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啊?”婴宁觉得小道士脑子坏掉了,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老果在旁边也哑哑笑道:“道长您这就不懂了。他们炼逍遥丹,不会自己辛辛苦苦一个地方一个地方跑去卖,都是在当地找一个发卖的。这帐篷里的十几个客人,都是从武陵县各地来的妖怪。举办帝流浆飨宴,就是为了给他们按份额分发逍遥丹,让他们自己带回去卖。”
“所以银杏仙,其实负责的是在桃源镇发卖逍遥丹?”玄穹问。老果点点头。旁边的婴宁哼道:“那她退回原形,也是活该!敖休你为民除害,做得好!”
敖休气哼哼地摆了摆须子:“本太子服食的逍遥丹,都得从她那里拿,当初她可赚走了我府上不少宝贝呢,吭!龙子都敢糊弄,合该有此一劫!”
玄穹依旧眉头紧皱:“桃花源地处偏僻,隔绝闭塞,又有桃林辟邪,交通起来格外麻烦。像帝流浆飨宴这种大局,连宾客带手下动辄二十几号妖怪,还要自带帐篷、丹炉、器具,这么浩浩荡荡地出入秘境,动静未免太大了。”
“这不是有移形换位镯吗?”婴宁道。
玄穹道:“这玩意儿如果只是短距离传送一个人,倒也方便。但如果要从桃花源外传送几十个人和一堆物资进来,耗费就奇高无比。哦,对了,还有遮掩大帐篷的蛾粉大阵……你看朱家母子吐那么一段雪莲蛛丝帘子,都累成那样,可见布置这个大阵对逍遥君来说,也是极大的消耗。这么算下来,在桃花源开一次发卖飨宴,开销起码五百两银子起。”
婴宁看不惯这个穷酸小道士算细账:“人家贩卖丹药流金淌银,五百两银子算什么啊,你怎么还替那些浑蛋心疼起来了?”
玄穹道:“我不是心疼,我是奇怪这件事的必要性。桃花源是好地方不假,可这么搞开销太大,风险也高。武陵县那么多山头,干吗非在这里开不可呢?”他忽然转头问敖休:“那一炉逍遥丹,是新炼出来的,还是早炼好了,给你们现场回炉热一下?”
敖休道:“本太子的嘴巴刁得很,这应该是预制的丹药,在丹炉里加热过的,没什么炉气——你们平民可知道什么是炉气……”老果飞过去堵住他的嘴,对玄穹笑道:“道长您操这个心干吗?只身捣毁贩丹团伙,既为玄清道长报了仇,又得了泼天的大功。当初您抓小老时,小老正好倒挂着,岂不正预示着‘蝠’到了?合该大庆一下!”
敖休口中呜呜,龙尾拼命摆动赞同。玄穹道:“这一次姑且算你立了功,将功赎罪,我会如约把你放回去。”敖休抬起下巴,傲然道:“本太子出马,自然无往不利。下次有这种活,记得再来请我出山。”
“还有下次?这次就因为你忘乎所以,差点把咱们几个都折进去。”玄穹训斥了一句,又道,“感觉如何?”
敖休咂咂嘴,龙涎滴滴答答流出来:“逍遥丹的成色是真好,劲特别大,吭!”
“谁问你这个了?我是问你,靠自己立功的感觉如何?”
敖休一吹须子:“也没什么稀奇的,刚够我回去在龙宫吹一年。”玄穹道:“你回去可别说实话啊。若被你爹知道,我逼一位龙子冒险去当细作,只怕道人职务不保。”敖休脖子一梗,龙眼圆瞪:“什么逼迫?哪有逼迫?是我自告奋勇——对了,我立了这么大功劳,那逍遥丹能分走一粒不?”
