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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玄穹和婴宁抵达平心观时,云天真人正端坐在高台之上闭目运功。

两人还没靠近,云天真人就已睁开了眼。他见这两个小家伙慌里慌张的,先轻舒长袖,扑过一阵水汽。他们顿觉神清气爽,心思沉稳下来。

"棘溪那边收拾好了?"云天问。

"法宝、丹药、尸骸等全部收缴完成,登记造册。"玄穹恭敬地说道,然后把方易草庐、凝思崖与触手呢喃的事情一一道出。云天神色平静,不时问几个问题,听完之后说:"你把手伸过来。"

玄穹乖乖把右手伸过去,云天食指在他脉上一搭,和煦的坎水霎时流遍全身。玄穹之前享受过一次,知道不必抵抗,闭上眼睛享受。等这水在周身转过一圈之后,他匆匆起身,去平心观后上了一回厕所,这才回来。

云天道:"我已盘查过你的四肢百骸,并无异样之处,或许是你这几日精神过于紧张所致。"

玄穹急道:"可那呢喃声,我听得真切。什么丛素,什么真芝。"

云天打趣道:"你是不是最近动了口腹之欲?我知道桃源镇有几家不错的馆子,年轻人偶尔动动念头,也可以理解。"

婴宁哈哈大笑。玄穹道:"说正事,说正事。"

云天真人捋髯道:"镜湖之事姑且不论。你说炼制逍遥丹的场所,可能藏于桃花源内,可还有别的证据?"

玄穹道:"弟子没有。不过真人可还记得那只穿山甲?我疑心他当时不是要偷运进来,而是要偷运出去。他被我撞见的地点,与凝思崖、方易草庐恰好可以连成一线,炼制逍遥丹的丹炉,恐怕就在这条线上的某一个点!"

"可惜逍遥君身死,不然倒可以问出些端倪……"云天真人沉思片刻,从蒲团上站起身来,"兹事体大,我立刻去你说的地点查找一下,你们且在这里调息。"

云天真人有腾云驾雾的神通,说走就走。玄穹和婴宁稍微心定了一下,特意跑去刘子骥石碑后面待着,避免被镜湖侵袭。

"你还跟着我干吗?赶紧回青丘去。"玄穹催促婴宁。后者大为不满:"又来?我帮了你那么多,眼看要水落石出了,倒赶我走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是累赘?"

玄穹严肃道:"我一靠近镜湖,那怪声触手就缠过来,哪还敢继续深入?接下来的事,别说你,我都不敢参与!"

婴宁脸色这才好一点,忽然又有些不甘心:"什么叫别说你?我的力量大得很呢,只是金锁束缚,你看不到而已。"

玄穹犹豫了一下,到底摇头说道:"还是好好听先贤教诲,敬而远之吧。"

婴宁一嘟嘴:"说了你也不信,算了!"

两人躲了一阵,玄穹又问:"哎,对了,你说当初玄清和穷奇,就是在凝思崖附近同归于尽的?到底是怎么个同归于尽法?"

婴宁摇头道:"我听姑姑说,他们也没看到发生了什么,赶到凝思崖时,一人一兽都消失了。唯一的痕迹,是镜湖水面出现了涟漪。"

镜湖是被刘子骥用镇水之法封住的,出现涟漪,就意味着封印松动,可不是好兆头。

"姑姑说,当时几个护法真人和大妖唯恐镜湖动荡,只好停止搜索,重新加固封印。"说到这里,婴宁昂起头,把碑文又扫视了一遍,抱怨道,"这个刘子骥也真是的,镜湖到底有什么凶险,也不在碑文里说清楚,云山雾罩,还得后人来猜。"

"也许高修自有深意。"玄穹索性躺平在地上,双手枕头,"那就请高修来处理好啦。"

婴宁晃了晃脑袋:"你这次就不管了?"

玄穹撇撇嘴:"我又不像青丘的狐狸有九条命。"

婴宁一下子跳起来:"那是猫!我们狐狸没那本事!我们讲究的是九尾,九尾!"她忽又歪了一下脑袋:"不对,你怎么老在我面前提这事,是不是十四姑跟你说什么了?"

