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哗,哗,哗……
此时平心观前方的镜湖,已不复镜面之实,湖面上涟漪阵阵,浪花起伏,可见封印已岌岌可危。瘆人的浪花声,像一头看不见的恐怖存在缓步爬行。附近的蜃气浓度,已达到几乎肉眼可见的地步。若普通人或小妖怪站在湖面,恐怕早已迷乱而死。
好在玄穹置身其中,丝毫不受影响。他给双腿贴了一副甲马,一口气跑到平心观,气都顾不上喘,直接站到了刘子骥立的那一块高大的青黑石碑前方。
刘子骥的残魂仍旧反复念叨着“蜃气外溢,从速镇之”,但语速已快到近乎疯狂,可见蜃气的泄漏速度何等惊人。玄穹不敢耽搁,先吞了几粒凌虚子留下来的凝神丹,然后手持罗盘,围着石碑来回走动。
凌虚子在被穷奇吞噬之前,只来得及说出“就在镜湖 三……”,实在难以索解。直到玄穹看到云天真人展现出来的镜湖全景图,才猛然意识到:这个三,不是地名,而是坐标。
刘子骥在镜湖边缘,一共安排了三处遗迹:神荼、郁垒两个桃树阵眼,还有这块矗立于湖畔的石碑。道家阵法,讲究均衡。这三处位置的安排,必有规律可循。
如今石碑与郁垒桃树的位置,已然确知。玄穹根据呢喃声的大小不断调整位置,很快便推断出了第三个点位:原来神荼阵眼的位置,与郁垒阵眼、刘子骥石碑构成了镜湖圆周的三个等分点,彼此之间距离相同,成掎角之势,暗合“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法门。
玄穹不敢耽搁,恭敬地朝石碑一稽首,轻足一点,朝着神荼阵眼的推定地点飞跑而去。甲马不停灌注法力,迅捷如风,不一时他来到了一处满缀着绿萝青苔的高崖之下。
这座高崖与凝思崖、平心观的距离一样,玄穹一走近崖边,呢喃声就变得格外清晰。玄穹精神一振,看来自己的推测大体不错。
他之前有过进湖的经验,这一次如法炮制,放开心神,任由呢喃声进入灵台。果然很快那高崖隆隆前倾,如同一根指头点入湖水。水面漩涡忽转,露出一个空洞来。玄穹入洞之前,先转头看了一眼,隐约感应到远处数股妖气碰撞激烈,说明婴宁暂时无恙,心中略松,便纵身跳下洞去。
他整个人顺着水洞朝湖底飞速下落,眼前的湖水逐渐从纯蓝变成黑色,蜃气近乎饱和,弥漫着一种不祥的气息。玄穹忽然好奇:当初玄清坠落湖中,看到的应该就是这样一幅恐怖景象。他不具备明真破妄的命格,那么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看到的是什么呢?
过不多时,玄穹果然又落入一个与水隔绝的岩洞里,其结构与郁垒阵眼差不多。他小心翼翼沿着一条甬道走到底,甬道尽头矗立着一棵和郁垒差不多的参天桃树,树上桃花灼灼,树皮之上刻着“神荼”两个大篆。而在桃树之下,赫然放着一尊赤铜云纹的大丹炉。
这炉子造型朴实,没有凌虚子用的那么奢华,不过炉座位置的设计却十分巧妙。上方入料口承接着一尊小鼎,造型与郁垒桃树下深埋的鼎一样。鼎口汩汩流淌着一道凝练蜃气,注入炉中。而丹炉下方则与“神荼”桃树的根部相接。
玄穹走到丹炉跟前,一股浓浓的海腥味,从炉口徐徐飘出来,炉子里头,几百粒逍遥丹的丹坯已初步成形。逍遥君的炼丹之法,至此终于一览无余:郁垒取蜃气,神荼炼丹坯,草还做精炼,棘溪重焖烧。
玄穹忍不住冷笑起来。怪不得镜湖封印被穷奇一撞,就近乎崩溃,原来它早被这种炼制之法侵蚀得千疮百孔。这丹炉活像一条趴在人身上吸血的水蛭,把整个镜湖封印的蜃气抽取出去,转成丹坯的法力。
刘仙师当年为了封印蜃气而倾注于此的法力,却被后人取来炼制逍遥丹,真是讽刺十足。玄穹正要出手捣毁,一个森森的声音从他的身后浮起:
“玄穹,且住。”
玄穹额前白毛一跳,急忙回身,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材颀长的白袍男子,他就这么负手而立,脸上戴着一张狰狞的蚩尤面具。
“逍遥君。”玄穹咬着牙,吐出三个字。
男子略点了点头,语带赞赏:“你竟能追查至此,算是颇有能耐的了。只是区区一个俗务道人,又能做什么呢?”
