俗务道人,查案子是本分,你过去算啥?你是有明真破妄的命格啊,还是有通天法力能当场把穷奇收了?”
婴宁脸色霎时黯淡下来,摸着脖颈上的金锁不吭声。玄穹知道自己说得有点过了,回了下口气:“天生穷命,我都习惯了。大不了换个地方去领那二两三钱的俸禄。这事咱们都掺和不了,你来了也没用。”
婴宁嘴巴一撇:“我才不想来呢,是我姑姑特意让我来探望你。早知道你是犯了事被关在笼子里,我就多叫几只狐狸来看热闹。”
“你姑姑为什么让你来探望我?”
“你是不是把她送你的狐尾眉笔给用啦?”
“是啊,若不是那笔,我只怕在湖底下就被穷奇吃掉了。”
“那笔可是十四姑的本命妖力凝聚,所以你一动用,她肯定就能知道,连位置都能模模糊糊感应呢。”
玄穹抬抬眉头,这既是大妖的好意,似乎也能理解为一种监视行为——可辛十四娘监视他干吗?
“我姑姑说,她本以为你就是一条混道禄的咸鱼,如今才发现你也算是个有想法的家伙。有些事情,她觉得可以跟你讲了。”
玄穹心中的疑惑越来越盛。辛十四娘的话,委实古怪。且不说“混道禄的咸鱼”这种评价,她是怎么发现自己有什么想法的?又有什么事情要讲?
从头到尾,玄穹只见过她一次,后面的联系也只限于那一支狐尾眉笔啊……不对,玄穹突然意识到,自己动用狐尾眉笔的位置,是在凝思崖附近,而那里恰好是玄清与穷奇同归于尽之地。
真是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玄清这家伙啊。
玄穹收回思绪,对婴宁道:“辛十四娘大圣有什么话,你说给我听吧。不过先声明啊,我如今被困在艮土圈之内,哪儿也去不得,听过就算了。”婴宁拿出一块乳白色的圆石:“十四姑被真人们征调出去,追捕穷奇了。这是我们青丘特产的留音石,里面存着十四姑的声音,你自己听好了。”
艮土圈不许人进出,于是婴宁把留音石拿到边缘,敲了一下。很快石头里发出一阵鸣叫,开始嘶鸣混杂,一会儿就变得清晰起来。
“喂喂,小道士,你在听吧?”石头里的声音和辛十四娘的一模一样,“你居然惹出了穷奇,也算是个有胆识的,值得本妖说一桩秘密给你听。不过这秘密有点危险,你听完之后,搞不好会和玄清小道士一样身死道消。如果你后悔了,转身离开,没人会责怪你,最多是被我笑话一通。”
声音停顿了一阵,似在等待。玄穹面无表情道:“我还能去哪儿?”
石头继续道:“你还在继续听啊,果然有点意思。本妖之前跟你讲的关于玄清的事情,都是真的,只不过那个故事并不完整。其实自从十三兄出事之后,我和玄清一直保持着密切合作,他在明,我在暗,联手调查逍遥丹。这件事很危险,但玄清那家伙非要一查到底不可,说那东西有干天和,俗务道人责无旁贷。
“终于有一天,玄清找到本妖,说他查到了逍遥君的线索,可以锁定逍遥丹的炼制地点,地点就在凝思崖,等他确认了就回来告诉我。本妖本以为这次可以正本清源,没想到,紧接着便发生了穷奇事件,他殉道而死……道门发布的通告说,穷奇袭击桃源镇,玄清毅然迎敌,把它引到镜湖上空同归于尽。但我很清楚,玄清当时并不在桃源镇,他正在镜湖附近调查。换句话说,所谓‘玄清舍身挡穷奇’这件事,前一半根本没发生过,穷奇与玄清交手,最初就是在凝思崖。
“他殉道之后,本妖暗中查访了一下,许多宣称看到玄清道长力战穷奇的桃源镇居民,其实都有中了幻觉的痕迹。可惜呀,本妖纵然有所怀疑,却不敢说出来。我青丘狐族擅长幻术,这种事情别人不来怀疑我们就不错了,许多事情是没办法做的,只能等一个既有意愿又有能力的人类,可谁又会有这样的勇气呢?”
