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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南京去

到南京去

我打电话给朱朴之,拨了号码之后,心头起了一个愿望:但愿他人不在。谁知接电话的就是他,邀我就去谈谈。

他在上海总是住在岳家。我之打电话给他,原有我的“如意算盘”:向他借一笔钱离家去重庆,尽管我并不知道怎样走法。他在岳家的一个厅堂上见我,那是老式布置,大而且黑沉沉的太师椅和茶几,厅内光线阴暗。我还只说了开场白:出于意外,被阻沪上,很想离沪,但无办法(意即没钱)。他好像已经洞见我肺腑似的,诉他的苦境:妻子和大儿子死在青岛,交通部次长一职早已交卸,现在在什么全国经济委员会挂一委员名。接着为我设想,说仲云、柏生、思平你都认识,不如到南京去走一趟。我说自从抗战以来,我连过苏州河的桥也没走过,现在怎么能到龙蟠虎踞的南京去。他说他明天夜车正要到南京去,可以和他同行,保我平安无事。“你如果决定去,那明天夜饭后到我这里来。”我说我如果去,当在下午七时以前来。否则……

去南京一次还是不去?这在我头脑里当然起过剧烈斗争。我不算是个轻举妄动的亡命之徒,即使不讲什么失节事大饿死事小,只为爱惜羽毛略顾声名,也不该自投泥坑,但我有我的如意算盘,一厢情愿我计得售——借到一笔钱离开上海到内地去——那倒是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去一趟南京又何损于国、何害于民?

在一个晚上,我和朱朴同坐一辆汽车,从他岳家出发,前往北火车站。车过天后宫桥时,有日本兵来检查,出示了一个什么证件,也就无事过去。上火车时的经过,一点记不得了;只记得我们上的一节车厢,没有平常旅客,一车厢仿佛都是一路人,大家高声谈笑,仿佛就是所谓“乐不思蜀”。这一厢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朴之介绍了没有也忘了,只记得其中有一个姓李的“次长”,好像曾闻其名,似乎原是律师,倒也不是无名小卒。车到南京,城门口有些日本兵,汽车停下来,恭候检查,也是出示过什么证件,平安放行,进了城门。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到南京,在耀眼的强烈灯光中,看看这个古今名城的城门城墙,的确有些雄伟气势。进城之后,我想日本人到底不怕辛苦,事必躬亲。其实何妨把检查的事交托给了“共存共荣”的汪政权,自己至多在旁或在后协助就是了,现在不惮烦劳,身先士卒,使也是号称“国民政府”的堂堂次长级官员进入本国首都而要受异国士兵检查,是使人感觉到共存共荣之乐呢,还是叫人觉得亡国之痛呢?我们说汪精卫是可怜虫,日本人是大呆虫,其实汪之所以像软骨虫,日本人之所以像大笨伯,都由于利令智昏,或者是由于有所贪图,才不辞弱相霸道。

到南京住在朴之家里。他在南京办着一份小型晚报,名叫《时代》。南京城里比较空旷清静,有些地方还有点乡下野景,不像上海的挤挤挨挨杂乱喧嚣,只有人、车、木石、钢铁。

到后第一天,由朴之陪同先去看了樊仲云,他当时是中央大学校长。他好像事先知道了我的来意,说他无力帮忙,但学校不久要出版一份学报,打算去上海印刷,或者可以请我在编校方面帮一点忙。这份学报后来出版了,名《真知学报》,内容是纯粹学术性的,有朱起凤、陈钟凡等老学者的著作发表。发刊词是古文,出于纪国宣之手,纪君笔名果庵(1),年龄不大,北方人,和尚头,又很高大,博古通今,但非书呆子,是樊仲云的得力主将。北方人,不知怎么到南京助樊仲云主持校务,后来成了我的熟朋友。抗战胜利后与龙沐勋同被关在苏州监狱。“文化大革命”时自杀。待在《我的后半生》稍加详述。

《真知学报》由樊的在沪女友陈君代理印刷,我除所谓编辑,其实不过把陈君转来的文稿凑成规定篇幅之外,还做校对。这项工作实际不能说是为非作歹,但到底是伪大学的伪学报,我不免总有些“做贼心虚”,记得有一次有一个朋友来看我,正在闲谈,忽然楼下一声“校样”,使我胆战心惊,大为慌张。

