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
子夜正酣,一道光线把我惊醒。我侧身用肘撑起身体,用另一只手挡住眼睛。海若坐在床的一角,用床单把自己裹起来,佝偻着身子,头发向前披散,遮住了整个脸。她的双肩直发抖。她哭泣着,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海若!”
她蜷缩得更厉害了。
“出了什么事,海……海若?”
我从床上坐起来,还没有完全清醒,慢慢地从噩梦中向外爬,我还没有从噩梦的惊悸中完全解脱出来,胸中感到透不过气。这姑娘颤抖着。我去搂她。她用肘把我推开,捂住自己的脸。
“宝贝。”
“不要和我这么说话。”
“可是海若,到底怎么了?”
我看见她湿漉漉的脸直打哆嗦。像小孩哭的时候一样,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滚下来,从酒窝里打个旋,越过下颌,滴落到床单上。
“你不喜欢我。”
“你这是又想起哪一出了!”
“我已经听说了。”
我觉得,我整个的脸都凝住了。
“你听说什么了?你根本就听不懂,这只不过是……”
“不对,不对。你说了,你说我不是我。你说我应该走开。好,我走。天哪,我走,可是我无法走开。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不想走,也无法走开。我怎么这样不中用!”
“宝贝!!!”
我搂住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不放,所有这些办法都不管用,我亲吻她的手,亲吻她又湿又咸的手指,一再重复地发誓、许愿和道歉,向她解释,我做了一个愚蠢而又令人作呕的梦。她慢慢地安静下来,停止了哭泣。她的眼睛大而无神,也如同梦游一般,眼泪已经哭干了。她把头转过去。
“少来,”她说,“用不着说这些。没有必要。你对我已经不再是同一个人……”
“谁说我不再是同一个人!”
我说这句话时几乎是一种恐慌的语调。
“就是的。你不喜欢我。我早就感觉到了。我故意视而不见,劝自己说,这不是真的。我心想,这只不过是好像如此,或者类似的情形而已。但我错了。你的……态度就是变了。你根本不拿我当回事,你是做了个梦,这没错,但你是做了一个关于我的梦。你叫出了我的名字。你表现出了厌恶情绪。为什么!为什么?!”
我跪在她面前,抱着她的腿。
“宝贝……”
“我不愿意,你少这样称呼我。我不愿意,你听见没有?我不是宝贝。我是……”
她又泣不成声起来,脸朝着床一头栽下去。我站起来。换气扇的纸条轻轻地拍打着,冷气扑面而来。我觉得冷。于是我披上睡衣,坐到床上,抚摸着海若的胳膊。
“海若,你听着。我跟你说点情况。我告诉你真相……”
她慢慢用手撑起身体,坐起来。我看到,在她脖子细细的皮肤下,血管一跳一跳的。我脸上的肌肉再次绷紧了,感觉是这么的冷,就好像站在冰天雪地里一样。脑袋里完全是一片空白。
“真相?”她说,“你发誓是真话?”
我没有马上回答她,我的喉咙口有些发紧,我必须先把它压制住。这是我们之间常用的一个誓词。如果发了这个誓,那么我们俩不仅不敢再撒谎,而且也不可以再有任何隐瞒。有一段时间,我们彼此都被某种有些夸张的正直折磨着,我们天真地相信,这个誓言将拯救我们。
“我发誓是真话,”我认真地说,“海若……”
她等待着。
“你也变了。我们俩都变了。但我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个。事实上,看起来就是这样……随你找出什么理由,找出我们俩都不完全清楚的理由……你都不能离开我。但这是天意安排,因为我也不能离开你……”
“克里斯!”
她裹在床单里,我连她带床单一起抱起来。床单的一角已经让她的泪水浸湿了,她的头惬意地伏在我的肩上。我抱着海若在房间里来回地走,不停地摇着她。她则抚摸着我的脸。
“没有。你没有变。只是我,”她向我耳语说,“我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也许就是?”
她朝黑乎乎、空荡荡的右墙角看,就是她把门撕破的地方,我已经在晚上把撕破的门的碎片清理掉了,放到了储藏室里。“我该弄一扇新的门,”我心想。我把海若放回到床上。
“你要不要睡觉?”我问,我站在她面前,双膊下垂。
“我也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想一想,亲爱的。”
“可能这不是真正的睡觉。我这也许是病了。我这么躺着,一边想着问题,还有,你知道……”
她有些发抖。
“什么?”我轻柔地问,这声音令我自己都感到要窒息。
“这是一个很值得注意的想法。我也不知道,这个想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举例来说呢?”
我想:“我必须保持安静,不管我听到什么,我都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已经对她要说什么做好了思想准备,看她能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她无助地摇了摇头。
“这就是某种……四周……”
“我听不懂……这是?”
“好像不仅在我这儿,而是很普遍的,就好像某种,我这样说不对,不可以这样说。找不到合适的话描述……”
“这一定是做梦,”我做出随声附和的样子,长出了一口气。“我们熄灯吧,从现在起到明天一早不会有任何苦恼了,到明天早晨,如果我们还有兴趣的话,我们争取谈点新东西。好不好?”
她伸手去熄灯,房子里一下子暗了下来,我规规矩矩地躺在冰冷的床上,感觉到海若温暖的胳膊一点点靠近过来。
我搂住她。
“再搂紧点儿,”她耳语道。过了好长一会儿:“克里斯!”
“什么?”
