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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玄穹离开青丘洞府之后,发现婴宁仍旧紧跟着自己,颇为诧异。这只小狐狸耳朵与尾巴全耷拉下来,看起来情绪很是低落。

"我说,送客出府,送十步就够了。再多一步,就是撵客了。"玄穹提醒。

婴宁低声道:"你会去继续查逍遥丹的事吧?"

玄穹点点头:"那是当然,我又不是云洞师叔,该干的活总要干。"

婴宁小声地啜泣了一下,捏紧拳头:"我小时候,十三叔很疼我的,总带我去抓兔子。现在看到他变成这样子,我真是......我真是气死了!这逍遥丹太害人了,我要替他报仇。"

玄穹摇头拒绝:"你没听你姑姑说吗?贩丹人个个都穷凶极恶,极度危险。别说你,我都不去。"

婴宁抓着他的胳膊倔强道:"我偏要跟你去,我法术很厉害的......哎?你说你不去?"

"我这点道行,不沾大因果,攒点小功德。"

婴宁一下子跳到他头顶,一口咬住白毛往上扯:"你这个大骗子,刚刚还跟我说要查案子,现在又说不查。"

玄穹狼狈地把婴宁抓下来,揪住后皮拎在半空:"哎,你咬轻点,轻点,我说去查,没说亲自去棘溪啊——我有个人选。"

"谁?云天真人吗?"

"我怎么敢使唤他老人家啊!"

"那是谁?"

玄穹眯起眼睛:"你等一下就知道了。"

婴宁踢动双腿:"你先把我放下!"

玄穹却不肯听,嘴里还是絮絮叨叨。婴宁说:"你偷偷嘀咕什么呢?"

玄穹眼一斜:"玄清道禄有三两,我才二两三钱,我算算我俩到底差在哪里。"

"看!果然你还是最在意这个!"

两人一回俗务衙门,玄穹便直奔拘押室而去。婴宁一看笼子里盘着的那条小龙,顿时大惊:"你是要找......敖休?"

"没错。"玄穹伸出桃木剑,敲了敲栏杆,"敖休,敖休,快醒来。"

敖休的状态比之前好了一点,听到声音,懒懒抬起头来:"怎么,小道士,我爹派人来接我啦?"

玄穹冷冷道:"你爹说了,你就是一条土泥鳅披了龙皮,烂在鱼塘里连螃蟹都不吃,简直丢尽了敖家的龙脸,最好死在笼子里。"

婴宁吓了一跳:"小道士怎么毫无预警地开骂了?"

谁知敖休打了个哈欠:"说点我不知道的,然后我口渴了,要喝酒,整点好的啊,吭。吭。"说完挪动长身,在柱子上盘得更松一些。

玄穹隔着栏杆道:"这次你涉及一只妖怪退形了。你爹就算想捞你,也很困难。"

敖休长长的龙嘴里,喷出一团腥气:"他当初把我扔在这个偏僻乡下,就没打算继续管我。大丈夫四海为家,在哪儿丢脸不是丢啊......你给我拿点酒来,吭吭,水也凑合,要山涧清泉啊。"

玄穹懒得理他,端过一桶井水。敖休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擦了擦须子,摇头晃脑:"行啦,你什么时候想出骂我的新词,再叫我起来。事先说明啊,本太子这辈子听得多了,辱不出新花样,别怪我轰你出去。"

"敖休,你觉得这样有劲吗?"

敖休半睁开一边的龙眼,像是看一个傻子:"废话,当八部天龙最有劲,可谁让我去呀?"

玄穹道:"你说这么多无所谓的话,是因为恨你爹把你发配到这种小地方,恨凌虚子不赶快把你捞走——更恨的是,这些人都把你当成丢人玩意儿,对吧?"

"吭!"敖休骂出一句脏话,然后整条龙"吧嗒"一声从柱子上掉在地上,活像一条软趴趴的死蚯蚓。

玄穹道:"现在我给你个机会。你可以让他们见识一下,你自己能把脸面争回来。"

敖休两根须子画成一个问号,懒洋洋道:"你想让我做什么?先声明啊,本龙子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

"银杏仙每个月都去参加一个叫帝流浆的聚会,贫道怀疑和逍遥丹有关。现在她已经退形了,俗务衙门需要一个人,替她混入聚会,设法搞清楚里面的情况。"

"吭!这么好的去处,她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敖休大怒。

玄穹不耐烦道:"废话,告诉了你,你就不从她那里买逍遥丹了。"

敖休想了一下,晃动巨大的头颅:"你这是让本太子去查案子呀!算了,算了,本太子宁可窝囊颓废地死,也不想努力辛苦地活。我身为龙子龙孙,还得勤勤恳恳干活?简直太侮辱人了!"

玄穹道:"放心好了,你不用演什么,只需要做你自己就行。"

"吭!我都觉得我自己不可靠!"

"你不用表演什么,只要找到聚会地点,参与聚会,然后做一条贪杯、暴躁、自卑、极度空虚、自暴自弃,而且不分场合滥情的淫龙,如平常一样......"

敖休打断了他的话:"吭吭!也不用说得这么详细,反正就是尽情玩乐就够了,对吧?"

"对,但你得打听清楚,是谁发起的聚会,从哪里弄来的逍遥丹。"

玄穹叮嘱。敖休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这太简单啦,等到几两黄汤就着逍遥丹吞下去,那些人问什么就说什么!"

