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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下、睡着、再度醒来

躺下、睡着、再度醒来

规律的睡眠,即无意识状态下的休整,是一种生理上的必需。如果总是睡不好,人的精神和身体功能都会受影响,变得易怒、爱犯糊涂;睡眠的极度缺乏会导致死亡。一个极端的例子就是致死性家族性失眠症。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遗传病,直到二十五年前才被确认,至今尚无法治愈,它由一种基因突变引起,会牵涉整个家族。这种基因突变也是导致克-雅病[1]的元凶。

然而,睡眠究竟是什么?对这一问题,早期的科学家和哲学家给出了令人惊讶的解释:亚里士多德认为,食物在血管中气化,而后汇集到大脑,引起睡意。后来的一个时期,人们认为可以用化学原理来解释许多事,亚历山大·冯·洪堡把睡眠归因于氧气的缺乏。今天我们能更好地理解人们在入睡期间的活动过程,但还远不能解答所有的问题。可以确定的是,睡眠作为清醒意识的中断过程,能在一定程度上构建知觉壁垒,但人体仍能对外界的刺激保持感知。不过,就某些方面而言,睡眠至今仍是认知的盲区。我们是怎样养成日夜交替的生存方式的?我们在不同的时段的活跃度怎样?这种活跃是肉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所有这些问题都在许多层面上彼此相连,密不可分。弗里德里希·尼采曾经写道:“睡觉可不是小事,为了睡觉,人得整天保持清醒。”躺下和睡觉远不只是为站立、行走、坐下及其他各种活动做准备。来自雷根斯堡的一位睡眠研究者于尔根·祖雷把睡眠简洁地描述为“清醒的另一种形式”,此外,它们的质量不以长度而以品质来衡量。或许所有的问题都会指向“睡眠究竟是什么”,而这又要陷入循环论证:从根本上说,清醒与睡眠一样需要解释。我们为什么是清醒的?既然谈到这个问题,又不禁要问:我们为什么活着?“思考生不能脱离死。”意大利政治哲学家诺伯托·博比奥在他的著作《论老年》(De Senectute)中如是说。生与死这种不可分割的关系也恰恰适用于清醒与睡眠。

就生理学的角度而言,在你躺下和再度清醒的过程中会发生什么?血压在靠近心脏的动脉处达到最高,一到其他部位便旋即下降;血液顺着身体继续流动;血压在右心房的静脉处几乎为零。因为躺下时,人体所有的血管都处在水平层面上,浑身血液都只有仅仅几厘米高,所谓“流体静压”在整个血压中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换句话说:在水平的睡眠姿势下,心脏无须克服腿和心脏之间的落差就能输送血液。当人躺下时,头部和颈部的静脉会明显扩张,颈动脉和颞动脉都会搏动得更强劲,偶尔还会引起短暂的头痛及意识混乱。如果头部所在的位置低于身体的其他部位,这些症状会更严重。起床时,流体静压就不容忽视了,因为液柱的高度已然改变,血管中的高度差变大了。在通向头部的动脉中,血压猛然升高;与之相反,腿动脉中的血压则会下降。如果起床太快,大脑容易供氧不足,这可能会导致昏厥。

一旦躺下来,睡眠的意愿就会相应而生,入睡也就不再遥远。尽管从清醒到入睡的过程是自然而然进行的,我们还是可以创造一些有利条件来辅助它。当然,计划不可能细致到分分毫毫。总会有那么一个时刻是脱离控制、无法预计的。闭上眼睛后,肌肉和脖颈的活动性降低,身体体验到沉重的感觉。思绪迷离了,沉思停止了,空间感也丧失了,人放弃了对自己的控制,意识渐渐消散了。只有在非常疲惫的时候,人才能在强烈的噪音或其他外界刺激下入睡,否则就需要具备一种确保自己远离干扰、惊吓与危险的安全感——无论这种感觉是真实的还是出自想象。有些人,尤其是孩子,会对黑夜或睡梦产生畏惧。

对于饱受失眠之苦的人来说,在清醒状态下的躺卧就像一场噩梦。美籍巴勒斯坦裔文学理论家爱德华·W·萨义德习惯很晚才上床睡觉,一大清早就起来。他在自传《格格不入》(Out of Place)中提到,他总想尽快把睡眠抛诸身后:

失眠对我来说是一种非常珍贵的状态,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换取它:清晨时分,我挣脱掉无聊夜晚的惺忪意识,便重新认清了自我,或重获数小时前似乎完全丧失的东西。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感到精神抖擞了。

睡眠可以带给人舒适与快乐,带人进入美妙的幻境,开辟新的机遇与疆界,甚至给出答案,实现愿望,但它也可能带来可怕的噩梦。有些人并不严格遵循惯常的作息,这种情况现在很常见。在面对各种责任与压力时,他们反而能以一种更轻松的态度应对睡眠,找到适宜的睡眠时间。他们对噪音也完全免疫,而今,这样的噪音让许多人都难得睡个好觉。

