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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后半生

我的后半生

81. 2. 13起

一目了然,《我的后半生》这个篇名,是抄的前宣统皇帝后康德皇帝爱新觉罗·溥仪氏的《我的前半生》书名,所差者一“前”一“后”一字罢了。我尝猜想,溥仪回忆录即自传之不叫《我的一生》而名为《我的前半生》,大概他不能逆料天不假年中道崩殂,本想作了新中国的新人民之后,大大为人民好好服务一番,为建设社会主义立功的后半生待写。所以他的一生之分前后,是以事业划分的。我呢,我是以年龄划分前后半生的。前半生我也要写,所以先写后半生,一则前半生的事情反正已经记不大清楚,再过一个时候也不会太模糊,倒是后半生虽近在眼前,由于记忆力差,也已经朦胧隐约了,再说,若不趁早写下,将有前后同归于尽之虞。况且我已患了虽非致命但够缠绵的肺气肿,一举手一投足就上气不接下气难受得要命,所以即使天假我以年,再活个七十四岁,也不过苟延残喘,像个坐尸卧肉,再也不能有所作为,为人民服务立功。同时也既然困居斗室,足不下楼,倒也不可以说棺虽未盖而论已定,况且我现在尽管已经而视茫茫而手抖抖,究竟还能在每张四百字的稿纸上按格写作,万一到了某年月日,视力差到看不清稿纸格子,右手抖得捏不住笔杆,那时候岂不悔之晚矣了?如果后半生写毕之后,还能续写前半生,到时候慢慢地细琢细磨写来,不是更好?而且,我写前半生时,故乡一段是很想精写细作的,因此有回乡去一次的必要,而返乡一次,我目前的健康却绝对不能做到。我也知道我的身体只会越过越衰弱,决不能返老还童,越来越健朗,然而我还是明知故犯,存心作幻想自欺。人啊,可怜的感情动物!还有,故乡故乡,故乡虽好已无家。60年代末或70年代初,我因受严命勒令回乡找住处,以便疏散,卖去了不少册本不忍割爱的旧书作旅费,回到乡下,时值隆冬,故乡已面目全非。找住处时大雪纷飞,在一个侄子家喝了几杯不三不四的绍兴酒,糊里糊涂睡了一夜。第二天就回上海,坐在火车里只想起郁达夫的一篇文章《一个人在途上》,尽管它的内容完全记不得了。

再说,我虽酷爱《我的后半生》这个篇名,却又担心写了出来没人要看,白费精力,浪费笔墨。为什么怕?怕人家说你也配写自传,你有什么资格写回忆录?现在我从四十一岁进入新中国写起,尽管我还是旧人民,写的还是我一人的事情,终究是在新中国新社会了,旧人民带了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新中国的光,读者可能不看僧面看佛面,为新中国之光所吸引,暂时忍着厌恶作者之心,掩鼻而读我的后半生。至于再闯大祸,或经大风大浪,足资记录了。虽然世事茫茫难自料,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的奇迹不是绝对没有的。不过我这后半生从哪一岁算起呢?如照上文所说,我此后的有生之年不过是虚度之日,那么该从三十八岁算起,可是我却从四十一岁写起,推迟三年。这难道我能未卜先知预知可以活到八十岁,这短短六年中还有事足述么?原来我是这样想的,解放那年是1949,我四十一岁,也就是这一年是我从旧社会到新社会新旧交替之年,从解放后的岁月写起,不是段落分明吗?而且,我也颇有终年八十的希望,我父亲活到八十六岁,我母亲享年七十七,七十七加八十六是一百六十三,一分为二的平均数是八十一岁半,我是他们俩的独子,活到这个岁数是有些科学依据的。退一步说反正我已活到七十四岁,即使今年寿终,前一半是三十七,后一半也有三十七,与四十一也相差无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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