玄穹道:“这个区区俗务道人,把你的党羽或擒或杀,发卖者也抓了,炉子也推倒了,如今连炼丹坯的窝点也被发现了———你能不能更自信一点?”
面对挑衅,逍遥君毫无动容:“这些不过是消耗品,随时可以恢复。如今镜湖封印濒临崩溃,桃花源即将为蜃气笼罩,道门之人和那些妖怪都要卷铺盖逃走了,谁还会在乎逍遥丹这点小事?”
“我在乎。”玄穹微眯眼睛,“你也在乎,逍遥君,或者我该称呼你为————云天师叔。”
是言一出,整个洞窟里的时间似乎被冻结了一瞬。逍遥君缓缓摘下蚩尤面具,露出云天真人那一张温润如玉的面孔,他的语气还是那么和蔼:
“你是何时猜出我身份的?”
玄穹知道在真人面前根本没机会反抗,索性也不逃走,双手抱胸:
“弟子之前深入郁垒阵眼,误走了穷奇,师叔您不是火速来援吗?就是在那时我发现不对的。”
“哦?哪里不对?”
“当时您是这么质问弟子的:若湖面封印维持不住,整个桃花源被蜃气笼罩,会是什么后果?”
云天真人奇道:“这话有什么问题?”
“道门一直认为,镜湖致人产生幻觉是因为三尸之气。弟子直到听见刘仙师的残魂呢喃,才知道镜湖之下是一头喷吐蜃气的大蜃。我刚逃到湖面,还没顾上说出真相,您张嘴就来了一句蜃气如何如何,请问师叔是怎么知道的?”
云天真人恍然,一捋长髯:
“这确实是我疏漏了。”
“唯有身具明真破妄命格之人,方能听见刘仙师的呢喃。从那时起,我就怀疑,其实师叔你与弟子是同一种命格。”
“仅凭这个就下了结论吗?”
“当然不是。所以弟子斗胆,后来又试探了一次。”
云天真人不由得也笑起来:
“你这小家伙,鬼心思还真多,何时又来试探我了?”
玄穹道:“我闯下泼天大祸,被您押回俗务衙门之后,不是被三位真人围着骂嘛,那时我心灰意冷,把坎水玉佩拿出来上缴,您说这是私人相赠,不算在赏罚之列,让我收着。”
“我关怀后辈,有何不妥?”
玄穹道:“我拿出那块玉佩时,外面其实还包着一层布,那是从穿山甲精手里收缴的迷藏布。我当时的原话,只说把这件物件缴还给道门,可没说里面是什么物件。”
云天双眉一皱,不由得捋起长髯来。
玄穹继续道:
“迷藏布可以幻化外形,迷惑人眼。唯独具有明真破妄命格之人,可以看破其透明本相。所以在云光和云洞师叔眼中,我拿出的不过是一个普通布包;唯有您碰都没碰,一眼就看出包里是坎水玉佩——这不正是明真破妄的体质吗?”
云天真人深吸一口气,这试探太隐晦太细致,实在让人防不胜防。
“回想第一次与师叔您相见的情景,那只倒霉的穿山甲精,大概是刚与您交接完逍遥丹吧?被我不小心撞见之后,师叔当机立断,出手将其杀死,把嫌疑撇得干净,真是好快的反应。”
玄穹说着说着,云天真人的脸色渐渐沉下来。
“当我发现师叔也是明真破妄的命格时,很多疑惑便迎刃而解了。谁能自由进入镜湖阵眼,汲取蜃气、锤炼丹坯?谁能在镜湖附近一直活动,不被护法真人发现?又是谁故意偏转了水龙,让逍遥君和那群倒霉的发卖妖怪,被云光电死?”