玄穹赶紧掩饰:"她还能跟我说什么?肯定是说玄清的事啊。"

婴宁双眸星闪,语带疑惑:"姑姑每次说起玄清,情绪都不太对劲。虽然笑嘻嘻、懒洋洋的,可我能看出来,她其实藏着很多话没说。"

"那你问过她没有?或者干脆施展一下幻术,看看她内心到底在想什么。"

"那可不行!"婴宁吓了一跳,"青丘有规定,幻术不得对同族使用。再说了,我自己的执念还没化解,就去给十四姑施展幻术,那不是自取其辱吗?很容易就反噬回来啦。"

玄穹心中一动:"为什么这么说?"

婴宁看向前方的镜湖:"幻术的关键,是显化对方心中最渴求的东西,但同时也容易对施法者造成反噬。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最执着的心愿是什么,这都是心中软肋,很容易在幻术中陷入迷惑。所以青丘的每一只小狐狸,都要先去掉自家心魔,才算是真正成熟——所谓不惑者,方能惑人。"

"那你知道自己的心魔,是什么吗?"玄穹终于可以不露痕迹地问了。

"没有啊。什么银钱啊、修炼资源啊、亲情宠爱啊,我从来也没缺过。我天生是修炼天才,早早就有九尾之姿,上上下下都夸奖我。我想要什么,张嘴就有,实在不知道缺什么。"婴宁说着说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看向玄穹,"穷道士,你怎么哭啦?"

"没事儿,是风把沙子吹眼睛里了。"

"喂,你觉得我缺什么?"

"缺心眼。"

一蓬狐尾"呼"地朝他脸上狠狠扫去,玄穹已经做好被糊一鼻子软毛的准备,那尾巴却突然停住了。婴宁摸了一下脖颈下的金锁,幽幽道:"你说得也没错……大概就因为我之前缺心眼,所以族里的长老才会给我套上这把金锁。"

"嗯?"

婴宁沮丧地吐出一丝气息:"之前在青丘山,我第一次修炼出九尾之力时,实在太高兴,到处去炫耀,谁知没控制好力道,砸毁了一座山。我觉得这是一桩小事,没管就走了。哪知那山头滚下来堵在一条河上,引发了一场洪水,波及周围十几个人类村子和妖怪洞府,出了好大一场乱子。我爹拎着我挨家挨户道了半个月歉。"

"这还真是……缺了点心眼啊。"玄穹眉头一皱。他在道门也见过类似婴宁的人。这些人本质并不坏,但因为从小没吃过苦头,所以完全意识不到别人和他们不同。因为"不缺",所以"不觉";因为"不觉",所以"不在意",做的事情在旁人看来全是"何不食肉糜"。

"青丘长老狠狠训斥了我一顿,给我戴上了这把金锁,说我何时能克服心魔,才给我取下来。"玄穹有些心虚地看了她一眼,劝慰道:"放心吧,只要心魔一去,金锁自解。"

"我多乖啊,让我下山就下山,让我来这里就来这里。你让我不要参与棘溪那边的战斗,我委屈死啦,不也乖乖回去报信了吗?你们怕我解决不了心魔,我就老老实实地找机缘,这还不行吗?我要怎么做,你们才相信我……"

婴宁摸着金锁,望向前方喃喃自语。玄穹见她的两只耳朵耷拉下来,一时有些心软,正要开口宽慰,婴宁却双手向上伸了个懒腰,语气欢快起来:

"其实不解开也好。我一直害怕,万一哪天解开了,我控制不住九尾的力量,再次酿成灾祸可怎么办?到时候我爹妈、姑姑、长老还有你,肯定会说:看吧,当初就不该给你解开……"

玄穹翻翻眼皮,懒洋洋道:"你那么在意别人干什么?你看我在道门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不也活泼开朗地活到了现在?"

"呸!这四个字哪个跟你沾边啦?"

"修道修的是什么?就是一个自在通达,不为外人褒贬所扰。你得先相信自己,觉得自己做的才是正确的事。"

"按你这么说,境界最高的应该是敖休吧!"

