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桑丘睡在一张带轮儿的木板床上,和主人同屋。他真想躲开,可又没有办法,因为他知道主人肯定会问这问那,没完没了,弄得他没法睡觉。刚才他叫那伙人好一阵折腾,心烦意乱,又困又乏,舌头全木了,根本没心思说话,宁愿一个人睡草棚,也不喜欢和主人同住这间高级卧室。他并非多虑,果然主人一上床就开了腔:
“桑丘,对今晚的事你有何高见?冷酷无情居然有这么大的力量!你也看见了,要了阿尔蒂西多拉性命的,不是刀剑,也非烈性毒药,只不过是我一直对她冷若冰霜。”
桑丘说:“她爱死不死,爱咋死咋死,和我桑丘有什么相干?我也没爱上她,我也没看不上她。我不是都说了吗?阿尔蒂西多拉这个缺心眼又耍性子的丫头要还阳,折腾我干啥?原来我怎么也想不通,现在我算明白了:这世上确实有魔法。我咋躲开呢?得,还是求上帝帮帮我的忙。说一千道一万,我求求主人您别再问东问西,叫我安安稳稳睡个好觉。如果您还非要问,那我就跳窗户了。”
堂吉诃德说:“那你就睡吧。可我弄不明白,桑丘老弟,你叫人家连掐带扎地折腾了好半天,能睡得着吗?”
桑丘说:“最叫人受不了的是摸下巴颏儿,不是别的,摸我的是那帮嬷嬷!这些该死的老娘儿们!我说,您还是让我睡吧!一觉解千愁!”
堂吉诃德说:“但愿如此,上帝保佑你。”
他俩睡着之后,这部大作的作者熙德·阿梅德赶紧抽这个空儿,讲一下公爵夫妇搞这场闹剧的前因后果。原来参孙·卡拉斯科学士扮成镜子骑士被堂吉诃德打败后,虽说原订计划落空,但并未死心,决定另起炉灶,再试一回,心想也许能大获成功。正巧碰上给桑丘老婆送信和礼物的那个小厮,从他那儿打听到堂吉诃德当时的去处,便准备盔甲马匹,还在盾牌上画了个明月,又找了个农民帮着赶驮武器的骡子。这回他没叫上托美·塞西亚尔,怕堂吉诃德识破他的花招。他赶到公爵府,才知道堂吉诃德已去萨拉戈萨比武。在那儿,他听公爵讲了一些堂吉诃德主仆俩的趣事:桑丘如何哄骗主人,胡说温柔内雅中了魔,变成了村姑;公爵夫妇如何设计要桑丘抽自个儿屁股,替温柔内雅驱魔;公爵夫人如何折腾桑丘,使他真的以为温柔内雅中了邪。学士听了直笑,也有些惊讶,想不到桑丘一会儿精得要命,一会儿傻得出奇,而堂吉诃德已疯到如此地步。公爵对学士说,不管输赢,都要请他回来通报一下。学士说没问题,就走了。但他在萨拉戈萨没碰上堂吉诃德,又一路追去,后来发生的事上文已经说了,这里就不提了。学士打败堂吉诃德,返回公爵府,向公爵大人作了汇报,说堂吉诃德是个说话算数的游侠骑士,肯定已经在往家走,准备隐居一年,但愿一年的时间能把他的疯病治好。学士说,他化装出来就是为了这个,他不忍心看着一个头脑聪明的乡绅就这样变成疯子。学士讲完情况,就起程回乡,他估计堂吉诃德随后也会到家。公爵觉得堂吉诃德和桑丘实在好玩,打算再拿他俩开开心,就派了不少人去堂吉诃德回乡的必经之路,把住各个道口,要他们一见堂吉诃德,不管用什么办法,务必将其带回。他们抓住堂吉诃德后,立即向公爵作了报告。公爵得知,马上准备,吩咐在院内点火把和油灯,叫阿尔蒂西多拉躺在台子上,以及安排好其他事情。这些上文早作交代,就不多言了。总之,他们巧作安排,叫人真假难辨。熙德·阿梅德认为,叫人耍弄的人愚不可及自不待言,然而处心积虑寻人开心的也未必不是蠢货。公爵夫妇如此热心捉弄那两个傻蛋,可见他们自己也愚蠢得可怜。那两个傻蛋呢,一个睡得像头死猪,一个胡思乱想,彻夜难眠。堂吉诃德一向喜欢早起,而且不受情绪好坏的影响,所以,天一亮,他就准备起床。就在这个时候,阿尔蒂西多拉进来了。