玄穹道:"事成之后,算你将功赎罪。到时候,你就可以跟你爹堂堂正正地说,这次是靠你自己从衙门离开的。"

敖休昂起龙头,长吟一声,表示成交。

玄穹交代完这边,侧过脸对拘押室的角落喝道:"老果!"

老果倒吊着探出头来:"刚才你都听见了?"

"如果道长需要,我也可以当没听见。"

"你不是会发无声声波吗?一会儿你藏在敖休身边,随时传消息出来。"

玄穹的语气不容商量。老果一哆嗦:"小老的无声声波,里面的人固然听不见,可你们在外面也听不见呀。"

玄穹道:"你不用管,我自有办法——这是玄清道长未完成的事,你看着办。"

一听这名字,老果叹了口气,勉强答应下来。

离开拘押室之后,婴宁对玄穹大为佩服:"喂,你怎么会想起来利用这条颓龙的?"

"之前我拘押那家伙时,就感觉到他颓得不太正常。赶在他爹派人捞他之前,让他发挥点余热,也算是功德了。"

"可他居然会答应?"

玄穹道:"这也没什么难的。世间生灵的所想所念,乃是本因;所言所行,则是本因演化出的末果。只要洞悉本因,便可以控制末果。譬如一条池中小鱼,它的执念就是吃,只消拿捏住这个本因,抛一团诱饵下去,它就会毫不犹豫地咬钩。"

婴宁似懂非懂:"敖休也贪吃吗?"

玄穹道:"你看敖休,我当面骂他废物,他都不生气,反而自嘲,可见这条纨绔心里其实是不甘的。西海龙王把他远远扔来桃花源,当个废物养着,没人认为他有用,他又岂会开心——这便是本因。我给了他一个打自己老爹脸的机会,敖休又怎么会放过呢?"

"本末因果......这就是执念?"

"对,道家谓之心魔。其实何止敖休一个。玄清、辛十四娘、十三叔、宝源堂的徐闲、朱家母子,哪怕是老果和银杏仙,无论人还是妖怪,谁心里都有一股执念。你要是能拿捏住所有执念,那天下人皆为你所用。"

"这......这谁能做到啊,神仙也不行吧?"

"逍遥丹就可以,那玩意儿可以把你的执念无限放大,化为心魔,让你沉浸在虚假的因果之中。为什么它流行得如此之广,又为什么危害如此之大,原因就在这里了。"

"那你呢?你的心魔是什么?让我也拿捏一下。"

玄穹淡然道:"每个月拿到三两道禄。"

婴宁看他一本正经的表情,恨恨道:"早知道我就该问姑姑要个金银饰品,偷偷藏在你身上,看你被雷劈着玩!"

玄穹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小狐狸的金锁。他故意聊了这么久因果,她居然完全不提自家的心魔是什么,说明婴宁对这个根本没意识,果然心智还是不够成熟。

他有心直接问上一句,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很多东西还得她自己开悟才行。

敖休抬起头,看看天空中那圆如银盘的满月,打了一个不屑的响鼻。

桃花源里的日月都是假的,再满的月亮,也产不出帝流浆。这都是当地土包子们憧憬神仙生活,臆想出来的名头罢了,真可悲,可悲!

这时他怀里的老果微微振动了一下,敖休冷哼一声,表示知道了,顺着眼前的一条小溪走。

小溪两岸遍布荆棘,几乎难以落足,溪水阴冷冰凉,连周围的桃林都被感染得阴晦。

在半里地之外,玄穹和婴宁蹲在草丛里,提着一枚黄澄澄的小铜铃,凝神听去。过不多时,那铜铃无风自响,先是两声短促的,然后是一声略长的。

这是他们与老果约好的信号,意思是"即将接触"。

老果的无声声波人类听不见,但对物体却有着微妙影响。比如宝源堂的银子,老果只要找准调门,就能隔墙震碎成银末。玄穹以此为启发,调来一枚三清铃,让老果摸着铃铛找调门,做到两里之内老果一喊,那边铃铛就能感应到,微微振动。

他们根据鸣响强弱,约定了一系列暗号。如此一来,只要老果趴在敖休怀里,玄穹就随时可以知道他们的动静,甚至可以通过摇动三清铃的方式,反向告知。

敖休对一只低贱的蝙蝠趴在自己怀里,极为不满,他对便宜的东西过敏。好在玄穹借出一块迷藏布,把老蝙蝠裹住了,至少能避免身体接触。

他走入棘溪没几步,就见对面的树旁出现一个黑影,那黑影低声喝道:"来者何人?"

敖休毫无遮掩,大大咧咧喝道:"吭!你连本太子都不认得?"

黑影显然认出他来了:"尊驾为何来这里?"

敖休骂道:"银杏仙前一阵搞了些逍遥丹,来我府里欢宴。结果她自己把持不住,还招来了牛鼻子,连累老子也被点,吭!现如今她折了,本太子想要丹药,就只能直接来这里找了。"

黑影警惕不减:"这里有聚会,是她跟你说的?"

敖休龙吻往前一挺,淫笑起来:"那小银杏浪起来,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黑影仍旧很谨慎:"被牛鼻子点了,那尊驾怎么还敢来这里?"

敖休喉咙里发出滚滚雷声:"吭!本太子是西海龙宫三太子,哪个牛鼻子敢扣押老子超过一个时辰,我爹管教他身死道消!"

敖休怀里的迷藏布微微颤抖了一下,似乎憋不住笑。黑影立刻紧张起来,追问这是什么,敖休打了个磕巴,急中生智,大大方方把老果拎出来,晃了晃:"零食。"

黑影还要问,敖休怒了:"吭你先祖,老子就想要点逍遥丹,你这里有就有,没有就滚,哪来那么多废话!"