玄穹"扑哧"一声大笑起来:"可别提他了,万一惹得他打个喷嚏,可就浪费了那么好的龙涎。"

两人正闲扯着,云天真人从半空落下来:"我适才用神通扫了几圈,并无什么可疑之处。至于你说的海腥味和奇怪的呢喃,就不是我能探查出来的了。"

连云天真人都探查不到,玄穹心中一凉,一瞬间信心动摇,觉得是不是自己想多了。这时云天真人道:"但你说的几处疑点确实诡谲。若要查得更细,得布下罗天大醮,把桃花源细细筛过一遍。"

玄穹倒吸一口凉气。道门有普天、周天、罗天三大醮,规格至为威重。其中"罗天大醮"计有一千两百个醮位,可以查阴阳、辨明晦、知密藏,无论什么隐秘奥处,大醮一扫之下,皆无处遁形。

只是罗天大醮规模庞大,一次动用耗费极大。即使是云天,也要向道门请示才成。

"这可关系到逍遥丹的源头啊,道门肯定会重视吧?"玄穹说。

云天真人没有正面回答:"玄穹,你随我去明净观一趟。正好我给你批的功德簿,要请云洞师兄过目。"

玄穹又喜又忧。喜的是,得到了云天真人的支持;忧的是,还得去跟云洞那个老乌龟多费唇舌。云天真人看出他的不满,淡淡训诫道:"我们若想要动用罗天大醮,武陵明净观的态度至关重要。

真人既然这么说了,玄穹也不敢再抱怨什么。他先让婴宁回家,然后跳上云天真人的云头,直奔明净观而去。

明净观一如既往地安静,云洞一如既往地沉迷于盆栽。直到云天和玄穹走进观内,他才搁下剪子迎了出来。

"云洞师兄,桃花源近日捣毁了一个贩卖逍遥丹的聚会,缴获丹药数百粒,剿灭丹匪二十余众……"云天说到这里,明显顿了一下,"……其中包括道门通缉已久的逍遥君,特来表功。"

"逍遥君啊?"云洞听到这名字,原本慵懒的神态为之一振。

当年他的弟子玄清,正是在追捕逍遥君时殉道。如今逍遥君身死,也算是间接为他的弟子报仇了。云洞喃喃道:"好,好,好,也可以告慰英灵了。"

云天真人把文书递过去,云洞接过,仔细看起来。这一看就是小半个时辰。云洞抬头问道:"一个活口都没留?"

云天真人有点尴尬:"云光师弟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易发难收。这伙匪徒负隅顽抗,十分嚣张,为了不让穷奇之祸重演,我们只能尽力出手。"

"确定是逍遥君吗?"

云天真人道:"确凿无疑,玄穹亲自查验过。"云洞点点头,把文书合上,看向玄穹的眼神有些变化:"你才到桃花源做俗务道人不久,就立下这样的功勋,实属难得,难得。"

"多谢师叔清静无为,我才能落下这么大功劳。"玄穹习惯性地刻薄了一句,后脑勺忽然被一枚水滴砸中,悻悻闭嘴。

云天开口道:"玄穹这孩子用心勤勉,敢于任事,表现得很出色。这一次他甘冒奇险,深入贩丹者腹心,这才为道门创造了局面,一举擒得顽凶。云光师弟和我都很认可他的功绩,这是联署的功德簿。"

"哎哎,就是太弄险了。万一逍遥君不吃你的吓,直接动手,可怎么办?"云洞絮絮叨叨。玄穹不屑道:"此人能在道门的通缉下逍遥法外这么久,说明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不会轻易跟人拼命。我推算下来,并无危险。"

"那敖休与老果呢?他们被你裹挟着前去当细作。倘若有什么三长两短,那西海龙宫岂会善罢甘休?到时候说我们道门强迫良民做牺牲,那就被动了。"

玄穹双手一拱:"云洞师叔足不出户,能洞见百里之外的得失;身居斗室,能分辨瞬息之间的宜忌。这等神通,弟子真是开了眼界。"云天眉头一皱,正要出言呵斥,云洞却慢悠悠道:

"你在紫云山的毛病,怎么还是没改?明明做的都是好事,却留下一堆瑕疵供人指摘。你总喜欢犯险行事,就算赌对了一两次,难道每一次都有好运气吗?天有道而运无常,若以此为恃,必有后患哪。"

老头说得啰唆,玄穹本来还要再刺一句,可忽然意识到,他对风险如此抵触,大概是因为亲传弟子玄清的阴影,于是勉强闭上了嘴。

云洞在桌案上摸了半天,最后在鱼缸后头找到朱笔,在功德簿上批下自己的签押:"我这就上交道门,请考功司尽快落实。"云天道:"师兄在那边,是不是有相熟的道友?玄穹这一次功德甚高,我和云光师弟都觉得,他做俗务道人实在屈才了,若有合适的职位,还请多多留意。"