云天叹道:
“亏我刚才还特意留了五六个假提示在地图上,没想到你完全没被误导,径直找到这里。”
“弟子既然对师叔起了疑心,对这些提示,又怎么会真的放心呢?只是我也没想到,师叔来得这么快。”
云天真人轻轻拍了一下手掌,语气中满是激赏:
“玄穹你虽然命格寒碜、法力低微,但我不得不承认,确实低估你了。”
“您说后半句就行了。”
“可惜,可惜,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却为何不能看清形势呢?”云天真人摇了摇头,流露出惋惜之情,“我之前已为你留出了偌大的功勋,铺就了晋身之阶。你为何不顺水推舟,偏偏还要留下来多事?”
玄穹把额前的白毛撩起来,一脸无所谓:
“道经有云,命者性也,运者情也。性情决定命运,弟子若真懂得识时务,当初就不会被发配到桃花源来了。”
云天真人对此深为理解:
“确实,禀性难移,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这还是玄穹第一次听到这位师叔口出秽言。“屎”字出口的同时,云天真人周身的水花汇成一条水龙,直直冲向玄穹。
玄穹早就在暗暗提防着,一见龙来,扬手唤出本命离火。可惜他之前透支得太过,如今也只交出一团小小的火苗,被水龙一口吞灭了。
“你面对坎水宗师,居然打出离火,你的五行相克是和尚教的?”
水龙昂起头颅,俯视着眼前的小蚂蚁。玄穹叫道:
“等一下,师叔,难道您动手前,不该先开口招揽一下我吗?”
“你这种命格,我招来有什么用呢?”云天真人呵呵一笑,“我知道你是在拖延时间,放心好了,草还坡那边,我留下了一个水形分身。我那云洞师兄和云光师弟,不会起疑心。”
“还有辛十四娘呢,她们狐族精通幻术,可没那么容易被瞒住!”玄穹的口气明显有些虚。
“茫茫镜湖,就算他们觉察到不对,也不知道神荼阵眼的真正位置;就算知道,也下不来。玄穹,你一进阵眼就是死路一条,还是不要挣扎了。”
话音刚落,云天真人便大袖一摆,水龙咆哮着上前。就在它即将触及玄穹时,小道士一个狼狈的后滚翻,整个人绕到了神荼桃树后面,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
“紫磨石棱精?”云天双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这不是玄清的……你怎么有这东西?”
“刚才承蒙云洞仙师好意,授予我正箓用法的特权。弟子只要用它行使俗务道人的职责,便不会引动雷劫。”玄穹说完,把紫磨石棱精高高举起,有微光流淌而出。
云天不由得失笑:
“土克水?你的解答思路是对的,但忽略了体量强弱,区区一块紫磨石棱精,能阻得住坎水吗?”他大袖一抖,水龙咆哮着冲上桃树。玄穹匆忙闪避,顺手将紫磨石棱精丢去了神荼桃树的树根处。
那一条水龙试图穿过桃树,直取玄穹。却不料桃树剧烈地扭动起来,枝丫迅速伸展生长,如同无数只手臂把水龙抱住,让它动弹不得。同时枯萎的枝干疯狂地汲取水分,眼看水龙的体形在迅速缩小,而桃枝之上居然开始冒出绿叶来。
土可困水,又可以辅水旺木。如果云天继续催动水龙来攻,就会演变成土养水滋之局,让桃树更加旺盛。云天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急忙把水龙召回。
“土困水而木旺无妨;金伐木而火荧何忌。云天师叔,你是不是也嗑了逍遥丹,把最基本的常识都忘啦?”
玄穹躲在枝繁叶茂的桃树之后,语带讥讽。毕竟这是刘子骥亲手移栽的桃树,足可以支撑整个镜湖封印近千年。只要玄穹不主动出来,云天真人就奈何不了他。
云天真人冷哼一声:
“不过是吸了一点点水,才有了欣欣向荣的假象。数刻之后,这桃树就会重新枯萎下去。你只多活那么一时三刻,又是何必?”
“桃之夭夭,桃之夭夭。不试着逃一下,实在对不起这么应景的名字。”
见玄穹依旧那么嘴贱,云天真人索性面对桃树趺坐下来,背后升起一片浪花,缭绕于神荼桃树周围。如此一来,玄穹再无半点逃走之隙。这两人隔着桃树,四目相对。云天真人开口道:
“既然还要等一段时间,你我不妨开诚布公,做鬼也能做个明白鬼。”
“师叔既然想做个明白鬼,但问无妨。”玄穹绝不肯输口。
“你既然早怀疑我的身份,为何刚才不当着其他真人的面说破?”