对面没动静了,那个看守似乎去跟同伙商量了。过不多时,黑影从树后站出来,这时敖休才看到,原来是一条蟒蛇精。

"敖公子,这边请,逍遥君说,欢迎您莅临帝流浆飨宴。"他用尾巴尖做了个欢迎的姿势。

原来组织这聚会的家伙叫逍遥君,好像之前听过......敖休心里一动,忽然"啪"一甩龙尾,把蟒蛇精抽倒在地:"飨,飨个头!一伙卖丹药的,连龙宫真正的飨宴都没见过,也配叫飨宴!前面带路!"

龙属对蛇族天然有压制,那蟒蛇精从地上爬起来,也不敢说什么,忍气吞声把这头气焰嚣张的龙子往里带。

在棘溪的尽头,是一座古怪的大阵。阵外弥漫着一团如雾似烟的粉尘,把阵内情形遮蔽得严严实实。那人一晃腰牌,粉尘里开出一条小路,敖休抱怨着鼻子过敏,顺着小路走到阵法正中,看到一顶巨大的帐篷。

帐篷外表造型很朴素,但一掀帘子,里面的布设却极尽奢华,金线案、蛛丝帘、厚茵毯、流苏穗的顶饰……正中央还摆着一尊古朴的丹炉,下面炉火熊熊,一股玄妙丹香从炉口散发出来。周围一圈有十来个参与者,人、妖皆有,他们或靠或卧,不停地推杯换盏,个个神色迷离。帐篷里弥漫着一股馥郁的甜腥气息。

敖休一进帐篷,顿时龙气四溢。他对这种氛围太熟悉了,如鱼入水,整个人完全松弛下来。这位三太子找了一根支帐篷的粗柱子,轻车熟路地盘了上去,懒洋洋道:“怎么没人倒酒?音乐呢?”

一位身披白袍、头戴蚩尤面具的长身男子走到近前:“在下逍遥君,未知三太子莅临,有失远迎,当面恕罪。”敖休上下打量他一番:“你就是逍遥君?本太子这次是来兴师问罪的,你在桃花源卖逍遥丹,为何只卖给银杏仙,却从来不卖给本太子?”

逍遥君连忙致歉:“龙子身份高贵,我们哪敢唐突?逍遥丹虽是上宝,怎奈道门管束得紧,我们也是怕连累龙宫,便请银杏仙中间过一道手。”敖休道:“她如今不成了,你以后可以直接跟本太子对接,有多少货本太子都能吃下。”

这话一说完,周围宾客的目光都聚拢过来。逍遥君笑着打了个圆场:“今日参加帝流浆飨宴的,都是从武陵各地来的好朋友,我们每个月满之夜,都要齐聚桃花源内,一同来鉴赏仙丹开炉。”

敖休不傻,一听就明白这个所谓“帝流浆”的局,其实是逍遥丹在武陵县的一次发卖会。他晃晃脑袋,不耐烦道:“本太子不必认识他们,只要知道你是谁就行。”

“在下适才已报过名号了,逍遥君。”
“谁问你化名!本太子可没兴趣跟藏头藏尾的家伙做生意。”
“只要丹好,又何必关心一个无名小卒呢?我们马上开炉,您且少坐,赏丹之后再做决定不迟。”

逍遥君跟敖休告罪,转身一掐法诀,那丹炉下的火焰骤然变旺,丹香变得更加浓郁起来。周围的宾客们闭目吸气,无不沉醉。其中最嚣张的便是敖休,他龙鼻一吸,直接卷走了十之七八的丹香,令其他人敢怒不敢言。

当炉火烧至最旺之时,逍遥君开始手舞足蹈,仪态有若上古大巫,脸上的蚩尤面具竟如活过来似的。帐篷里的宾客们也开始齐声低吟起来,敖休吸入的丹香最多,情绪也最兴奋,龙尾随着节奏不断拍打舞动。

当帐篷内的气氛达到高潮时,逍遥君忽然双袖一振,把丹炉的盖子打开,一道金光闪过,几十粒黄澄澄的小丹丸齐齐跃在半空,上下浮动,围着丹炉旋转不休,如万千星斗拱卫阳日一般。一时间整个帐篷里流光溢彩,霓霞明灭,更添几分迷醉。

“诸位都是熟人,都知道我们这逍遥丹,从来都是现炼现开,绝无预制之虞。这是本月最新出炉的丹药,请先鉴赏一下丹品。”逍遥君右手一挥,有十几粒逍遥丹分别飞到每一位宾客面前,还贴心地附赠一壶琼浆酒。

敖休一看眼前滴溜溜落下一粒逍遥丹,热乎乎的还新鲜,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大嘴一张吞服下去,又咕咚咕咚把壶里的酒水喝了个精光,双眼霎时迷离起来,口中直叫着:“吭!吭!吭!”

老果费力地从龙怀里的包裹中探出头来,想要提醒敖休别忘了正事。结果那位太子充耳不闻,又叫了一壶酒来,还试图从半空再抓一粒丹药下来。这时逍遥君走过来道:“殿下觉得丹品如何?”