第二个去看的人是梅思平。他是“实业部长”又兼管粮食之类,是个有权而又缺肥的人。如果要遂我之愿,他是对象。但一则我和他不熟,不足开口借钱;二则向南京权贵说借我钱让我到重庆去,不很容易开口。但既来了,就去一访吧,去时近午,等了一会,主人回来了,承蒙不弃,请我便饭。他漂亮得很,自动说每月送我一千元钱,什么名义也不用担,如果想出刊物,他可以另外帮忙。此行算是不虚,只有一点使我不满——吃饭时并不劝酒,尽管餐桌边的一个地方,摆着不少瓶酒。

最后一个是林柏生,他,我实在不想去看,我同他不熟,而且不大喜欢他的神气,况且梅思平既然答应无条件月送千元了,何必再去看林。他,即使我苦苦哀求,恐怕也不一定帮一点忙的。但朱朴说已经看了樊、梅而不去看林,不大说得过去,不妨去一下,稍坐就走就是了。这也言之有理,而且我还想到:林、朱原有矛盾,这次朱陪我去看了樊、梅,如不去看林,可能林要误会怪朱。于是去看了林柏生,他的住宅很好,地点也似在郊区一般,很有一点野趣。他倒很有兴致谈话似的,我可没有什么劲儿,稍坐就告辞了。我之不愿意和林柏生接近,除了他有一种逼人气势之外,主要原因是他是“宣传部长”,而我当时的主意,是誓不与文字结缘。所以连梅思平的答应办杂志可以帮忙的话,我也不接口。

在南京不到一周就与朱朴同回上海。火车上朱朴就和我谈他要办一个杂志,连刊名也想好了,叫作《古今》,他要我做编辑,说至于经费,思平既然答应了,当然没有问题。我说,我编了好几年杂志,落到今日地步,而今而后,我决不再做这种事情了。他反复劝说,我再三拒绝,最后介绍了周黎庵给他。他们倒很合得来,周君又原毕业于东吴法学院,就又与金雄白(2)共从事于律师业务,也合作得很好。后来我虽然却不过朴之坚邀,也在《古今》上挂了编辑的名,但一切不问不闻,偶尔去古今社一次,也完全像个客人,坐也坐不多久。

这次南京之行,好像大有所得:月得千元,而不用出怪露丑,甚至于连暗中也不要任伪职挂伪差。然而实际上是得不偿失的,当时(1942年)的物价怎样,我无账可查,但一家九口,尽管省吃俭用,好像没有多少余钱,虽然一千元这个数字,听听倒也不小。简而言之,要想从这不劳不臭而获的千元中省出一笔钱来,既可作旅费,又能作家用,那恐怕等到“爷爷胡须白”也办不到的。怎么办呢?我这个贪图安逸只愿苟安的人啊,就有这么一个想法:有什么办法呢,能够青菜淡饭隐姓埋名熬几年不冻死饿死也就“婆婆万福”了。这个想法且不说无志气没出息,实在也是“空思想拜堂”,一厢情愿,不知道“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梅思平的月致千元,送了两个月就停止了。这是大出我意外的。我这个呆虫,以为既然送了就自然送到底,现在突然无缘无故地中断(梅思平政治上并不倒霉),实在使我惊奇。到底为了什么?多年之后有人说官场中白送钱给人,向例只送两个月。或者如此,但我却不是这样看,而疑心与《古今》之以周佛海为后台有关,因据朱朴零星闲谈中,《古今》他原以梅为后台,后来才转入周门的,梅、周是一派的,但小嫌隙随时可以发生。我想,是不是有这可能:朱原与梅讲我想办刊物,由梅出钱由朱经办。梅之答应我月送千元,真正意思是叫我办杂志去,一千元不够,另外再给。碰着我这呆虫,人家客气当福气,一口说明不想办什么杂志。这在梅思平当然不高兴,你陶某何德何能,每月白拿一千元钱。在朱朴呢,可能本想做个中间人,现在梅思平直接给我钱了,我又坚决不编《古今》,使他不能如初愿,连补救余地又没有,因而转向周佛海,这么一来,梅思平可能认为我在调他的枪花,或者恨朱朴的跳浜,遂愤而停止送我钱。不过这都是我的胡思乱想。最好的解答梅思平为什么停止送钱,不如想想为什么他要送我钱,如果说他之送不过出于一时高兴,那么他之停送可以因为一时不高兴。若说他之送原有目的,那么他之停送只能怪我的不探明他的目的尽力如他之愿,而竟天真得如杏花倒开,好像这个非亲非故的人应该送我吃用似的。