玄穹苦笑:
“一个功勋卓著的护法真人,一个闯下泼天大祸的弟子,我的话会有人信吗?所以我想搏一搏,看在神荼阵眼这里,能不能找到线索……”
“你千算万算,就没算到只身一人跑下镜湖,我必会现身杀你灭口?”
“所以我一直催促你们一起去救婴宁,以为能拖住师叔。”
云天口气转缓:
“玄穹,其实我很欣赏你。哪怕你给我制造了很多麻烦,我也只是想帮你弄点功德,让你早早调离而已,谁知道你竟执着到了这个地步——你天天说只有二两三钱的道禄,为何又如此拼命呢?”
玄穹挺直了身躯,厉声道:
“这个问题,我倒想先问问云天师叔您。您贵为道门护法真人,为何还要搞这些戕害苍生的鬼蜮营生?”
云天真人闻言,仰天哈哈长笑:“你是遇财呈劫的命格,这辈子注定无法攀登道途,对真正的修行一无所知。我告诉你吧,修行无非四个字:法、侣、财、地。这四样东西,归根结底,都是一个财字。无财则难得上法参悟,难得良伴扶持,难得宝地修炼,什么都要财。”
玄穹都快哭出来了:“这个我知道,我知道……”
云天真人面露感慨:“我自幼天赋异禀,根骨资质俱是上佳,本以为拜入大派山门,只要日夜苦练,便可出人头地,成就上法。谁知道,身边率先飞升破境的,多是那些世家子弟。那些人天生就有师长扶持,族中供着灵丹妙药,家里有现成的洞天福地,他们哪个也没我资质通天,凭什么占尽机缘?”
“确实如此。紫云山之事,若非我那大师兄是大族出身,我也不至于背上一口黑锅。”玄穹深有感触。
“我苦心修行几十年,硬是凭着一口气,修为超迈同道。可惜无族无势,最后我还是被扔到桃花源来做护法,免得抢别人风头。”
说到这里,云天看了玄穹一眼:“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初到镜湖时,就和你一样听见了刘子骥的呢喃。我花了数月时间,踏访周边,终于进入神荼与郁垒阵眼,得以发现湖中真相。我本打算上报道门,可就在提交文书的前一瞬间,我在想,蜃气既然能致幻,是否可以用来炼丹?若世人都爱吃这丹,可以赚得多少修行用的资粮?”
玄穹磨了磨牙齿,说不上是鄙夷还是羡慕。云天真人有明真破妄的能力,却没有遇财呈劫的报应,换了他,这种事想都不敢想。
“所以我从古籍里寻来一个丹方,在阵眼中放置小鼎来汲取蜃气,又找来桃花源里容易控制的妖怪们,帮我精炼与发卖。这逍遥丹销量实在太好,终于帮我补齐了财这一项,从此我的修行一日千里,不再为资粮所困。”
玄穹见他第一面时,就惊叹云天真人一身奢华之物,原来背地里竟是靠逍遥丹支撑。云天一弹袍角:“你看那头穷奇好不好?可要豢养这么一头上古凶兽,耗费足以供养一个中等门派。自从有了逍遥丹生利,我才能拿它来做护法。”
“所以,玄清果然是被师叔您害死的。”玄穹双眼一眯。
云天眼神一下子变得复杂:“玄清是个好道种,无论心志、资质都强你十倍,唯独眼界和你一样,看不清形势。”
“您可以不用说前半句……”
“他来做俗务道人之后,死咬着逍遥丹不放。我眼看他就要触及真相,只好设下一局,把他骗到郁垒阵眼附近。”
“然后他就被穷奇吃了?”
“不,我没让穷奇碰玄清,只是逼他坠湖而已。他不像你我有命格护身,入湖之后,活活被蜃气浸染而死,不过他死前,应该会生出各种梦寐以求的幻象,死得也算开心,算是我对他最后的一点爱护吧。”云天假惺惺地惋惜起来。
玄穹之前就猜到了,可如今听到云天亲口说出来,仍是心惊肉跳。俗务道人被护法真人所害,这事若传出去,可是惊世骇俗的大丑闻。而当时知道真相的玄清,该是多么绝望、多么愤怒啊。
这时云天双袖一抖,站起身来。时辰到了,刚才被坎水滋润过的桃树,重新枯萎下去,玄穹即将失去最后的庇护。
“玄穹,我一早就提醒你了,拖延时间是没有意义的。镜湖之下,只有你我能容身,没人能来救你。”
玄穹有些惊慌地叫道:“你若动手,我拼了命也要让这阵眼崩塌掉,彻底毁掉你的逍遥丹炉!”
