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云洞提起水壶,优哉游哉地给盆栽浇上一点水,然后俯身眯眼,仔细研究起树冠上的那一撮新叶。这叶子长的位置有些突兀,与整体不太协调,他随手拿起一把小剪子,要把叶子去掉,可忽又不忍——此乃自然不全之妙,剪得太过规整了,似乎也不合道法……
正在他犹豫不决之时,明净观外头突然传来一声门板响动,他手一哆嗦,小叶子到底被掐掉了。云洞还没来得及心疼,一抬头,就看到玄穹风风火火地进来了。
“玄穹啊,你在桃花源怎么样?”
玄穹没接他的话:“观主,我这里有要紧公务,向您禀报。”
云洞放下剪子,慢条斯理道:“文书一个月呈递一次就好,不必这么频繁。”
玄穹忍不住讥讽道:“您在观中几日,人间已经千年啦。”
云洞“嗯”了一声,停顿片刻方道:“什么事?”
玄穹把敖休的事约略一说,然后又道:“之前一只穿山甲精潜越入境,身上携带三十粒逍遥丹,所幸被护法真人截获。如今看来,桃花源的丹药输入渠道仍在运作。请观主尽快上报,派人来调查。”
云洞还是一副沉静模样:“云天真人怎么说?”
玄穹道:“我去平心观找过,他不在,应该又去巡线了,所以我先来找您。”
云洞懒洋洋道:“俗务道人的工作是安民,保境是护法真人的职责。逍遥丹的事,得由本地护法真人那边提出,这边才好给处理。”
玄穹听这老道絮絮叨叨半天,中心意思就是不想管,一股心火直冒:“云洞师叔,事急如救火,这时候还分什么保境、安民啊?”
云洞慢慢踱步到盆栽前,拿起小剪子:“我听你适才的描述,你也没见到逍遥丹的实物吧?”
玄穹道:“没有,我如今只是把敖休羁押在观内。根据他的交代,逍遥丹是从银杏仙那里得到的。”
“那银杏仙呢?”
玄穹道:“她如今还在宝源堂里接受救治,还没恢复神志。但我可以确定,银杏仙的喉咙里有一缕海腥味,那不正是逍遥丹的特征吗?”
“万一她昨晚吃了鱼虾呢?西海龙王三太子的家里,囤点海鲜并不奇怪吧?”
“可是……”玄穹还要争辩,云洞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从头到尾,你的证据只有一条宿醉未醒的小龙的证言,以及自己嗅到的味道,一粒实物也没有。这种申请就算我帮你呈递上去,也会被打回来的。”
玄穹道:“行行,那等我找到逍遥丹的源头,把主谋全数擒获,赃物全数收缴,一个个捆好洗干净送到明净观门口,您再跟道门报告不迟。”
云洞丝毫不觉尴尬:“玄穹哪,不必这么偏激。道门是讲证据的,你起码得搜到逍遥丹的实物,哪怕一粒,我才好去提。”
玄穹冷笑:“也对,慢慢搜呗,反正卖丹药的贩子等在原地,不会跑。”
云洞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有没有想过,敖休不是妖怪,而是西海龙王的三太子。龙族向来地位超然,你现在以贩卖逍遥丹的名义羁押他,道门也无法单独处理,得派人去知会西海龙宫,那得是多麻烦的事。”
“那我回头把敖休放走,就说我们嫌麻烦,您走好。”
“哎呀,不是不管,而是要把事情办周全。不然出了纰漏,一口黑锅可是自己扛啊。”云洞苦口婆心劝道,“你之前在紫云山背下的锅,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一听“紫云山”这名字,玄穹脸色立刻冷下来:“行!您若不管,那我自己去查,查明白了我再来申请!”
云洞苦笑起来:“你这孩子,怎么说不听呢?功德虽好,可也不能为此涉险哪。”
“您觉得我是为了多挣点功德,才这么积极的?”
“哎哎,我的意思是,桃花源情况复杂,你一个俗务道人,不要做逾越职权的危险事,得不偿失。”
玄穹脖子一梗:“我就是为了功德,为了多涨点道禄,怎么啦?再动机不纯,也好过在道观里玩盆栽养王八,最后把自己也养成王八!”