玄穹忙道:"不急,不急。我这命格,能做的职位也不多。"云洞笑着点头:"早点离开桃花源也好。我去问问,我去问问。"玄穹面色一窘,说得好像自己迫不及待要走似的。

云天见功德的事说完了,这才转入正题,把玄穹的猜想跟云洞详细说了说。云洞听完,默然不语。云天道:"玄穹所提的这些疑点,虽无实据,却有迹可循。逍遥丹是道门重视的大事,若源头在桃花源,还须早早请动罗天大醮彻查。"

云洞沉默半晌,起身走到盆栽前,简单剪了剪枝叶,这才缓缓说道:"帝流浆飨宴没留下活口,我们手里没有证据,若这么去提申请,只怕会被驳回啊。"

"有你、我和云光三人联合提请,难道还批不下来吗?"

"然后呢?出动罗天大醮,需要耗费巨量的资源和人力,若什么也查不出来,该如何收场?总要有了把握,才好去申请。"

"师兄你这话差了,有了把握,还要罗天大醮查什么?道门这个大醮,不就是为了在没把握之时,觅得一线天机吗?"云天难得也露出脾气。

云洞不为所动:"这一次击毙逍遥君,功劳已是大到极致,所谓亢龙有悔,过犹不及。两位应该好好歇歇,待有了更多证据,再来商量不迟。"说完转身就要继续修剪盆栽。

玄穹对这个态度忍无可忍,一拍桌案:"师叔你就是怕担责!"

云洞头也不回,语气慢条斯理:"玄穹啊,你这一次有两位真人推荐,调职板上钉钉,能一雪紫云山之耻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要徒增变数,还是要磨炼一下心境啊。"

玄穹道:"磨炼到和师叔您一样,有什么意义?"

云洞呵呵一笑:"师侄你能这么想,可谓是近道矣。"他修习艮土多年,心性稳如山岳。玄穹一拳砸在滑溜溜的龟壳上,顿觉浑身无力。

云天真人见云洞态度坚决,只得一拂袖子:"那就劳烦师兄先提交功德吧。"老道"哦"了一声,又沉浸在盆栽之中,仿佛那才是他唯一的世界。

云天拽着玄穹出了明净观,驾云返回,路上开口劝慰:"云洞师兄说得也不无道理。我们没证据,道门未必会批准用罗天大醮。"玄穹气呼呼道:"那我就再去查查,查出证据来砸碎他老人家的乌龟壳!"

"不可。"云天真人沉声道,"如果逍遥丹真的在桃花源里炼制,势必布置极深,不是你一个俗务道人能应付的。云洞师兄不也提醒了,你这一次立功升迁,几成定局,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可是……"

"安民是俗务道人的工作,保境是护法真人的职责。你做得已经够多了,不要把我的工作也抢走。"说完他拍了拍玄穹的肩膀。玄穹顿觉肩头一热,一团温润水汽顺着胳膊,不知不觉滑到手里。掌心之中,多了一块羊脂玉佩。

"云天真人……"玄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回桃源镇吧,安心等候道门的封诰,所有俗务道人里,你说不定会打破道门升迁最快的纪录哪。"云天兴致勃勃道。玄穹忽然好奇:"之前升迁最快的是谁?"

"我。"

玄穹差点从云上掉下来:"师叔你……你这么厉害?"云天面上淡泊,可几缕胡髯飘动,多少透出些得意:"我可不是什么道门世家子弟,乃是地地道道的农户出身。家里那年赶上灾情,实在活不下去了,就把我送进道门修行。我不敢懈怠,侥幸得到道祖庇佑,在同门之中修行可排第一。"

"那可真厉害。"玄穹真心实意地称赞。道门修行虽说取决于个人的悟性与根骨,但外物也不可或缺,所以那些高修,往往是世家出身,后头有一个大家族支撑着。云天能从一介寒门子弟,修到今天这个境界,真可谓是天纵奇才了。

"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天才,无非是他们休息时,我还在修炼罢了。天道酬勤,修为最终能到哪一步,还是要取决于你努力多少。须知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