“我爱你。”
我差点惊呼一声。
晨曦泛起红色。圆盘一样的太阳刚刚跃出地平线。门坎内放着一封信。我拆开信封。海若正在洗澡,我听她用鼻音哼唱着什么。她不停地向外左右观望,湿漉漉的头发一绺一绺地粘在一起。我走到窗户边,读着信:
“凯尔文,我们陷入了困境。萨多留斯正不顾一切地忙活着。他相信,他有望成功地造成中微子结构的不稳定。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需要一定数量的原生质,作为模拟F形体的初始材料。他建议,你外出勘察一下,取一定数量的原生质装到容器里。这事你自己拿主意,但你要把你的决定通告我。我没有什么意见。我觉得,我什么都无所谓了。如果说我还愿意你这样做的话,那是因为这样还能有所作为,似乎是这样。否则的话,我们就只有羡慕吉巴里安的份了。 老鼠 另:请不要到无线电台来。我还有事需要你做。最好是打电话。”读这封信的时候,我的心使劲地往一块揪。我又把这封信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撕掉扔进排水槽里。我开始给海若找一件防护服。就这一件事就够可怕的了。与上一次完全一样。好在她一无所知,否则的话,我要跟她说,我必须外出小飞一下,而且还要请她陪着我,她是不会高兴去的。我们在小小的厨房里进了早餐(海若还是胡乱地吞了几口,几乎没怎么嚼),然后我们去了图书室。
在我着手做萨多留斯交给我的事情之前,我想查阅一下有关中微子场和中微子结构问题的文献。到底该怎么做,我心里还没有数,但我已经决定,我要检验一下他的工作。我想到一个主意,这种眼下还是子虚乌有的中微子湮灭或诸如此类的想法可以让萨多留斯和斯诺忙活一阵子,我则可以与海若一起在他们采取“行动”时置身事外,比方说呆在飞机里。我在电子目录查阅的地方胡乱鼓捣了一阵:当我输入一个请求时,它要么掷出一张小卡片,题目很简单,“不在查询目录中”,要么它就建议我,要进入专门的物理学领域文献的灌木丛中。我根本无从下手。图书室是一个很大的圆形房间,光滑的墙壁上镶满了无数的小目录盒,里面存有大量的微型胶卷和电子影像,我实在不想把它们都翻腾上一遍。图书室刚好位于太空站的中心,同样没有窗户,金属板包得严严实实,是一处被隔离得绝佳的地方。谁知道呢,也许正因为如此,我反倒会觉得呆在这里很安逸,尽管我要找的东西什么都没有找到。我满大厅里游来荡去;终于,一个巨大的直接顶到天花板的书柜出现在我的眼前。这个柜子很不显眼,不像其他柜子那般奢华,而是在风格上表现出对索拉里斯研究的先行者的虔诚和尊敬:这副书架上收集了大概有600册书,包括了这个领域的所有经典著作,从吉斯的十卷本专著开始,虽然说吉斯的书早已过时了,但总归是该领域的里程碑。我抽出这十卷本,手一下子就沉了下去,这套书太重了,我漫不经心地翻阅着这套书,半靠着坐在扶手椅上。海若也找到了一本书;从她肩部的空隙处我辨认出几行字:这是记录第一支考察队的少数几本书之一,我觉得,甚至吉斯本人从前也读过这本名为《星际粥》的书……。我仔细地观察海若正在用心研究的这本为宇航员在艰苦的生存条件下专门设计的食谱,但我假装没看见,什么也没说,又转过头去看我膝盖上放着的这本大开本的书。在《索拉里斯丛书》中,这套《索拉里斯研究十年记》列在第四卷到第十三卷出版,而现在的《索拉里斯丛书》已经出版到了四位数。
吉斯对索拉里斯学也没有太多的推进,这对索拉里斯学的研究者来说,是有害的。恐怕不会再有什么人能够搞出他那种鲁莽的想象,这简直是对想象力的糟蹋。到末了,在这个行星上什么都是可能的。他对原生质形成过程的描述听上去也令人难以置信,按他的说法,一切可能的都是现实的,即便通常是不可检验的东西也一样,因为大洋无定规,它几乎没有一次是重复自己的进化过程的。谁要是第一次观察它,就会被它那不可思议的陌生和巨大所震撼;但如果你在很小的尺度上观察它,在一个像小水塘那么大的尺度上,你又会觉得它像一个不断“耍脾气的自然界”,一种力的随意涂抹和盲目的游戏,根本没有章法可言。面对索拉里斯无穷无尽的多样性的形式创造,无论是中等才质的人还是天才都无济于事,都无法减轻与有生命的大洋的交往困难。吉斯既不是中等才质的人,也不是天才,他简直就是一个学究式的系统学家,他这种人,外表平平淡淡,但内心里却是不知疲惫,把整个生命都耗光在自己热爱的事业中的工作狂。只要他能做到的,他就搜肠刮肚地用语言描述出来,如果他实在找不着合适的词了,他就自己想办法造一些新词,他造的这些新词多属不幸的事,根本词不达意,对他意欲描述的对象根本不知所云。但是,究其根源来看,根本原因还是在于,索拉里斯上发生的事情,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概念能准确地加以描述。什么“山树人”,什么“伸展态”,什么“真菌栉”,什么“拟态”,什么“对称”,什么“反对称”,什么“旋体脊椎”,什么“更快者”,这些概念一听就极其别扭,但是,对索拉里斯所产生的这种种观念意象还是弥补了那些不清楚的照片和极其不完备的影像资料的欠缺,让我们可以想象一些看不到的东西。很自然,这位认真的系统学家也有许多冒失的地方,他应对此负责。人总是不厌其烦地提出假设,即便他没有把握,即便他并不知道自己假设了什么。吉斯认为,“伸展态”是大洋的基本形态,他把“伸展态”与地球上的海浪相比,认为“伸展态”相当于扩大若干倍和叠加若干倍的海浪。此外,如果有人用心读过吉斯这本书的第一版,他就会知道,吉斯一开始把这种“伸展态”就直接命名为“浪头”,如果他不是实在没有办法的话,他也不会使用这种让人笑掉大牙的地球中心主义的语言。最后,这种“伸展态”的层系构造和广阔程度大大地超过了科罗拉多大峡谷——这已经是在寻找地球上的参照物了,此一层系构造是用什么材料模制出来的,其表面呈胶质—泡沫状,稠密度很大(因此这种泡沫便凝结成巨大的、易碎的藤蔓,变成具有很大网眼的蕾丝,以至于有些研究者称其为“镂空的瘤子”),然而在其内部,越是深入到核心的地方,其材料就越像是拉紧的肌肉,但这种肌肉很快就陷到十多米的深处,变得比石头还硬,尽管它依旧保持着很大的活性。在一堵堵像绷紧的驼峰皮的墙之间,有些“镂空卷”被紧紧地夹住,墙与墙之间伸展开几公里宽的真正的“伸展态”,一种表观上的独立形体,某种像巨大的蟒蛇一类的东西,它一口就能把整座山吞下去,不声不响地消化掉,它消化时的姿态有点像鱼的身体,一摇一摆地慢慢地运动着。但只有坐在飞机坐舱里往下看,“伸展态”看起来才是这样的。但如果你从近处看的话,在两堵墙的峡谷之间,乘飞机从几百米的高度掠过,那么你会看到,这个“蟒蛇躯体”则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巨大广延体,视野内仿佛是一个个鼓起的圆筒在滚动,一波辗着一波,看上去让人头晕目眩。看第一眼的印象是,又湿又滑的灰绿色的浆糊状东西打着旋,在这种浆糊堆积辗压的地方,反射着耀眼的阳光,但当飞机紧贴着它的表面盘旋时(“裂谷”的边缘就好像从两边往中间挤压,拥起一座山峰一样,“伸展态”就隐匿在山峰的下面),那么你会看到,其景观要比远观时复杂得多。这种运动形成了一个同心圆结构,在同心圆里有暗流交叉,时而它外层的“大衣”成了反射天空和云雾的镜子,不时地有喷发带来的类似于射击一样的爆炸声,这是半液体状的内层物质混合着煤气喷射出来时发出的声音。慢慢地人们看清了,紧挨着飞行的高度就形成了一个力场中心,它从下面向一侧隆起,直冲着天空,耸立起陡峭的悬崖,看上去是一种钝化的结晶体伸向半空;但是,这种肉眼目睹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象,无论如何是科学语言所不及的。这个问题折磨了人们很多年,到底在“伸展态”里面发生的事情的机理是怎么回事,它是怎样运转这种有生命的大洋的上百万吨巨无霸躯体的,科学无法搞清楚。人们认为,这一定是某种大怪物的有机体,它的内部一定有某种物质循环或者呼吸过程,或者营养输送一类的活动,只有落满灰尘的图书馆知道,还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稀罕事。通过上千次艰难曲折而且通常也是极其危险的实验,每一种假设最终都被推翻了。所有这一切都关乎到“伸展态”,而“伸展态”本来是一种最简单的形态,而且也是相当持久的形态,因为要完整地观测这种形态,要用几周的时间才行,这里描述的只是特例。
