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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雨斋琐记

苦雨斋琐记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我与周作人的关系,直到某年月日(忘记了只能以某代之,非讳言也不点名也),限于通讯而已。不过现在回想,我们的通讯早已有些“越轨”,记得还在抗日战争之前,有天接到他一封信,说以后拙作稿费,不要再送舍弟云云。原来他在我刊写稿的稿费,一向送与他介弟代收,为他作沪杭购旧书之费。忽然不送,其故何在,他信上写得明明白白,惜乎我记性不好,全忘记了。只记得他是可以含糊过去不道其详的。

却说某年月日,听说华北教育总署督办周作人应江苏教育厅长袁殊之邀,将来苏州拜章太炎先生之墓,我得讯已在他到苏州的隔日,与友人柳君匆匆赶夜车赴苏,到时已午夜,阊门旅馆说均已客满,我们大有露宿街头之虞。穷则变,变则通,我耍了生平第一次无赖:在一家旅馆的账房间一坐,说:“好吧,让我们在这里坐到天亮吧。”话才说完,账房先生立刻接口说道:“我来给你们想想法子看。”

第二天午前,列车到达苏州站,小八字胡子相貌像其兄与弟但比较清秀些的周作人和一些人下车来,代表袁氏的好像是以累月不理发闻名的汪馥泉,后来坐车到木渎,在石家饭店午饭。这家饭店有过达官贵人如于右任等光临吃过,有什么鲃肺汤、豆腐羹等名菜。饭后周作人应店主人之请,大字写诗一首,似为和于右任已有之诗的,诗曰:

多谢石家豆腐羹,得尝南味慰离情。我乡亦有姒家菜,禹庙开时归未成。

第二天我们回上海了,柳君坚邀周氏到上海一行,他无论如何不肯。这次苏州之行,后来他写过一篇文章,收在抗战期间的一个集子《苦口甘口》中。

从通信到见面,彼此的关系当然更密切了一些,通信也更频繁了,其中有几封信是颇有意义的,惜乎已在60年代中后期,全部胆战心惊地偷偷撕毁,偷偷去塞在附近废品回收站的大堆废纸中。其中有两封是谈及鲁迅北京藏书出售事情的。当时上海纷传鲁迅在北京的藏书,已由朱氏夫人出售,几位鲁迅专家大为气愤,听说要派某君赴京调查云云。我写了一封问周作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回信记得说:书是卖掉一些的,但都是陈年旧杂志,有价值之书一本也未出售。后来他来一信,说:上海内山书店老板内山完造也来信问这事情,我不予答复,这是我们的事情,用不着他一个外国人来管闲账也。关于鲁迅北京藏书出售事情,上海真个派了人去询问,后来由此有一珍闻纷传,说是代表到了周宅,向朱夫人询问鲁迅遗书,她回答道:你们倒很关心鲁迅遗书,可知鲁迅还有一个遗孀,能否也承你们关心一下?据说她的这几句话,系出于周作人的教导。真相如何,我曾想写信去问个究竟,但一想无论是真是假,他不一定会回答。从他的不复内山的信和一些来信内容看来,他这个人外柔内刚,太不知趣是要讨没趣的。

鲁迅与朱氏的关系,人尽知之。周作人从南京监狱出来在上海寄居尤寓时,我曾问起过朱氏的人相怎样。他说,她人倒并不特别难看,就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异常神气。对于鲁迅的婚姻问题,我有一个怪看法,认为这是鲁迅之不幸也是鲁迅之大幸。不过我的看法无凭无据,我到底不是弗洛伊德,总以免开尊口免吃耳光为妥。