玄穹扔下一句话,气呼呼地离开了明净观。这云洞可真是尸位素餐,连这么大的事都推诿,跟云天真人、云光真人简直没法比。虽说云洞是因为爱徒殉道而道心破碎,但也不能这么窝囊吧!
这时玄穹身上的坎水玉佩散发出些许清凉之意,让他的灵台冷静了不少。云洞虽说胆小怕事,但刚才有一点没说错:这件事必须查个周全,才不会有后患。
一念及此,玄穹匆匆返回桃花源。他马不停蹄,第一时间赶去宝源堂,看到徐闲正鼻青脸肿地熬药,过去问道:“怎么样了?”
徐闲揉揉脑袋:“还好,还好,至少没死。娘子打过一顿,气也就消了。”
“谁关心你死活了!我是问送过来的那只银杏树精怎么样了?”
徐闲叹息道:“她是之前受了什么刺激过于兴奋,把灵台里的元神宣泄一空,以致心力交瘁,退回原形了。这几百年算是白修行了。”
玄穹面色严肃起来。“退形”和“现出原形”不一样,是指妖怪修行尽废,退回修行之前那种无智无识的状态。也就是说,银杏仙如今倒还活着,但跟一棵普通银杏树没什么区别。
这个银杏仙之前送了徐闲香帕,如今她退形成树,徐闲心情有些复杂,又不敢表露太多情绪,总觉得后面始终有两对蛇眼盯着。
玄穹追问道:“她是不是吃了逍遥丹?”
徐闲为难地搓了搓手:“这个实在看不出来。不过草木成精,因为体质问题,元神最易流失。同样的丹药,禽兽吃了可能只难受一阵,对草木来说,可能就致命。”
玄穹一听,知道这条线算是彻底断了,只好说:“麻烦你把她送去个开阔地方种下,日后也许还有重新修炼的机会。”
徐闲看了一眼身后,愁眉苦脸道:“能不能请道长跟我娘子去说一下?否则她会觉得我有私心。”
“那你到底有没有?”
“我听道门的!”
玄穹没办法,只好找到赤娘子,说银杏仙如今退回原形,不如就种在屋后头,没事儿还能捡点银杏果入药。赤娘子一撇嘴:“让他去种好了。我家先生乃是仁医,无论什么样的病患,向来一视同仁,都跟照顾自家媳妇似的。”
徐闲脸上褶子拧成一团,讪讪不敢应答。
玄穹可顾不上管他们家的飞醋,匆匆回到俗务衙门,走到拘押室。敖休如今一脸呆滞地盘在一根简陋的木柱上,显然还没从逍遥丹的药劲中恢复过来。
玄穹摇摇头,看到旁边的老果倒吊在敖休头顶,张着嘴好奇地“看”过来,忽然心中一动,走到笼子前问:“你之前说过,你是银杏仙的邻居对吧?跟她熟不熟?”
老果道:“只要道长您能高抬贵手,小老自然知无不言。”
玄穹一肚子气正没处撒,倒握住桃木剑狠狠敲了笼子一记:“别废话!”
老果缩了缩脖子:“道长想问什么?”
“银杏仙平时都跟什么人来往?”
老果一张鼠脸笑得诡秘:“她可是镇上有名的交际花,各家门户外面都落着银杏果。您要问她跟谁不熟,或许答案更简单一些。”
玄穹追问:“那她平日的举动,可有什么可疑之处?”
老果道:“这……嘿嘿,要看您问的是哪种可疑了。”
玄穹道:“嗯,和丹药、修炼有关的。”
老果扒拉半天小爪子,方才回答:“小老习性是昼伏夜出,每隔一个月,总会发现银杏仙在夜里匆匆出门。我后来旁敲侧击地向她打听过,原来桃花源里有一批妖怪,定期会聚众吸食帝流浆——其实我之前想跟您说的,就是这个大秘密。”
玄穹没好气道:“这算什么大秘密!”
庚申之夜,月华之精,乃凝出帝流浆,服之可脱胎换骨。所以妖怪们每到月圆之夜,都会聚在高处,仰饮月光。这是妖界的常识,还用得着他当秘密来卖?