另一个形态是“拟态”,它生吞活剥,而且乖张,也许在观察者看来这种形态是一种最强烈的反作用态(一种本能的反作用力,这可以理解)。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吉斯喜欢的一种形态,他毕生都在研究它、描述它,解开它的谜团。通过“拟态”这个名称,吉斯想呈现出对人来说最奇特的东西,他只是表现出设法接近这种形态的喜好,至于到底是切近还是离谱,那就另当别论了。
有一天,在洋面的深处隆起一圈黑咕隆咚的平面,有一缕一缕的流苏边,表面好像是铺了一层沥青。十多个小时之后,这个平面开始呈叶瓣状散开,分开的瓣片越来越明显,一点点向上挺,耸出大洋的表面。观察者敢发誓,这下面一定发生着惊天骇地的争斗,因为它看上去像发抖的嘴唇,像有生命的、肌肉发达的、可以自动闭合的火山口,整个四周都冒出无穷无尽的同心圆的波澜,从下面喷涌出来的黑乎乎的、摇摇晃晃的人体幻影一样的东西,层层叠叠地堆积,腾然惊起,又跌入深渊。每一次的起跌,几十万吨重的东西,都伴随震耳欲聋的、黏嗒嗒的轰鸣声,我可以试着这样说,这是一种亲吻时发出声音的那种……雷鸣声,因为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要在巨大的量级上来考虑。黑色形体向下钻得更深;每次撞击都是平平地抛起,然后散裂开来;一个个散开的裂片如同湿透的翅膀,再接着分裂,像是一串串长长的葡萄,紧接着又变成串起的珍珠一样的东西,又彼此融为一体,旋转游移,仿佛是相互凝结在一起的一个个的圆盘,然后圆盘的中心向下旋,形成一个向下的穹顶,最后又依次跌落到大洋里,引发层层叠叠的波纹。这种游戏有时持续一整天,有时也能持续一个月。有些时候还毫无反应,一丝动静都没有。认真的吉斯把这种游戏方式称为“顿挫性拟态”,好像他从未知的源泉里嗅到了某种精确的知识,好像这种知识一蹴而就地发现了终极的秘密,即“成熟的拟态”是每一个“顿挫性拟态”经过一系列灾变后的最终目标,这就是说,这种像息肉一样的、长着光亮皮肤的怪物(一般都比地球上的城市大一些),形似一个什么东西,都有对我们的外界环境进行模仿的迹象……当然,也不乏其他的索拉里斯学家,比如有一个名叫维文斯的人,此人就把拟态物解释为一种“倒演性”,解释为一种曾经创造出森林的形态的退化和坏死——这是幼体脱离母体控制的明显征兆。
吉斯则相反,他在描述另外一些索拉里斯形体时,总是像蚂蚁一样,来回地绕着一堆冰砣子打转,语言干燥笨拙,绕了半天什么也没讲出来,但他对他描述的东西又那么信誓旦旦,以至于把他的拟态的每个表现阶段都归于拟态不断自我完善的结果。
从高处俯瞰,拟态看上去像一座城市,但这只是一种想象,只是从自己的已知领域寻求一种类比的结果。在天空晴朗的情况下,有一层蒸腾的空气环绕在这些多层阁楼式的赘生物体周围,这些赘生物体的顶部看上去像是围了一圈木栅栏,好像摇摇晃晃的,躬身屈体,很难完全看清它的形态。一团云雾,横空出世,穿过蓝天(我只是习惯于说“蓝”,这种“蓝”在红太阳时是铁锈色,而在蓝太阳时是剥蚀样的白色),引发万千变化。一瞬间,蓓蕾绽放,它好像是从底层射出来的,一股一股地射出,悬在高处,形成一个可膨胀的、驼背一样起伏不定的壳,旋即就褪了色,几分钟之后就变成仿造的云层一样的东西。这个巨大的仿制云层一样的东西拖着一片发红的影子;仿佛拟态峰一个接一个地滚滚而来;这种云总是与真实的云相对而出,相反而动。我猜想,吉斯也一定在心里犯过嘀咕,对这种情景也是一头雾水: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怪现象。但是,拟态的这种“蹊跷”的产品还不单纯是对地球人的模仿,并非因为从地球上来的人,带来了某种物象和形态,受到这种物象和形态的“刺激”,拟态实施了反制措施,从而一发不可收拾。
事实上,一切形式的实态描摹,都不会超出八、九英尺的范围。绝大多数情况下,拟态会生产出放大了倍数的临摹品,有时也对其进行变形,它创作出漫画一类的东西,或者某种古怪的草图,尤其是某种机械一类的草图。当然,原料总是同一种东西,总是很快就褪色的那种材料,这种材料不是向下坠,而是往上翻,呈悬浮性,通过一个脐带一样的东西轻轻拉扯着,与基质相连,在基质上面呈爬行状,缓缓移动,一伸一缩,上下曲直,波浪一样地匀速运动,而后盘结成一种图形感很强的东西。不管是生产一架飞机,还是生产一副栅栏,还是生产一个桅杆,它生产的速度都是一样的;只是拟态对人没有任何反应,更准确地说,对所有的生命体,也包括植物,它都没有什么反应,那些不知疲倦的研究者也把这一点列为对索拉里斯的研究目标。相反,它对身材形态,人体模型,对随便用什么材料做成的一只狗玩具或一棵树的模型,它马上就复制出来。
很可惜,只有一条边注,简要地记述了一下拟态对在索拉里斯上做实验的种种行径的“顺从”,实验者对其反应如此感到意外,有时不得不使实验处于搁置状态。最成熟的拟态就这样打发它“慵懒的一天”;除了慢慢地跳动脉搏之外,它什么反应也没有。这种脉搏的跳动用肉眼是看不出来的,因为它两个多小时才有一次“脉相”,它脉动的节奏只有借助摄像机的长时间拍摄才能被发现。
在所有拟态的种种状况中,老化的拟态特别适合于观察,因为在老化的拟态这里,不管是大洋中耸立而出的圆盘,还是从圆盘中堆叠而起的形体都可以使观察者驻足察看。
当然,人们也可以在拟态的某个“勤奋的一天”进入它的领域观察,但这时的视线几乎是零,因为不停地有带绒毛的像喷雪机喷雪花一样的发白的胶体物四处飘落,这种胶体物不断向外喷洒就像某种实物造型的枝枝叉叉,形态各异的仿造鼓涨饱满。这种造形从近处分辨不出来,因为它的造形尺度太大,像一座座山一样。此外,拟态的“工作”层全都是肉汁雨一样的淤泥,这种东西十多个小时之后才能结出坚硬的表皮,即便结成了坚硬的表皮,也还要比泡沫石轻许多倍。结果是:如果没有必要的装备,人们很容易就迷失在像挺着大肚子的拉比伦迷宫里,忽而出现一排烟柱,忽而又是一排水柱,忽来忽去,一惊一乍的,一会儿又出现了喷出一束束嫩芽的半液体状的喷泉,甚至在阳光普照的时候也是如此,因为,即便是光线也无法穿过不停地向大气层喷射的覆盖层,这是一种“仿爆炸”的喷射,浓密而且剧烈。
如果在某个幸运的日子观察拟态的话(更准确地说,是研究者自认为幸运的日子),它会给你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一旦拟态“来了干劲”,那么它就开始焕发出令人可怕的超强的生产能力。它忽而根据外部世界形态创造出自己的变种,忽而又创造出一些复合体或者是基于某种“形式的衍生物”,就这样循环往复,一折腾就是几个小时,这种造像活动足以让那些抽象派画家乐不可支,但却让那些执意要理解它的整个过程的科学家深感绝望,任何企图理解它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在拟态的动作中,有时候会显示出几乎近于童稚的简单性,有时又沉湎于“巴洛克式的乖张”:一切,它创造的一切物体,都极具夸张性,有如被夸张了的橡皮病一样。尤其是那些老迈的拟态,它们搞出来的那些造形,足以让你笑破肚子。当然,我从来就没有心情笑出来,而是对这种游戏的谜团备感惊恐。