这个阿尔蒂西多拉按照主子的吩咐,头上依然戴着装死时那顶花冠,身上穿一件洒金花白波纹长绸袍,长发披肩,手里拄一根精致的乌木拐杖。堂吉诃德对她起死回生无半点儿怀疑,见她一大早跑来,则有些不知所措,慌忙缩回被窝,尽可能把自己捂严实,舌头也转不动了,连句客套话也说不出来。阿尔蒂西多拉往床头边的椅子上一坐,叹了口气,娇声细语道:
“有身份的女人,懂规矩的姑娘,能不顾体面,当众说出自己的心事?都是被逼出来的。堂吉诃德先生,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我被爱情抓住,成了俘虏,心中十分痛苦,但我自爱能忍,默默承受。可痛苦并未消失,我终于为此付出了生命。这都是因为:
我的声声哀叹
得到的竟是冷酷无情!
“就是你让我离开了人间,迄今已有两天,起码见到我的人都这样认为。要不是爱神可怜,这位好心侍从仗义,恐怕我至今还在阴间。”
桑丘插嘴道:“要是叫我的灰驴替我受这个罪就好喽。但愿老天给小姐您配个多情的恋人,别再像我主人那样。对了,小姐,请问您在阴间都看见些啥?地狱里有什么东西?没盼头的人死了,全往那儿去。”
阿尔蒂西多拉说:“跟你说实话吧。我死是死了,可并没有死透,所以还没进地狱。真要进去了,恐怕就出不来了。我只到了门口,看见十几个鬼在打球,都穿紧身衣裤,翻领和袖口都有佛兰德式花边;个个把手腕子露出四指多长,所以手显得挺长,手里的球拍直冒火,打的不是球,是书;书里空空的,只有些羊毛渣子。你说怪不怪?还有比这更怪的呢!一般打球,赢了高兴,输了生气,可那些鬼呀,输了赢了都不高兴,嘴里老是没完没了地骂来骂去。”
桑丘说:“这有啥新鲜的?鬼都是这样。玩不玩,赢和输,他们老是吊着脸,反正没高兴的时候。”
阿尔蒂西多拉说:“没准儿是这么回事。其实呀,还有更神的事哩!起码当时我觉着挺神。是这么回事,那些书也真差劲,他们只拍一下,就全散了架。他们就这样拍坏一本又一本,也不管新的旧的。后来,他们弄来一本新书,可新了!装订得也不坏;结果一拍下去,也完了,全散成一页一页的了。一个鬼对另一个鬼说:‘这本是啥书呀?’另一个回答说:‘《堂吉诃德》第二部,但不是熙德·阿梅德写的,作者是阿拉贡人,自称家在托尔德西亚斯。’问话的鬼说:‘快给我扔了,扔到十八层地狱里去,我可不想再看见它!’‘至于这样吗?’‘实在太糟了!我就是存心往糟里写,也赶不上它。’那些鬼又继续拍书。我听见他们提到我昼思夜想的堂吉诃德,所以当时的情形就记得格外清楚。”
堂吉诃德说:“肯定是个幻觉,这世上怎么会有第二个堂吉诃德呢?现在确实有这么一本书在人们手里流传,可在谁那儿也长不了,因为看着看着就把它一脚踢跑。我不在乎人家咋说,是黑暗地狱中的怪物也好,是光明人间里的人物也罢,反正我不是书里写的那个人。书要是写得精彩、真实,肯定会流芳千古,长命百岁,要是写得一团糟,一出世就得进坟墓。”
阿尔蒂西多拉刚想接着抱怨堂吉诃德,堂吉诃德却来个先下手为强,说道:
“小姐,我已经向您表白了多次。您对我有情,弄得我十分为难。我从心眼里感谢您,但不能答应您。我生下来就是温柔内雅的人。如果真有命数,那我也注定属于她一个人。别的什么美人想取代她占据我的心,是根本办不到的。我讲得够明白了吧?所以,还是请您知难而退,死了这个心。办不到的事不可勉强。”
阿尔蒂西多拉一听,顿时怒气冲冲,气急败坏地说:
“天哪!我说咸鱼干、枣核心、石头人、乡下佬、一根筋,我真恨不得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专找挨揍的好汉,我的常败英雄,你以为我真的是为你才死的吗?你别做梦了!昨晚你看见的全是假的!我是那样的女人吗?就为你这样的蠢货把命都舍了?我告诉你,我连指甲盖里的黑泥儿都舍不得扔哩!”