说到这里,辛十四娘话锋一转:
“本妖第一次见到你时,觉得你是个斤斤计较、一脸晦气的小道士,来桃花源做俗务道人,不过是为了混日子、攒功德罢了,没必要跟你多说。谁知道,你后来倒是给了本妖一个惊喜,剿灭了逍遥君,算是给十三兄和玄清报了个小仇。当你在凝思崖动用了狐尾眉笔时,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打算深挖下去了。”
玄穹额前的白毛一飘,忍不住要出言解释,可一想到这只是留音石而已,只好闭上嘴。
“玄清那家伙天性机警,他把所有的调查资料都记在一本秘册之内,藏在俗务衙门里的某处,然后编了一条暗语告诉本妖,嘱咐说如果哪日他殉道了,让我寻一个靠谱之人,把簿子交托出去。可这家伙只告诉我暗语,却没有真解,我也不知道具体在哪儿——玄清说了,让我考察俗务道人的继任者,如果真值得托付,他一定能领悟真解。所以你听好啦,我只把暗语说一遍。”
留音石里,辛十四娘清了清喉咙,启齿说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玄穹一怔,这不是周敦颐的《爱莲说》吗?这里明明是桃花源,里头可没有莲花池啊。为什么玄清笃定,自己一定猜得出来呢?
这时辛十四娘道:“本妖托婴宁给你带了一样东西,也算是稍稍弥补我的遗憾。记住,只有你能把那个小道士的调查推进下去,不要让他白白殉道,苦心东流……”
说到最后几句,辛十四娘的声音渐渐敛起轻佻,变得肃穆起来,甚至带了一点点恳求。留音石“啪”的一声,碎了一地,露出里面一小块耀眼夺目的棱石,石质呈现紫纹,竟是一块紫磨石棱精。
这是石中精粹,别看只有拳头大小,舒展开却堪比城垣之坚,有守御护避之妙,也是天下少见的宝贝。玄穹面色很是复杂:“她是嫌我被雷劈得不够多吗?”
婴宁俯身从地上捡起那块紫磨石棱精,语气难得凝重:“小道士,十四姑看人一向很准。她觉得你肯定可以做到。”玄穹双手一摊:“姑且当你姑姑说的是真的,那说明桃花源里藏着一股极危险的势力,她都不敢轻易涉入,我有什么办法?”
“你自己不是也坚持要查吗?”
“此一时彼一时,我现在是个待罪之人,被艮土圈隔绝在这里。别说托付玄清遗志,她要送我的宝贝,我都拿不到。”
婴宁有些不甘心地伸过手去,一碰到艮土圈,“啊呀”一声,猝然又缩回来。玄穹双手抱臂,索性往艮土圈上一靠:“你看,不是我不帮忙,实在是道祖不保佑。你们另请高明吧。”
婴宁拿起棱石:“那我把这宝贝扔给你啊。”
玄穹耸耸肩:“你们狐狸不见青丘,是不死心哪,小心别弹回去伤了爪子。”婴宁有点害怕,特意后退了几步,这才手臂轻舒,把那棱石扔过去。宝贝在半空画出一道弧线,触到艮土圈的边缘。只见艮土圈几下闪烁明灭,岳影倏然消失,那一块棱石毫无阻滞地砸到了玄穹脸上。
这一下子,无论婴宁还是玄穹都愣住了。谁想到,这艮土圈竟如此脆弱,居然一触即溃。玄穹还没顾上揉鼻子便猛一激灵,抬一看头顶,雷云迅速聚拢,一道电光兴高采烈地砸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