毫无疑问,在研究的第一阶段,人们按照既定的想法向拟态频频发起冲击,人们把拟态看作是索拉里斯大洋中自信能满足人们种种愿望的聚焦点,看作是人类渴望进行的两种文明对话得以可能的地方。然而,这种愿望很快就破灭了,根本就谈不上什么对话。因为一切都来去匆匆,都是些沉显不定的形式模仿,根本没有任何方向性的延伸可言。
当研究者的搜索极度绝望的时候,这种一再出现的类人抑或类动物的形体就总是被解释为有生命大洋的另类造物,把它们解释为“有感知的肌体”,甚至说是“有四肢的躯体”,为此,科学家们(如马尔腾斯和埃可奈)在一段时间里十分赞同吉斯所谓的“旋体脊椎”和“更快者”的说法。但这种常常有两英里高的在大气层中快速流动的有生命大洋的日珥居然也有十分逼真的“四肢躯体”,如同地震时地壳跳起的“体操”一样,这不能不令人感到奇怪。
目录里总共记载了大概有300封信件,这些信件中都说从有生命的大洋里一再出现类似的形体,都说在大洋表面24小时内会发现几十个甚至上百个这样的形体。对那些与人无任何相似性可言的形态,以及对那些与人在地球上所熟悉的东西没有任何可比性的形态,吉斯学派称其为“对称体”。人们已经很清楚地知道,大洋没有任何攻击性的反应,在噗噗地冒着泡的原浆里,也足以让人丧命,如果有人不小心或无意识地落在上面的话(当然,我在这里说的,不是指由于氧气装置或空调装置出了毛病而引起的事故),但当人们穿过伸展态相互倾轧的液体以及乘飞机或其他飞行器穿过巨大而怪异的、在云雾间起伏不定的旋体脊椎的柱体时,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危险:原浆体会闪开一条路,对在索拉里斯大气层中不亚于音速的陌生飞行物,它能及时地闪开,如果人们逼近它的话,在大洋表层下面甚至会敞开一道很深的隧道(要在瞬间开出这么深的隧道,根据斯克里亚宾的计算,至少需要1019尔格的能量!!!)。然而,在研究这种对称体时,人们格外谨慎,总是畏缩不前的样子,对安全性的顾虑则成倍增加,当然,这种顾虑通常都是杜撰出来的;至于说第一批闯入对称体领域中的人的名字,那是妇孺皆知的事。
这个庞然大物,真正令人惊恐不安的并不是它的外表,当然,它的外表也足以让人做恶梦。但最让人惶惑的是,在这个区域里没有任何确定的或者确知的东西;就连物理定律在它那里有时也派不上用场。恰恰是那些研究对称体的人总是一再地扯着嗓门大喊大叫,他们认为有生命的大洋是有理性能力的。
对称体的出现往往是突如其来的。它的生成方式是爆发式的。在它生成前,大概有1小时时间,大洋就开始剧烈地闪光,一块大小有20到100平方公里的面积变成玻璃状的东西。仔细端详这块地方,它的液体形态没有发生变化,它的波浪节奏也没有什么变化。有时候对称体也会在一个吸吮力很大的更快者所形成的漏斗处爆发,但这不是通常的情况。大约在1小时之后,这层玻璃状的东西化成巨大的气泡向上飞腾,天空、太阳、云霞和整个地平线都映射在它的表面,波光闪闪,激荡起伏。色彩变幻不定,像闪电一样此起彼伏,一部分是由光线的折射引起的,一部分是因光线的弯曲而产生的,万花筒一般的景象,没有任何重复的东西出现。
在蓝太阳的那天或者在蓝太阳就要沉没的时候,对称体会出现特别强烈的光彩效果。在此之后会出现一种景观,在后续的每一时刻观察者都会发现,星体产生了一颗伴星,伴星的体积与星体一样大。闪闪发光的火球几乎不能从深处抛洒出来,而是从喷发的最高点又垂直降落在喷出的区域。但这种喷发并不是分崩瓦解。这个被不太恰当地称为“花萼期”的阶段,只持续几秒钟。像飞升拱顶一样的虹膜直指天穹,忽然间掉过头来,又像伞尖一样地嵌入到无法看见的内层空间中去,这时会像闪电一样迅速出现一种像被挤压的躯体一样的东西,这种东西马上从内向外反射出千奇百怪的现象。首次对它的核心区域进行研究的,是哈马雷亚斯率队的由70个人组成的研究小组,他们认为在核心区域通过大尺度的多重结晶过程,出现了能够受重的轴心,人们有时将其称为“旋柱”,但我没有听说有哪个人追随这个概念。这是一个鲁莽的建筑学的概念,找一个核心的支撑点,不间断地从几公里深的地方垂直向上喷出稀薄的近似水一样的胶质水柱,支撑这种喷发的是一种反应能力极强的化学物质等等。在此过程中,这个庞然大物自己会发出沉闷而又悠长的轰隆隆的声音,并在它的周围掀起剧烈浮动着、类似雪海一样、膨胀得很大的泡沫体,这个巨型泡沫像幻影一样浮动在它的周围。随后,从中心向边缘依次出现越来越稠的层纹,它们都处在旋转中,这种旋转非常复杂,用语言实在说不清楚,这些从深处冒着泡喷涌出来的可伸缩的物质在旋转中一层一层地淤积下来;与此同时,前面提到的源自其深处的间歇泉不断凝固成可动的、仿佛带有触须的柱体,这些柱体一束一束整齐准确地矗立在由整体结构决定的位置上,具有动力学的准确性,它们一同趋向于整体的精准布局,每个柱体都像一个气鳃,高耸入天空,以上千倍的加速度生长着的躯体一样的胚胎,从这些气鳃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深红的血液以及暗绿色的近似黑水一样的东西。从这时起,对称体开始显现它最不同寻常的特性:一种随意塑造的特点,或者说让任何物理定律干脆都失效的特点。在我们的观念里,我们天生地倾向于认为,不可能有两个相同的对称体,每个对称体的几何特点都是独特的,每一个仿佛都是有生命的大洋的新“发明”。再进一步说:这种对称体在其内核空间内生产着我们常常称之为“速成机器”的东西,但是人类制造的机器根本就无法与之相比,根本就缺少可比性;这种说法只不过是极力谋求一种紧密的可比关系并由此将其纳入到我们习惯的“机械的”合目的性范畴中来而已。
如果说从深处喷涌出来的间歇泉凝固了,甚或变成厚厚的墙壁,沿着一串串长廊的所有方向膨胀,并且它们的“表皮”是各个层面彼此相切形成的系统,并创造出严丝合缝的镶嵌体以及嵌合物的话,那么,只有这样解释对称体的名称才是正确的,那就是,每条蜿蜒的通道,它的线条,它的坡度接合在这一极和与它对应的另一极之间,必须在所有细节上都完全吻合才行。
在大概20到30分钟之后,这个大怪物开始慢慢地往下沉,有时它会事先发生偏离垂直角度8到12度的倾斜。对称体有大有小,但无论其大小,即便是对称体里的侏儒,在下沉之后,露在地平线上的高度也足足在800米以上,距它20英里开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要进入它的内部也不难,而且没有什么太大的风险,在它重新沉下去之后,当它平静下来,尤其是当它的整个形态已经停止向有生命的大洋的更深处下沉时,它会迅速重回到垂直角度,十分精准,这里就可以向它的内部勘察;进行钻探的最佳位置是它的峰顶下面。在相对平坦的“极地圆顶”周围有一片区域,这个区域有密密麻麻的滤孔,内里有形形色色的斗间和通道,看上去像筛子,仿佛是被昆虫的吸喙喙穿的一样。这种形式构造从整体上看,仿佛从更高水平的方程式推演出来的三维空间的构造。
大家知道,在更高水平的几何学的图形语言中,人们可以列出任何一种方程式,并根据不同的方程式完成与之相应的不同的形体。这样看来,对称体就是罗巴切夫斯基锥体几何和黎曼负弯曲曲率几何学的亲戚,不过是非常远的远亲——当然,这只是就其令人难以想象的弯曲程度而言。对称体占据了几平方英里的空间,是一个完整的数学体系,而且是一个充分展开的四维几何体,因为在这种四维几何体中,时间的改变过程决定了方程的实质性常数。