玄穹脸色一冷:“半粒都别想!这害人的玩意儿你敢再碰,我亲自来剥龙皮、抽龙筋!”婴宁羡慕地看着敖休:“你可好啦,这下大家都不会把你当没用的家伙了,哎……”玄穹觉得口风不对,转头道:“婴宁你这一次表现也不错,及时通报,也是有贡献的。”
婴宁淡淡“哦”了一声,摸着金锁不言语。玄穹知道她的心思,只好劝慰道:“你十三叔和玄清道长的大仇如今报了,你跟十四姑讲,她一定开心。”婴宁勉强笑了笑:“是啊,只可惜十三叔的仇,不是我亲自报的。”
玄穹一摆手:“好了,干活,赶紧干活。”
这一忙活,就是足足大半天时间。玄穹收缴了全部丹药,把法宝和其他物品也都打包带上。接着婴宁返回青丘府去报喜,玄穹也如之前承诺的那样,把敖休与老果各自放归,然后扛着东西回了俗务衙门,把库房塞了个满满当当。
玄穹叉着腰清点了一遍,所有东西都要登记造册、填写文书,工作量简直惊人。不过他没有立刻开始,而是锁好门,从衙门溜达出去,不一会儿便来到了朱氏母子的洞穴前。
他在门口的蛛丝上一弹,很快一只小蜘蛛“咚咚咚咚”甩着八爪出现在门口。他一看是玄穹,连忙缩成朱侠模样,一脸惊讶:“道长这么晚过来,是书院里出了事?”
玄穹见朱侠有些畏缩,宽慰道:“放心吧,与你的学业无关,我是找你母亲问点事。”
朱侠一脸疑惑地把他带进洞穴深处,朱妈化成一个中年妇人迎出来,二话不说,先挥起爪子砸了朱侠脑袋一下:“小孽畜!又在书院里生事!”又转头对玄穹道:“道长明鉴,这孩子只是调皮,应该没有坏心,有多少损失我来赔偿,还请跟猿祭酒美言几句。”朱侠张开口器想要打断,却被朱妈喷出一股蛛丝把嘴给封上。
玄穹一脸尴尬,赶紧轻咳一声:“我这次来,不是为朱侠,是找您咨询一桩事。”朱妈疑惑地看看朱侠,又看看玄穹,赶紧把蛛丝收回去,喝道:“你怎么不早说?!还不快去准备一杯雪莲茶!”
玄穹道:“我之前听毛啸讲过,你们冰山雪莲蛛的蛛丝结成网,每一张网的花纹都不同,可是真的?”朱妈得意道:“这是我们天生自带的神通。蛛丝如雪花,看似都是六角,各有巧妙不同。要不怎么大家都愿意订我家的帘子呢?就图个独一无二。怎么,道长您家里也要用?我给您打个大折。”
玄穹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再问一句,这些独特花纹,你自己能分辨出来吗?”朱妈道:“那是自然。每一只冰山雪莲蛛织出来的网,自己都记得花纹,跟自家掌纹似的,绝不会混淆。”
玄穹从怀里拿出一张纸,上头是炭条画的一堆繁复纹路:“这个纹路,你能认得出来吗?”朱妈凑过去看了眼,立刻说:“这是我吐的丝。”玄穹额前的白毛立刻竖了起来:“卖给谁了还记得吗?”朱妈说这得查一查,然后转身去了后间。
朱侠端来雪莲茶,放到玄穹面前,然后站在旁边,也不说话也不走。玄穹随口问道:“后来在书院如何?毛啸没再找过你麻烦吧?”朱侠道:“没有,猿祭酒找我们谈过,他老实多了。”他说完怔了一下,赶紧笨笨地补了一句:“多谢道长之前周旋。”
玄穹咳了一声:“本来也没大仇,就是个面子的事。”朱侠道:“猿祭酒也说了,毛啸从小体弱多病,靠他爹用丹药吊着,性情有些敏感褊狭,让我稍微谅解一些。”玄穹想起毛啸的模样,也感慨地点点头:“一家有一家愁。别看毛啸比你家境好,他爹凌虚子的操心事,怕是比你母亲的还多。你安分一些,就是替母亲分忧了。”朱侠“哦”了一声。
两人尬聊了好一阵,朱妈才推门回来,说找到记录了。这是一年半之前——也就是朱氏母子刚搬到桃花源时的单子,当时是一个叫方易的人类买的。可惜朱家要求上门提货,所以买家到底什么情况,朱妈并不清楚。
