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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商

会商

我平躺着,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什么也没顾得上想。布满房间的黑暗顿时有了生气。我听到脚步声。墙壁消失了。我的上方堆积着什么东西,越来越高,漫无边际,直至穿破屋顶,被看不见摸不着的什么东西所环绕,我在黑暗中呆呆地看着,我觉得它完全是透明的:这东西是尖的,并且能挤压空气。我从很远的地方听到了心脏的跳动。我集中全部注意力,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准备好拼死一搏。她没有来。我不断地变得越来越小,见不到天日,也看不见地平线,整个空间只剩下了形式,裸露在云朵、星空中,整个空间都在向后退,在虚空中膨胀,把我抛在这个膨胀着的虚空的中心。我试图往回爬,爬回我原来躺着的地方,但我身子下面也成了一片虚空,无物存在,连四周的黑暗也一同消失了。我紧握着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手指根本不听使唤。我想呼喊,嚎叫……。

房子变成蓝灰色的。所有家用器皿、柜子和墙角都像是被刷子刷了一遍,只剩下了轮廓,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本色。窗户外面是沉在静寂中的珍珠一样的亮白色。我身上被汗水湿透了,我朝一侧瞥了一眼,她正在端详我。

“你这个小可怜睡着了?”

“什么?”

她抬起头。她的眼睛与房间的颜色一模一样,灰色的,在黑色的睫毛中间熠熠发光。我没听懂她的话,只感觉她在对我耳语时有体温的热度。

“没有。啊,是这样,是的。”

我把手放到她的肩上。我的手战战兢兢直发抖。

慢慢地,我又用另一只手把她拉到我身旁。

“你做噩梦了。”

“做梦了?是的,做梦了。那你没有睡觉?”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也许没有。我没有困意,只是睡睡而已。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我闭上眼睛。我听到她的心脏的跳动,声音清澈而且均匀,比我的心脏跳得更慢一些。“这是个道具,”我心想。但我一点也不惊慌,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完全不关我的事,无所谓。惊骇与沮丧早已被我抛于脑后。我放开了胆子,还没有人敢这样放胆一试。我的嘴唇碰了碰她的脖子,然后向更深处滑动,像琴弦处的小小凹槽,软软滑滑的,像贝壳里面的肉一样,连这里也有脉搏跳动。我用胳膊肘把自己撑起来。并没有真正的晨曦破晓,也没有徐徐升起的柔和的阳光,而是一道电光一样的蓝色反光直达地平线,进入房间的第一道光线就像射击一样,屋子里顿时奏起反射光的舞蹈,镜子里,门把手上,镀镍管道上,到处都是彩虹色的反光,所有迎着光的平面都交相辉映,好像它们都想从这狭窄的居所里飞出去。已经再无法分辨什么了。我转过身。海若的瞳孔自动收缩了。希腊神话中彩虹女神的灰眼睛望着我的脸。

“已经到了白天时间?”她用低沉的声音问。这声音听上去半睡半醒的样子。

“这里总是这样的,宝贝。”

“那我们呢?”

“什么我们?”

“我们要长期呆在这里吗?”

我很想笑出来。但我从胸部发出来的声音完全变了调,与笑绝非一回事。

“我想,会是相当长的时间。你不愿意吗?”

海若的眼皮眨也不眨一下。她很认真地打量我。她会不会眨眼睛?我不敢肯定。她把被子掀得更高一些,她的上臂露出玫瑰色的、小小的三角疤痕。

“你干嘛这么看?”

“因为你漂亮呗。”

她浅浅地笑了一下。但这只是出于礼貌,感谢我对她的献媚。

“当真?因为你在看的时候,你好像……我好像……”

“好像什么?”

“这么说吧,你好像在寻找什么。”

“你这是哪里的话!”

“噢,是吗,你似乎在想,我缺点什么,或者我有什么东西瞒着你。”

“哎,哪有的事。”

“你越是这样不承认,就越说明一定是这样。但随你怎么想吧。”

玻璃外面熊熊燃烧的火光掀起令人窒息的蓝色热浪。我赶快用手遮住眼睛,去找眼镜。眼镜放在桌子上。我跪在床上,屈身把眼镜拿过来戴上,从镜子里端详海若的镜像。她等待着什么。等我又躺在她身边时,她笑了。

“那我呢?”

我突然一下明白过来。

“眼镜?”

我站起来,开始在窗户旁小桌子的抽屉里翻腾起来。我找到了两副眼镜,两副都太大。我把两副眼镜都递给了她。她先试了一副,然后又试另一副。眼镜几乎滑到了鼻子尖上。随着一阵长长的嚓嚓声,护窗板开始向下移动。一会儿的功夫,从太空站里面看,像是爬进龟甲里的乌龟,笼罩在一片漆黑中。我摸索着摘下海若的眼镜,连同我的眼镜一块放到床下边。

“我们该干什么?”她问。

“晚上能干什么。睡觉。”

“克里斯?”