接下来就会很自然地出现这样一个想法,浮现在我们脑海中的有生命的大洋,不多也不少,就是一座“数学机器”,大洋按不同尺寸设计出它的各种模型,各种模型都是通过精确计算的,只是它计算和设计这些模型的目的我们还不清楚。但弗里蒙特的这个假设今天已经没有人同意了。这种想法无疑有很大的诱惑力,但有生命的大洋在如此巨大无比的喷发中,每个细小的部分都不间断地繁衍自己越来越复杂的形式,这种复杂性使任何一种伟大的分析都无济于事,把它分解为物质问题、宇宙问题或者存在问题根本就不着边际,对它来说,这种观念根本就站不住脚。在这种巨大怪体的内部有太多太多不同寻常的现象,用这种从根本上说非常简单的概念,或者如有些人所指出的,用这种天真幼稚的概念去解释它,那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为了能对对称体有一个直观的印象,人们做了许多尝试,构想出种种易于掌握的对称体模型;其中尤以阿弗里安的图解最引人注目,他对这件事的解释是这样的: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地球上鼎盛时期的巴比伦的古老建筑作品;它仿佛是由有生命气息和感应能力的、伸展自如的材料所构成的;它的建筑结构在布局上似乎已经把后来各个阶段的过渡痕迹连续地聚合到一起,在我们眼前首先会识别出希腊的建筑形式,然后是罗马的建筑形式,再往后,回廊的立柱变得像藤条一样细长,穹顶飘忽,宛若失重的样子,犹如蒸发状,且越发变得尖细,最后,拱顶变幻成陡峭的抛物线形状,断断续续地消失在向上蒸腾的缈然无际中。如此这般出现的哥特式形体开始变得成熟,并进而老化,流变成一种后期形态;到此为止,所有过程都是无比精准的,但就是在这种精准地陡峭伸展、盘旋向上的地方,会突然发生恣意丰满、繁花似锦的爆炸,我们眼前顿时浮现出妊娠般硕大无比的巴洛克形象,如果我们继续追随这一过程,并把在各个时间段里不断变换的造形看作为一种有生命的存在的各个发展阶段的话,那么我们就会获得卫星发射时代的卫星发射场式的建筑学概念,同时(也许)我们终于会接近理解对称态是什么样子的。
但是,尽管这个比喻扩充并丰富了我们的理解(人们甚至尝试自己制作模型和胶片,以期获得造型上的可视效果),但从最根本上说,对称体依旧是无法言说的东西,往好处说是这样,往坏处说,这只不过是一种逃避而已,如果还算不上是一种谎言的话。因为地球上的任何东西都不可能与对称体有类似之处,根本就无从比较……。
人只能同时理解很少的东西;我们只是看到了,在我们的眼前出现了什么,并且是此时此地;把所有同时进行的各种不同的过程现时化,做出如其本然的理解,即便它们确实彼此相关,即便它们确实互相补充,也完全超出了人的能力。甚至在我们面对相对简单的现象时,情形亦复如此。一个人的运气就可以有许多的意味,几百个人的命运则很难掌握了,而成千上万,甚至上百万人的运气从根本上说是无所谓理解不理解的,况且对称体就是上百万个,不,从潜质上说是上十亿、百亿的难以想象的数量。我们身处其交叉甬道的深处,这是一个成千上百倍扩张的空间,我们就像一堆蚂蚁一样被圈在这个吸呼着的穹顶的缝隙中,在强烈阳光的映射下,显得一片灰白的层面上,我们看到巨大的光影交替穿射和升腾,一切都是那样柔软和顺,一切问题的解决都是无可争议地完满,但这一切都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事,因为对它来说,一切都在流逝,它的建筑信条是运动,聚集着的、有目标的运动,对此,我们又能奈何。我们只观察到全过程的一个片段,在一个超级交响乐团里,我们只听到了唯一的一根琴弦的颤动,不止于此,我们知道(但我们的知道只不过是一知半解),同时发生的东西既在我们当中,又超出我们之外,一个不断伸展着的深渊,超出了我们的视野和想象力的边界,大量的、上百万种同时发生的变体自行衍生着,如同通过数学对位法合成的乐谱。因此,有人称之为“几何交响曲”。但对这种曲子我们什么也听不懂,我们的耳朵如同聋子的耳朵一样。
如果真想看清这里的什么东西,我们必须逃开,退回到某种巨大的远景中去,但在对称体里,一切都是内空间,不停地膨胀、扩展,像山崩一样抛出大量造形,永不停息地抛出各种造形,而造形者同时也就是所造之形,不知主宰为何物;还没有什么东西能像对称体的某些部分那样敏感,在距我们几英里的地方,在上百层楼的间隔下,如果在我们所处的位置发生什么变化的话,它会迅速做出反应。每个瞬间构造都有其独特的美妙之处,各种美妙的造形此起彼伏,彼此相继,它们彼此也是其他同时发生的造形的同构者,如同一个乐队,但他们互为指挥;此一与彼一在模型上相对参有。一支交响曲,没错,但却是一支自行创作和自行废黜的交响曲。对称体的终局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所有见过此一终局的人都会有这个印象,绝对是一件悲剧作品,如果还不是一种自杀的话。大约两小时,最多三小时之后(这种爆炸式的喷涌,这种自行扩张和自我制作从来都不会持续更长时间),有生命的大洋开始转入攻击状态。看上去是这样:平滑的表面开始起皱,原本已归于平静的被凝结成皱皮的泡沫所覆盖的激流开始出现汹涌的波涛,从地平线方向沿着同心圆的波纹向中心地区狂奔,完全像强烈喷发的火山所形成的环形山,这个过程似乎伴随着拟态的发生,但这一次就其规模来说,已经是无以复加的巨大了。对称体表面以下的部分紧紧地挤压在一起,巨型怪物悠悠升起,仿佛是从行星的某个区域抛出来的一样;大洋物质的最上层开始变得活跃起来,缓缓升高,随着它的一再长高,开始向侧壁漫去,漫过了侧壁,该物质开始变得更加凝固,各个出口被堵住了,但外表发生的这一切并不能对应着在它的深处所发生的事情,它们各自按自己的方式游戏,互不妨碍。刚开始时,不算太长的时间,造形过程中断了一下,它们各自为政,各自呈现自己的建筑本领,此起彼伏,令人眼花缭乱,然后它们就开始剧烈地乱抛乱挤,无序地冲撞着;至此为止,无论是挤压还是起皱,都是黏稠的液体运动,上下一体,展翅向上,一切都是那么有节奏,似有无序之序,看上去都是有把握的动作,仿佛它们已经延续了几百年一样。然后,这一切又开始上下折冲,天翻地覆,分解崩圮。这印象的冲击力实在是太过强烈了,面对越加严重的危险,巨型怪物做出各种激烈的动作,在危险的边际中穿梭。可是,巨型怪物变化的动作越快,其情景也明显地更加恐怖,其建筑材料和它的动力学特征也愈加做出令人作呕的变态和扭曲,留下一束束扭曲的柔软的柱体,这些在柔性极佳的平面上的软性柱体令人惊叹,松弛,抖抖颤颤的,然后开始滑落,形态上残缺不全,皱皱巴巴,丑态百出,滑稽可笑,缺胳膊少腿的样子;从不可见的深处发出越来越大的轰隆声,一种喷嘴喷发的声音,但听上去像有动物在吼叫:如同什么东西垂死挣扎时呼哧呼哧的样子,空气在穿过褶皱的隘口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各个细小的通口也发出呼啸和打鼾的声音,宛如惊雷,在不断倒塌下来的夹层里有呼噜呼噜的动静,仿佛是从某种畸形的、被某种布满黏液的钟乳石堵住了喉咙一样,发出一声声死气沉沉的音响,尽管还有各种激烈的动作,眼下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总算是完全死寂了——不管怎样说,这些动作已是自毁的挣扎。这时大洋又活跃起来,它从深处哀嚎着,其声音就像上千头牲口被屠宰时嚎成一片那样,伴随着凄惨的声音,巨浪冲起,直入云霄,各种巨型建筑造形急剧膨胀;然后又向下滑落和下沉,其状就如同一个被火舌包围的蜂窝,不时地在这里或者那里还可以看到最后挣扎的振翅飞舞,软弱无力的样子,完全是一种无目的的动作,盲目的,越来越弱,直到在外力不断的攻击和冲刷之下,巨型物质像一座山一样的庞大身躯轰然坍塌为止,这些庞然大物在强大的漩涡运动中,迅即消失为泡沫状的浪花,宛若有泰坦神伴随它们出没一样。
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是的,这都意味着什么?