桑丘说:“这倒是句实话。哪儿有害相思病送命的?说出来都叫人好笑!说都这么说,谁真这么做了?鬼才相信!”
正说着,头天晚上弹琴唱歌的那个诗人兼歌手走了进来,对堂吉诃德深施一礼,说道:
“骑士先生,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在下对您的英雄伟绩佩服得五体投地,情愿追随左右,尽效犬马之劳。”
堂吉诃德问:“请问尊姓大名,也好回之以礼。”
那人说,就是头天夜里弹琴吟诗的那位。
堂吉诃德说:“您嗓音极好,只是唱的内容文不对题。加尔西拉索那几行诗,和这位姑娘的死有什么关系?”
歌手说:“先生不必见怪。如今那些愚昧无知的诗人都是乱抄乱写,哪儿管对不对题!说什么胡言乱语才是诗的语言。”
堂吉诃德正要答话,公爵夫妇走了进来。他们特地来看他,宾主双方四人在一起聊了半天,十分高兴。其间,桑丘妙语连珠,俏皮逗人,听得公爵夫妇暗自叫绝,笑他憨傻,夸他机灵。堂吉诃德说,战败的骑士只配在猪圈里卧着,哪儿能在王府里久留,恳求公爵允许他即日起程回乡。主人家一口答应。公爵夫人问他是否还对阿尔蒂西多拉有意。他回答说:
“夫人,您知道,这姑娘不学好全是没事闹的,要治她这个毛病也很容易,叫她老有正经事干。她刚才说,地狱里也时兴花边,我想她恐怕也会,不如叫她不停地干这种活计。她手上活儿不断,就没工夫想什么心上人了。这是本人的看法和建议,其实也是实际情况。”
桑丘也跟着说:“就是嘛,哪儿有整天干活的女人害相思病死的?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哩!姑娘忙着手里的活儿,哪儿有闲工夫去想什么情呀爱呀。这我最清楚。我锄地的时候,就顾不上去想我家的那位,就是我的特雷莎。其实呀,我爱她比爱我的眼睫毛还深哩!”
公爵夫人说:“你说得很对。以后我要叫阿尔蒂西多拉多干点针线活,她手可巧了!”
阿尔蒂西多拉不以为然,说:
“夫人,用不着费这么大的事。我呀,一想起这个混蛋蠢货对我这样无情无义,我就会把他忘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不费劲儿。您还是放我离开这儿吧,我实在不想再看见他。瞧那副苦脸儿,那副丑样,真叫人恶心!”
公爵说:“俗话说:‘别看嘴上骂得欢,其实心里已无怨。’现在是不是这个情况?”
阿尔蒂西多拉掏出手绢假装擦泪,然后向公爵夫妇行了礼,就退出门去。
桑丘说:“可怜的姑娘,这我早料到了,你呀,也真是倒霉催的,怎么就看上他了呢?他心硬得像石头!说实话,你看上的要是我,能落这个下场吗?”
他们说完话,堂吉诃德换好衣服,和公爵夫妇一起用过饭,午后又上了回乡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