朱朴通知我梅思平停送我钱时,给了我一只他的俸给袋,说你拿去用吧。朱是闲官,收入尽管不全靠什么委员闲差,但总远不及梅的权大位尊财源茂盛,不论彼此相交有年,我可不能“无功受禄”,何况安知他不念我几年前的挂断电话,不久前的坚不答应编辑《古今》。即使我不顾一切受了下来,谁知道他能送我几个月,难道他是傻瓜,背了恶名得来的一些钱肯一直白送给人?当时我其实没有这样考虑过,只是反射性似的说我不能拿,眼前生活还不成问题。眼前还不成问题,这是实情,但以后呢?不要说儿女,我自己也还只有三十多岁,离不用衣食的日子也还远呢。为今后计,我做了一家饿死事大、个人失节事小的决定。这个决定尽管出于万不得已,但也足以表现我的缺斗志乏闯劲、只想苟安偷生的为人。按我的主观,我在当时实在别无出路,我从十五岁离家到苏州学生意到现在,一向赤手空拳单枪匹马,总算“瞎子天照应”,虽未立业却已成家。我既无好亲好眷照顾,又无权朋贵友可以依靠,也可以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何况我生平有一大病:不肯怎样求人(这毛病源于我是独子,幼时要什么大都由母亲揣度我的意愿,自告奋勇千方百计办去,我至多曲曲折折地暗示罢了),何况当时在我看来也无人可求。反面人物另有本家幼笙、孝洁父子,但幼笙我未见过一面,孝洁为人胡帝胡天,我很害怕。还是我在《生活》周刊的时候,他在上海跟一个姓王的和交涉淞沪停战协定有些关系,一天忽来看我,在办公室隔壁的会客室里大谈他有办法使《生活》解禁,声震屋瓦,使我简直想上去掩住他的吹牛嘴巴。另一次是上海已有维持会之类的时候,他打来一个电话,说到了上海,住在旅馆里,约我去看他一下。我去了。那是家中下旅馆,房门前摆着风炉之类,他是自理伙食的,房间里堆着日文报纸。彼此敷衍了几句我就走了。看情形,他此来是有所为的。此后情形不详。他的过去我也不甚清楚,虽说是同族而且同在一乡,不过我幼时是个深居简出的孩子,父亲就是不管闲事不与人来往的,母亲尽管与父亲的脾气大不相同,但一则孝洁他们与我们是远房本家了,住处又相距较远,所以也无来往。正面人物呢,有一个堂叔在兴业银行,有两个堂兄在绸缎庄,都是小职员,不可能帮忙,还有一个在绢丝厂做厂长,我估计也难请他想办法谋工作,因为我是“文人”,难于安排的。倒是《西风》月刊情况不坏,我是前股东,创办人之一,似乎可以请求一下吧,但我是因《西风》主持者不听我的劝离上海之请而一怒退股的,还有托大兴公司代理发行的一种类乎《西书精华》刊物的创办人(?)叶绿,据说曾写文章在一报上骂了黄嘉音,嘉音曾和我当面谈过,我回答得很不客气,说:我如果要骂你,也何必化名!即使全无这些嫌隙,无论我怎样卑躬屈节,也难以挤进西风社的,哪怕我甘当仆役。要不求人而谋生,拿出所有旧书摆个地摊是一法,但这个我又不屑为之,此外,黄包车我不会拉,实在没有别的生计了。

我想来想去,只想出了一个没办法中的办法,下策之中的上策。我对朱朴说,你与周佛海关系不坏,给我在他做“总裁”的储备银行里弄一个饭碗吧,职位越低越好,抄抄写写什么的,我还会珠算的加减乘除,做一个小职员,不出名,不出声,赚薪水,过生活。我的主意还是一厢情愿——出淤泥而不染。