我想起来了,在我当吉巴里安助手的时候,记不得是哪个学校组织的一次郊游,他们来参观位于阿登的索拉里斯研究所,他们刚一进来,就穿过图书馆的侧面大厅,这些小青年被引入一个主厅内,里面的绝大多数空间都陈列着装有微缩胶卷的盒子。里面还有一个内室,占的地方不大,是有关对称体的专门陈列区,那里存有超过9万件有关对称体的胶卷,不是照片,不,是整卷整卷的胶片。一位戴眼镜的、有点呆头呆脑的、也许只有15岁的小姑娘以一种有力而又充满理解的眼神突然地提出一个问题:
“能不能总体地讲讲它是怎么回事?”
这个提问引来了一片沉默,只有她的女教师以严厉的眼神逼视着这位倔强的女学生;而陪同参观的索拉里斯专家们(我也是其中之一)没有一个人出来做答。因为对称体从来就没有任何过程是重复出现的,而且不重复出现是对称体的基本特征和恒常现象。在对称体那里,有时候是真空状态的,但却有声音发生。折射系数有时会大一些,有时会小一些。在局部地方,引力脉冲会发生有节奏的改变,好像对称体拥有一颗跳动的引力心脏一样。有时,研究人员手中的陀螺仪像是发疯了一样,电离层出现不断增加的情况,然后又消失了,归于平静,如此这般,反反复复。另外,即便在人们认为对称体的问题已经被解决的时候,也还存在一个反对称体的问题。
反对称体的出现与对称体类似,只是反对称体的终结与对称体不同,我们既看不到它抖动,也看不见它发光,更看不见什么色彩的变化,在它那里什么都看不到;我们只是知道,它的变异速度异常之快,快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地步,已经接近物理运动速度的极限,因此,人们也称其为“超常规扩张的量子现象”。它的数学特征与原子模型相似,然而它却是如此地反复无常和容易逃逸,以致有些人干脆把它看作为一种从属性的无关紧要的或者偶然的特征。与对称体相比,反对称体的寿命异乎寻常地短暂,几乎不到10或者15分钟,而且其结局更加恐怖,在一阵龙卷风式的狂风大作之后,反对称体呼啸地喷出气旋,然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里面翻滚出液体,在脏乎乎的泡沫下面不断有烟气向外蒸腾,覆没了一切,并且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其状不堪入目,令人恶心;紧接着就是一阵爆炸,仿佛是一座烂泥火山的喷发,从千丝万缕的软柱体中高高地抛起一层层的碎片,以致随后很长一段时间在不平静的大洋表面上像下雨一样纷纷垂落并融解掉。还有一些,在风力作用下变得枯干的碎片,像木屑一样,发黄,扁平状,由此形成的一些如同包着皮的骨头或者软骨一类的东西,在距离爆炸点几百公里远的地方,逐浪漂浮。
一个特别小组在描述它时断言,它在或长或短的时间内会自行完全与有生命的大洋分离;它比一切其他的东西都难以被观察到,其形迹十分罕见。在首次发现它的碎片时,人们曾认为,它是栖身在大洋深处的生命的尸体,但在很晚以后人们才意识到,这一认定完全错了。有时候它们显得像是多翼的鸟,在比它跑得更快的象鼻兽的追逐下奔命,但这个取自地球的设譬的概念,实际上又是在画地为牢,自己又把自己套住了。偶尔,但这种情况实在是太罕见了,人们可以在岛屿的岩石海岸上看到企鹅类的东西,像成群结队卧地前行的海豹,它们像是宁静地沐浴在阳光下,或者懒散地爬向海里,然后是一片浑然无物的视野。
就这样,人们总是以地球的眼光看问题,在人类的概念里转来转去;终于,第一次亲身接触的经历……。
科考队又把注意力收回到距对称体腹地几百公里的地方,并在那里架设了探测记录仪和自动摄像机;人造卫星的摄像头记录下了拟态和伸展态成形、成熟和死亡的过程。不断增加的摄像资料使图书馆堆得越来越满,档案馆越来越多,为此花去的经费也常常是非常惊人的。在各种灾变和事故中,共有718人丧生,他们通常是没有及时从已经判断出将要沉没的庞然大物中撤出而丧命的,其中的一次灾难就有106人丧生,这次灾难非常著名,因为作为70多岁的白发老人,吉斯自己就是在这次灾难中丧生的,这种巨型怪物通常只有在对称体走向终结时才会不期而至地出现,据此可以清晰地判断出,这就是一个反对称体。烂泥一样的浆糊状东西瞬间爆发,在几秒钟内,把各种机器和仪器以及79位穿着金属防化服的人员吞食殆尽,并把正驾驶着飞行器和直升机在其上空进行空间考察的另外27人也拖了下去。这个在地图上标出的纬度为42°、经度为89°的伤心之地被称为“一零六喷发”。但是,这个点只是在地图上存在,因为对大洋表面来说,出事的那个地点与所有其他地方并没有什么不同。
当时,在索拉里斯研究的历史中,首次流行这样一种观点,即用热核炸弹对其进行打击。事实上,这种想法源于某种比复仇更为严重和恐怖的动机:这实际上是要毁灭那些我们不能把握的东西,不能理解的东西就毁了它。吉斯考察队有个预备队,它的副头叫腾肯,因为阴差阳错,他才误打误撞地混入队中(由于中继站仪表显示的地点不正确,没有准确地指示出发生灾难的地点,驾驶着飞机的腾肯也在大洋上迷茫地来回转,他飞到了另外一些正在考察其他对称体的队员那里,在爆炸发生许多分钟之后他才到达爆炸地点;在飞行当中,他还在爆炸的地方看见了蘑菇云),这个腾肯当时威胁地请求指挥部,把他和其他18位仍在那里工作的人员发射升空,向出事地点发起热核攻击。即便官方从来都不承认这种自杀式的最后通牒影响了委员会的表决结果,但人们一般都认为,事情的真实情况就是这样的。
不过,继续向这个星球派遣阵容如此强大的考察队的做法已经过时了。太空站本身(它的整个构造都由中继站照管,这确实是一项了不起的技术成就,地球完全可以为此感到自豪,只不过,大洋在几秒钟之内就能从自身中复制出上百万个比它更宏大的构造)是铁饼形状的,直径有200米长,它的内部结构是四层构造,从外观看是两层结构。带消能装置的引力调整器可以让它在大洋上方500米至1500米的高度区间内浮动;它不仅配备有其他太空站和中继站上普遍具有的一切装置,而且还装备了雷达监视仪,在大洋发生变化的第一时间内,它的备用装置就迅即启动,铁饼状的装置随同流层飘浮而去,马上就捕获到新生命形态诞生的最初征兆。
无论如何,太空站已然是一副破败的样子。理由有些荒诞不经,我至今摸不着头脑,通向底部书库的自动门已经被关闭,人们只能在走廊的范围内转来转去,碰不到任何人,如同被盲目地扔到这里的残骸,这些残骸的机器目送过占领者的灭绝过程。