云天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笑了许久,方才再度看向玄穹:“我收回之前的话,你可真的是太蠢了。你若毁掉神荼阵眼,整个镜湖的蜃气失去封印,就会弥漫到桃花源全境,无论是护法真人们还是那些妖怪居民,都会被浸染而死。”
“但你的逍遥丹也将彻底完蛋!”玄穹喝道。
云天的眼里满是怜悯:“你有没有想过,我根本不在乎这些。不,应该这么说,毁掉神荼阵眼,才是我最想要做的事情。”
玄穹一瞬间僵住了,额前的白毛惊恐地晃了几晃,听懂了他的意思。
“现在炼制逍遥丹还是太麻烦了,我得花大量时间遮掩,以免引起怀疑。如果整个桃花源都变成蜃气弥漫的死地,没有任何居民,只有我能自由出入,岂不是更加自由?”
云天伸开双臂,目光湛湛,似乎被这个美好的前景所吸引。
“这件事我早就想做了,但容易引起道门怀疑,幸亏你给了我一个绝好的理由。你之前一逃走,我便暗中毁掉了郁垒桃树。现在只要再毁掉神荼阵眼,封印便会彻底崩溃,桃花源将彻底沦为死地。而这一切在道门眼中,都是一个俗务道人闯下的泼天祸事———玄穹师侄,你背黑锅的命格,真是改变不了啊。”
直到这时,云天真人的儒雅面孔才破裂开来,露出一种狰狞、兴奋,而且无比贪婪的表情,仿佛重新戴上了蚩尤面具。
玄穹一屁股坐在桃树下,不甘心地喃喃道:“我现在明白,为何刘仙师封印镜湖之后,没有在石碑上讲出真相了。”
“哦?”云天抬了抬眉毛,攻势稍缓。
“前辈是担心世人若知道湖下有一头大蜃,必起贪心,利用它来做非分之事,所以才将阵眼深藏在湖下岩洞,只有明真破妄之人才能进入。只可惜啊,他到底也算错了,能看穿幻觉的人,并不代表不会被幻觉所迷惑啊。”
“笑话,我会被幻觉迷惑?”
“云天师叔,你虽然不吃逍遥丹,但你中的毒,只怕比任何人都深。你的良心,你的功德,你的道心,都被自己的野心给遮蔽掉了!自己深陷幻境而不自知。”
“这就是你的遗言吗?”
云天真人决定不再跟这个小道士啰唆,大袖一摆,一股本命坎水汹涌而出。这水近乎透明,乃是云天几十年精纯法力凝结而成,枯萎下来的神荼桃树,再也无法借力生长。只见浪头咆哮,要把桃树连同玄穹一起淹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玄穹身上忽然升起一圈黄澄澄的光芒,光圈中隐约可见山岳连绵之势,赫然是云洞的神通。那股坎水扑在艮土圈之上,如惊涛拍岸,霎时岩壁摇动,桃木震颤。
待得震动停止之后,艮土犹在,里面的神荼桃树和玄穹,依旧安然无恙。坎水无可奈何地在四周盘旋流动,却被堤坝挡在外头。
“想不到,云洞这个窝囊废,还藏着一手。”云天双眼一眯。
“云洞师叔可从来没忘记过他弟子惨死之事。紫磨石棱精挡不住你,他的本命艮土,总能和你的坎水拼一拼了吧?”
“怪不得,他明明用艮土圈把你锁了,你怎么还能逃出来?原来老东西早有异心。”云天捋了捋胡髯,并不惊讶,他看向玄穹,笑起来,“你的后手可真多,但还是那句话,你机关算尽,却总是漏算一招。”
“反正你打不破这艮土圈子,只会说说便宜话。”
“我师兄的道行,我太了解了。这艮土圈我打不破,但它也动不了。只消半个时辰,便会自行消散,外头的坎水会解决一切。到头来,你不过是画地为牢,作茧自缚罢了。”
“虚张声势!”玄穹硬道。
“是不是虚张,你自己一会儿就知道了。”云天抬头看看上空,“好了,我耽误得有点久了,差不多要走了。你就在这里安静地享受最后的时光吧。”
本命坎水仿佛听懂了主人的话,如同一条蟒蛇,围着艮土圈盘了一圈又一圈。只待时辰一到,它就会张开大嘴,将玄穹与神荼桃树一并吞噬。紧接着,镜湖封印便会彻底崩溃,让蜃气如溃堤的洪水一般,淹没整个桃花源。
云天脑中演化着这一番美妙情景,顺手一扬,把丹炉里最后的几百粒逍遥丹坯收在一个葫芦里,冲玄穹晃了晃:“若你临死之前太害怕,我可以送你一粒,让你死在美梦之中。”
“逍遥丹有干天和,我若动心去吃,怕是一张嘴就先让天雷劈煳了!”