抗日战争胜利了,北京上海过了一些日子,逮捕大汉小奸,周作人却还在逛琉璃厂(据不知哪里来的一页周氏日记),最后当然被捕,押解南京,法庭审判,判以有期徒刑十二年或十五年。这刑期不能说判重了。当时报纸记载,说开庭时周的辩护律师呈上胡适证明书,说周作人保全北京大学有功云云。法官问是吗,周细声细气地答云义不容辞理所应尔,不足居功云云。他在老虎桥时我在提篮桥,有一相识的报馆记者去监狱访他,他写了一首诗给他,这首诗后来转给了我,纸甚劣,字很潦草憔悴,原稿被抄去了,只记得四分之三的诗句,为:“……卖却黄牛入若耶。誓愿不随年寿尽,但凭一苇渡江来。”(1)诗言志。抗日战争初起时,周作人在北京,我在香港,曾经接到过他的两次信件,一次是几册日文高等数学书,托我转寄西北大学他的一个至亲。一次是一封信,信内有答胡适的一首白话诗,末句记得是“老僧得见居士面”。原来胡适在海外写信勉周勿遗臭,周只答以设不危害同胞。那首诗稿给一位做酱油生意的旅港同乡要了去。周在老虎桥时,还托我买过一本美国现代文库版的《天方夜谈》即《一千零一夜》。而给他买来寄去的一本,偏偏有若干页订错了的。

对于周作人的出任伪华北教育总署督办,若以君子之心度之,未尝不可以相信他自譬的舍身饲饿虎,牺牲一己保全了别一些人、一些文物。不过事实恐怕没有这样冠冕,即使最持平论之,也可以说他之不肯在可走之时走出北京,无非是贪图舒适怕辛苦流离,或者据他估计,中日问题会得和平解决,不至于真的大打起来。谁知道事与愿违,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之下,全国抗战,于是乎贪小而失大,安居北京的一点享受,抵不过南京老虎桥的铁窗风味。不过话也难说,周作人这个人自有他的一功,在缧绁之中能以读《天方夜谈》消遣,可见他自有遣愁解忧之道,虽然他到底是否胸无挂碍地看《一千零一夜》,有谁知之。不过当他在尤寓寄居时还能在北四川路地摊上购一旧书《塞尔彭自然史》赠人,终究表现他有些修养之功。

他到上海是食宿于尤炳圻君家的,住在一楼上,夏天赤膊而坐,有人来访披上一件白布短衫,挥芭蕉扇以驱热。尤君家是大家庭,供养这位先生是否阖第欢迎,颇成疑问。但看他的样子,即像怡然自得。这原也无可奈何的事,不怡然而勃然或喟然又有什么用?困难总须克服,人总要生活下去,那么与其勃然或喟然,的确不如怡然或欣然为妙。在这期间,我是他的访客之一,而且去的次数较多,又是最哗啦哗啦童言无忌的人。有一次我问他看见过毛主席没有,他点点头,问他毛主席给他什么印象,他说是没有印象的印象。他说当时来访的人,多少各有特点,譬如说有的多说多话像你,有的不声不响像他,有的架着腿摇晃,有的在书架上乱抽书。毛主席可一些没有特殊的动作说话留给你他怎样怎样的一个印象。

在闲谈中,我和他大谈过翻译问题。他也是主张直译的,我则不以为然。我说翻译而不意译(即译原文之意)还翻译什么。如一定要讲直译,那么“牛奶路”才是最正确的译法,为什么要译“银河”?难道milk是“银”,way是“河”吗?又如听说主直译者认为林琴南译“拂袖而起”是错误的,西人袖窄怎能拂之?然而我读鲁迅译《死魂灵》中有“贱内”字样,查原文不论俄德日英文都既不“贱”亦无“内”,那不是同“拂袖而起”同样是意译吗?他听了只微笑笑,却不同我争论,实际他是以我言为河汉,甚至暗笑幼稚的。后来我看到他的一篇论翻译的文章,依然主张直译的,解放后他译《伊索寓言》、希腊悲剧,正是直译的实践。

有一次与他谈到他们的母亲鲁老太太之丧,我说当时北京的讣闻上没有许景宋夫人名氏是不当的。他说,原是呀,当时也曾考虑到,实在难办,因为如与朱氏并列,不是使鲁迅犯了重婚罪吗?我说,为什么不写“学生许景宋”呢?他听了大笑。我这样说是有出典的。有一次他谈到鲁老太太还在世时,许夫人写过一封信给他,问太师母生活情况如何,经济情形怎样。他说,这是许女士的好意,但使我颇难回答,因此只好不答,她大概生气了。但你想,太师母的生活,理应由我先生负责,现在竟劳她这个学生来问询,那置我这个是太师母的儿子的老师于何地呢?鲁老太太的讣闻,北京发的人人有名,独缺许夫人,上海继发,则只有周建人、海婴和许广平了。谁是谁非,清官难断家务事,即使你是清官,也何必管人家务呢?