“甚好甚好!本太子全买了!”敖休醉醺醺地嚷道。
“龙宫富有四海,殿下自然是有这个实力的。只是今日来的都是好朋友,总要给他们留一杯羹……”逍遥君说到这里,突然耳朵一动,疑惑地动了动脖颈,四处去寻找什么。

“殿下,你可听到什么声音没有?”逍遥君忽然问。
敖休还沉浸在快感中,双眼放空:“吭?”
倒是怀里的老果登时不敢动了。

刚才他见敖休故态复萌,忘乎所以,便偷偷张嘴发出无声声波,向玄穹传递消息。迷藏布只能遮光,不能隔音,不知道这个逍遥君耳朵怎么长的,竟能感应到声波。好在逍遥君听不出暗号,帐篷里又比较吵,静听了一阵没发现什么,便一脸疑惑地走了。

老果松了一口气,乖乖把两只翅膀拢在头上,一只爪子拼命踹敖休。敖休被爪子划痛,稍微恢复了点清醒。老果压低声音道:“现在人也来了,丹也在了,你赶紧找个理由离开,我通知道长动手。”

“再等等,再等等,让我再多吃一粒!”敖休恋恋不舍。等道门仙师闯进来,他可就没机会吃了。

可惜逍遥君一挥袖子,把剩下的丹药都笼起来,笑意盈盈:“诸位验过丹品,可有什么异议?”宾客们纷纷点头称赞,无不脸色迷醉。逍遥君一拍手:“丹赠有缘人。各位好朋友,接下来就看诸位缘分多少了。”

敖休知道,这是进入出价环节了。之前玄穹交代过他,只要确认这里确实有逍遥丹交易就行,不必真的去买,可他如今看着黄澄澄的一大堆丹药,心痒至极,又带了不少酒意,忍不住一拍桌案喝道:“本太子全要了!”

这一番话,立刻惹得宾客们议论纷纷,很是不满。老果蜷在龙怀里,更是惊得魂飞魄散,这劣龙怎么自作主张,到时候拿不出银子,可怎么办?他赶紧张开嘴,拼命给玄穹发波纹。按照约定,三长两短的信号,意味着……三长两短。

老果发着发着,逍遥君突然双目冒出两道精光,大喝一声:“有内鬼!就在这里!”众宾客大惊,却见逍遥君长袖一振,一把将敖休从柱子上拽下来。敖休摔了个头昏眼花,正要勃然发怒,逍遥君却伸手把敖休怀里的迷藏布摘下来,一把捏出老果,不阴不阳道:“殿下,您这个零食,可真是有点聒噪啊。”

敖休张了张嘴,半天只吐出一个字:“吭!”

与此同时,在不远处的灌木丛里,玄穹脸色大变,举在耳畔的三清铃兀自振动着:“糟糕!三长两短!他们遇到危险了!”

婴宁也跟着起急:“我就知道那条劣龙不靠谱!接下来咱们怎么办?”玄穹顾不得思忖,一推婴宁:“你去通知云天真人,我先进去看看。”

“等等,你一个人,那不是去送死吗?”

“加上你,难道就不是送死了?”

婴宁闻言大怒:“我可没穷道士你想的那么不堪!我天生九尾!”玄穹额前的白毛一挑,正色道:“这可不是什么邻里纠纷,是要拼命的正经事。”婴宁眼神直直瞪过来:“哼!原来在你心目中,我和敖休一样,做不得正经事,对不对?”

玄穹实在没心思跟她拌嘴,面孔一板:“你万一有个闪失,我这点道禄可赔不起。”

“连敖休你都相信,偏偏不信我?”

“这个节骨眼,大小姐你别胡闹了!”玄穹心里正急,忍不住断喝一声。

婴宁脸色一下子黯淡下去,眼泪在眼眶里直转。她咬了咬嘴唇,握住金锁一跺脚,转身变回一只小狐狸,朝着反方向狂奔而去。玄穹摸摸脑袋,感觉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话,可怀里的铃铛又剧烈颤动起来,这次响得急切而毫无章法。玄穹顾不上这些闲事,一扶黄冠,顺着溪流飞奔直上。

他一路朝棘溪尽头冲去,中途遇到两处暗哨,妖怪弱得很,被他三下五除二全数摆平,很快便来到沉雾法阵之前。阵前依旧是沉沉雾霭,但在明真破妄的命格面前如同透明一般。玄穹脚下毫不迟疑,直接冲到了一顶大帐篷的门口。他没有贸然闯进去,而是先掏出三清铃,见它纹丝不动,可见老果已经中止了联络。

玄穹眉头一皱,索性大剌剌地站在帐篷前,高声喊道:“里面的人听着,桃花源俗务道人在此!”
过不多时,戴着蚩尤面具的逍遥君从帐篷里缓步出来,冲玄穹一作揖:“未知道长驾到,有失远迎,不知有何贵干?”玄穹冷哼一声:“我是官军,你是贼,明知故问?”

逍遥君道:“道长不也是明知故问?”说完两袖鼓荡不已,有雄浑的法力开始蓄积。玄穹却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把桃木剑搁回剑鞘,摆了摆手:“你先别着急啊,贫道到此,是想跟你做一笔交易。”

逍遥君的蚩尤面具没变化,动作却明显一滞。他略一思忖,轻轻一挥手,几个手下抬着两只妖怪从帐篷里出来。只见敖休从头到尾被一根捆妖索牢牢捆住,一拱一拱的好似蚯蚓;老果的两只翅膀被掐在一块,用钉子穿出,看起来更是凄惨。

逍遥君道:“道长既然想换这两位细作回去,那不妨让开……”话没说完,玄穹打断他道:“贫道可没说要换他们两个的性命,贫道只想与阁下谈一谈。”

逍遥君眉头一拧,这个道士,真是句句都出人意料。“道长你想要谈什么?”
玄穹双手一摊:“说实话吧,如今贫道只得一人在此,若你们一拥而上,我未必招架得住;若你们一哄而散,我未必捉得过来。可如果干脆放你们走呢,上司那边又没法交代——可谓进退两难。所以我想谈一谈,争取让大家都满意。”

逍遥君被这一席话给说愣了,他见过疾恶如仇、上来就打的道士,也见过狡黠贪婪、吃拿卡要的真人,但从来没见过这种一上来就和盘托出底细的老实人。“一定有诈……”他警惕之意丝毫不减。

玄穹苦笑着挥挥手:“喂喂,我不是诈你啊。贫道的俸禄只有二两三钱,犯不上打生打死。当然啦,你赚得肯定比我多,但你这种负责发卖的,干着最辛苦的活,担着掉脑袋的风险,拿大头的却是幕后老大,何苦那么认真拼命呢?”