老果见玄穹不屑:“您比我高明,不妨再想想?”
玄穹略一想,反应过来了。桃花源不比别处,乃是隔绝天地的秘境。虽说此间也有昼夜,但那是模拟出来的异象,徒有日月之形,却不可能生产真正的帝流浆。也就是说,银杏仙和那几只妖怪聚在一块,绝不可能是为了帝流浆。
玄穹又问除了银杏仙还有谁,在哪里聚,老果却答不上来了。
他反复询问了几次,确认老果真的只知道这么多。老果可怜巴巴道:“那,能从轻发落小老不?”
玄穹道:“我会在卷宗里添一句,该犯认罪态度良好,至于如何判,那要由道门来决定了。”
老果可怜巴巴道:“小老年岁大了,筋骨疲软,不堪服刑。之前玄清道长,就很照顾我……”
玄穹冷笑:“你是不是早早就打探出了一堆别家阴私存着,万一自己落网,就抛出来一桩,换取轻判?”
老果委屈道:“他们欺负我是瞎子,做事都不避着,小老被迫看到,还不能拿来做个交换了?”
见他振振有词,玄穹一时间难以反驳。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玉佩水波微荡,精神一振,应该是云天真人回来了。
他正准备去平心观,就见云天真人阔步走进俗务衙门,面色肃然。
“听说你发现了逍遥丹?”云天真人顾不得寒暄,劈头就问。
“正是。”玄穹把事情一讲,然后愤愤道,“云洞师叔那个老糊涂,推三阻四,总是嫌麻烦,还在慢悠悠地修剪盆栽。”
云天真人道:“云洞师兄老成持重。目前我们掌握的线索,还不足以说服道门派人下来,还要有更多证据才好。”
玄穹一拍胸脯:“我找到一条银杏仙的线索,打算去查查这个帝流浆聚会的事。”
云天真人摇了摇头:“事涉逍遥丹,什么危险都可能发生,还是我去吧。”
玄穹脸色一红。当初那一只穿山甲精,都堪堪跟他打个平手,他大概是被嫌弃了。他不甘心道:“若是正面斗法,弟子自然不如师叔。但师叔威名太盛,稍有动作,便容易打草惊蛇。不像弟子一介俗务道人,可以暗中潜行查探。待有了眉目,师叔再行雷霆之击,更合阴阳相济之道。”
云天真人思忖良久,颔首道:“也好。你身具明真破妄的命格,天生克制逍遥丹的药性,确实适合查探。”
玄穹大喜,正要拜谢,云天真人却又郑重叮嘱道:“逍遥丹的背后有大利益。你记住,凡有大利益,必有大凶险。你只要打探出帝流浆聚会的地点即可,千万不要逞强,勿要重蹈玄清的覆辙啊。”
这位前任道人虽已殉道,可留给诸人的心理阴影可不浅。玄穹点头,口称明白。
“我会继续在外围巡视桃花源,争取找出逍遥丹的运送通道。你我内外夹攻,争取把这个毒瘤铲除。”云天真人讲到这里,对他笑道,“这次若你能立下功劳,攒下无量功德,我给你表奏道门,说不定就能提前离开这地方了。”
玄穹脸色一尬,有些心虚地一拱手,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师叔,之前我去明净观光顾着吵架,忘了请云洞师叔批准了。您还记得,桃源镇衙门里收缴着一件穿山甲精的迷藏布吧?能给我代批一下正箓用法吗?”
玄穹命格特异,要动用法宝,必须经上级批准正箓用法,才不会招雷劫。
云天真人一愣:“是穿山甲精用的那件迷藏布吗?”
“对。”
“你用这个干吗?”
“也许上面会有穿山甲精潜越入境的线索,我想查查看。”
一听和逍遥丹有关,云天真人二话不说,当即批了正箓用法,然后匆匆离开。
玄穹从库房里取出迷藏布,刚要展开研究,没想到一只意料之外的妖怪来到衙门,他只好把法宝先搁下。
“凌虚子?”
