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吧。
1949年5月上海解放,我正失业,一家九口再加乡下两老,都得由我负担生活。有同乡赵而昌君恰在办出版社,出一套教育连环画,也是同乡的徐淦兄是编连环画的能手,为他编了好几本销路不胫而走的连环画。大概是他出的点子,叫我试编几本动物连环画,书名的的确确是他定的:一本叫《动物园》(讲兽),一本名《水族馆》(讲水中动物),再一本题为《飞禽天地》(讲鸟类),又一本名《昆虫世界》(讲昆虫)。我这个未曾学过动物学的人,为稻粱谋居然胆大妄为,依据几本外文讲鸟兽虫鱼的书,瞎猫拖死老鼠似的编了出来。谁知销路出乎意料之外地好,稿费版税,着实收了不少。这首先要感谢徐君给定的书名太好了。在出版私营的时代和国家,一本书的销路好坏,完全由读者决定,而读者买不买这本或那本书,同书名的吸引他与否大有关系。美国有一位北极探险家斯梯文孙写了一部北极探险的书,销路很好,隔了许多年重印销路还是不衰。他说这要归功于书名《友好的北极》,因为人们都知道北极冰天雪地,怎么能对人友好呢?欲知究竟,买一本来看看吧。为斯梯文孙取这书名者是地理学界一名流,他的说这番话,也许含有恭维奉承之意,但我们仔细想想,却也不无道理,否则世界上书名何以总是都很好听呢。
这时期我还为时代图书公司译了一本苏联小说《金星英雄》。时代主人是邵洵美,有一天去看他,他谈起要找人译此书,我就不怕献丑,毛遂自荐了,还预支了若干稿费,他从床下拿出一叠钞票来。他才起床或者还懒在床上,客人却已有一名,给我介绍,姓金名祖同,年纪很轻,不到三十岁吧。我一听这位客人的姓名,就想起一件事来。金君听说是三马路一家有名旧书店主人,郭沫若抗战前夕的逃离日本回到中国,据说金君功莫大焉。这大概是确凿的,郭沫若到上海后下榻于大西路美丽园(弄堂名)一家人家。这家人家说就是金家。我和郁达夫、施蛰存去找郭沫若,正是在美丽园找到的。当时与郭沫若交谈,不记得有金祖同在座,后来有人告诉我,金君写一文章,说我“谄笑”对郭。我不十分明确他用“谄”字的意思,如说我以不自然的笑容与郭谈话,那是确实的,虽然没有人给我拍下当时照片。想到这里,我不禁细看端坐在邵洵美床前面露不自然笑容的金君,心想你今日是“谄笑”对邵洵美了。后来听说金君因婚姻问题自杀了。呜呼,哀哉!
我在编这衣食所取给的四本动物书之前,也曾打算进一所军政大学以资学习改造以谋出路。解放之初,不少知识分子纷纷进了军政大学,当时在上海的原来是北方的知识分子中我所认识的,有谢刚主、王古鲁、尤炳圻、方纪生。上海解放南北交通恢复之后,他们都回北京,不久,我知道王、尤、方三君都进了军政大学。我也想进,他们都劝我进,特别是尤君“劝进”更力,劝我和他们一道北上。我却生平唯谨慎,怕冒冒失失地跟了他们,白白花了旅费。因为据说要进这类大学,介绍人很重要,可以说取决于你有无适当的介绍人。他们都是北京的大学生,家在北京,与当地当时名流大都有些关系,我是南方人,北京未尝到过,不认识一个头面人物,哪有把握成事呢。我说:你们先请,我,待找到了相当介绍人再说吧。