当我把吉斯的第九卷书放回原处时,我觉得,柔软的泡沫涂层下面的金属在脚下颤动着。我定心凝神,一动不动地站住,然后抖动停止了,没有出现反复。图书室与太空站的其他部分相对脱离,很好地被隔绝开,只有一个可能的原因,那就是太空站上出现了什么强振动。一定是太空站上发射了一枚火箭。这个想法把我拉回到了现实。我还没有做出是否应该起飞的最后决定,萨多留斯希望我去执行这个任务。如果我做出完全同意他的计划的姿态,我就可以最大限度地推迟危机的到来;我几乎可以肯定,迟早我会与他发生冲突,因为我已暗自下了决心,我一定要尽一切可能来挽救海若。剩下的问题仅仅是,萨多留斯能否有成功的机会。他对我的态度很奇妙,作为物理学家,他把握这方面问题的能力远胜于我,可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偏偏选中了我去执行大洋提供给我们的解决方案。在下面的几个小时里,我呆呆地思索着这些微缩胶卷,苦思冥想着,试图从令我讨厌的数学语言里能够捞点有助于理解中微子过程的什么东西。刚开始时我觉得完全没有希望,尤其在演算极其困难的中微子场理论时,它的结果是常数5:一个十分清楚的信号,有关中微子场的研究是不可能获得最终结论的。不过最终我还是找到了很有前景的解决办法。我草草地记下简化的公式,因为我听到有人敲门。
我急忙走向门口,打开门,同时用身体堵住门缝。满脸是汗的斯诺慌慌张张地向里张望。他身后的走廊里空无一人。
“啊,是你呀,”我一边说着一边把门开得更大一些。
“进来吧。”
“对,是我,”他回答道。他声音凄厉,红红的眼圈下面有个肿胀的眼袋,一身臃肿的打扮,穿着一身亮闪闪的橡胶做的防辐射服,下面穿条旧裤子,外面露着几根脏乎乎的管子。他的目光迅速地向周围扫视了一遍,大厅的各处都同样是明亮的,他的眼神突然愣住了,好像看见了海若,此时海若正在最后面的沙发旁边站着。我们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我使了使眼色,斯诺轻轻地躬了躬身,为了打破僵局,我赶快设计对话,并介绍说:
“海若,这是斯诺博士。斯诺,这……这位是我太太。”
“我在……同事中是一个不太爱抛头露面的成员,因此……”,斯诺吭哧了很长时间,时间长得有些危险,“……我还没有机会认识您……,”海若微笑着,把手伸向他,他握住她的手,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我觉得是这样,他的眼神不知该落在哪里,躲躲闪闪的样子,然后站在那里发呆,直到我摇了摇他的胳膊。
“请您多多原谅,”他似吐似咽地对她说,“我想和你谈点事情,凯尔文……”
“当然可以,”我以一种交际名流的派头故作轻松地回答他;我觉得很别扭,一切都像是演戏,蹩脚的滑稽剧,可是,这也显得无奈,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海若,亲爱的,不要担惊受怕。我和博士谈一谈,没别的,全是关于我们工作方面的,无聊的工作……”
我抓着他的胳膊,把他领向大厅对面的很小的气垫椅旁边。海若坐到我先前坐过的那个沙发上,这让斯诺紧张得有些发疯,因为,如果海若在看书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到我们。
“你那里又出了什么事?”我轻轻地问。
“离婚了,”斯诺也同样轻声轻气地耳语着,只是声音更加发虚。这要在通常情况下,任何时候,如果有人用这种姿态对我讲这么一个故事,我一定会笑破肚子,包括这段对话开端时的样子,但在太空站里,我的幽默感全都不灵光了。“打从昨天起到现在,我觉得是忍受了几年的煎熬,凯尔文,”斯诺接着说,“五味俱全的好几年。你呢?”
“没什么可说的……,”我拖了很长一会儿才回答他,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很想对他说点什么,但我感觉到,对他,我现在必须得留点神,或者更准确地说,我不得不对他要诱引我的东西留一手。
“没什么可说的?”他用与我相同的声音又重复了一句。“你瞧那,啊,甚至连这种事都……?”
“你在扯什么呢?”我做出样子,好像什么都没听懂。他紧闭起眼睛,眼皮周围布满了血线;身体向前倾了倾,我的脸颊都能感觉到他呼吸的热度,他又耳语说:
“我们遇到麻烦了,凯尔文。我与萨多留斯失去了联系,我只知道我写给你的东西,我和他进行了富有刺激感的小小磋商之后,他还对我说起这个……”
“他关掉了可视电话?”我问道。
“不是。他那里有处地方短路了。似乎是他故意搞成短路的,或者……”他挥着拳头做了一个动作,好像要打碎什么东西似的。我无言地看着他。他左面的嘴角流露出一丝不快的笑容。
“凯尔文,我来你这,是因为……”斯诺没有说出来,“你有何意图?”
“你是因为这封信……?”我慢条斯理地回答他,“我看可以做,看不出有什么拒绝的理由,正因为如此,我才坐在这里,我正想着手进行……”
“不是,”他打断我,“是另外的事情。”
“不是……?”我有些惊愕,“那你就有话直说。”
“萨多留斯,”他嘟哝了好长一会儿才说出来,“他相信,他找到了一条解决问题的路子,你知道……”
他不想正视我的眼睛。我静静地坐着,竭力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这件事情首先与放射线有关。这是吉巴里安和他干过的事,你一定还记得。这次只要稍做变化就能……”
“什么样的变化?”
“他们把一束射线发射向大洋,就这么简单,只是不断试着调节其强度就行。”
“啊,是这样。这种事尼林已经干过了。还有另外一帮人也做过同样的事。”
“不错,不过他们用的都是辐射较弱的射线。这次用的是他们能够拥有的辐射最强的射线,大洋起火了,很有效果。”
“这样做,后果不堪想象,”我评论了一句,“这违反了四国公约,也违反了联合国宪章。”
“凯尔文……别装模作样了。现在这种时候搞这种名堂没有意思。吉巴里安已经送命了。”
“好啊,难道萨多留斯把自己推得一干二净,把什么事情都推到他身上?”
“这我不清楚。我没有与他讨论过这件事。不过这无关紧要。萨多留斯认为,‘客人’的一再出现很明显地表明,它们是大洋派来的,在我们睡觉时,它们从我们身上提取生产样本,如果你清醒过来的话,你也会同意的。大洋觉得,睡眠的时候是我们最关键的时刻。因此大洋才这样优先潜入我们的睡眠。萨多留斯想向它发送我们清醒时的思想,以干扰它对我们睡眠状态的侵袭,明白了没有?”