玄穹深深后悔,多那一句嘴,却勾起了云天师叔的说教乐趣,这一路上耳根子可要不清净了。

两人回到桃花源,云天马不停蹄,继续去镜湖附近探查。而玄穹则径自回了俗务衙门。

衙门里的布置,已和他初来时的整洁不太一样。几件脏道袍还没来得及浆洗,就那么披在椅背之上,书桌上摊着各种文书,一团墨干凝在砚台里。之前玄清的严谨风格,逐渐被玄穹的懒散取代。这座衙门的风格,在悄然崩解中。玄清在天有灵,不知会不会被气得显形。

不过这种风格,应该持续不了太久。按云洞和云天的说法,道门很快就会下诰表彰,然后他就可以飞升渡走。别的不说,道禄可以涨一倍不止。可玄穹的心情,始终有些郁闷,总觉得一件事情没有做完。

当然,他也明白,自己这点道行,能侥幸捣毁贩丹团伙已是运气逆天,继续往下查,一个不慎就是玄清的下场。一个人的法力是有限的,做到这程度已问心无愧,道禄稳稳到手,还要什么筋斗云?

玄穹最终想通了之后,一下子疲劳全涌上来了。他本来还想归拢归拢东西,可眼皮倦得睁不开,只好连滚带爬去后堂,道袍也顾不得换,一头栽到床榻之上。

就在他即将坠入梦境之时,忽然耳边传来了一阵镜湖的呢喃声。声音由远及近,十分清晰,呼唤的竟是自家道号:"玄穹,玄穹,玄穹……"伴随呢喃而来的,还有一个庞大的漩涡,卷着玄穹的身体来回翻动。玄穹试图挣扎,却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一只触手从漩涡中间伸出来,带着腥臭味道扑到玄穹面前,堵住他的口鼻。玄穹再也忍不住了,猛然惊醒,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玄穹,玄穹道长!"声音仍在继续,但不再是含混的呢喃,而是清晰焦灼的。

玄穹睁开眼睛,发现鼻子下面搁着一块花椒,怪不得这么刺激。他转过头去,发现声音的来源居然是徐闲。

徐闲一见玄穹醒了,赶紧道:"哎呀,道长,不好了!出事了!"玄穹一骨碌爬起来:"什么事?"徐闲道:"是波奔儿灞家里,是他的娃!"

玄穹对那只顽皮的小鲇鱼精有印象,一听是他出事,顿时大惊。好在自己是和衣而眠,抄起桃木剑就出发了。在路上,徐闲急急忙忙把情况讲了一遍。

原来这小娃娃平日里,都是被撒出去自己野,到晚上就自己回家。可今天晚上,小鲇鱼迟迟未归,波奔儿灞家里人急了,出来叫了左邻右舍帮忙找。好在小鲇鱼走过的地方,留有黏液,他们顺着痕迹找来找去,找到了银杏仙的家里。

"等等,"玄穹停下脚步,一脸疑惑,"银杏仙不是退形了吗?"

徐闲一脸晦气:"是呀,我们也纳闷呢,小鲇鱼去空房子里做什么?找过去一看,发现里头多了一个叫宁在天的人类。"

玄穹对这人有点印象,敖休搞聚会时他也在,应该是银杏仙那个圈子的。当时玄穹忙着审敖休,只训诫了他几句就将他放了,也没细问。

"我们进门的时候,宁在天正抱着小鲇鱼要吸血。波奔儿灞当时眼睛就红了,上前就要救孩子,谁知那小贼反应也快,掐住小鲇鱼,嚷嚷说你们谁靠近,我就把他掐死。"

光是听徐闲描述,玄穹就一阵悚然。从来只听说妖怪吃人,哪见过人吃妖怪的?还是个小孩子,性质可以说极其恶劣。

"这是个什么人?"

徐闲道:"他爹妈都是在桃源镇做药材生意的,跟我有点交情。那对夫妻常年在外面跑,剩下一个孩子在家里读书。这家伙连考了几次科举没过,索性自暴自弃,跟着几只妖怪厮混,爹妈太忙,也没办法管。"

"他一个人类,干吗非要在桃花源待着?"

"这边不是人类少,竞争没那么激烈嘛———谁知这孩子,连县试都通不过,不像我儿子徐仕林,写起文章来花团锦……"

"别跑题!"