云天仰天长笑:“倒忘了师侄你有这个命格,可惜,可惜。”说完把葫芦系在腰间,负手朝着岩洞外面走去。远处玄穹还在绝望地呐喊:“喂,云天师叔,云天师叔,你等一下……”
那家伙实力低微,小心思却层出不穷。对这种人,最好置之不理,任由他与桃花源殉道。
云天计议已定,缓步走到水洞底部。头顶的湖水已变得十分狂暴,似乎知道束缚即将消失。云天唇边露出一丝微笑,运转法力,缓缓向着上方升去。
在草还坡的方向,他已经感应不到穷奇的存在了。这不奇怪,再强悍的上古凶兽,也挡不住几位真人和大妖的围攻。不过它已经完成了诱敌任务,以后再养一头便是,无非是多卖几炉逍遥丹。
俗务道人玄穹,秉仁爱之心,承先烈之志,危身奉公,慨然殉道,惜乎力有不逮,未能挽狂澜于既倒,与镜湖封印同归于道,惜哉。
云天一边在脑海里梳理了一遍悼词,一边上升。很快视野从昏暗幽深的深湖,切换到了明亮的湖面,他整个人徐徐浮出水面,一抹微笑还没来得及消失,就僵在了嘴角。
在水洞的正上方,正悬浮着两个道士和两只妖怪:云洞和云光,辛十四娘和一只浑身沾满鲜血的九尾大狐。那狐狸颈毛绽起,嘴里还叼着穷奇残缺不全的脑袋,气焰熏天。
他们四个似乎早就等在这里,一直俯瞰着水洞。
一见到云天现身,辛十四娘先笑道:“云天真人亲自去湖下查探,好辛苦哇。”云天还未回答,云光已冷声道:“你这家伙,瞒得我们好苦!”
在场的不是高修就是大妖,一见云天从湖底从容浮出
来,就知道他也有“明真破妄”的命格。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云天暗暗叫苦,他本打算先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镜湖,然后再寻个理由回归队伍,没想到这些人居然早早守在镜湖上空,将他抓了个正着———不对,他们怎么会知道神荼阵眼的准确方位?
云洞似乎看穿了云天的疑惑,淡淡道:“辛十四娘大圣的狐毛笔,云天师弟你的坎水玉佩,一旦使用,便可知其方位。师兄我虽说愚钝,也有同样的神通。”
云天顿时反应过来了。紫磨石棱精本就是云洞的东西,所以玄穹在下面一动用,云洞就感应到了。怪不得这些家伙可以提前一步过来,来了一个守株待兔。
原来从玄穹踏入阵眼的那一刻起,那个小浑蛋的布局就开始了。他把云天诱下湖底,就是为了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浮出来,暴露出自己的命格。
云天刚刚还在嘲笑玄穹棋差一着,殊不知自己才是没把机关算尽的丑角。
“你们……是何时勾结的?”云天咬牙问道。
云洞道:“也并不算太久。玄穹赶到桃源镇之后,在半路就跟我说出了心中疑惑。然后我又跟云光师弟和辛十四娘大圣暗中传音,这才有了这个布局,师弟辛苦了。”
“你怎么能如此轻易相信小小一个俗务道人的话?”云天大叫。
云洞的语气微微有些哀伤:“玄清那孩子,也是俗务道人。我相信玄穹,就像相信玄清一样。”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上前来:“玄穹说的那些疑惑,其实我很早便有了,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暂且隐忍不发罢了。可惜隐忍太久,几乎成了习惯,若非小辈努力,我也没有勇气站出来,为玄清报仇。”
云洞每走一步,身上的气息就强上一分。他原本迷迷糊糊的神情,发生了微微的蜕变,如同一块泥土不断剥落,露出了里面的石心。
“那一块紫磨石棱精,其实是我当年送给玄清的宝物。拜玄穹所赐,能够让他见证今日之事,我那弟子也可以瞑目了。”
云洞最后一个字刚说出来,一道雄浑法力就喷薄而出,在云天头顶形成一尊巍峨山岳,兜头砸了下来。云天连忙放出一条水龙,反顶上去,两道法力就这么相互角抵起来。
云洞毕竟道心曾经破过,那尊山岳与水龙较量了片刻,渐渐显出颓势。就在这时,一道至烈的雷光“咔嚓”一声砸下来,正正炸在水龙脖颈处,把那水龙一分为二,山岳立刻往下一沉。
“云天你这个浑蛋!在棘溪之时,是不是你刻意引导,才让老子把那些妖怪全给失手电死了?”云光一想到被这个居心叵测的家伙所利用,愤怒到无以复加,脸膛简直要被体内的雷霆憋出青紫。
云洞喝道:“别废话了,一起上!”