玄穹道谢之后,离开了朱氏洞穴,脚下一转,又直奔毛府而去。毛啸开门见是他,第一句便是:“我最近可没招惹朱侠,道长来做什么?”玄穹又好气又好笑,催促道:“谁说是找你的?把你爹喊出来。”毛啸半信半疑,把凌虚子叫出来。
凌虚子一脸疲惫,身上一件汗津津的道袍还没脱下来,浑身火气,应该是刚下了夜班回来。玄穹把凝神丹瓶拿出来,递还给他:“敖休有立功表现,我已经把他放还洞府了。这瓶没用完,还给你。”
凌虚子正在用汗巾擦脸,闻言一怔,他这辈子也没想过,“敖休”和“立功”两个词能联系到一块,忙问怎么回事。玄穹说过几天你看通告吧,总之这次敖休表现不错。
凌虚子长舒一口气,说自从敖休入住桃花源以后,他这个保人三天两头忙着求情铲事,人情都快用光了,难得听到个好消息,简直难以置信。
“多谢道长,这下我总算可以跟西海龙宫那边交代了。”凌虚子把药瓶推回去,“这丹药您留着吧。”玄穹却不肯收,双眼直往天上翻,凌虚子何等眼色,立刻道:“补神不是一两次就见效的,留在您这里,是为了方便敖休。”玄穹看看头顶没动静,这才把丹药收回。凌虚子连连感叹:“外人看着我家风光,其实我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敖休的事万一没办好,龙王不高兴把三元龙涎丹断了,我儿子可就苦了。”
“你不是丹师吗,干吗不自己炼?”
凌虚子习惯性地摩挲自家秃顶:“这个三元龙涎丹,非得在西海龙宫炼制不可,桃花源炼不出来。所以我只能自家炼丹卖掉,再去西海龙宫换丹回来。”
玄穹忽然来了兴致:“看来炼制丹药,限制还挺多的啊?”凌虚子一提炼丹,兴致高了些:“炼丹之道,变化万千。比如三元龙涎丹,非得在海眼之下才能炼制,而且还得用不超过六个时辰的新鲜龙涎。有这两条限制,西海龙宫之外,根本没法炼。”
“那么有些丹药,可以先在甲处炼成,然后在乙处丹炉再加工吗?”
凌虚子点了点头:“应该说,这才是炼丹的正确步骤。炼丹一般分成三步,先把原料煅成丹坯,再做精炼,最后焖烧成丹。至少要三个丹炉才能炼成,其中的诀窍千变万化……”他一说起丹术就喋喋不休。
玄穹听着直犯困,好不容易听他讲完一轮,才匆匆告辞。回到俗务衙门之后,他翻箱倒柜找了半天,在玄清整理的户籍柜子底部,找到了方易的客居记录。
方易是个堪舆师,因为修习功法,申请来桃花源静修。时间也不长,只待了三个月。因此他没在桃源镇里住,而是跑去桃林之中结庐修行。入住和离开的时间都有清楚的记录,甚至连结庐地点都被记录下来了——恰在棘溪与镜湖之间的广袤桃林之中。
不过玄穹暂时没有深入调查,他实在太累了。今日棘溪一役,他看似只靠口舌就破掉大敌,其实精神高度紧张,早已身心俱疲。翻着翻着文书,他眼皮发沉,就这么伏案呼呼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玄穹忽然觉得鼻子痒痒,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吹得额前白毛一飘。他百般不情愿地睁开睡眼,发现眼前一把小金锁晃来晃去,再一看,一根狐狸毛正在扫自己鼻孔。
玄穹偏头看看窗外艳阳,无奈道:“你怎么一天到晚跑衙门啊?要不你们青丘把俗务衙门盘下来算了。”
婴宁气道:“你睡没睡相,我过来叫你翻身,你倒把好心当成驴肝肺!”
玄穹勉强爬起来,只觉腰酸背痛,连着捶了几下腰。婴宁见状,又有些心疼:“昨天你累成那样子,干吗不去床榻上休息?若是睡不惯,我青丘有一床狐腋裘可以借你。”
玄穹忙道:“算了,若让辛十四娘大圣知道,我睡在你们族人的毛皮上,还不把我切片吃了?”
婴宁气得用狐尾抽了他一下:“胡说什么!那是狐腋裘!是青丘的狐狸每只都贡献一点腋毛,汇聚而成的宝物,你在道门念书,没听过集腋成裘这句成语吗?”