两人脚步加快,很快赶到了银杏仙的家里。

此时她家外面,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些人。除了满脸焦虑的波奔儿灞一家,赤娘子、小紫、朱侠、老果等妖怪也在,个个面色凝重。玄穹喊了一声"俗务道人在此",走进圈内一看,发现敖休正站在门口,趾高气扬地冲里面骂道:

"宁在天你个孱头!本太子的话,你也不听了?吭!还不赶紧出来受降?!"

屋子里面闪过一张惊慌的人脸,他手里紧紧掐住小鲇鱼,高声叫喊:"你先把东西拿来!不然,不然我就吃了他!"

玄穹见宁在天的手腕一直在抖,显然情绪极不稳定,眉头一皱,冲敖休喝道:"你在这里添什么乱?"敖休一见是他,气焰减了三分:"玄穹道长,这个小贼原来天天巴结我,我本想着,他也许能买我面子,把孩子放了。谁知道这小贼鱼油蒙了心!我的话都不听了。"

玄穹问敖休道:"他给你提的什么条件?"敖休舔了舔嘴唇,压低声音道:"他想要逍遥丹。"

玄穹额前白毛一跳,敖休挠挠头:"也不是不能理解。这玩意儿啊,一吃就会有幻觉,等药劲退了,就还想再来一次,慢慢就上瘾了。那幻觉啊,确实诱人,要是我能再吃一粒, 不, 半粒……"

"别废话,说重点!"

敖休忙道:"逍遥丹对每一种生灵,效果都不一样。高贵如我们龙族,吃了也就昏沉一阵;银杏仙那种树精,吃多了就会死。但无论妖怪还是人,吃了这个初时兴奋,慢慢地就会上瘾,浑身痒痒,整个人形同疯魔,想要吸血————你看他那德行。"

玄穹朝屋子里看过去,宁在天眼窝深陷,形容憔悴,两只眼睛不安分地转动着,一看就是成瘾甚深的症状,简直与青丘府邸里关着的那只沐狸没有区别。

敖休又道:"本太子刚才问明白了。银杏仙不是桃源镇的发卖者嘛,她一死,本地的瘾君子便无丹可服。这家伙丹瘾上头,实在没办法,就摸到银杏仙家里,想碰碰运气偷几粒丹药——没想到波奔儿灞家的小娃娃,正好闲逛到这里,撞见了宁在天。他怕被发现,把娃娃逮住。没想到瘾头上来,产生各种幻觉,竟然要把人家给吃了,啧啧。"

"喂,宁在天,俗务道人在这里了,你还不赶紧束手就擒?!"敖休叉着腰,又冲里面喝道。

"快拿逍遥丹来换!没有丹药,天王老子的话我也不听!"宁在天的声音嘶哑,整个人似乎又犯起瘾来,手里用力一勒,那鲇鱼娃娃扁嘴号啕大哭起来。急得波奔儿灞又要冲上去,被徐闲等人好歹拦住,他转头"咕咚"跪在玄穹面前,恳求仙师赶紧施法解救。

玄穹一边安抚波奔儿灞,一边左右看看,发现老果藏在人群里,便打了个响指。老果"看"到响动,赶紧凑过来。玄穹道:"我批准你现出原形,偷偷飞到屋子后面,去看看虚实。"老果不敢怠慢,立刻化成一只蝙蝠,悄无声息地绕飞过去。

趁着这个机会,玄穹走上前去大声道:"宁在天,我是桃花源俗务道人玄穹,我们见过面的。你有什么要求,可以跟我说,先把孩子放开。"宁在天红着眼,咧开一张大嘴:"别跟我废话,不拿逍遥丹来,谁来也不管用。"说完一团口水从嘴角流下去。

玄穹向前靠了一步:"这孩子是鲇鱼精,不是人参娃娃。就算你生吞了他,科举也不加分。"宁在天猛然被戳中了痛处,破口大骂:"放屁!老子又不是为了加分!老子自己能考中!"

"那你又怎么屡试不第呢?"又被玄穹一句戳到痛处,宁在天浑身颤动,情绪激动:"我是乡试、会试、殿试连中三元,比徐仕林那个半人半妖的小子强多了!"

旁边的徐闲、赤娘子齐齐变了脸色,若不是顾忌人质,恨不得直接扑上去。玄穹大概知道,他为何沦落至此了。这家伙一定是在幻觉中金榜题名,从此沉醉在逍遥丹的美梦中,不愿醒来。

"你把娃娃放了,我让你重登一次金銮殿。"玄穹说。

宁在天先是透出狐疑,随后似乎听到什么声音,下意识歪头答道:"啊,我是,我是。"然后抬起头来,眼神有些迷离:"你把丹药拿出来,我就放人!"

