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打了败仗,被迫回乡,一路上自然是心事重重,闷闷不乐。不过想起某些事,又觉得十分欣慰。心中不痛快是因为让人家打败了,没了脸面,高兴的是桑丘居然神通广大,愣把死去的阿尔蒂西多拉变成了大活人,只是对那多情姑娘是否真的死过还有点儿怀疑。桑丘却一点儿高兴不起来,因为阿尔蒂西多拉说话不算话,答应给他的衬衣根本没给。他想来想去,实在气不过,才对主人说:
“老爷,我真是天下最窝囊的大夫。有些医生看病,病没看好倒把人治死了,可照样收钱。其实他们有啥本事?不就是开开方子,配药还得找药房。纯粹是骗人!我这个大夫,那就大不一样喽,给人看病,不但自个儿出血,还得叫人家连摸带掐,又抽又扎,完了连个大子儿也捞不着。以后再叫我给人看病,我得先把腰包撑满了再说。‘教长唱到哪儿就吃到哪儿。’我就不信老天给我这个本事就是义务劳动,分文不取。”
堂吉诃德说:“桑丘老弟,你说的没错。那姑娘怎么可以说了不算呢。平心而论,你那个本事也不是下了什么工夫学到手的,不过,那顿皮肉之苦的确比苦学苦练还要苦。我这个人不会赖账。如果你要我付挨鞭子钱,我绝无二话,该多少是多少,谁叫你替我的温柔内雅吃苦哩。我只担心鞭子算钱会不会失效。其实也没啥,试试也行。桑丘,你说吧,一鞭子多少钱?定下来你就马上抽,抽完就给钱,反正我的钱都在你手里,自个儿拿吧。”
桑丘一听有这样的好事,眼睛都睁圆了,耳朵伸出一拃多长,心甘情愿自个儿抽自个儿,就对主人说:
“行,老爷,我叫您满意,自己也得点儿好处。其实,我也是为了我的孩子和老婆。您说吧,我抽自个儿一下,您给多少钱?”
堂吉诃德说:“桑丘,你能帮温柔内雅去掉魔道,那可是功德无量啊!我就是用威尼斯的财宝、波多西的银山也难以报答你呀!这样吧,我的钱全在你那儿,你估摸一下有多少,给每一鞭定个数,好不好?”
桑丘说:“一共得抽三千三百鞭还挂零儿。我已经抽了五下,就算它是个零头吧。就是说,还差三千三百下。一鞭子按二十五分算,不能再少了,就是全世界的人都跑来跟我讨价还价,我也不能再让了。好,那就是三千三百个二十五分,按半雷阿尔算,三千就是一千五,按雷阿尔算呢,就是七百五十;三百呢,就是一百五十个半雷阿尔,等于七十五雷阿尔;前后加起来,总共是八百二十五雷阿尔。这笔钱,我就从您钱袋里拿喽。挨这么多鞭子,皮肉是得受点儿苦,可我能发笔大财,乐呵呵进家门啊。要想钓到鱼,就得……[1]这话只能说到这儿。”
堂吉诃德说:“桑丘,你太好了,你真是大好人啊!你的大恩大德,我和温柔内雅这辈子也报答不完啊!她完全复原之日,就是我们幸福之时啊!她福星高照,我虽败犹荣,真是皆大欢喜!对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我希望你越快越好,要是能提前,我再多给你一百雷阿尔。”
桑丘说:“什么时候?就在今晚。您把地方找好,咱们就在露天地过夜,到时候我不把自个儿抽开了花,您找我。”
堂吉诃德别的都不想了,一心盼着天黑,就像情人等着夜半幽会,心急难耐,总以为太阳神坐的车子出了毛病,大有度日如年的感觉。好不容易盼来了夜晚,主仆俩赶紧钻进路边一个清幽树林,各自下了驴马,又给坐骑去掉鞍辔,便坐在绿绿的草地上,将干粮袋打开,吃了一顿晚饭。饭罢,桑丘取下灰驴的缰绳和辔头,拧了一根结实柔韧的鞭子,然后走出二十多步远,钻进椈树丛中。堂吉诃德见他义无反顾、毫不畏惧的样子,就对他说:“我说桑丘,你可别把自个儿抽成八块啊!抽一下就歇会儿,别抽起来没完,千万不要抽到半截就没气了,我是说,别下手太狠,弄得还没抽够数,先把命要了。我在这儿用念珠给你记数。求上天保佑,叫你有好心也有好报。”
桑丘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我要抽得疼还要抽不死,这就是我的妙诀。”
他扒光上身,抡起鞭子就抽。堂吉诃德赶紧跟着数数。桑丘抽了七八鞭,觉着这玩笑开得实在过了头,一鞭子的价钱也太低了,就立即停止,说刚才他自己算糊涂了,一鞭子二十五分不行,应当半雷阿尔。”
堂吉诃德说:“老弟,接着抽吧,我答应你。”
桑丘说:“没错。上帝动手吧,玩命抽吧!”