朱朴受我之托,忠我之事,不多几天就说事情已经弄妥,但这事情却不是我想做也不是我能做的:编一小张一周一出的《经济周刊》。我对编辑一名这时候听了见了就头疼心烦,何况又是我一窍不通的经济。我老实而坚决地说明,他倒也能谅解,几天之后,他对我说事情已经解决,不编《经济周刊》,改任调查处专员,这完全是吃粮不管事的挂名差使,连签到也可以听便,薪给不多,但足以解决我一家的青菜淡饭生活了。

我于是当上了伪中央储备银行调查处专员,行在外滩,“办公室”很大,我“上任”时专员寥寥无几,至少来坐坐的人不过三五个,其中一个比较常来的专员姓祝,浙江硖石一带的人。我已经是汉奸了,但实在我还是一个小百姓,并无什么特权。例如当时小百姓有“站岗”义务,几天一次,手执一短棒,站在寓所弄口,时间一次半小时或一小时,我无手表,执棒木立,无聊之极,只管遥望经过南京东路西端的电车辆数,约略知道已经站了多少时候,快交班了。站岗的作用据说是防“坏人”,其实有什么用,徒苦我民罢了。

记不清在进储备银行之前还是才进去不久之后,有一天上午忽然来了三五个素不相识的客人,他们是《新中国报》的人,奉老板袁殊(3)之命,来请我出任一份名叫《杂志》的杂志编辑。我一口谢绝了。但我之不编《杂志》,倒不是为了怕担恶名或是别的,完全是为了怕吃力不讨好。《杂志》是已经存在的刊物,厚厚一册,内容可以说是丰富多彩,出类拔萃。来客说袁先生请我接编,是要把《杂志》更加办得出色超群。我自知没有这个大本领,与其日后使对方失望自己没趣,不如事先谢绝免得出丑。这一拒绝可能使袁殊不快,从此没有来往。

袁殊也是一位神出鬼没的非凡人物,论伪职,不过一个江苏省教育厅长,但他似乎独树一帜,因似有日本后台,拥有气势不小的《新中国报》,左右又济济多士,听说还有革命阵营中人士。这很可能,因他本来编过革命刊物的《文艺新闻》。我不认识他,只在30年代初的一个晚上,朱雯同我进一家广东店吃粥,他和一个也在吃粥的人招呼,告诉我这人是谁,什么刊物编者。我们吃完了,朱雯付的粥钱,还给袁殊吃的也代付了,朱雯告诉他,他还埋头在吃,听了只略一抬头,店里电灯又暗,我始终没有看清楚他的面貌。

日本对英美宣战之后,不久攻占香港,在香港的朋友,有的往内地去了,有的来上海。来上海的人里面,有一位柳存仁(4),是个极熟的朋友,本在北京大学读书,抗战后借读光华,幼即多才,十几岁就写了一本《中国文学史》之类。年纪比我轻,世故比我深,个子矮矮的,但一副老成相。对人彬彬有礼,写字整整齐齐,就只有一个毛病(在我看来),有些热中。他原在香港邮局工作,吃了热中的亏,无缘无故地与在港的进步人士为敌起来,还形之于笔墨,几乎闯出小祸来。我和周新、屠仰慈都劝他要多多思考,不要为人火中取栗。他从谏如流,不再多事。香港沦陷之后,他很吃了一些苦,后来与同为广东人的林柏生手下人搭上关系,因而能举家离港返沪。

他到上海我并不知道,后来有一天他忽来我家,这才知道。他到上海后已在中华日报馆挂了一个主笔名义,改名雨生。当时凡是附逆什么的人,十九改名。我却“坐不改名”,这是老伴后来责我笨的证据之一。老实说来,我之不改名,也有我的打算:入污泥而不染在客观上是空话,但我总想不要如无缰之马,能够尽量不作恶为非,不改名似乎也是控制的一法,就是说我怕一旦化了名,极可能更不知检点随便胡作妄为了。这也许是非非之想,但我当时是确作此想的。