玄穹把手伸进怀里,发现敖休瞪着俩大龙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龙涎都快要滴下来了,他没好气道:"你给我收敛点!"敖休尴尬地晃了一下脑袋,说我就是看看,又没说吃。

玄穹的手拿出来,掌心托着一粒黄澄澄的丹药。宁在天一看到这个,气都喘不匀了,一手掐住鲇鱼娃娃,一手探出窗户去抓那丹药。玄穹手疾眼快,借着递药的机会,一把将鲇鱼娃娃抢过来。

宁在天根本已顾不得其他,丹药一到手,就迫不及待地往嘴里扔,比狗见到骨头还急切。他刚一咀嚼,立刻分辨出不太对劲。可惜这时已来不及了,敖休化为一条真龙,气势汹汹直扑而来,只见龙头轻轻一摆,便把他从屋子里甩到院子里去了。

外头朱侠、赤娘子、小紫几只妖怪一拥而上,把宁在天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在地上一挣一挣地抽搐,正像是一条濒死的鲇鱼。与此同时,玄穹旋身落地,把鲇鱼娃娃送进波奔儿灞怀里。

老鱼顾不上向道长道谢,紧紧抱住孩子,先奔去让徐闲检查孩子身体了。

玄穹走到宁在天身旁,冷冷道:"这一粒丹药,乃是凌虚子为敖休炼的凝神丹,你吃下去也不亏。养足了精神,等着审判。"宁在天趴在地上兀自嘶吼,如同一头野兽。敖休恨恨踢了他一脚:"闯了这么大的祸,还要蹭本太子的丹药,真是便宜你了!吭!吭!"

围观的居民们见这件事解决得干净利落,纷纷发出欢呼。敖休大为得意,晃着两根须子,围着场子拱手转圈,居然还真有人扔钱。敖休不差钱,不过这么赚钱还是第一次,新鲜得很,乐颠颠地俯身去捡。

玄穹羡慕地看了一眼敖休,他的命格连这样的钱都不可以收,只好转眼去看宁在天。

这家伙只是个毫无志气的废物,为了服食逍遥丹,尚且会闹出这样的乱子。若是有十个、一百个像他这样的瘾君子,桃花源会变成什么样?若是那些大妖、大人物服食了,闹出来的乱子又有多大?

原来玄穹一直觉得,逍遥丹再恶,也不过是戕害己身,现在看来没有那么简单。这玩意儿若真的扩散开来,只怕是塌天之祸。道门对此物严厉禁绝,防微杜渐,是极有道理的。

这时老果也飞了回来,得意扬扬地跟玄穹表功:"小老这一嗓子,唱得可是不错?"

原来蝙蝠精有一个神通,用无声声波在人背后去喊,可以入主灵台,对人施加一点潜移默化的影响。刚才老果就是飞到宁在天身后,去暗示他接受玄穹的条件,一举奏功。

玄穹斜眼看他:"难怪之前你诈骗了那么多人,都是用的这个神通吧?"老果急忙分辩:"对正常人,这影响微乎其微;只有对宁在天这种神志癫狂的,才有效果。即便如此,小老也没办法指挥他做什么,只能引导。比如我让宁在天立刻自杀,那是绝做不到的;我说你去拿娃娃换丹药,这是他本心愿意的,才能被我推动。"

"对诈骗来说,也够用了吧?"

"道长您可不能卸磨杀蝠啊!"老果嚷嚷道,"小老这神通,也不是每次都管用的。适才我在宁在天耳边絮叨了半天,直到他答应了一声,才能继续。与灵台有关的神通,讲究有问有答,非得受者答应一句,开放心神,方可入主。"

玄穹初时不以为意,可心中猛然冒出一个念头,一下子抓紧了老果,捏得后者吱吱直叫。

"你再说一遍!"

"我说这神通,也不是每次都管用的……"

"最后一句!"

"啊,呃呃……与灵台有关的神通,讲究有问有答,非得受者答应一句,开放心神,方可入主。"

老果说完感觉脖颈一松,呼吸重新恢复。他趴在地上咳嗽了几声,一抬头,却发现俗务道人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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