这坏家伙哪儿是抽自个呀!他抽的是树!就这,还直叫唤,好像疼得马上就要见阎王。堂吉诃德听得心直发软,真怕他一时失手要了性命,自己的事也变得难办,就急忙喊道:
“我说老弟,你就先抽到这儿算了。我看这服药实在太厉害,咱们还是悠着点儿来。‘萨莫拉可不是一天半天攻下来的。’你呢,已经抽了一千多下了,咱们先歇歇,以后再说。有句话粗了点儿,可说得在理:毛驴能驮货,可也不能往死里驮。”
桑丘说:“这哪儿行呀?咱可不能叫人戳脊梁骨,骂咱是‘只知道拿钱,不知道干活’。老爷,您还是远点儿站着,再让我抽上几千鞭子,有两个回合就拿下了,没准还超额呢!”
堂吉诃德说:“既然你这么能行,那就抽吧。我这就躲开,愿老天爷帮你忙。”
桑丘抡起鞭子猛抽,把好几棵树的树皮都抽没了,抽得可真狠!他还一边抽,一边嚷:
“参孙今儿就死在这儿了,大伙儿也得玩儿完!”
堂吉诃德一听抽得啪啪直响,桑丘惨叫不断,吓得赶紧跑过去,一把抓住桑丘手中的所谓皮鞭,劝道:
“桑丘老弟,算了算了!别搞得我高兴了,你倒没命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谁来养活你的老婆孩子?温柔内雅的事可以缓一缓。反正你都答应了,我多等几天也没啥。你先恢复恢复,等有了劲儿,咱们再一鼓作气,把这事办得大家都高兴。”
桑丘说:“既然老爷要我这样,那我就先不抽了。劳您驾,把您的衣服借我披一下,我出了一身汗,怕感冒了。头回干这种事,弄不好就得着凉。”
堂吉诃德把上衣给了他,自个儿就剩裤子了。桑丘哪儿管主人着不着凉,倒头便睡,一直睡到太阳升得老高才睁开眼睛。两人继续赶路,走了三十来里,见前面有一村庄,就进去准备投宿。他们找到一家客店。这回堂吉诃德看得明白,是客店,不是什么城堡,更没有壕沟、塔楼、栅栏和吊桥。
自从吃了败仗,他的脑子倒变得清楚了。您往下看就知道了。店家把他们安排在楼下。那间客房墙上,挂的不是壁毯,是几块旧布,上面画有图画,这是当地的习俗。其中一幅画的是海伦在自己家被色胆包天的远方来客劫走的故事,画技极差。还有一幅描绘的是狄多和埃涅阿斯:女王狄多登上高塔,挥动手中那半截床单,好像在向乘船逃往大海的埃涅阿斯表示她的情意。堂吉诃德发现,海伦虽然被劫,却看不出有什么悲伤,而且,还偷着笑哩;美人狄多那可是真哭,泪珠子都赶上核桃大了。他说:
“这两位美人生不逢时,实在是太不幸了。我呢,比她俩还不走运,没生在她们那个时代。我要是碰上那两位先生,特洛伊就不会被一把火烧光,迦太基也不会从世界上消亡。我只要把帕里斯这个罪魁祸首一刀杀了,他就惹不出后来的这些灾祸了。”
桑丘说:“我看用不了多久,所有的客店、酒铺、剃头的地方,都会把咱们的英雄事迹画成画,挂出来,这我敢打赔。不过,得请高手,可别找画这些玩意儿的那位。”
堂吉诃德说:“桑丘,你讲得有理。画这些画的人,跟乌贝达的奥尔巴内哈一个样。他画东西,人家问画的是啥,他说什么‘像啥是啥’。比如他画一只公鸡,就在底下注明:公鸡,要不,谁都会看成是狐狸。我看哪,最近编出一本新《堂吉诃德传》的那位,也是这路货色。前些年京城里有个叫猫狮的诗人,和他们也不相上下。这家伙说话不通过大脑,顺口就来,比方人家问:‘胸有成竹是啥意思?’他马上答:‘就是胸口里面有长成的竹子。’没意思,不说了。桑丘,今儿晚上还抽不抽了?抽的话是在屋里呢,还是在外头?”
桑丘说:“哎,反正都是抽,哪儿抽不一样?不过,我还是喜欢在树林里抽。说来也怪,看着周围的那些树,好像就不那么疼了。”
堂吉诃德说:“算了,今儿晚就甭抽了,你攒足了劲,回村再说,我看最晚后天也能到家了。”
桑丘说一切由东家做主,不过他倒喜欢趁热打铁,赶紧了事,还说什么:“拖拖拉拉,难免出差”;“求上帝帮忙,还得自个动手”;“千句好话顶不上一件实事”;“天上飞的老鹰,不如手中的家雀”。
堂吉诃德说:“行行好吧,桑丘,别没完没了往外倒成语了!有话直说,少东拉西扯!这话我跟你不知说了多少次了!你听我的话,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桑丘说:“我也不知道是咋搞的,不来点儿成语就说不出个道道儿,要说出个道道儿就得来点儿成语。得,以后我尽量注意,少说。”
主仆俩的谈话就此打住。
[1]后半句是:……就得把裤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