柳雨生的来看我,是《中华日报》想叫我编辑该报出版的《中华周报》。如我答应,他去约《中华日报》的实在主笔梁式(5)和我谈谈。我说可以考虑。

在雨生家里和梁式见面。他代表《中华日报》请我编辑《中华周报》。我说可以,不过有一条件,就是内容要完全由我做主。他说这个没有问题。事情就此决定。

我不编《古今》于前,不编《杂志》于后,何以竟肯编辑《中华周报》了呢?莫非《中华日报》给我厚酬?不,报酬可以说少。那么难道《中华周报》享有盛名,做它编辑使我身价十倍?决不!《中华日报》是汪的直属机关报,只有臭名。然则我之答应编辑,究竟所为何来?这又是我的一厢情愿。《中华周报》不见于报摊,销售一定少得可怜,我没有看过,它的内容却不难猜想得十分准确:不外乎共存共荣同生共死的一套。我的一厢情愿是把它的臭内容改变得略有人气,将它编成一个谈人生或谈生活的刊物。我是按我的想法组稿的,虽然谈人生讲生活的文章并不容易写得好,也没有什么人肯用心写;而且也不免偶尔登一两篇译自日文的战争纪事,以免太不涉及时事,引起日本方面的注意,虽然译稿竭力避免为“皇军”扬威。

在《中华日报》,我认识了几个曾经闻名而未见过面的人。报馆编辑人员,原多夜里才来,但非编辑新闻的编辑如编副刊的,也有白昼上班的;至于主笔、资料室人员,更是日间工作者多了。《中华日报》的实在主笔姓梁名式,他年龄不小了,一副老成持重的神态,实际也博学多识,写给副刊的三五十字一条的随笔,总名“纸片”的,颇多佳句。他是广东人,认识许广平,鲁迅在广州时接见过他,据说鲁迅曾经问他怎么取了个笔名叫尸一,他回答道,ㄕㄧㄕㄧ就拼成式了。另一个也负实际笔政的是钱锦珊,原名公侠(6),性情温和,仿佛原为中学教师,也向《人间世》投过稿,他有一个年龄比他大辈分比他小的侄子钱芥尘(7),大概和《中华日报》大有关系,他之进《中华日报》,一定由他拉拢。钱芥尘也是一个神出鬼没的非凡人物,在当时,他各方面都有关系,我就亲眼看到过红帮头子在他家里,日本驻上海副领事福间和他在一家茶室品茗。他办的杂志名《大众》,不但汉奸气极淡,甚至有曲折委婉的抗日诗文。这类貌似出淤泥而不染的刊物,还有一个《万象》,编者柯灵,老板是上海名人之一平襟亚(8)。不过实事求是,平襟亚比钱芥尘要单纯一些,或者说更聪明一些。钱芥尘不少人尊称之为芥老。只叫芥老而又叫得相当热情的,是《中华日报》资料室主任周越然(9)。

越老,我们有些人这样叫他,大家知道是商务印书馆英文部的老编辑。他的进《中华日报》,恐怕也是钱芥尘的拉扯,他没有改名,资料室是有的,但他的主任实在只是名义,除了给买到一全套《东方杂志》以外,好像没有做过什么事,只是常常在下午三四点钟来转一转罢了。他人极风趣,能喝酒,善觅书,我曾请他买到一部黄公度的《日本国志》。大家知道他以《英文模范读本》发财。据他说,当时他编这套读本,原来只想卖三千元,但是商务不肯出此重价,只肯抽版税,谁知后来所付版税要多到三千元的百倍。于是乎他坐汽车,造房子,买中外奇书。讲到坐汽车,他说过这样几句话:“当时我坐汽车从商务印书馆经河南路向东开往闸北家里时,有时天落雨,南京路河南路口却有许多人撑着伞立在雨中,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现在才知道是在等电车。”他和我讲这几句话时,地点就在南京路河南路口的电车站,时正小雨,一辆汽车疾驰而过,溅得他我不少泥浆。他藏书很多,但当时已所存无几,书不论古今中外,大都是奇书,我曾到他府上浏览过一下,其中有一本英文书,有李鸿章与机关枪发明人的通信什么的,曾请人译出,后来登在我编的最后一个杂志《好文章》上。(10)