谢顶的狼妖丹师一见他,先施礼道:“犬子之前行事荒唐,猿祭酒跟我也讲过了。幸亏道长及时训诫,让他不致误入歧途。”
玄穹知道他此来肯定别有目的。果然,凌虚子客气了两句,走上前道:“我受人之托,前来探望一下敖休。”
玄穹心里暗想:原来是你啊。敖休身份贵重,西海龙宫肯定会在桃花源里找个关系照顾,原来这个关系就是凌虚子。
玄穹怕他求情,先主动道:“敖休聚众淫乱,服食禁丹,还有一只树精折损了道行,退回原形,具体责任还有待查明。”
“我知道,我知道。”凌虚子苦笑,“我这次来,只为确认一下敖休的身体状况。我听说他吃了逍遥丹,导致心神外泄,所以特地带凝神丹,给他补一补。”
听他的语气,对这个混世魔王也头疼得很。玄穹神色一动:“这么说来,你有逍遥丹的解药?”
凌虚子摇摇头:“解药谈不上。逍遥丹的本质是放大幻觉,宣泄欲念,本质上不算毒,自然也谈不上解毒。我这个凝神丹,只是帮他保住元气——至于其他罪责,道长您看着办。”
玄穹带着凌虚子走到拘押室前,敖休还在发呆,双目迟钝。凌虚子检查了一番,连连叹道:“我听说服食逍遥丹,可以获得大极乐、大逍遥,但亢龙有悔,任何情绪到了极致,元神就要受损。如今一见,果不其然,真是触目惊心。”
玄穹难得见到资深丹师,连忙请教:“每次我接触到逍遥丹,总能嗅到一股海腥味,请问这腥味从何而来?”
凌虚子沉思片刻:“不曾见过丹方,不好乱说,但我猜度,海腥味许是用到了蜃气。”
海上有海市蜃楼,皆是大蜃吞吐而成,蜃气最容易使人生成幻觉。凌虚子这个猜测,并非无本。
玄穹又问:“这么说,这逍遥丹的源头,该是从海中兴起喽?不会就是他们龙……”
“这可不敢乱说!”凌虚子吓得连忙摆手,俯身把丹药喂给敖休。等到后者状态好了一点,他才问玄穹道:“敖休要在这里羁押到何时?”
玄穹道:“至少要等到事情查明白。”
凌虚子也不勉强,说:“我跟西海龙宫那边解释一下吧。”
玄穹眉头一挑:“看不出来,你和西海那边还挺熟嘛。”
凌虚子伸出手,在光秃秃的脑袋上摩挲了一下:“海中多宝材,我们炼丹的,都得仰仗龙宫才行,您多理解。”
玄穹道:“难怪敖休出事,却要你来擦拭他的龙臀,怎么样?龙臀擦起来,和擦别的屁股有什么不同?”
他讥得粗俗,凌虚子非但不怒,反而诉起苦来:“您说得可太对了。这条纨绔龙子来了桃花源以后,顾头不顾腚,惹出无数事端,回回都是我给他收拾烂摊子。我啊,就是他龙臀下面挂的粪兜子!”
“您好歹也是知名丹师,西海龙宫怎么能驱使得动?”
“喀,还不是为了我那犬子!他从胎里带下病来,必须每天服食三元龙涎丹,那东西只有西海龙宫才有。唉,你懂的,我这也是被逼无奈。”
玄穹同情地看着这只老狼,他何止是头上谢顶,一对狼眼也满布血丝,周围浓浓一圈黑,可见日夜都在烟熏火燎中炼丹。
凌虚子拱手道:“我家里的丹炉还烧着呢,还得赶回去。总之道长只要能保住敖休的性命,我便可以有交代了。”
玄穹对他印象不错,他没打着龙宫的旗号耀武扬威,而是选择坦诚地说实话。看他那一脸疲惫的模样,想来也是被敖休拖累得不轻。
玄穹想了想说:“龙不能放走,其他你尽可方便。”
凌虚子见玄穹很买面子,连连感谢,悄声跟他提醒了一声:“龙宫来问,您可以转给云洞真人处理。”
玄穹一听,眼睛一亮,这真是好计策。云洞最擅长糊弄,正好去跟西海龙宫的人打打太极,拖延一下时间,也算是发挥点余热了。
等到凌虚子离开之后,玄穹当即修了一封文书,急送明净观,然后把这件事抛在脑后,去摸排银杏仙的社会关系。
这一摸排,就是三四天时间。要说银杏仙的生活,那是相当丰富,半个镇子的居民与她或多或少都有点牵连,人际关系比树根还复杂。排查一圈下来,玄穹却发现,她与任何居民的交往都不密切,如蜻蜓点水,不留深痕。参加帝流浆聚会的到底还有哪些人,一直都没个准信儿。
唯一能确认的是,银杏仙是逍遥丹在桃花源的发卖者,几乎所有吃过逍遥丹的人——比如宁在天和敖休——都是从她手里买的。那个帝流浆聚会,便显得更可疑了。
这天他正在翻阅卷宗,忽然一团狐狸尾巴兜头扫下来。玄穹闪身躲过,抬头一看,不是婴宁是谁?