“什么事?”

“也许我该给你换块新的敷布?”

“不用,没必要。不必要……宝贝。”

当我这么说时,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是不是装模作样,不过,我趁黑鲁莽地从背后搂住她修长的身体,当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发抖时,我相信了,她就是海若。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我突然间萌生出一个感觉,是我欺骗了她,而不是她欺骗了我,因为她始终是她自己。

然后我睡着了几次,但总是被不断的痉挛惊醒,突突直跳的心脏逐渐平缓下来,我把她搂在怀里,困得要死,而她则审视一般地摸我的脸和额头,十分小心翼翼的样子,她这好像是看我发烧了没有。这确实是海若。不可能有另一个更真实的海若了。

出于这种想法,我的立场发生了变化。我放弃了警惕,几乎马上就睡着了。

在温柔的抚摸中我醒来了。我整个额头都感到了惬意的凉爽。我躺在那里,某种湿润柔软的东西盖在我的脸上,然后又缓缓地抬起来,我这才看到,这是海若向我俯倾的脸。她用双手把纱布包中剩余的液体挤到一个瓷罐里,旁边还放着一瓶专门治烧伤的液体。海若冲着我微笑。

“你这一觉,睡得真香啊!”她说,然后,她又把纱布贴在我额头上,说:“弄疼了吗?”

“不疼。”

我动了动额头的皮肤。果然,现在已经没有烧伤的感觉了。海若坐在床沿上,穿了一件白色和橘红色格子相间的男式浴衣,棕黑色的头发披肩而下。她把袖口卷到胳膊肘处,她这是嫌袖口碍事。我感到非常饿,大概是因为我已经有20多个小时没吃一点东西的缘故。等海若护理完我的脸停下手时,我站了起来。我的目光猛然发现有两件并排摆在那里、完全相同的白色衣服,钉着红纽扣,第一件是我帮她脱下来的那件,当时剪开的口现在变大了,另一件是她昨天来时穿的。这一次是她自己用剪刀剪开线缝的。她曾说,衣服扣扣的地方有些紧。

这两件完全相同的衣服,在我所有的经历中,是最最可怕的。海若来回地围着小药柜忙活,她在整理里面的东西。我偷偷地向另一个方向挪动,咬破的嘴唇,血流到拳头上。我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两件衣服——也许就是一件衣服备份出来的,我开始向门的一侧撤退。我让水笼头一直开着,这样可以制造噪音。我打开门,轻轻地溜到走廊外面,又小心翼翼地关上门。我听到流水的声音变小了,瓶子叮当响的声音随之而来,突然间这种声音又中断了。走廊里亮着长条形的顶灯,由反光而形成的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落在门的表面,我就在门前咬紧牙关地等着。我握住门把手,尽管我并没有指望能抓牢它。她猛地一推,几乎使我脱了手,但门并没有开,只是抖动了几下,发出刺耳的声音。我在惊吓中松开手,倒退了几步,门上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平平的塑料合金门板出现了弯曲,向里弯曲,好像是从我这一面压弯的。油漆齐刷刷一块一块地脱落,裸露出金属门框,而门框也已经绷得紧紧的。我猛然间反应过来:她改变了策略,她不再朝走廊一侧推开门,而是朝自己的方向使劲拉,她想把门扯破。白秃秃的门板就像一块凹面镜,反射着灯光,然后是喀嚓一声,力量非常大,一整块弯曲到极限的门板爆裂开来。与此同时,门把手也从门上撕了下来,飞落到屋里。门爆开的瞬间,马上就看见一双血淋淋的手,她还是拉门的姿势,在油漆上留下一滩滩的红色印迹。门板分成了两半,斜挂在那里,一个白色和橘红色相间的蓝幽幽的死人一样的脸投到我的怀里,泣不成声。

如果不是这般景象把我惊瘫了,我大概一定会设法逃跑。海若抽风般地使劲往上跳,用脑袋砸我的肩膀,一头乱发在空中横飞;当我的胳膊把她抱住时,我觉得,她已经昏过去了。我抱起她,跨过旁边的一堆破碎的门板碎片,把她抱进房子里,放到床上。她的手指甲血流不止,手指头的肉也挖烂了。当她转动手掌时,我发现,她手心上的皮也刮破了,露出血淋淋的肉。我端视着她的脸,她圆睁的眼睛静视着我,没有任何反应。

“海若!”

她的回答含糊不清,咕咕哝哝的。

我抓着她的一根手指放在眼前。惨不忍睹,我闭上了眼睛。然后我向药柜走去。我听到床嘎吱嘎吱响。我转过身。她笔直地坐在那儿,惊奇地看着她流血的手指。

“克里斯,”她娇嗔地说,“我……我……我这是怎么了?”