我凭一时空想,接编了《中华周报》,没有想想中华日报社长林柏生和朱朴本有矛盾,朱再三要我编辑《古今》,我再四拒绝,而属于林的《中华日报》一请我编《周报》我却爽快答应了,这在朱看来,当然要深感不快,何况还有我不知道的林柏生与周佛海之间的派系之争。为了进入《中华日报》,朱朴对我说过什么不满的话,我记不得了,但从我之答应在《古今》挂一个编辑虚名,可见朱朴很可能对我说过什么。但我在《古今》挂名之后,也曾要求《古今》出版一个由我编辑的刊物《东西》。这刊物也是我的理想之一,内容是译东西书刊文章,介绍东西文化。我对《西风》的内容始终觉得近乎庸俗,限于刊名,又只译载欧美(其实只是美国)文摘杂志的文章。但十足道地“志大才疏”的我,单枪匹马,怎能编得好,而且当时当地,你编得再好也不会有多少读者的。《东西》大概只出了两期就停刊了,只记得我译过日本文化评论家谷川彻三的一篇文章登在第一期上。

我既在储备银行领干薪,又在《古今》半月刊上挂虚名,可以说是周佛海手下的人了。但我只见过周氏三次,而且可以说不是夤缘得来有所乞求的。一次是在赵叔雍家里,赵是常州人,上代做过官,在南洋路有所住宅,是所“花园洋房”。一天不知是谁做东,在赵宅请人喝茶,到的人有陈公博、周佛海、朱朴、杨荫深、金性尧、何永康(11)、周黎庵和我,大概还有冯和仪、柳雨生,临散之前还合拍过一张照,在闲谈时,金性尧问过周佛海一句话:“你们怎么会想到同日本人谈和平的?”其时日本败局已定,所以金有此一问,周的回答是:“想不到日本会对美宣战的。”另一次是在东京,周来开什么大东亚会议。蔡培邀我和他同去看周,他下榻一个什么日本阔人的住宅,时在早晨,我们在客厅里等待,客厅里有几个玻璃门的书橱,精装巨册的书满满的,我正在看书脊上的金字书名,周进来了,蔡培照例给我介绍,我说了句我还想在日本留一个时候,他说没有关系,行里的位置没有问题。

最初一次是在上海,大概是愚园路1136弄汪居所中的一宅,引去的是朱朴,同去的有周黎庵。我和周隔茶几坐着。我并没当他高不可攀的权贵,因为我个人无求于他,所以说话不觉拘束,不卑躬屈节,他倒也平等待人,并不颐指气使。他说到袁殊的文化势力可不小,尽管他只是一个厅长。他指的大概是《新中国报》。当时上海有四大伪报,汪的《中华日报》算老大,代表官方;另一家是袁殊的《新中国报》,袁以自有后台,同时用人有方吧,这报纸办得有些特色有些生气;再一家是周佛海的《平报》。它的平可以说平淡的平,因为他所托非人,主持其事者虽为老报人,但这个人是吃豆腐朋友,此时此地办报,除了得些好处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另一张是李士群的《国民新闻》,也是日出一大张,满张有黑字的东西就是了。周谈起文化界,我想起一件事来和他商量。我说听周越然讲起,商务印书馆要再版《辞源》而没有钱,周先生能否帮一个忙借给商务一笔款?他说可以,要多少,什么时候要,你写信到南京就是了。谁知道我还没有向周越然说明请他去问商务印书馆,外间已有流言蜚语,说借款成功之后,我可以得酬劳多少云云。我一怒之下,写信给已去南京的朱朴之,告诉他谣诼难受,请他转告周佛海商务借款事作罢。其实此举恐怕也是多事,这种“大人先生”,你不向他三催五追,他对于自己许诺过的事情,十有八九是会忘记得一干二净的。

我由周越然介绍,认识了钱芥尘。他人很高大,常戴墨晶眼镜,对人极为客气,还赠送一些本子极小也极薄的小册子给人,什么书呢?百分之百的黄色书,有一本还摘译自佛兰克·哈利斯的自传。专印这种书送人目的何在呢?我想不出,大概只能说是“嗜痂成癖”了。钱芥尘的大名,其实我早已久仰,那还在北伐之前,东北军势力远达上海时代,上海有张小报叫《晶报》,常有钱的讲些东北军轶事的短文。到后来我向一直在东北办外事的一个本家问钱的情况,他的回答对钱大为不敬,说,他么,他是给张学良拉马的!我这位本家是个糊涂虫,他大概只看到钱的表象。

《中华日报》的主笔之中,还有一个予且(12),他的样子一副潦倒相,常常胡须满面,一身不整不齐的旧西服。特别是一双快要露出脚趾来的破皮鞋,使我每次看到了不禁想起卓别灵来。但日本一投降,我被雨生(他和予且有师生之谊)拉了去他家,看光景并不怎样困难。