逍遥君被说得有点恼羞成怒,不由得喝道:“你是来抓贼的,还是来笑话我的?”
“我的意思是,大家都是苦命喽啰,何必互害?合该互相体谅一下才是。”玄穹说得无比诚恳,“我看不如这样好了,你们直接离开,但把丹药留下来让我交差。”逍遥君哈哈大笑了一阵,倏然又变了脸色:“我们还有一个更简单的选择,现在直接把你干掉,岂不更省事?”

玄穹抬起右手,打了个响指,一股明亮的火焰顺着指尖流淌而出,向周围蔓延。在场的妖怪都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悸动,这是野兽对明火与生俱来的恐惧。“贫道好歹也算得道门真传,本命修的是南明离火,对妖祟的克制仅在震雷之下。真动起手来,贫道可以保证前三个冲过来的非死即残,后头的就没办法对付了——建议你先想想,最不喜欢的手下是谁?让他先上。”

逍遥君的手下顿时有些躁动,一起默契地后退了半步。逍遥君没想到,这小道士反向玩了一把“二桃杀三士”,几句话就瓦解了围攻之势。他冷哼一声,一脚踩在敖休的头颅上,恶狠狠道:“道长你难道就不管这两个细作的死活吗?”

玄穹面不改色:“这敖休平日里倚仗有西海龙王庇护,胡作非为,视道门规矩于无物;那老果是个积年惯犯,屡屡生事,偏又油嘴滑舌,像块牛皮癣甩不脱。碍于身份,贫道没法亲自动手。若尊驾能把他们打死,正好解决两个大麻烦,成就一段逍遥君除三害的佳话。”

地上的敖休和老果同时抖动起来,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害怕。玄穹见逍遥君不语,伸长了脖子,又故意冲帐篷里高声嚷道:“喂,帐篷里的几位道友,贫道别的优点没有,唯有一个明真破妄的命格。等一会儿打起来,你们不必费心遮掩了,我看得清谁是谁。”

帐篷里顿时炸了窝,今日来的妖怪宾客,都是武陵县各地发卖丹药的,若暴露了行藏,可是天大的麻烦。逍遥君不得不转身钻进帐篷,好一阵安抚,才重新出来。虽然蚩尤面具冷峻依旧,可他走路的姿态却暴露出了心境变化。

“道长你明明势单力薄,却故意唱一出空城计,也真是煞费苦心。”
玄穹吹了吹额前的白毛,一脸无所谓:“贫道如今只有一个人,不唱空城计,难道要唱长坂坡吗?”

逍遥君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己方明明人多势众,却被他三言两语,说成了进退两难的局面。无论手下人还是发卖宾客们,都巴望着他妥协一下,好让他们赶紧散去。末了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就依道长所说,逍遥丹我留一半在帐篷里,我们走了以后,道长可以进去自取。”

“我要全部,不然攒不够功德。”
逍遥君大怒,可一看玄穹手中离火跃跃,只好忍气吞声:“我再送道长三百两银子。”玄穹面色一变:“不要银子,我只要逍遥丹交差。”逍遥君一咬牙:“七成留下!”玄穹立刻道:“成交!”然后怀抱着桃木剑,后退了十步站定。

逍遥君赶紧吩咐手下搬运相应物什,准备撤离。大家一看不用跟道士死斗,无不庆幸,那十来只武陵县的发卖妖怪,也各自戴好面具,准备赶紧溜走。

一会儿工夫,众人收拾停当。逍遥君吩咐手下拿出七成丹药搁在地上,恨恨地踢了敖休和老果两脚,将他们扔去一旁,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玉镯。

只见他暗掐法诀,手一扬,八面流光溢彩的阵旗从袖子里鱼贯飞出,按八门在地上摆成一圈。逍遥君又把玉镯抛出,玉镯见风就长,落在阵中时,已扩张成井口大小,光影明灭,俨然形成一条通道。

玄穹恍然大悟。原来逍遥君进入桃花源,不是像穿山甲那样,钻桃林的漏洞,而是直接靠这个移形玉镯传送,怪不得神出鬼没,难以预测。据说这一类法宝,向来都是天价,这些贩丹人身家真是丰厚啊……

逍遥君可没心思考虑玄穹的心思,他把这个传送阵稳固下来,招呼众人快快撤离。一只妖怪宾客一马当先,要从那镯子里迈过去,可靴子一沾地,却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靴底下熊熊燃烧起来,整个人倒在地上。原来通道口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符纸,一触即燃。

逍遥君大惊,转头看见玄穹刚刚收回手指,吹了吹指尖的火苗。“你怎么不守约定!”玄穹道:“你等一下,等我数一数丹药,再走不迟。”