两身玄袍,瞬间被澎湃的法力高高鼓起,周围一圈的湖水都为之一颤。只见云洞十指划动,搬运来一座座山峰;而云光则掌心聚雷,缭绕着丝丝电光,每一条缕都明亮到发紫。镜湖之上,顿时雷光闪闪,黄气耀耀。云天别无选择,只得大喝一声,把功行运转到极致,分出数条水龙迎了上去。
三位同门师兄弟都是护法真人,法力高强,甫一交手便惊天动地,震动了半个镜湖的水面。
斗过十个回合,云天渐渐觉得有些吃力。云洞和云光任意一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偏偏两人联起手来,艮下震上,形成“小过”之象。云天的水龙无法摧破山岳,反而会被雷霆循性而至,打起来十分不顺手。
他心思一沉,一口气接连扔出紫竹渔筒、碧玉簪、混元巾,一掐护主诀。这些法宝在半空次第炸裂开来,迫使云光和云洞不得不暂时后退。云天一见有了破绽,连忙祭出一张遁符,身形一下子瞬移到五丈开外。
他正要再施展遁法,远远逃开,身子忽然被几团蓬松的狐狸尾巴缠住。辛十四娘一张俏丽面孔,似笑非笑:“十三兄托我向真人你问个好。”
云天不言不语,只顾闷头施法,而辛十四娘的声音无处不在:“可惜真人明真破妄,不吃人家的幻术,不然真的很好奇,真人心中的终极梦想到底是什么。”
说到这里,辛十四娘脸色一变:“其实不用幻术,人家也能猜得出来。道貌岸然,利欲熏心,可真是真真切切呢!”说完狐尾一抛,将一个纸包扔过来。
云天本以为这又是什么法宝,挥袖一挡,那纸包化为畜粉,伴随着浓烈的药味弥散开来。云天分了一下神,不知她这举动有何意义。可就这么一愣神的工夫,另外一张带着浓浓妖气的血盆大口,从侧面冲着云天咬来。
这股妖气极为可怖,还带几丝穷奇鲜血的腥味。云天不敢硬接,只得朝另外一个方向避去,却又被赶上来的云洞用一片玉崖挡住去路。
真人与大妖们个个含忿带怒,全不留手。虽然云天修为高深,很快也是左支右绌,频频露出败象。他见状不妙,仰天长啸一声,让水龙凌空炸裂,而自己则趁机跳回水洞,再次回到了神荼阵眼之内。
这里虽无退路,但至少蜃气弥漫,他们是不敢进来的。只要熬到镜湖上空的蜃气浓度再高一些,追兵就只能被迫退走了。
此时艮土圈还没消散,坎水依旧在外头盘绕,玄穹趺坐在神荼桃树之下,悠悠然地修炼着。他忽然睁开眼睛,对面前一脸狼狈的云天真人道:“师叔,是回来休息的吗?”
此时云天没了法宝装点,道袍散乱,头发也披散下来。他看着这个毁掉了自己一切的小道士,开口问道:“你不是只想攒点小功德,不沾大因果吗?为什么要一味与我为难?”
玄穹平淡道:“我与师叔其实没有冤仇,只不过你所要破坏的,恰好就是俗务道人所要守护的东西。”云天嗤笑一声:“少来,这些大话我比你会说。泼天的富贵,破境的道途,你难道不动心?”