《中华日报》的挂名主笔,还有几位,但有的难得驾到,还有的永不露面。

《中华日报》主笔的报酬,比起储备银行专员来菲薄得多了,所得无几的伪职臭差尚且有人肯屈就,待遇优厚的肥缺当然人争趋之如蚁附膻了。储备银行的好处,除薪水较多之外,还有米煤(米一般有户口米,但搀杂粮,很难吃,煤球一般不容易买)配给,更有一个生财之道。怎么回事,不记得了,大概是当时现钞缺乏,向银行取现有限制或不许,储备银行对本行人员却不限制,于是你如有熟人有支票交你存入,隔天即可取现,如系储备银行的拨款单,随时可以支现(外人是只能作支票用的),这样一代劳,你就有公开合法的贴现什么钱可得。我虽无工商亲友,但间接的交易也每天常有,尽管为数无多,实在也不无小补。

我进储备时,专员似乎不过“小猫三只四只”,至少来一来的寥寥无几,到后来人数越来越多,经常来坐一坐的就有一二十人,不出头露面的人不知鬼不觉的还不知有多少人。这批人不是和总裁有关系,就是与副总裁有瓜葛。其中有叔侄两人,据说是由于他们家和一个京剧女演员有关系,而她则与周佛海有关系。许多人中只有一个是学生派头,他姓甲名君实,曾问我借去过一本英文书《化学的故事》。后来听说去美国学化学了。

储备银行专员还有一条发财之路:外放作支行经理之类。我自己没有做过这个梦,但曾为人促成过这件事。有一个专员张国祥,据说银行出身,完全商人派头,在专员中恐怕要算他最最十足小商人气了。他之进储备银行,似乎是沾了周佛海曾经是个共产党员的光,因为据说他的妻子是陈独秀的女儿。她叫陈子美,外貌相当斯文,也还俊俏,但谈吐却缺乏语言美。有一次她请我代起一致周信稿,说张精通银行业务,能否给他一个实缺。这是不费之惠,乐得成人之美。信稿拟就之后不多几个月,张国祥就调任泰县储备支行经理了。他发了多少财,我不知道,但我没有得过什么好处。后来张夫妇反目,不时大吵,据张说来,陈行为不检。张后来另要了一位夫人,又长又大,不俊不俏,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但夫妇之间似甚相得。

(1) 纪果庵(1909-1965),名国宣,改名庸,字伯庸,号果庵。直隶蓟县(今属天津)人。毕业于北平师范大学,后在北平、宣化、滦县等地担任中学教职,业余向《宇宙风》等杂志投稿。1940年到南京,担任伪中央大学总务主任,后负责伪中大附属实验学校校务。抗战胜利后,在上海、苏州等地任教。1950年在苏南文化教育学院任教,高等学校院系调整后,该校并入江苏师范学院,担任该校教职。反右时被错划为“右派”。1965年在苏州上方山石湖投水自尽。著有《两都集》等。

(2) 金雄白(1904-1985),原名烯民,笔名朱子家、金不换。江苏青浦(今上海青浦)人。早年入上海《时报》任校对,后升任助理编辑、采访部主任。1930年任南京《中央日报》采访主任。后在南京、上海办报,兼执律师业务。抗战爆发后,1939年任伪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1940年起任汪伪政府法制、经济等多个部门要职,又创办南京兴业银行,任南京《中报》总编辑,创办上海《平报》《海报》。抗战胜利后被捕,1948年出狱,不久移居香港。后仍从事新闻事业,来往于香港与日本之间。著有《汪政权的开场与收场》《记者生涯五十年》等。

(3) 袁殊(1911-1987),原名学易,化名严军光、曾达斋,笔名君匡。湖北蕲春人。早年就读于上海立达学园,后赴日本留学。回国后投身左翼文化运动,1931年在上海创办《文艺新闻》,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又先后打入国民党“中统”“军统”。1935年一度因“怪西人案”牵连被捕。上海“孤岛”时期,曾受中共的委托创办《译报》。沦陷时期,依托日本驻沪总领事馆岩井英一,进行“兴亚建国运动”,后加入汪伪政府,主办《新中国报》和《杂志》,又任伪江苏省教育厅厅长。抗战胜利后脱身北上,先后在苏北、山东、东北等解放区工作。1949年调往北京,在有关部门工作。1955年受“潘扬事件”牵连被捕,1982年平反并恢复党籍。