玄穹揉着发沉的脑袋,端来木盆洗漱。婴宁站在旁边道:“十四姑听说你的坎水玉佩没了,特意让我送一件法宝过来,感谢你替十三叔报仇。”说完从尾巴下面拿出一支精致的青黛狐毛笔:“这眉笔是十四姑的法力所化,关键时刻,它能替你挡下一劫。”
玄穹面露难色:“这个不敢收,得上级批了正箓用法……”
“哎呀,青丘又不是道门下属,还用他们批准?”婴宁把笔给他强行一塞,狡黠一笑,“它的法力你控制不了。遇到危险你喊一嗓子,它会自行判断救与不救——所以这不算法宝,相当于有个前辈在附近,你打不过对手,就喊它来助拳,这总不违规吧?”
这些狐狸,真是会钻空子。玄穹抬头看了眼天空,只见空气中隐隐绽出几丝扭曲的雷光,时隐时现,欲劈未劈,可见天雷也在纠结,这个擦边球该怎么算。过不多时,一丝细微紫电“啪”地凝出来,劈了一下玄穹脑袋,然后消失了。
玄穹摸了摸脑袋,一阵愕然——这算什么?你自己拿不定主意,也要劈我一下表明态度?不过这么一闹,他好歹可以放心收下那支狐毛笔了,又问道:“那我怎么喊它出来?”
婴宁道:“喊一声‘道可道’,它就能化出五尾之力。”
玄穹总算有了闲心打趣:“那我把《道德经》背下来,它能不能化出九条狐尾?”
“我姑姑只是七尾,我倒是九尾。可惜别人不相信呀。”婴宁晃着尾巴,眼睛乜斜过来。玄穹后背“唰”地汗就出来了,暗骂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赶紧掩饰道:“我开玩笑的,九尾的人情太大,我可还不起。”
婴宁道:“谁要你还?只要你信就行了。”
“我信!我信!”玄穹连声点头,婴宁见他口是心非,冷脸把眉笔一递。玄穹只好收下揣进怀里,轻轻叹了口气:“替我多谢你姑姑。不过你十三叔的仇,还没报呢,这眉笔,我受之有愧。”
“啊?逍遥君不是已经伏诛了吗?”
“我正要出门,你若有兴趣,可以跟着一起来。路上我与你说。”
一听说有新发现,婴宁立刻又高兴起来,蹦蹦跳跳去了衙门口,蹲在告示牌上等着。玄穹收拾停当,与婴宁一起离开桃源镇,朝着桃林深处走去。
这一带的桃林极为密集,只要一进去,很快就会被一棵棵桃树所包围,身前身后皆是火焰燃烧一般的桃花,几无缝隙。
婴宁左右看着,有些担心:“我们不会迷路吧?”
玄穹信心满满道:“云天真人给我用水法展现过桃花源地图,我都记下来了,错不了。”
婴宁羡慕道:“修坎水就是好,想看什么,随手就能捏出来。你们修离火的,也就烧水方便些——喂,我们到底是去哪里啊?”
玄穹双目微眯:“去证实一下我的一个猜想。”
“不要卖关子了,搞得神神秘秘的。”
玄穹道:“昨天我跟你们说过了吧?逍遥君在桃花源搞发卖飨宴,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成本高,风险大,麻烦多。”
婴宁撇撇嘴:“谁像你这种穷鬼,想收又不能收,天天就顾着算钱。”
“言语会骗人,书本会骗人,但钱最诚实。看到钱的流动,才能看到本质。”
玄穹边走边说,竖起了第一根指头:“逍遥君搞的那顶帐篷,里面有冰山雪莲蛛丝帘的装饰。冰山雪莲蛛织的丝网图案,都是独一无二的。我把这纹饰画了下来,拿给朱侠他妈看,朱妈认出是一个叫方易的堪舆师在一年半前订的货。你说说看,一个桃花源居民订的帘子,怎么会出现在逍遥君的帐篷里?”
“这个方易是逍遥君的化名吧?”
“我猜是,可他为什么会在桃花源订购雪莲蛛丝帘?”
“好看?”
玄穹竖起第二根指头:“根据老果的描述,他们是现场开炉,就地分丹。我请教过凌虚子,炼丹至少要分成煅坯、精炼、焖烧三道工序。帝流浆飨宴的开炉,明显是第三步焖烧,那么前两步在哪里完成?总不能在桃花源外面炼制前两步,再搬进来完成第三步吧?”