“小道士,你这几天都不见人,是去办什么案子了吗?”
玄穹心事重重,只说“我正忙着呢”。
婴宁道:“要不要给你的灵台按摩一下?”
玄穹听了发愣,灵台按摩是什么?
婴宁笑嘻嘻道:“我在桃花源待着无聊,姑姑教了我一招青丘狐家的独门法术,可以引人入幻,又不会伤人心神。如果有人筋疲力尽,在幻境里躺上一躺,便可以松弛下来,睡得也香。”
玄穹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听到后来,忽然“咦”了一声。
婴宁说的这种灵台按摩之术,本质上是制造幻境,让人看到内心最渴望的东西,而逍遥丹的致幻之术,也是同样的道理,两者说不定有什么相通之处。
他转脸看向婴宁,看得后者有点害怕:“小道士,你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我做什么?”
玄穹道:“我忽然想起来了,到任之后,还没去拜会过辛十四娘呢,你现在带我去见见吧。”
“啊?现在就去?”
“我身为俗务道人,走访大妖也是职责所在。”
婴宁见玄穹态度很坚决,只好答应。两人一路来到桃源镇南边的山麓。这里青草郁郁,岩壑幽深,颇有几分青丘气质。
玄穹刚站到洞府门口,就看到两扇漆金朱门訇然中开,门内隐约可见一排排楼台殿阁,无不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极尽奢华之能事。
玄穹脸色如常,冲虚空中某处一拱手道:“贫道只看得到实在东西,大妖不必费心渲染了。”
他话一说完,幻境便倏然消散,露出洞府真容——本身倒也是一座精致居所,只是……过于杂乱。一张宽大的楠木躺榻之上,半搭着好几件霓裳衣裙,玉阶上上下下都是绣鞋与锦帕,八仙桌上几十个东倒西歪的丹药小瓶、胭脂皿和首饰。
玄穹甚至注意到,在一扇螺钿屏风旁的角落,堆放着一堆大大小小的锦盒,一半都还没拆过。
“我姑姑她……平时比较忙,不太爱收拾。”婴宁尴尬地解释了一句,嘀咕道,“所以我让你别那么着急来嘛。”
“不要乱说,本仙只是昨天睡得晚,还没顾上整理。”
随着一道慵懒的声音,辛十四娘打着哈欠从天而降。她不像之前在雪峰山时那么英姿飒爽,狐尾蓬松散乱,几缕粗毛高高翘起,一看就是刚刚睡醒。
辛十四娘在半空一拂长袖,先把椅背上的霓裳卷走,然后又召出几个屏风后的锦盒,甩给婴宁让她帮忙拆开,这才从容落到榻上,斜倚着躺下。
“听婴宁说,你有明真破妄的命格。如今一看,还真是无趣呢。”辛十四娘感叹,“什么虚幻都能一眼看穿,人生多无聊啊。”
玄穹不卑不亢:“什么虚幻都看不穿,岂不是更苦?”