当时北京的大人物中,我想来想去只有黄炎培先生还可以勉强拉个关系。事出无奈,我写了封信请任老为我做进华北军政大学的介绍人。老先生不予复信,只在我去信的信封上批了个暂时不便云云。我去华北的心是死了,尤炳圻君却还殷殷力劝我去,不但说我到京后可以住在他的家里,连北上旅费他也愿意负担。他说,只要人到了北京,问题总能解决。我可没有这样乐观,觉得这样做是冒险,麻烦了破费了人家而于事无济,何苦来?我只能辜负他一番好意了。后来听说华东也有这种大学,设在苏州,我就想何必舍近就远,不在上海想想办法呢?想来想去,想到了周承澍,他又名全平,创造社小伙计之一,当年离沪他往,不知去向。(1)我看过他的“听东楼随笔”之类,却不识其人,无论交情了。那么怎么现在为入军政大学而想到他的呢?原来他离沪后到了东北,在那里结了婚,而他的爱人与我的爱人有乡世之谊。前几年,他的她还到过我家来看过我的她。事更凑巧者,这位周先生在解放前几年,曾同我谈起过想办一个杂志,他当我是个办刊物的能手,有诀窍只赚不蚀,我问他有多少钱,他说有几两金子,我劝他还是省吃俭用,拿这几两金子养家活口吧。当此时期(通货膨胀时期)办刊物无论如何只会蚀本的。他听我忠告,没有把仅有的几个钱放汤。到了解放前夕忽然光临敝寓。他的脚有些跷,说是骑自行车摔跤的后果,他这几年在西北办农场之类,来上海,是请我帮助他办个业余图书馆什么的。我和他素昧平生,现在不远千里而来约我办什么图书馆,话又说得含含糊糊,实在颇有些出人意表。但我素不喜向人抠根挖底,你既含糊其辞,我就听过算数。后来并没有办起什么图书馆,他也不再光临蜗居,现在想到了他,当然因为他是当时上海市副市长潘汉年的老同事,可以经他而请潘介绍我进军政大学。本来我直接认识一位姓严的,他虽非创造社小伙计,但为小伙计办的小刊物的主要撰稿人。但这位先生早已弃文就商,解放后潘任上海副市长之初,一天在路上碰见他,和他说笑话,劝他去看看当年老朋友,他笑笑摇摇头,不言而喻,他是无意于攀交情的,那么他不见得肯为别人去请托,我应该明白哪。
周承澍不负我托,给我两封信,一致郭沫若,一函潘汉年,请他们作我介绍人入军政大学。郭先生,我未尝不可以直接函求,但我认为此公十有九九不肯为此的,虽然我对他不是相知有素。所以将周致郭的信在抽屉里一放了之;致潘的信,原是叫我面呈的,我却怕进衙门,怕见长官,邮寄了去。潘的办事效率似乎还高,隔不了几天就差人送来致华东军政大学的一封介绍信。我一看此信,觉得事难有成,因信是应酬敷衍的八行书,收信人一看就明白不必当它一回事,也决不会使出信人勃然。相传我乡蔡先生有求必应,无论什么人请他写封介绍信他总遵命照写,甚至你要他写被介绍者是他的外甥表侄等等至亲,他也一一遵命,虽然那人同他毫无亲戚关系,所以据说他老先生的介绍信实在是一封不介绍信,等于向收信人说被迫介绍切勿当真!但潘信虽如此,我却只能既来之则发之,加一信封,贴上八分邮票寄了出去,果然信如石沉大海。
我的为谋衣食思入军政大学,为稻粱求改造的愿心于是破碎无余,思想上还错误地以为对于总算想改造求进步的人采取这种挑精选肥挡驾推出的办法实不应该,既然你无意,我又何必有心,不经过军政大学这一关,大概也不至于没饭吃吧。好在我素无大志,不求闻达,又听说在那种大学里要做打扫厕所之类的事,好逸恶劳的我,倒乐得置身校外清闲自在,反而怕有朝一日非进不可了。
(1) 据俞子林《周全平被左联开除之谜及其他》一文叙述,周全平早年参加创造社,1930年春左联成立时即为其成员,翌年因为丢失经费而逃走,被左联开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