逍遥君目光一凛,突然意识到这家伙是在拖延时间,脸色瞬间变得狰狞,仰头张嘴一喷,喷出一个滴溜溜转动的九龙辟火罩,放出毫光。随后他掣出一把环刀,朝着玄穹扑过来。

玄穹手指一抖,要用离火烧他,那火焰却被辟火罩挡住。逍遥君哈哈一笑,大刀兜头劈来,不料一样东西猛然从玄穹胸口跃出,正是云天真人送的坎水玉佩。

世间万物,皆有相生相克之物。辟火罩可以防离火,对坎水却全无抵挡。只见玉佩里跃出一团水花,先是撞破罩子,随后只听“啪”的一声,玉佩狠狠砸在了逍遥君脸上,化为无数玉粉,把逍遥君砸出十几步开外,重重摔在地上。

逍遥君鼻青脸肿地爬起来,远远喝道:“你……你不是修离火的吗?哪里来的坎水?”可一看玄穹脸色,并无半分得意,反而一脸心疼。这坎水玉佩,是自行跳出玄穹怀里的,确实是一件体贴的好法宝。可问题是,这是云天真人送的,在这里消耗掉,可就再没有了。

两人正要运功再战,却忽然同时感到法力流动变得滞涩,似乎被某种强大的存在吸住了。他们不约而同抬起头来,只见半空之中浮着两位道人,玄袍飘飘,齐齐俯瞰下来。一位相貌温润,周身水雾缭绕;一位凶神恶煞,袍角雷电起伏。

“抱歉啦,师叔们到了,之前谈的都不算了啊。”玄穹一脸歉意,收起法力朝后退去。
道门一次出动两位护法真人,当真是极给逍遥君面子。下面的群妖“荣幸”得一下子炸了窝,齐齐现出原形,四散奔逃。云天与云光也不着急,各自运起神通,一时间棘溪上空水汽电光交错,惨叫声和尖叫声此起彼伏。

趁着场面混乱,玄穹把敖休和老果拖出战圈,然后一屁股瘫坐在帐篷边缘。这时他才发现一身道袍都被汗水溺透了,两条腿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毕竟刚刚是与一大群穷凶极恶的妖怪对峙,稍有一步踏错,就是身死道消。

玄穹正喘着,婴宁从桃林深处跳了出来,化为人形,语气冷淡:“我给你通知到了啊,没别的事我走啦。”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你再晚一步,就可以替我收尸了。”玄穹软绵绵地回了一句。

婴宁停住脚步,咬咬嘴唇,忍不住回过头来,发现玄穹瘫坐在地上,一脸劫后余生的疲惫。她心一软,恶狠狠嗔道:“活该倒霉!叫你不相信我!我若在场,稍微发个威,这些妖怪就全解决了。”玄穹苦笑:“行,行,我相信你。”

“你们这些人,嘴上说相信,其实心里提防得很!”婴宁气哼哼地抱怨,然后环顾四周,觉得很不可思议,“就你一个穷道士,怎么把这么多妖怪拖住的?”
“真诚与共情。”

婴宁“呸”了一声,俯身去查看那两个被捆住的倒霉鬼。敖休瞪起两只龙眼,嘴里吭吭不休;老果老泪纵流,嗷嗷叫道:“道长好狠的心,这是要借刀杀蝠啊!”玄穹面无表情:“那种形势下我要保你们,就大家一起死;我只有把你们当一泡臭狗屎、一摊散发着腐气的污泥,人家嫌动手会被弄脏,才不会杀你们。”

老果喃喃:“倒也不必说得这么细致吧。”敖休昂起龙头:“那之前的约定,可还算数?”玄穹道:“算数,自然算数。不过你服食了一粒逍遥丹,须自己掏钱补上,不然我的功德可就少了。”

婴宁伸手把那两个家伙解开,对玄穹酸酸道:“这次你可好啦,单枪匹马立了大功,功德又攒得多,我就得了个通风报信的口头表扬。”说着一蓬狐尾卷了卷,遮住脖下的金锁。

玄穹的注意力却不在这里。他的视线飘到了那一顶大帐篷上面,微微皱起眉头。

此时两位真人的抓捕行动已经过半,云天与云光的风格截然不同。前者驾起一条龙形纯水,游走在棘溪四周,只要被它触碰到的妖怪,立刻会被吸进去,悬浮在水体之中动弹不得;后者则是大开大合,雷光凛凛,所到之处,连人带物全数劈为焦黑。

逍遥君眼见无法抵挡,情急之下祭出一枚黑黢黢的血印,然后咬破舌尖,把鲜血喷在上头,高声喝道:“你们别逼我再来一次穷奇之祸!”

当年正是玄清追查至此,逍遥君放出穷奇,才导致后面的一系列混乱。眼看这家伙故技重施,两位真人对视一眼,水龙与雷光一齐掉头,极速冲过去。两人都是一般心思,与其被要挟,不如趁他还没完成召唤,毕其功于一击。

玄穹把视线从帐篷转到这边,大吃一惊,急忙挥手大声叫道:“两位真人,要留活口啊!”
水龙似乎听见了玄穹的话,用力挣动身躯,抢先一步把逍遥君连同血印兜头吞下。可雷光来得实在太快,水龙身躯又长,它只堪堪避过大半个身子,到底还是被雷光扫到一截尾巴。

水雷交汇,顿成屯卦之相。雷光霎时从龙尾传遍了水龙全身,只见波纹之间泛起一丝丝紫电细蛇,四处游走,噼啪作响。可怜那些被困在水龙体内的一众妖怪,包括逍遥君在内,被这入水的雷电打得浑身剧颤。