有一次一位辛君(2)忽然问起鲁迅同他失和到底是什么原因时,他的面色突然显得异乎寻常的严峻,低声而坚定地说这是拿鲁迅××了。××这两个字我没听清楚,不能胡说,总之他们的失和,谁也不知其详,当时郁达夫在北京,鲁迅逝世后他写《回忆鲁迅》也只说闻张凤举他们说弟兄失和了,他们几位都是好人云云。

到尤寓来访周作人的,记得还有谢刚主、王古鲁。谢君好像在南市有家,记得曾有一次去他家讨扰过一番。王古鲁则每来必皱眉苦脸,为了与其夫人吵嘴。听说当初他们的婚事是周作人做的媒人,所以吵架时常找他息事。

此外看他的,听说有李小峰、沈尹默和胡适之,各送了他几枚或十几枚银元。上海解放前夕,据说胡适飞出北京来到上海,寓徐家汇藏书楼,曾劝周作人离沪出国到香港去,他保证可以介绍香港大学中文系教授什么的位置。我问他去不去,他摇摇头。我说的确去不得,当初在敌军铁蹄下不离开北京,现在离开解放了的祖国?他说倒是想接家人来上海住家,不过上海租房子要论金条子,自己连银条也没有,当然休想了。当时怎么也不肯离开北京的他,怎么现在竟想迁家上海了呢?后他回到北京,竟至于一时回不进八道湾,只得住在尤氏北京寓所,可见当时他大概接到过北京家信,知道八道湾房子有了问题吧。

上海解放不久交通恢复,周作人回北京去了。我送别他于尤寓门前,他坐在一辆黄包车上,身穿白布小衫裤,手捏蒲扇,膝上放着一个包裹什么的,面无喜色更无愁容。同行者有尤、王和方纪生。我没有去火车站送行,心头感触不少。想他当初一念之错,为免流离,终于自北京押解南京,过几年铁窗生活,得利失害究何如?现在他不图享受南奔香港而毅然北返,甘冒斧钺的危险(人民政府亦可以重新处理他的汉奸罪),有此善念为根,总可得到善果,祝他一路顺风前途光明!

他回到北京,先在尤氏北京家里住了若干天,才回八道湾故居。经济相当困难,听说他唯一的儿子丰一曾去晓市摆过地摊。这时候唐云旌正办新型小报《亦报》约我写稿,我就为周介绍每天写短文几百字,稿费虽不能说很高,却极有助于周的生活。如以旧眼光看此事,以周作人而为小报写稿,可以说落魄倒霉了,而我这个介绍人是拖人下水似的,该受谴责了。其实现在看来,周作人给《亦报》写稿,不但不是他的日暮途穷,自甘沦落,而是做了一件好事,不无功于文化:他的《亦报》写稿结果所成的《鲁迅的故家》和《鲁迅小说里的人物》,无论您怎么说,总不愧为屈指可数的研究鲁迅的好资料。

本来嘛,供给研究鲁迅资料的人,现存者周作人实在是最适当的一人。第一,他是鲁迅的胞弟,两人相差只几岁,从鲁迅的幼年到1923年弟兄失和,知鲁迅生平最详的,首推他。第二,知鲁迅,知他的学问,知他的思想,单凭至亲是不够的,必须有相当的学问才识。而这,他是具备的。第三,还必须有一定的品德,否则,很可能拿鲁迅作法宝,为一己谋私利。这个,看他的不忘兄长培养提携的恩义,似乎还不至于。除了《鲁迅的故家》和《鲁迅小说里的人物》两书之外,周作人的两篇《关于鲁迅》,恐怕也可以算是有关鲁迅的出色作品,而这,也是我催请他写的。人,总不免于“自称赞,卖灯盏”的,周作人之于研究鲁迅有不小贡献,我实在颇想居其一功。吁,可耻也矣,何其不自量也!