“至少还能落得一时快活,有何不好?道门就是你这种假正经太多了。”辛十四娘不满地嘲讽了一句,随后又笑了,“上次在明净观前,还要多谢你解围。不然我还得跟云光那个老东西斗一场,也不是打不过他啦,就是太烦。”
玄穹看了眼婴宁,她正撩起爪子在撕那锦盒的包装,轻咳一声道:“道门以规矩为重。您这个侄女只要遵纪守法,不胡搅蛮缠,云光师叔便奈何不了她。”
婴宁威胁地晃了晃爪子,表示自己听见了,继续埋头去拆。
“小道士,你一沾外财就被雷劈,真的还是假的?”辛十四娘好奇。
玄穹撇撇嘴角,正要回答。
辛十四娘一招手,一串金链子从婴宁刚拆开的锦盒里飞出,直直套进他的脖子。玄穹大惊,连忙伸手去摘,头顶肉眼可见有雷云凝聚。
辛十四娘双唇微微张开,杏眼中满是惊奇:“原来真这么灵!”她见玄穹的头发丝都竖起来了,一挥手把金链子召回去,雷云这才慢吞吞散开。
“这是别人送本仙的寿礼,看来成色还挺足的,多谢啦。”
玄穹摸了摸头顶的黄冠,一脸黑线,这妖怪真是不按套路出牌。
辛十四娘欣赏了一阵他的表情,支住下巴,眼波流转:“道长今日造访,恐怕不只是为了我侄女的事吧?”
玄穹也懒得绕圈子,直言道:“近日桃花源里有人以帝流浆的名义偷偷聚会,贫道怀疑与逍遥丹有关。您作为桃源镇的大圣,不知可知道什么?”
辛十四娘双眼微眯:“你是在怀疑我和逍遥丹有关喽?”一股凶悍妖气喷薄而出,把玄穹额前的白毛高高吹起,看起来特别滑稽。
辛十四娘忍不住“扑哧”一笑,力气登时泄了,那缕白毛又耷拉下来。
玄穹嘴角抽了抽,硬着头皮道:“逍遥丹有致幻之妙,贫道想青丘狐族也有类似神通,也许能有线索。至于您嘛……会用幻术来遮掩自家邋遢的妖怪,想必心思也不在害人上。”
辛十四娘哼了一声,分不清这小道士是在夸还是嘲:“我们狐族天生神通,还要去搞什么逍遥丹,岂不是撅起尾巴放屁,多此一举?”
她忽然敛起慵懒:“不过小道士,你知不知道,你的前任玄清,正是为了查逍遥丹才殉道的?”
“嗯,我知道。”玄穹回答。
辛十四娘似笑非笑:“你肯定不知全貌,否则绝不会这么淡定。”
“我曾听云天真人讲过,莫非大圣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辛十四娘冷笑一声:“你瞧瞧,道门连自家小辈都蒙在鼓里,真有出息。罢了,看在你救过婴宁的分上,今日我便让你知道个分明。”
不待玄穹回应,她转头对婴宁道:“婴宁,你还记得你有个族叔吗?”
婴宁点头:“记得,十三叔沐狸,不过这次我没看到他呢。”
辛十四娘起身道:“既然道长今日造访,我就带你们去看看,道门遮掩的,到底是什么事。”
她带着玄穹与婴宁七转八弯,很快到了洞府深处。这里没有什么装饰与家具,岩壁凹凸,青苔遍布,是最为简陋的洞穴模样。光线很是暗淡,全靠辛十四娘头上簪子的夜明珠照明。
辛十四娘走到一个小洞穴前,蹲下身子,吹了一声口哨。很快洞穴里窸窸窣窣,爬出一只火红皮色的狐狸。这狐狸个头不小,可是双眼混浊,毛色枯黄。它看到有生人在,吓得要缩回去,辛十四娘摸摸它的头,扔出一块肉去,狐狸叼着转头回了洞穴。
“这便是你十三叔沐狸了。”
婴宁大惊,颤声道:“不是说他有千年修为,怎么退形了?”