“据说一个人如果用了太多反问,会折阳寿的。”婴宁不耐烦道。
“咱们原来陷入了一个误区,总觉得是逍遥君把丹药运进桃花源来贩卖。但如果反过来呢?不是他们把丹药送进来,而是送出去呢?”
“你怎么又反问……什么,送出去?”
玄穹在桃林之间停下脚步,吐出一个惊人的猜想:“如果逍遥丹就是在桃花源里炼出来的,那么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婴宁惊讶得几乎要现出原形:“桃花源是逍遥丹的原产地?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逍遥丹和桃花源有什么关系啦?”
玄穹摇头:“我不知道。不过这个猜想能解释很多疑点。为什么逍遥君不辞辛苦,定期在桃花源召开帝流浆飨宴?因为逍遥丹必须在桃花源里炼制,而且只能在桃花源炼!”
“炼丹总得要原料吧?他们千辛万苦把丹料扛进桃花源来炼丹,这么费劲又是图什么?”
“除非……原料就在桃花源里面。”
婴宁看向桃林深处,眼神变得有些畏惧。
为害天下甚烈的逍遥丹,居然是在这种荒僻之地炼制的?这消息若得证实,恐怕对道门和桃花源的妖怪们来说,都是天翻地覆的冲击。
桃花源十分辽阔,桃源镇只占几十分之一,绝大部分地区是野生桃林,人迹罕至。若想要藏身于此搞些勾当,就算有真人定期巡线,也不易被发现。
“所以你才想去方易修行的地方看看?”
“没错,说不定那边会有线索。”
“你不怕吗,小道士?”婴宁细声问。
玄穹道:“怕啊,但这不是俗务道人的本分嘛,我还指望着拿功德呢。”
“你这人哪,天天把功德挂在嘴边,其实心里一点都不在乎。”婴宁忽然一脸认真道。
玄穹挑了挑眉毛:“你居然看穿了我高风亮节、淡泊名利的本质?”
婴宁“呸”了一声道:“不是我,是我姑姑说的。她那天跟我讲,你这人嘴上说一套,心里想的是另一套。”
玄穹“呃”了一声:“这听着不像好话。”
婴宁歪了歪脑袋:“不对不对,姑姑原话是用的另外一个词,文绉绉的,有点难记——哦,对了,叫表里不一。”
“那不一样嘛!”玄穹无奈地摸了摸脸颊,“你姑姑说得没错,我和玄清不一样。我没什么大志向,只想攒够功德,太太平平离开这个破地方,飞升渡走,仅此而已。”
说到这个,婴宁一下想起来了:“对啦,昨天云光点了你一句谨记紫云山前车之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玄穹面色迅速冷下来:“当年的荒唐事,不必多说。”
婴宁好奇心最重,越是这么说,越是缠着他问。
“唉,过去的事我都已经忘了……”玄穹忽然一怔,眼前婴宁的瞳孔变得又大又圆,水汪汪的,透着殷切和一丝丝可怜。这不是幻术,他抵挡不住,只好叹了口气:“服了你了。”
婴宁跳到玄穹肩上,乖巧地竖起耳朵。
“当时道门发布了一个任务,说紫云山有妖魔作祟,派了我和一群师兄弟过去。我们顺利斩妖除魔,正准备走,大师兄却发现洞穴深处有一只天蚕茧。”
“天蚕茧?好珍贵的!”婴宁惊呼。以青丘大小姐的奢华,听到这名字都为之心动。
“那茧子个头很大,泛着金光,只等里面的天蚕破茧而出。于是大师兄决定,在这里等候天蚕破茧成熟,收取宝物,大家喜气洋洋,觉得捡到宝了。我因为身具明真破妄的命格,一眼就看穿了,那蚕茧里面并没有天蚕,而是一只胡蜂精。”
“啊?”