周作人低头三尺地悄悄回到北京之后,居然并不过了多久,就又崭露头角,文化界文艺界老将重臣相继往访,请他译这个翻那个了。有人说这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周氏门生故旧多呀!实在是,我看是党的不咎既往,知已往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以周氏之才与学,只要善用之,是可以为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学艺添砖增瓦的。特别是他从不舞文弄墨反共反社会主义。特别是他不听胡适的劝诱,不图香港的安逸享受而毅然北上。我不明白他当时的考虑打算判断,我想下面这两个信念是促他回京的因素:一是相信党和人民政府是不诛悔改者,明察秋毫,与人为善;一是相信自己不曾杀人放火谋财害民抢公物盗公款。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有善报者得善果,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看周作人的沦陷北京而不出奔,毅然北返而不南去香港的因果得失,可以给人以一大启发!这是英明的政策,周作人果然以余年努力于日本狂言希腊悲剧的翻译了。虽然到最后听说他是饿死于灶间的,但那是奇劫之中的大变故,同命运者太多了。

我到北京,食宿于徐淦家。我和他同是绍兴人,不过他是山阴我乃会稽。徐淦不修边幅,头发好像终年不剪似的,但不如汪馥泉那样“蓬首垢面”。有胆识,没有固定工作就举家自沪迁京,最初他一个人下榻八道湾,榻实在并无,是方桌之类。我去京时他已经全家安居,有房三间,一卧室,一工作室(我就是在这间里搭行军床的),中间算是餐厅吧。徐淦欢喜喝酒,也讲究“过酒坯”。那时候北京水产副食品好像很多,记得有一天有人送来一篮或一筐鲫鱼,在园子里一倒,虽不是鲜蹦活跳的,还不是条条是死鱼。家中有自制醉蟹,下酒妙品。秋深大吃涮羊肉,这可不配我的胃口了。爱人姚钧,真贤内助。子二,还年幼。一个在外面路上吃山芋,为自行车撞倒,山芋入咽喉塞住致命。到京后他陪我到八道湾,初见“苦雨斋”,那似是一幅横额,高高在上,望上去厌小,地位又不在正中,所以像是弃置不用随便搁着的物件,而且这个斋也者,又是一个相当大而高的房间,不像我想象中的斋,所以我怀疑这里不是苦雨斋原来的地方。房间里有一年轻妇人抱孩子进来,孩子伏在她肩上,面对老人,叫声“爷爷”,爷爷曼声问一声“妞妞”或“牛牛”。另有一室是和式的,真是窗明几净,才像书斋样子,另有比它较大的一间侧室,有书架而架上空空如也的。

我们到八道湾进门时,看见有部队驻守,看人要登记。有些知情人写访周丰一,我则始终写访周作人,反正不论你访谁,并没有人留难。不过于是我才明白八道湾11号已非周宅了。这原不足为怪:周以汉奸被捕判刑,逆产依法没收;人民政府在解放北京后当然接收过来,许他家属居住,现在又允他住进去,实在已经宽大得很了。他的老伴是日本人,但我看她在给“娘娘供饭”(即为死去的鲁老太太供斋饭),深感她的汉化和绍兴化的彻底了。周作人对我讲了开明约他译法布尔《昆虫记》的经过后,连带讲了叶圣陶同周建人去看他的情形。他轻声慢讲,不动声色,我听了却很感趣味。末了还不揣冒昧,请他在此晚年与老兄弟释嫌修好为是,回到上海后还写信再三劝他。

“叶先生来看我,”他说,“后面跟着一个人,矮矮小小的,拎着皮包,进屋后在靠角落一坐,不声不响。叶先生没有介绍,这人也不自我介绍,我则以为是叶先生的秘书什么的,也不问是谁。后来叶先生劝我译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我说慢慢再说吧,这个人忽然发言,大声说:这怎么可以慢慢!我一听一看,才知道他是建人。”