云天真人见势不妙,急忙收回法术,可惜为时已晚。待到水龙散去,一大堆焦黑的尸身噼啪啪啦地掉落在棘溪两岸,肢体还不时抽搐。这一个变故,让在场众人无言以对。两位真人道行高深,偏偏是一位水法高修和一位雷法高修撞到一块。

云天和云光两人脸色一时都有些尴尬,沉默片刻之后,云天真人先淡声道:“这些妖孽多行不义,真是天不容赦。”云光一拍脑袋,如释重负:“对,对,天不容赦!”然后僵硬地哈哈笑了几声。

云天俯瞰着地面的狼藉,忽生感慨:“一年之前,就是这伙人闹出穷奇之乱,我等一时失察,未竟全功。今日就算是将功补过,可以告慰玄清师侄于九泉了。”云光也参与过围剿穷奇,大声道:“说得好!说得好!玄清师侄殉道而死,道门却一直不肯公开旌表,我拍了好几回桌子,老头子们推诿说等拿住真凶再说。现在整个团伙全须全尾,一并歼灭,若那些牛鼻子还找理由,我就……”

云天唯恐云光说出什么有损道门颜面的话,忙截住话头:“逍遥君这一死,彻底斩断了逍遥丹进入桃花源的门路,居民们不必再受这丹药的荼毒了。我作为桃花源护法真人,多谢师弟相助。”说完作了一揖。

云光“嗯”了一声:“我辛苦倒无妨,只要保得周边平靖,也就不负道心了。”他低下头去,看到玄穹和婴宁站在下方,两条粗眉一挑:“这个小家伙倒有意思,我本以为他是个嘴臭的混子,想不到竟能凭一己之力拖住逍遥君,当记首功!”

云天点头:“师弟说得对,等这里的事情收个尾,我就具表道门,为他请功。”云光想想不太放心,又按落云头,对玄穹声色俱厉道:“你今日虽然立了功劳,但用的都是旁门左道,终究不是玄门正宗。切不可因此自鸣得意,投机取巧只会妨碍你参悟大道,可记住啦?”

玄穹被劈头盖脸教训了一顿,一脸莫名其妙:“我用旁门左道,至少没电死人吧?”云光没想到他还敢顶嘴,气得须发皆张,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发作。玄穹道:“师叔若真有心褒奖,就把弟子今日拖延时间用的火符给补了吧。这是玄门正宗的符咒,道门补偿也是合乎大道之理吧?”

云光冷哼一声:“市侩!这种斤斤计较的心性,如何能修成大道?”旁边的婴宁先跳起来道:“哎哟,老道你自己下手过狠,反倒怪起别人来啦?你们忙活那么久都查不到逍遥君的行踪,人家一到任就解决了,分明是嫉妒,嫉妒,哼!”

“我一个修行三十年的巡照真人,会嫉妒一个小辈?”云光的头顶“刺啦刺啦”开始拉起电弧,吓得婴宁浑身酥麻,化回狐狸,拿嘴叼住金锁要咬。玄穹赶紧一把将婴宁抱住,顺毛捋了几下,才让她平静下来。

云光懒得跟小狐狸计较,转而对云天道:“你好好教诲他一下,别让他因此骄傲自满,误入歧途,最后一念成魔。”
“输了心怀怨恨,容易成魔;赢了骄傲自满,也容易成魔——合着成魔这么简单啊。”玄穹撇嘴。
“你!”云光双眼一瞪,抬手就要发掌心雷。旁边的云天赶紧按住他的手:“玄穹师侄做事的风格,与玄清迥异,但同样是为了除魔卫道。可见只要秉持道心,万千法门,都可以直指大道,殊途也可以同归……”

云光一听他又要开始长篇大论,大手一挥:“打住,打住,我不耐烦听,你自家留着在请功文书里发挥吧,到时候送来我做联署便是。”
云天道:“这是自然,届时再请云洞师兄也联署,这个保举的阵容,相信道门也会重视了。”
云光冷哼一声:“还算上云洞啊……有他没他,区别不大,随便你吧。”

他最后看了眼玄穹,肃然道:“我提醒你一句,若要飞升,须记得紫云山前车之鉴。须知心魔难防,好自为之吧!”说完一甩袖,飘然离开。

婴宁好奇地昂起头道:“紫云山什么车?”
玄穹看向云光飞远的背影,淡淡道:“把我撞飞了的前车。”

这时云天真人走过来,拍拍玄穹的肩膀:“云光师弟是雷公嘴,菩萨心,你别往心里去。”
玄穹额前白毛一动:“呃,师叔……这么形容一位道门真人,不太合适吧?”
云天笑道:“两教并无大防,他们和尚也说阴阳呢——云光真人刚才还要主动给你表功,他越欣赏谁,就越骂得狠,就这么个臭毛病。”

“这种人,到底是怎么修成真人的?”
云天大笑:“你云光师叔当年入山门时就是这么个性子,坦荡率真,直抒胸臆,讲话从不拐弯抹角,杂念最少,比我们更近于道呢。我们同门修行,他的进境是最快的,如雷霆一般直来直去。”

玄穹点头:“能理解。雷法在五行里威力最胜。师叔若不修这个,恐怕早被同伴打死了。”
“你可以不喜欢他,但不必猜疑他,因为这人表里如一。喜就是喜,怒就是怒,不必多费心思去猜了。大道至简至纯,你可懂了?”

玄穹白毛一撇,心想怎么这话题又拐到我这里来了?