“这天蚕茧在形成时,会有魔胡蜂飞来产卵。小魔蜂孵出来之后,就以幼蚕为食,并借着天蚕茧里的环境修行。等到它成熟咬破茧壳出来,化为至凶之怪,届时旁边守宝的这些道士,一个都别想活。”
“我跑去警告大师兄,让他们尽快撤走,反被他一通嘲笑,说我遇财呈劫,自己不能拿,还见不得别人发财。其他师兄弟也纷纷反对,他们都被分宝发财的前景给迷住了,嫌我煞风景——所以说真正高明的幻术,只用一句虚无缥缈的话,就能让对方障目沉溺。那种还要制造幻境的幻术,毕竟太低级了。”
“你讲就讲自己,不要夹枪带棒!”
“我当时很为难。如果置之不理的话,等到茧破蜂起之时,大家就得排队去投胎。我本来也分不到钱,还得给他们陪葬,岂不是太冤了?所以我就想了一个法子,趁夜里大家都睡了,我去洞里把茧子提前给戳破了。”
婴宁刚才脑子里转了好几个方案,连夜逃走、上报师门什么的……但怎么都没想到,玄穹居然用了这么一个奇葩的法子。
玄穹冷笑:“我若逃走,不免背一个抛弃同伴的罪名,道门饶不了我;我若上报师门,倒是能阻止此事,但师兄弟不会念我的好,只会恨我挡了他们的财路。人从来如此,只记事后发财,不念提前避祸。所以我提前把茧子戳破了,他们见到那只魔胡蜂,也就没话说了。”
“那……那不还是让妖魔出世了吗?”
“胡蜂在茧里还未成熟,提前出世,实力减损了不少。我们师兄弟联手,勉强将其镇压下去了。回到道门之后,我把这件事如实上报,可大师兄出身比较高,门内长老反过来质问我,戳破茧子之前为何不与其他师兄弟沟通,以致大家手忙脚乱。”
“有毛病啊!你如果提前示警,他们肯定不让你戳茧呀。”婴宁听得义愤填膺,“这些老头子难道不知道,是你救了所有人?”
玄穹耸耸肩:“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人人只记事后发财,不念提前避祸。最后道门讨论了一圈,给了个定性:紫云山大妖意外出世,幸得群道出手镇压,人人都记了一功,大师兄还被夸了一句‘临危不乱,指挥若定’。至于我嘛,被判了个‘贪功冒进,误走妖魔’,然后就被分配到桃花源来打磨心境了。”
这八个字的判词,写得非常巧妙——你确实戳破了蚕茧,但目的是贪功,首先这动机就不纯了;而且动手前未跟上级沟通,属于冒进,与后面胡蜂精的“误走”一联系……这么一来,字字属实,但又字字诛心。
婴宁哪见过这么多弯弯绕绕,粉面气得涨红:“这简直……这简直没道理!”
“一个前途无量的天才弟子,和一个阴阳怪气、一辈子只能吃道禄的倒霉鬼,你会站哪边?”
“那你其他那些师兄弟呢,就眼睁睁看着你背黑锅?”
“你给别人擦过屁股没有?”
“没有……你干吗说得这么恶心啊?”
“替别人擦屁股的人,难免会被崩一身屎。旁人就算明白他的好意,也不会靠得太近。我那些亲爱的师兄弟人都很好,就是比较讲卫生。”
“云光真人难道不知你是冤枉的?”
“他当然知道。但真人们境界太高,他们考量的不是曲直,而是成败。担心如果我含冤生愤,行事越来越偏激,最后滋生出心魔,还得劳动道门再剿灭一次。”玄穹说到这里,笑了起来,“真人们真是多虑了,我这辈子只能拿二两三钱的道禄,从古至今哪有这么穷的魔头?就算成魔了,穷成这样,又能害得了谁?”
他额前的白毛垂下来,挡住了双眸。婴宁这才明白,为何玄穹一副阴阳怪气的刻薄语气,不由得叹道:“你啊你,明明是想要救下所有人,却偏偏说是为了自己活命。明明背了黑锅,偏偏总说自己命格不好。姑姑说得没错,你这就是表里不一。”
“我的里是什么,你还不知道吗?”
婴宁怔了怔,确实,她第一次见到玄穹时,就从幻术中窥到了他内心最渴望的东西——金钱,无数的金钱。可这偏偏是他这辈子最不能碰的东西。
“你好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婴宁幽幽道,“我都不知道自己的里是什么,在桃花源这里待了这么久,也没看见长老说的什么机缘。”
“要不咱俩换换?”
