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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北京助译《昆虫记》

到北京助译《昆虫记》

1950年国庆节后几天,我到了我们新中国的首都北京。我带了行李铺盖从火车站坐车到友人徐君家里路过天安门时,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主席毛泽东的巨幅画像沐浴在朝晖中。我在车上默默致敬并且默祷道:中华民族站起来了,愿你站站稳,然后前进前进,居于大国之林,有高度的社会主义的精神与物质文明,而无称王称霸的野心!人家纸老虎被我们看轻,我们可不要成为绣花枕!

上文说过,我欲进军政大学受教育,因找不到适当介绍人而不能如愿时,尤炳圻兄曾经再三劝我北上,他不但肯让我下榻于他家,甚至肯担负北行旅费,说只要人到了北京总有办法找到介绍人的。我心感他的盛情,但终于只限于心领罢了。因为我尽管认为我父亲说过不止一次的“若要富,走险路”有相当道理,归根到底,我还是同他一样,决不肯走险路的。况且说到究竟,这样的入学受教育,不过为的出路,实际就是投机,如能顺利而行呢,投机也未尝不可,到底无损于人,但若要费尽心机,看尽面孔,那么讲究实惠的我,却三一三十一一算之后,决定不再麻烦人了。好在四本动物连环画好像有二三年可吃,再来几本又不是难事。解放之后,原为出版业中心的上海,宛如大地之春回,已经木欣欣以向荣,教育出版社不过如泉涓涓之始流罢了。我虽非出版业的老将,总算混过三年五载,懂得一些窍门,虽然要我自立门户独力经营,还有几分书生气的我已经亏本倾家,但若为他人作嫁衣裳,则只要工作认真勤恳,总还有碗饭可吃的。

那么我何以又在1950年10月初旬,毅然决然自备旅费悄然北上了呢?而且行前三日,曾有一位本家亲戚特来看我,说他有位旧同事经商发了些财,要办出版社,他想介绍我去做编辑,问我意下如何。我知道这位亲戚向不轻举妄动,他这么说,实际上恐怕已经代我应允了他的旧同事,而且我猜想他还是这家未来出版社的股东呢。我精打细算之下,决定且慢答应,不如脚踏两只船,说道:我车票已经买好,还是去一趟再说吧。如果那家出版社同出版总署有什么要联系的,我可以顺便效劳。这一着棋下得不错,尽管是社会主义新中国了,商人之极想结交官场,还不是今仍如昔,不过我是言而有信的,到了北京,当真请人与出版总署副署长为这未来出版社联系了一下,还得到副署长亲笔复信,我挂号寄给了我的亲戚,表示我是的确有些办法的。

我之毅然北上,是有扎实的依靠,不是冒险而去的。约我去北京的是周作人,我相信他不是信口乱说随意约人的。他来信说:开明书店约他译法布尔《昆虫记》全集,他应允了,但与书店说,这工作他一个人力量不够,想请陶某人合作,怎么样?书店说同意,周氏才来信,征求我的意见。法布尔,法国昆虫学家,研究昆虫几十年如一日,以观察精确闻名世界,达尔文誉为不可几及的观察者,著有《昆虫记》十卷,在1915年才去世,终年九十多岁。鲁迅曾加推荐,与德国的布勒姆并举。这些我是知道的,而且还有一部七拼八凑的日本岩波书店版全集,一本破破旧旧的《本能奇观》英译本。说老实话,日译本没有全部通读过,英译《本能奇观》读是读了不止一次,但仍不十分明白,首先一些虫名就不大明确在我国究竟叫作什么。然而从翻译的好处来看,这机会是不能错过的。法布尔的《昆虫记》在中国我只知道出版过《蜘蛛的故事》一册,就是开明书店出版的,印数相当多,如果全集都有《蜘蛛的故事》那么多,二五一十,三五十五,版税所得,足够我的一生了。书的销路是有把握的,原著享有世界名声,译者周氏也不是无名小卒。

大家知道,周作人是鲁迅二弟,解放前,不,抗日战争前,是京派文坛的太山北斗,散文大师,小品文巨匠。由于抗日战争时出任华北伪教育总署督办,名声一落千丈,抗日战争胜利后,以大汉奸被捕,押解南京判有期徒刑十二年。靠了解放军将渡江,国民党政府释放了他和一批未判死刑的汉奸附逆分子。周氏到了上海,上海解放南北通车,他就回到了他家庭所在的人民首都北京。党和政府知道他失节通敌,万万不像他哥哥鲁迅的甘为人民鞠躬尽瘁那种正气浩然,但他无反共的昭彰劣迹,不舞文弄墨反对革命,而且到底还有一些真才实学,可以为建设社会主义文化效一些劳出一些力,也就不咎既往,不予惩治了。开明书店之请他译法布尔《昆虫记》,可以说不是偏离党的政策,自作主张标新立异而为之的。在周呢,回北京可以说是想靠拢党和人民政府的一种表现,自然愿尽绵力以报答党和人民并稍赎前愆了。