“这一次捣毁贩丹团伙,阻断逍遥丹流入桃花源,你厥功至伟,可风险也实在是高。云光真人说得对,你这一次侥幸成功,却不能一直弄险。兵法讲究以奇胜,以正合,修持己身才是不二正途……”

玄穹赶紧截口道:“云天师叔,你今日斗法辛苦,先回去歇息吧。我把现场再收拾收拾。”
云天知道他不乐意听说教,眼下这一场大战之后,确实得有人收缴丹药、掩埋尸骸,还要给道门写一份文书。种种琐碎,甩给俗务道人最好不过。于是云天勉励道:“那你先处理着,弄完了去平心观找我。我算算这次的功德,给你一并上报道门。”

云天真人说完之后,驾云离去。

婴宁本就是少女心性,这会儿气也稍微消了,她看看玄穹脸色,觉得古怪。平时这小道士一副穷酸相,脸臭嘴毒,可一眼就望得到底;可如今却阴沉不定,似乎看不透了。婴宁小心翼翼道:“小道士,你怎么啦?”

“我忘了问云天真人,再补一块坎水玉佩。”玄穹沮丧道。
那一块玉佩,本是云天送他镇抚灵台的,结果砸到逍遥君脸上了。真人送的宝贝,就这么为公事消耗,实在是太亏了。

“你追上去再要一份不就行了?”婴宁不以为意。
“得了法宝,还得问云洞批一个正箓用法,太麻烦了。”玄穹摇摇头,环顾四周,“何况咱们现在也走不开,还得收拾残局哪。”

眼前的棘溪两旁一片狼藉,丹药、尸骸、法宝、各色器物散落一地,东一堆,西一堆,都被云光劈得黑乎乎;那一顶华贵帐篷也塌了一多半。要全收拾干净,着实得费一番手脚,尤其是逍遥丹,得一粒一粒捡,半粒都不能遗漏。

“咱们?”

“对,咱们。”

婴宁登时大怒,狐狸尾巴几乎竖毛:“好啊!正经事你不叫我帮忙,这种杂活倒想起我来了。我才不干!”
“你难道不想知道,帐篷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婴宁一听,气焰顿时收敛,把脑袋探过来。玄穹吹了吹白毛,先把那块迷藏布收回去,然后从怀里掏出凌虚子送的凝神丹,给趴在地上的敖休喂下去;最后把老果倒提起来——这老蝙蝠真是福大命大,居然还有力气抱怨,又是要补偿又是要说法。

“你别啰唆,先来说说看你们是怎么被发现的?”
玄穹把老果搁在肩膀上,一边听他在耳边絮叨权当解闷,一边弓着腰,拿着桃木剑在一片狼藉里扒拉。婴宁跟在旁边,两只尖耳朵毫不掩饰地竖起来。

老果满腹怨气,不用劝说就絮絮叨叨讲起来。原来当时在宴会上,逍遥君听见老果在暗中传声波,立刻揪住敖休质问。敖休当时丹药就酒,越喝越抖,对逍遥君大发起雷霆,趾高气扬地说:“老子如今出息了,连俗务道人都哭着来求合作,今日这些逍遥丹自己必须都拿走,谁不听话就报——道门抓谁……”

玄穹额头青筋不断绽起:这条纨绔烂龙,到底扶不上墙!

这时手里的桃木剑忽然一顿,他连忙上挑,从一具焦黑的妖物尸身旁边,挑起一张残破的蚩尤面具——看来这家伙就是逍遥君了。

仔细一分辨,这妖物的尸身乃是一只巨大的飞蛾。玄穹这才明白,为什么他能听到老果在帐篷里发出的无声声波——飞蛾天然能感应到蝙蝠的啸叫,借此躲避其追逐捕食,也算是一种天生神通。至于棘溪尽头的粉尘大阵,想来就是从这只大蛾子身上散落下来的了。

可惜,可惜!玄穹暗自叹气。

逍遥君只是个出面干活的妖怪,上头还有真正控局的大佬。如果能把他活捉,就能顺藤摸瓜,牵出更多隐秘,赚到更多功德。可人算不如天算,有两大真人坐镇,还闹出这么大一个乌龙。

不过玄穹也明白,此事不好苛责。当年的穷奇之祸给几位真人带来的心理阴影很大,所以他们一见逍遥君要再开封印,第一时间就会全力出手。

旁边的婴宁晃着大尾巴,把那具飞蛾尸骸踩成碎渣渣,扑得到处都是,嘴里恨恨道:“让你害我十三叔!让你害我十三叔!”

好不容易把一切收拾停当,玄穹走到大帐篷前,端详那尊丹炉半天,嗅到了一股逍遥丹特有的海腥味。想来是炉火刚刚熄灭的缘故,海腥味还颇为浓郁。

玄穹的脑子里忽然想到一桩古怪,两条眉毛不禁皱在一起。他转身从帐篷走出去,在一堆破烂法宝里翻来翻去,挑起那个移形换位镯。

这玉镯可大可小,小可以戴上手腕,大可以变成井口大小,远近都能传送。婴宁奇道:“穷道士想把这个贪了?我可以装没看见。”

“这镯子是少有的挪移类法宝。我若贪了,得被雷劫追着劈上三年。”玄穹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不是有什么正箓用法吗?你找几位真人去批一下就好啦。”

“挪移法宝能干的事情太多,道门一向极为谨慎。我又没正当理由,就算申请正箓用法,他们也不会批。”

“那你挑着它看什么?”

玄穹双眼里却满是迷惑:“我是觉得奇怪,逍遥君为什么要在桃花源里搞帝流浆飨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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