他对这位弟弟是有意见的,在口头在信上,谈过不止一次,到后来为了一件事情,他给我的信上更表示大为不满。然而对于长兄鲁迅,他却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不敬之词。在上海时,有一位常去访他的金君,冒冒失失地问起鲁迅究竟为什么和他失和,他突然异乎寻常地面孔一板,低声严肃地说了几个字,可惜在旁的我没有听清楚。周氏弟兄不和的原因,迄今谁也不明。连当时正在北京一失和就闻讯得悉了的郁达夫,在鲁迅逝世以后作《回忆鲁迅》一文时,也说不出一个究竟。总而言之,在天性仁厚的鲁迅方面,对于这个幼年失了父亲的兄弟,以长兄为父的旧俗吧,对他教之育之,爱之护之,培养之提携之,自始至终,不遗余力。这位兄弟呢,到鲁迅逝世为止,并没有做出不可见人的事情,而且在学术艺文上,确也不负鲁迅的期望,能够出人头地,站得住立得牢。鲁迅对他期望最殷切的,恐怕也就在此。而正因为周作人在文艺上的能够卓然有成,原为兄长的鲁迅,对他更加宽容,例如当作人作五十自寿打油诗引起文坛轩然大波时,鲁迅还勉强同意曹聚仁的所见,承认诗有讽世之意。到后来虽然也以“小摆设”微讽小品文,到底不曾刺以匕首,贯以投枪。周作人呢,也未尝忘恩负义,以怨报德,尽管也曾以大祭器回答小摆设。兄,对于弟之越来越同名流合污,很是失望;弟,对于兄的愈来愈与京华隔绝与老友相离,也大感寂寞。到刘半农去世,鲁迅为人哀悼而大有贬责之词时,他竟有诗叹曰:“漫云一死恩仇泯,海上微闻有笑声。空向刀山长作揖,阿旁牛首太狰狞!”不过归根结底,始终不曾以短兵与鲁迅相接。

不仅此也,周作人到晚年以失节为世人唾骂时,还有乞灵于鲁迅以为自己辩的一举。我没有看过他在香港出版的《知堂回想录》,据一位看过此书的外籍华人我的老朋友L君(3)去年返国见访时谈起,知堂在书中有知我者唯鲁迅耳的说法。这样说法,我看只是聊以遮羞罢了。鲁迅对于他的出任伪华北教育督办,决不会谅解。不过我又假想,当时如鲁迅还在人间,周作人很可能不敢悍然出任伪职。

“费厄泼赖”的话,周作人在政治上是对不起鲁迅的,不过他也可以将功补过:两篇《关于鲁迅》,两册研究鲁迅的资料书《鲁迅的故家》和《鲁迅小说里的人物》,无论怎么说,对于研究鲁迅是大有贡献的。

曹聚仁与周作人的关系,说也奇特,我这个形而上学者,竟想说是乃因缘不可究诘。曹聚仁自称乌鸦,表示说话不客套,他实在也相当进步,甚至可说革命。但对正处于四面楚歌的周作人(为自寿诗和晚明小品大受进步革命作家的批评),他竟独排众议,为周作人辩,说他“寄沉痛于悠闲”的好像就是他。解放后曹去香港,周为他有关的报纸撰文。那时候我在安徽山区受劳动教养,详情不得而知。1962年春末夏初我劳教解除得回上海暂住时和他通信,他在一封信上告诉我为港报撰文,说是借此得以购买一些侨汇商店特有的较佳面粉副食品之类。信末说孔子说及其老也戒之在得,我老矣而贪得,足见圣人之言不错,否则戒之在得云云岂非无的放矢了吗(大意如此,原信早毁)。同一时期的一封信上,告诉我“老伴已失陪了”,就是他的老爱人已经去世了。那时候很有些为他的晚景悲哀,但是自己连家也归不得,遣送到安徽而回不得上海,又觉得他到底是文坛宿将,有真才实学。

(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的《鲁迅研究》转载曹聚仁论鲁迅文学之作,说继承鲁迅风格者,是周作人。这是独特的见解,曹聚仁可以说独具慧眼了。)

(1) 原诗其实为两首,题为《渡江》:“羼提未足檀施薄,日暮途遥剧可哀。誓愿不随形寿尽,但凭一苇渡江来。”“东望渐江白日斜,故园虽好已无家。贪痴灭尽余嗔在,卖却黄牛入若耶。”

(2) 这是指金性尧。

(3) 这是指柳存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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