“哼,我真当了俗务道人,不比你差。你们总是小看我,我气也气死了。”
“我教你个乖啊。机缘这东西可不是别人安排的,得自己去争取。你下山是长老要求的,来桃花源,是你姑姑邀请的,你自己怎么不主动一点?这样如何寻得见机缘?”
婴宁狐尾一沉,连带着金锁也坠了一下:“我倒是想嘛,可做什么别人都不许,就好像我是敖休似的……”
“我们到了。”
玄穹忽然止住脚步,向前方看去。只见桃林掩映之下,隐约可以看到一间草庐。
这草庐样式极为简朴,连墙坯都没有,就是倚树而起的一个草棚子罢了,里面摆着几个空坛子。玄穹里里外外转了几圈,没有任何妖气或法力波动。婴宁耸起鼻子也嗅了好几圈,说没什么可疑的,你是不是搞错了?
玄穹皱起眉头,决定扩大一下搜索范围,于是他以草庐为中心,一圈一圈向外拓展。他很快发现,这里距离他初入桃花源遭遇穿山甲的地方,并不算远。这个不算巧合的巧合,让玄穹眼里更透出一丝锐光。
当他的搜索范围外扩到一里开外时,脑海中突然传入一阵含混不清的呢喃。
这声音不是通过耳朵传入,倒像是在灵台中直接响起的。玄穹一下子想起来了,上次他接近镜湖时,灵台里也是响起一样的动静——难道说,这里距离镜湖不远?
镜湖的面积相当之大,他们深入桃林这么久,歪打误撞靠近那边了也不奇怪。玄穹双眉一皱,赶紧四处走了几步,发现朝某一个方向走,呢喃声就会变大,吐字也会稍微清晰一点。他用手捂住耳朵,凝神细听,脚下根据呢喃声大小,反复走动,不知不觉向着一个方向走出去好远。
待他穿过那片桃林,走到一处高崖时,呢喃声稍微可以听出来了,反复重复的似乎只有四个字:“真芝,丛素。”
玄穹咀嚼了半天,始终不得要领。真芝?丛素?这是两道菜吗?
种种胡思乱想,交错在脑内。他想要听得再清楚一些,朝着高崖边缘又走了几步,站到边缘,忽然发现崖底就是镜湖。它的水面依旧是一片极致的平整,幽蓝而深邃,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这时一阵山风吹过,湖面纹丝不动,但玄穹似乎在风中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
海腥味,是逍遥丹里特有的一缕海腥味。玄穹在穿山甲的包裹里、银杏仙的嘴里和帝流浆飨宴里,都闻到过,绝不会错。
真芝,丛素;丛素,真芝……诡谲的呢喃声依旧在灵台中持续着,声量渐渐变大。
不,不是声量变大,而是那声音似乎开始变得实质化,几乎可以用肉眼看到。玄穹凝视着那无限幽深的湖面,额前白毛突然一飘,似乎感受到某种不祥的变化,整个人瞳孔急缩,身形急退。
后面婴宁正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与他“咣当”一下撞了个满怀。
“快退,快退!”他低吼起来。
云天真人之前叮嘱过,不要轻易靠近镜湖,更不要长时间凝视。如今坎水玉佩已碎,玄穹不敢再多逗留,拽着婴宁就往回跑,一直退到方易的草庐前,才停下脚步。
婴宁从没见过玄穹的神情如此狰狞,战战兢兢问道:“小道士,你看到什么了?”
玄穹双目发直,颓然倚靠在草庐前,喃喃道:“我看到了声音……”
“看到声音?你是老果吗?”
“那呢喃声似乎是有形体的,好像一条透明的触手,从镜湖深处伸出来,直接缠在了我的灵台之上。我越是靠近,它就缠得越紧……”玄穹牙齿抑制不住地咯咯作响。
婴宁奇道:“你不是有明真破妄的命格吗,怎么还会产生这种幻觉?”
玄穹摇头:“如果这不是幻觉呢?”
两人脑海中同时浮现那幽邃深蓝的湖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玄穹道:“对了,你刚才说你想起来了——你想起什么了?”
婴宁脸色也有了变化:“我姑姑说过,玄清和穷奇同归于尽的地方,好像就在那片高崖附近,那崖叫作凝思崖。”
玄穹眼皮一跳:“这不是俗务道人能管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