至于我与周作人的关系,最初原不过一个刊物编者同一位著名作家的关系,但日久年深,关系就仿佛不止于此了。而到底是哪一种关系呢,也实在说不清楚,一定要说的话,可以说于编者与作者的关系之外,还带一些乡谊甚至戚谊,但最重要的,还是气质有些相近,环境时势都促令亲近吧。他给我编的刊物写稿,始于我接编后的《论语》。文名《缢女图解》,署名“难知”或“难明”,是讽刺北京大学一女学生自缢身亡之后,学校当局不即收尸,观者云集的恶劣景象。他与林语堂是老朋友,林办《论语》,不会不向他要稿,但说也可怪,林编《论语》,鲁迅倒是写过稿的,周作人却始于我接编之后。此后,林语堂搞《袁中郎集》呀,办《人间世》半月刊呀,周作人的文章都成了重要支柱,到《宇宙风》出,周作人的文章比林语堂的还多,《宇宙风》还出版了他的《瓜豆集》,请他为《日本管窥》一集取名题书名,出版他喜欢的舒白香的《游山日记》,双方关系越来越密和深。《论语》是林语堂所创办,内容有其特色,所谓幽默,实在是对当时政权的冷嘲热讽而已,到杨杏佛被蒋匪帮所暗杀,林语堂退避,不明政局的我阴错阳错地接编,《论语》实际上是由我一手包办,其功其罪,都应由我负责。现在事隔几近半个世纪,《论语》我早一本也没有了,回想起来,说《论语》后来从幽默变成油滑,我顿首承认无辞,老实说林语堂编《论语》是胸有设想的,我却没有,只知道尽可能有几篇所谓幽默文章装装门面。这个,还不失幽默的文章主要有三人,即老舍、老向、何容,三人中实在老舍应该“背榜”,不过因其名气较大,我尊之居首席占上座。后来没办法了,就刊篇把论笑论幽默的文章,为此,连周谷城、徐懋庸的大名也见于《论语》。《论语》诚然越来越硬滑稽了,但如评它为反动刊物,我在主观上,刊物在客观上是不至于的。在我,刊物应怎样幽默,甚至于怎样才算幽默,我并无明确观念,但由它成为一个讽刺蒋匪帮的刊物,我是有此居心的,最明显的例子,是每期必有的姚颖的《京话》。姚颖是国民党立法委员王漱芳的夫人,《京话》其实是王的大作,内容是议论朝政,笑骂当时政治的哭笑不得,我迄今忘记不了的是一篇名《居然中委出恩科》的《京话》。《京话》后出单行本,厚厚一册,如有藏者重读之,必有另一种《资治通鉴》的味道可以咀嚼。

《人间世》也是林语堂的大作,编辑多了一个徐訏,但他是作家不是编辑人才。说老实话,《人间世》的实权也操在我手里,例如退还郭沫若的投稿《离骚今译》,就由我一人做主,既未请示于林语堂,亦未和徐訏商量过。当然,《人间世》的内容,大体上是萧规曹随,即按照林语堂创刊时的设计纲要而编。至于《宇宙风》,是我和林的合股刊物,出版一年,他又出国去了,所以更是我大权独揽唯我独尊。(曾有一人撰文说《宇宙风》林语堂本来请他编的,被我抢了去云云,真太那个之极了。)但其功过,我也只能负责到1941年日军进攻香港之际为止。70年代末,上海注释《鲁迅书信集》的人,曾论这三个刊物为国民党反动派粉饰云云。我曾戏问该注者曰:“您看过这三个刊物不曾?”她难乎为情地说:“看过的。”我又说:“那么它们真是为国民党反动派粉饰的吗,特别是《宇宙风》?”她有些难乎回答了。我说:“我明白你们之所以这么人云亦云或以讹传讹是无可奈何,因不如此顺口接,是要犯原则性错误的。不过事情要看全面,《宇宙风》撰稿的是些什么人?是郭沫若、沈雁冰、老舍等等进步作家呀,而且像郭沫若,他的文章还多得很呢。你们要骂林语堂,与我无关,他不是我的爹亲娘眷,说实话,我和他最后还是不欢而散呢。骂我,我更不想辩一句,要辩也无地可辩呀。但若说《宇宙风》是为国民党反动派粉饰的,那可置为它撰稿的作家如郭老等于何地。不错,《宇宙风》里郭等有文章,周作人、林语堂等也有文章,而且或许多于郭等,又而且郭等文章,不是革命的,但无论如何,总该不列入为国民党反动政权粉饰的反动文章之列吧。有空时你们可以去读读当时出版的,现被誉为进步甚至革命的刊物公平论评,它们比《宇宙风》之类革命到多少?我知道鲁迅说过‘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于是乎不能‘费厄泼赖’,然而,也许有人不以为凡是鲁迅之言都是金科玉律呢?而且,也要当心不要端了砖头砸自己的脚,你也许有朝一日要求‘费厄泼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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