辛十四娘站起身来,看了眼玄穹:“婴宁的十三叔沐狸,是我兄长,是我们这一脉里的修行天才,与我同在桃源镇修行。几年之前,桃花源里出现了一种叫作逍遥丹的丹药,据说吃了可以增进修为。沐狸当时正卡在修行上,就弄了几粒回来试吃。这一吃,发现效果甚好,他便停不下来了,好像被勾住了魂魄似的,原本每月一粒,后来每旬,再后来每日都得服食。”
"其实那逍遥丹根本不能增进修为,只是让你产生幻觉,觉得自己轻轻松松功力大增。"辛十四娘慵懒地倚在榻上,指尖轻轻拨弄着狐尾,"我们青丘狐族,本来就是玩幻术的行家,没想到这蠢沐狸却在这上面栽了跟头,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他自己的月俸不够买逍遥丹,就开始偷洞府里的法宝、珍玩、药材出去卖,再换钱去服丹。等到我发现账簿不对劲,封禁了他的收入时,沐狸已丹瘾入骨,难以拔除,竟然去抢劫别的小妖,甚至狂性大发,试图吸其鲜血,结果被玄清顺藤摸瓜,查到了我青丘洞府。"
"啊?就是张果的那桩案子。"玄穹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老果为何会被冤枉。
"玄清当面与我对质,我真是丢死人了。"辛十四娘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幸亏这件事没闹出性命,我总算争取到一个宽大处理,让他在洞穴里关禁闭。他清醒时会苦苦哀求,诚恳认错,可一旦瘾上来......"她猛地一拍扶手,"就开始破口大骂,甚至自戕自残......"
洞穴附近的岩壁上,赫然可见一道道深深的爪痕,暗红色的血迹在石缝间若隐若现。婴宁不自觉地往玄穹身边靠了靠,而后者则眉头紧锁。
"我请过几位仙师来诊治,但他们都对这种状况束手无策。"辛十四娘的声音突然变得阴冷,"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十三叔,一点点颓废下去,一点点退回原形,最后从一只修行千年的大妖,变回一头灵智未开的野兽。"
说到这里,她双眸在黑暗中骤然亮起危险的赤光,周身妖气翻涌。婴宁早已是泪水涟涟,而玄穹则注意到,那些爪痕旁还散落着几片带血的兽毛。
"道门把穷奇事件低调处理,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辛十四娘突然冷笑一声,从锦盒堆里随手抓出一包药,粗暴地扔在地上,"现在他们倒重视起逍遥丹的危害了,可谁还记得镜湖上空那个小道士的身影?"
玄穹弯腰捡起那包药,粗麻绳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玄清"二字,药包已经发霉变质。他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每月三两道禄?"
"怎么,你也觉得太少?"辛十四娘讥讽道,"道门真是吝啬得很。"
玄穹悻悻地坐回原处:"算了,人家的师父是云洞,肯定会帮爱徒争取顶格待遇;我那个师父......"他摇摇头,没把后半句话说完。
辛十四娘打量他片刻,突然放声大笑:"我算知道你玄穹这道号怎么来的了!这桃花源的俗务道人,一个比一个穷酸。"
"那个逍遥君,后来还有消息没有?"玄穹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早跑没影了。"辛十四娘懒洋洋地挥挥手,"难道还等着道门慢吞吞来追?到底是人是妖都不知道。"她忽然正色道:"小道士,我看你还没有玄清的本事。这逍遥丹可是会要命的,你自己要不要继续查,可得想清楚。"
玄穹直起身子:"关于帝流浆聚会,您还知道些什么?"
"当年玄清跟我提过一嘴。"辛十四娘站起身,走到洞穴深处,"他拦截逍遥君的交易,是在桃花源深处一个叫棘溪的地方,很是隐秘。若帝流浆要搞秘密聚会,在那里最有可能......"她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你有胆子,便去看看好了。"
玄穹刚要告辞,辛十四娘突然又叫住他,眼睛却看向婴宁:"你去洞里头,给我拿把梳尾巴的梳子过来。"
婴宁不情不愿地走进内室。趁此机会,辛十四娘压低声音:"婴宁这孩子,之前承蒙你照顾了。"
"她脾气莽了点,脑子没问题——至少我暂时没看出来。"玄穹斟酌着词句,"只要不乱跑乱动,应该没危险。"
辛十四娘意味深长地笑了:"我可不是担心这个。"她指向婴宁的脖子,"你看到她脖子上的金锁没?"
"是青丘给她护身的法宝吧?"