“怎么发送?通过邮局?”
“别再开玩笑了,这是在谈正经事。这种射线束要通过我们当中某个人的脑电波调制出来。”
我这才突然间豁然开朗。
“好啊,”我说,“这个‘某个人’就是指我,对不对?”
“是的。他首先想到的是你。”
“衷心感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沉默了。斯诺没说什么,就把目光缓缓地移向海若,此时海若正在专心地阅读,然后他又把目光转向我。我觉得,我的脸已经变得非常苍白。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这么说你是……?”他说。
我耸了耸肩膀。
“我认为,把伟大的人类作为射线的殉道者是非常愚蠢的行为。你也会这么认为。也许你不这么看?”
“是吗?”
“是的。”
“很好。”他边说边微笑,好像我满足了他的愿望似的。“这么说你反对萨多留斯的主意?”
我还没有搞明白,他是怎样得出这个结论的,但我从他的眼神里读明白了,他是想把我引向他想到达的地方,他试图误导我。我只好沉默;我现在能有什么好说的呢?
“好极了,”他说,“接下来还有第二个计划。还要改建洛赫机。”
“什么洛赫机,莫非是湮灭机……?”
“啊,对,是的。萨多留斯已经计算过了,这个计划是完全可以实现的。工作强度不算太大。机器可以昼夜运转,说不定在哪个时刻就能生产出反—场。”
“等等,等一下!亏你想得出来,这怎么可能?”
“非常简单。这是专门针对中微子的反—场。常规物质并不发生变化。被毁灭的只有……中微子结构。你懂了没有?”
他得意地笑了笑。我半张着嘴呆呆地坐在那儿。慢慢地,斯诺停止了那种得意的笑容。他皱起眉头,以一种研究的神态看着我,并等待着什么。
“第一个计划,有关‘思想’的计划,我们抛开不管。怎么样?这第二个计划呢?这是萨多留斯幕后策划的。我们称这个计划是‘自由’计划。”
我闭了一会儿眼睛。突然间我有了主意。斯诺不是物理学家,他对物理方面的事也是外行。萨多留斯也把可视电话关掉了,或者破坏掉了。很合我意。
“我更愿意称其为‘屠杀’计划,”我慢条斯理地说。
“你自己已经是个屠夫。你的行为也许不是?只不过是表现的形式完全不同而已。其实无所谓‘客人’,也无所谓‘F形体’,什么都不存在。就在物质显现的那一刻起,它就已经开始衰变了。”
“这是一种误解,”我回应说,我这样说时一边摇着头,一边微笑着,像我希望的那样,显示出当仁不让的样子。“我的行为与道德顾忌无关,而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我不想死,斯诺。”
“何以见得?”
斯诺一下子愣住了。他用怀疑的目光注视着我。我从兜里掏出上面写有公式的被团得皱皱巴巴的纸条。
“我也想过同样的问题。你感到吃惊吗?事实上是我首先提出了中微子假说,难道不是吗?看看这个。一个反—场被激活了。它对常规物质不构成任何损害。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在中微子结构发生衰变、出现不稳定的瞬间,约束在其结构中的剩余能量会释放出来。如果我们假设每公斤中微子的静质量包含108能量,那么,我们从每个F形体里将获得5到7倍的108能量。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将意味着在太空站爆炸了一颗小型的铀炸弹。”
“鬼才信你能说出这样的话!但是……但是萨多留斯一定早就计算过了……”。
“不见得,”我用恶意的微笑反驳道。“你看,事情明摆着,萨多留斯属于弗拉策尔—卡尤拉斯学派。按他们的意见,在衰变的瞬间,形体内被约束的全部能量都会被光束释放出来。这相当于一次强闪电,也许它不无危险,但还不至于是破坏性的。但也存在一些其他的假设,存在其他的中微子场理论。按卡亚特的观点,阿瓦罗夫的观点,按照索尤那的观点,放射性波谱比我们了解的实际上要更宽一些,它的最大值当属强伽玛射线。萨多留斯很规矩,他相信他的先师及其理论,但也有另外一些不同的理论,斯诺。你知道我在对你说什么吗?”我继续说下去,因为我发现,我的这席话对他产生了影响。“这就意味着,我们也要考虑到大洋的行事方式。如果大洋一再地做了它已经做过的事,那么它一定是使用了尽善尽美的方法。换句话说:我觉得,大洋的实际活动有力地支持了第二个学派的观点,而对萨多留斯的观点不利。”
“把这张纸给我,凯尔文。”
我把纸递给他。他探过头来,费劲地辨认着我潦乱的字迹。
“这上面写的什么?”斯诺用手指指着问。
我又把纸拿了回来。
“这个?这是场辐射张量。”
“把它给我。”
“为什么?”我问道。我已经预见到了斯诺会怎样回答。
“我必须把它给萨多留斯看一看。”
“随你怎样,”我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我可以把它给你。只是,你看,还没有谁在实验上验证过它,我们还没有完全掌握它的结构。他是相信弗拉策尔理论的人,而我是按照索尤那的理论来计算的。萨多留斯必然会对你说,我不是物理学家,索尤那也不是物理学家,无论如何,我们都不是他所理解的物理学家,他不会同意我们的观点。但这是一个可以充分讨论的题目。但我不希望在讨论中将最终结果暴露出来,这样会增加萨多留斯的声望。我可以令你信服,但他不可能服气。我也不想做这样的尝试。”
“那你打算怎么办?反正他会固执己见。”斯诺说话时已失去了锐气。他坐在那儿,耷拉着脑袋,他特有的活力已消蚀殆尽。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彻底信服,但至少我做到了观点的前后一致。
“如果有人面临生命危险,这个人该怎么办?”我这样答复他。
“我会设法联系他。不过也许他也在寻找某种安全的策略,”斯诺嘟哝着说。他突然抬起头看着我:“听着,如果你……啊?这第一个计划。怎么样?萨多留斯会表示同意的。一定会。这可是……无论如何……像是一个机会……”
“你会相信这等事?”
“不,”他马上回答说,“不过嘛……也不会有什么害处吧?”
我不能对任何事情都很快地表示同意,恰恰是这一点对我来说十分重要。在我使用的拖延战术中,我需要他成为我的盟友。
“这件事我会考虑一下。”我说。
“那好,那我就告辞了,”他嘟哝着站起来。当他从椅子上起身时,他浑身的骨头都喀喀直响。“这么说,你同意做脑电图了?”他一边问着,一边用手指弹着他的围裙,好像他想擦掉那块见不得人的脏地方似的。
“就算吧,”我说。他看都没看海若一眼(海若把书放在膝盖上,默默地注视着他的出现),就径直出了门。在斯诺随手将门关上之后,我才站起来。我展开一直捏在手里的字条。我演算的公式竟然也一板一眼。我并没有把公式弄错。只是我不清楚,索尤那是否也知道了我对他的理论的发展。想必几乎不可能。我颤抖着缩成一团。海若从后面走近我,碰了碰我的胳膊。
“克里斯!”
“怎么了,宝贝?”
“这是谁?”
“我跟你说过,斯诺博士。”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对他也没有更深的了解。你为什么问起这个?”
“他用那样的眼神盯着看我。”
“他一定对你产生了好感。”
“不对,”她摇了摇头,“他的眼神不是带有好感的眼神。他盯着我看的样子,就像……就像是要……”
她打着寒噤,抬眼看了看我,马上又垂了下去。
“走,我们去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