(4) 柳存仁(1917-2009),字雨生。山东临清人,寄籍广东南海(今属广州),生于北京。1935年考入北京大学,抗战爆发后寄读于上海光华大学。1940年赴香港,香港沦陷后回到上海参与文化活动,主办《风雨谈》杂志,并参加了全部三届“大东亚文学者大会”。抗战胜利后被捕入狱。出狱后,到香港参与教育工作。后获英国伦敦大学哲学博士学位。1962年赴澳大利亚国立大学任教,历任该校中文系主任、亚洲研究学院院长。是澳大利亚人文科学院院士。对道教史、明清小说和中国文史研究有突出贡献,有《和风堂文集》《和风堂新文集》等行世。

(5) 梁式(1894-1972),名君度,又名康平,笔名何若、尸一。广东台山人。毕业于广东高等师范学校。曾任黄埔军校教官,兼任广州《国民新报》编务。1927年鲁迅到广州时,曾多次拜访,并向鲁迅约稿。上海沦陷时期任伪《中华日报》主笔,抗战胜利后被捕入狱。出狱后任上海启明书局编辑。1954年随启明书局并入少年儿童出版社,仍任编辑工作。

(6) 钱公侠(1908-1977),又名锦珊。浙江嘉兴人。早年就读于光华大学。毕业后,曾在浙江南浔中学、上海启明女子中学任教。上海沦陷时期从事编辑出版工作,1944年曾主编《语林》杂志。抗战胜利后任上海启明书局编辑。1954年随启明书局并入少年儿童出版社,仍任编辑工作。

(7) 钱芥尘(1887-1969),原名家福,改名芥尘,号须弥,笔名行云。浙江嘉兴人。清末秀才,后就读上海法政大学。曾在蔡元培创办的《警钟日报》工作。辛亥革命后,参加章太炎组建的统一党,任上海《大共和日报》总编辑。后在上海、天津、沈阳等地办报,曾被延聘为张作霖、张学良的顾问。抗战爆发后留在上海,1942年曾主办《大众》杂志。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

(8) 平襟亚(1894-1980),名衡,号秋翁,笔名网蛛生。江苏常熟人。早年为学徒,后在小学任教,不久到上海以写作为生,开始经营出版事业。1927年出版小说《人海潮》,又参与创办中央书店。1931年考入上海法政学院,后兼执律师业务。抗战爆发后一度被捕,1941年创办《万象》杂志,由陈蝶衣、柯灵先后主编,风行一时。抗战胜利后主编方型周刊《海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

(9) 周越然(1885-1962),名文彦,字越然,笔名走火。浙江吴兴(今浙江湖州)人。清末秀才。早年曾执教江苏高等学堂、安徽高等学校和上海中国工学。1915年起任职商务印书馆编译所英文部,编译英文教材多种,影响力颇大。业余搜罗中外古书,是当时著名藏书家。上海沦陷时期任伪《中华日报》主笔等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上海水产学院工作。著有《书书书》《六十回忆》等。

(10) 作者这里记忆微误。这篇文章其实刊载于他主编的《东西》月刊创刊号(1943年4月出版),题为《与李鸿章论基督教》,署Sir Hiram Steveus Maxim所作。

(11) 何永康(1915-?),笔名浑介、何文介、实斋等。浙江余姚人。早年就读于苏州东吴大学,1936年毕业后,曾与海戈(张海平)、黎庵(周劭)编辑《谈风》杂志。后就读于上海东吴法学院。此后从事书稿翻译工作。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上海师范大学任教。

(12) 予且(1902-1990),原名潘序祖,字子端,号水绕花堤馆主,笔名予且。安徽泾县人。早年于圣约翰大学、光华大学就读。毕业后,入光华附中任历史教员,又在中华书局担任编辑。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一度携全家离开上海,1939年回到上海。沦陷时期,在各报刊发表通俗小说,创作力旺盛。曾三次参加“大东亚文学者大会”。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上海沪光中学任教。著有《予且短篇小说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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