"呵呵,是法宝没错。"辛十四娘的笑容突然消失,"但不是给她护身的,而是为了限制她的力量。"
玄穹大吃一惊:"她才修行一百二十年,至于如此警惕吗?"
"我们青丘狐族,以尾数论强弱。"辛十四娘缓缓道来,"寻常的只有三尾,稍具天赋的有五尾,我是七尾,算是族里长老级别的......"她突然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而婴宁则是天生九尾。"这句话轻得几乎听不见。
玄穹猛地站起来:"九尾?!可我见过她的原形,明明只有一尾......"
"她的力量极大,心智却不太成熟。"辛十四娘叹了口气,"所以族里给她挂了一把金锁,抑制九尾之力,免得捅出什么大娄子......"她突然想起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后怕,"之前云光在明净观前抓住她,我急忙赶去,不是为了救她,而是怕她万一挣脱金锁,爆出九尾之力,弄死了云光不好交代。"
玄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想起之前对婴宁不假辞色的情景,后背一阵发凉:"那我以后不招惹她便是。"
"我看你和婴宁关系不错。"辛十四娘突然露出狡黠的笑容,"请你来做个监锁人如何?"
"什么叫监锁人?"
"你既是道门中人,又跟她关系不错。"辛十四娘慢条斯理地解释,"正好可以在旁边监督。何时你觉得她足够成熟了,就可以给她解开金锁。"
玄穹这才明白过来。如果让狐族自己解除金锁,道门必定会起疑心。而由他这个俗务道人来决定,则显得光明正大得多。
"我一个俗务道人,法力低微,恐怕不敢承担......"
"保境安民,不正是俗务道人的职责嘛。"辛十四娘循循善诱,"道门最看重的,就是妖族有序破境,一切都在掌握中。你也不想有一天九尾突然毫无预兆地降世吧?"
这番话说得玄穹哑口无言。他眼珠一转:"那我怎么知道她何时变成熟?在洞府里不乱扔锦盒算吗?"
辛十四娘垂下尾巴,不动声色地把脚边的几个盒子往床底下推了推:"我给道长一把符匙。"她突然从床头堆积如山的物件里捞出一串手珠,"这手珠是由六枚珍珠组成的,每一枚珠子上都镌刻着繁复的符咒,散发着淡淡的青丘气息。"
玄穹捏了捏珠子,触手冰凉:"这是北海寒冰蚌产的啊......"他猛地缩回手,"这个太贵重了,我带在身上,能被天雷劈上半个时辰。"
辛十四娘拍拍脑袋:"可惜,被你发现了,本来还想再看看天雷的样子呢......"她突然灵机一动,"算了,把你的腰带拿来吧。"
玄穹莫名其妙地解下褐色布带,双手递过去。辛十四娘拿出一小盒胭脂,用珍珠蘸了颜色,在腰带上轻轻一滚,立刻留下一块粉红色的符形。等她拓完六个珠子后,整条腰带顿时变得绚丽起来。
"喏,给你。"辛十四娘将腰带抛过去,"解锁很简单,只要你系着这条腰带念动咒语,渡给婴宁一缕真气,就能把金锁打开了。"
玄穹一脸为难地接过腰带:"这玩意儿穿在身上,倒是不怕雷劈,只怕脸面尽失。"他默默把腰带翻过面来,重新缠在腰间。
"你是监锁人的事,可千万不要让她知道啊。"辛十四娘郑重叮嘱,"不然她有了依赖,反而对破境不利。"
"这个自然。"玄穹连连点头,"不然那丫头会每天缠着我,烦也烦死了。"
辛十四娘深深看了他一眼:"我们狐族天生比别的妖族更心思敏感,修炼时心境容易滋生心魔。只有渡过这一劫,才能成就大妖。"她指向远处正走回来的婴宁,"婴宁天生九尾,若心魔未去,就贸然开锁,只怕会断绝她的未来道途。道长你可要好好把关。"
玄穹突然感到一阵沉重的压力:"所以婴宁的心魔是什么?"
"性情不同,心魔也不尽相同。"辛十四娘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婴宁,"甚至婴宁自己都不知道——这正是她这次下山要找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