“师叔,你如今才开口招揽我,未免太没诚意了。”玄穹叹了口气,“可惜我命格所限,没有福分享受这些。再说了,我要守护的,不是那些大话,而是我每个月二两三钱的道禄啊。”
云天一时噎住,不知说什么才好。
玄穹突然敛起了全部轻浮,正色道:“本来我以为自己天生苦命,但看了师叔你现在的下场,我忽然庆幸自己正因遇财呈劫,才不至于误入歧途。”
云天哼了一声,咬牙切齿道:“艮土圈马上就消散了,云光、云洞那些人没办法下来。我一样可以杀死你,再捣毁神荼阵眼,让整个桃花源陷入蜃气之中。我还是最后的赢家!”
玄穹抬抬眼皮,对这个威胁无动于衷。云天疑心这个比青丘狐还狡黠的家伙,还有什么后手。可仔细盘算下来,无论如何他也没机会翻盘。
如云天所预料的那样,艮土圈的光芒开始黯淡下去。过不多时,便彻底消散开来,化为一地碎砾。
至此玄穹再无任何保护。
云天狞笑一声,双手在胸前飞快掐诀。只见那条坎水之龙飞了回来,与他体内浮出的水滴融为一体,笼罩其周身,形成一个高速旋转的漩涡。
这个漩涡,凝聚了云天全身的法力,一击便有排山倒海之威。他虽算不出玄穹还有什么后招,但丝毫没有轻敌,决定用这毕生的绝技,把这家伙与桃树彻底毁掉。
只要这里一摧毁,蜃气就会彻底爆发,把上面几个道士和妖怪也卷进去。外面的道门,同样不知道镜湖上空的事情,他依旧可以做护法真人,并且会得到一个可以为所欲为的废弃桃花源。
这是多么美妙的前景啊!
云天双眼中浮现出迷醉神情,双手飞速打着法诀,把这个漩涡推向桃树。就在这时,他眼前的美景中出现了一个小黑点。这讨厌的黑点逐渐扩大,干扰了整幅构图。云天不得不暂且退出幻想,定睛去看。
又是玄穹。
他离开了桃树,从怀里拿出了一件法宝:一个玉镯,是在棘溪缴获的那一个移形换位镯。看来云洞给他批了正箓用法后,他从衙门库房里调了不少好东西出来啊。
怪不得这小子这么淡定,原来还有一件跑路的法宝保底。云天嘴角讥讽一翘,可事到如今,逃出去又如何呢?他不去管这只小苍蝇,只凝神把最后的法诀掐完。
云天把所有法力都凝聚在正前方。那漩涡已旋到了极致,隆隆作响。可他愕然发现,玄穹没有逃走,反而把玉镯对准了自己。
“走!”玄穹一声断喝,整个人霎时被玉镯传送到了云天面前,几乎与他鼻尖相对。云天冷笑,护法真人身躯坚逾岩铁,近身攻击又有何用?
不料玄穹伸出手来,从云天腰间把那一个装满逍遥丹坯的葫芦抓在手里。
“师叔啊,记得我说过的吧?逍遥丹有干天和,若动心去吃,一张嘴就先让天雷劈糊了!!!”
云天先是愣怔一下,旋即双眸中第一次透出恐惧。只见这个小小的俗务道人,把葫芦嘴倒转过来,对准自己,张开一张大嘴,作势要吞。
遇财呈劫的命格,小财小劫,大财大劫,无量财便有无量雷劫。
这逍遥丹价值几万两白银,两人头顶一瞬间便有重重雷云凝聚,毛发直竖,刺刺作响。
云天暗叫不妙。他身边可是还有漩涡呢,若是天雷劈下来,被坎水这么一叠,威力简直无法想象。这小浑蛋竟要学玄清,也来个同归于尽?
这时玄穹额前白毛一飘,咧开嘴笑起来:“玄清师兄舍生取义。我不如他,索性只学一半。取义让我来就好,师叔您去舍生。”
云天瞪圆了眼睛,分明看到玄穹脖子上那一枚古钱跳动一下,从中间裂开,百年愿力涌出,迅速裹住玄穹。
“这一枚古钱受了百年香火供奉,厚蓄愿力,可以助你避过一次雷劫——记住,雷劫大小不拘,只能避过一次。”
“我给你这枚古钱,是希望你能用于正途,无违道心。”
昔日的对话,言犹在耳,玄穹低声答道:“云天师叔,谨遵教诲。”云天还未答话,密密麻麻的天雷便轰然劈下,无数紫蛇在坎水之中穿行,一时间天地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