一个人是清醒还是处在睡眠中,需要观测者靠近并倾听他的呼吸才能确定。躺卧中的人的内心世界与睡眠状态中的人截然不同。在睡眠中,我们的呼吸更均匀悠长。身体还在工作:消化系统的肠子仍在蠕动,其他那些必需的身体机能也在运转。一旦进入深度睡眠,人就不再受饥饿和口渴的干扰了。

虽然我们不会像卡夫卡笔下那可怜的格里高尔·萨姆沙那样,一觉醒来成了甲虫,但从睡梦中醒来仍可能产生非常不舒服的感觉。这事儿听起来似乎有些矛盾:人在醒来时可能比入睡时更感疲惫,许多人还会在强烈的背痛中开始一天的生活。作家A. L. 肯尼迪在演讲中说得更严重:“人们说睡眠是一次小小的死亡,但其实醒来才是。醒来将我们困住,使我们疼痛,把我们杀掉。”就如英国作家罗伯特·伯顿写的那样,“造成疼痛的清醒,在任何情况下都应当避免”,以杜绝忧郁。然而,醒来的人怎样才能避免疼痛,为此又可以做哪些准备呢?路易十四的起床仪式充满了传奇色彩,至少要六批贵族列队伺候,用不同手段减轻他醒来与起床的痛苦。有些人对此已束手无策。苏格兰作家詹姆斯·鲍斯威尔深受强烈的痛感折磨,醒来时常常感到又混乱又气闷,用他的话来说,“像头骆驼那么迷茫”。他急切渴望获得一种药物,能让他不用经受这么大痛苦就从床上爬起来,消除僵硬感,使肌肉恢复弹性。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他能免遭这份罪,那就是醒来后仍在床上躺很久。为此,他专门设想了一个精巧的轮滑装置,用来协助他慢慢坐起来,但又担心这只会引起更多的疼痛,因为这与他天然倾向的姿势相违背。可他一旦回想起那些舒舒服服从床上爬起来的情景,就不愿放弃找到对策的希望:“我们可以使身体变得温暖或凉爽,也可以使身体紧张或者放松。那我们肯定也有办法,使它从床上起来时不再与疼痛相伴。”就生理学层面而言,人体在睡眠时的一部分肌肉会明显放松,而且有些肌肉甚至会稍稍缩短,人们称之为“肌肉失衡”,这种失衡状态直到起床后才又恢复平衡。从这个意义上说,醒来后坐在床边伸伸懒腰,舒展手臂和身躯,是有益于身体健康的,因为这样做恰恰能帮助肌肉恢复平衡。

在心理学层面上,醒来意味着什么?刚醒来时,周围的空间往往显得很陌生。要过一阵子,人才能弄清自己的处境,在记忆的帮助下重拾感知,重获定位。这是一种含糊的艺术,一种让人迷失却不感到彷徨的艺术,甚至可以为人们带来乐趣。这种状态源自意识的不稳定性。这个时候,我们的大脑只能逐步重建内部地图,要稍等片刻才能重新构筑起自我意识。此时人对上方、下方、水平、垂直都没有概念,只有躺卧的平面才具有实感。随后人才能进一步感知立在房中的床、周围的家具和墙壁。对于这种过渡期的感受,没有人比马塞尔·普鲁斯特描述得更精准:

……当我在半夜三更醒来时,我不知道身在何处,最初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就只有存活于世的感觉,一只动物也会有同样的感觉;我比穴居时代的人还要贫乏;但在这时,记忆——尚未想起我所在的地方,而是想起我以前住过的几个地方,以及我可能会到的地方——如救星般从天而降,以便把我从我无法独自脱身的虚无中解救出来。

或许就如普鲁斯特所认为的那样,在入睡与醒来这两种状态之间存在着某种实质性的联系。如果我们在不合适的时间、以不舒适的姿势入睡,不适感就会特别强烈。在理解躺卧与其他事物可能存在的联系上,普鲁斯特是个中心人物;他用高度敏锐的触觉,把那些在床上进行的看似平淡无奇的行为变成了追忆似水年华的钥匙:“我温情脉脉地把左右面颊都贴在枕头面子上,枕头圆鼓鼓的,犹如我们小时候红润的面庞。”[2]

入睡前与醒来后的时间,对有些人来说也是出现奇特的知觉障碍的时刻:他们实际上处于水平状态,却感到自己处于垂直状态。人们把这种现象称为“出体经验”,即身体与精神的暂时分离。当多种知觉和印象蜂拥而来、不能立刻彼此协调时,就很容易产生这种症状,这与癫痫发作、跌倒受伤的情况相似。

起床时,日常要做的种种事情又重新进入我们的大脑中。让我们听一听哲学家汉斯·布鲁门伯格在《生活世界理论》(Theorie der Lebenswelt)里写下的话吧:

让自己站立起来,不仅增加了可感物的总量,将感知距离延长到还不能或已经不再能精确感知的地方,而且经由人与其同类的自我比较,构成知觉世界的传递。于是,更高的人,也就是站起来的人,能让别人为自己去看、去听,去代劳,也就能看到、听到更多。

不过恐怕还要补充一句:这样的人自然也会失去一些东西。

[1]一类侵犯人类和动物中枢神经系统的人畜共患性疾病,目前尚无任何有效的治疗方式。

[2]引文部分出自《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徐和瑾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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