“你拉门时,用力过猛,刮破了。”我干巴巴地说。我嘴唇上有东西,特别是在嘴唇下面,说不成话,好像嘴里含有蚂蚁。我在吸吮牙龈里的血。

海若看了一会儿从碎成锯齿状的门框飞出来的塑料合金板的碎片,然后又把目光投向了我。她的下颌抖动得很厉害,我发现她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恐惧。

我笔直地剪了一块纱布,从药箱里取出创伤粉,然后往床的方向返回,突然,我滑了一下,手一甩,连药瓶带纱布都扔了出去,但我并没有弯腰去捡它们,因为我已经不再需要这些东西了。

我抬起她的手。血迹已经干了,在指甲周围还有一层薄薄的血边,但伤口已经不见了,只是手心原来的擦伤处长出了新的、玫瑰色皮肤,与周围的皮肤有明显的区别。而且这块玫瑰色新皮肤很快就褪去了颜色,与周围的皮肤变成一体。

我坐下来,抚摸着海若的脸,想方设法让她笑一笑;我这样做,就没想能成功。

“海若,你为什么这么干?”

“不是的。这……是我……干的?”

她眨了眨眼,向门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是的。你已经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是我见你不在那了,我很害怕,并且……”

“并且什么?”

“我开始找你,我想,你也许在洗澡间……”

直到现在我才注意到,柜子被推到一边去了,通向洗澡间的门敞开着。

“然后呢?”

“然后我又跑向门口。”

“接下来呢?”

“我已经不记得了。然后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

“我不晓得。”

“那你晓得什么?然后是怎么回事?”

“我坐在这儿,在床上。”

“我是怎么把你抱回床上的,你已经不知道啦?”

她迟迟疑疑。嘴角向下抿,神色很紧张。

“我觉得。也许。这我自己也不清楚。”

她光着的脚搭拉到地板上,然后站起来。她向破烂不堪的门走去。

“克里斯!”

我从后面抓住了她的肩膀。她抖了一下,然后突然转过身,搜寻着我的目光。

“克里斯,”她轻声地说,“克里斯。”

“镇静,镇静。”

“克里斯,如果我,克里斯,我是不是得了癫痫?”

癫痫,我的天老爷!我真想笑出来。

“哪来的什么癫痫,宝贝,只不过是门,你知道,这里的门就是这样,这么说吧,就是这样抓着门……”

当太空站的外壳随着一声长长的拉起的声音让窗户露出来,透过玻璃看到太阳向大洋下沉时,我们离开了房间。

我硬挺着向斜对面的走廊尽头一间很小的厨房走去。我和海若一起动手,把厨房的柜子和冰箱翻了个底朝天。我很快就发现,她对厨房一窍不通,连边也摸不着,除了能开开罐头之类的东西,别的什么都不会,这就是说,水平跟我差不多。我狼吞虎咽地把两个罐头一扫而光,又喝了无数杯咖啡。海若也吃东西,但她吃饭的样子像小孩子有时候会出现的那种情况,只是为了让大人高兴才吃上几口,也不是多么不情愿,而只是机械地应付,并没有什么胃口。

然后我们又去了无线电台房间旁边的一间小手术室;我有一个确实的计划。我对海若说,我想给她做全面的检查,我让她坐在事先就已经充好气的靠椅上,从消毒容器里取出针管和针头。在什么地方能找到什么东西,我几乎能倒背如流,我们事先在地球的模拟太空站里操练过,一切都了如指掌。我从海若的手指上取了一滴血,然后做血样涂片,用吸气管吸住涂片,置入真空箱内,再对着涂片喷撒银离子。

所有的事情我都做得很在行,一切都在平静中进行。海若靠在软椅的靠垫上,仔细地观察手术间的每一件仪器设备。

可视电话断断续续的嘟嘟声打破了宁静。我拿起话筒。

“是凯尔文,”我说。我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海若,她无精打采的样子已经持续了好一会儿了,前面几个小时的经历让她也感到精疲力竭了。

“你在手术室里?啊,终于有这一刻了!”我听见一声似乎是松了口气的叹息。

说话的人是斯诺。我等待着,耳朵紧紧地贴着话筒。

“你来了一个‘客人’,没错吧?”

“是。”

“那你正在忙活喽?”

“是。”

“这么说正在研究,嗯?”

“还要说什么?你这又是想下一盘什么棋?”

“哎,不要这样,凯尔文。萨多留斯想见见你。也就是说,见见我们。”

“这倒是稀罕事,”我惊愕地回答说,“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我打住了话头,最后说:“是他一个人吗?”

“不对。是我表达得不好。他只是想和我们谈一谈。我们通过三线可视电话相互联系,只是我们都要把可视电话的屏幕遮住。”

“啊,是这样?那他为什么不直接给我打电话?他不好意思?”

“也就是这一类意思吧,”斯诺叽哩咕噜了一句,“这有什么关系吗?”

“有关系,这关系到我们是不是约定了?我们说定,一个小时内开始。好不好?”

“好吧。”

我从屏幕上看见他,只看到一张脸孔,也就跟手掌那么大。整个通话过程中线路里都充斥着轻微的嗡嗡声,斯诺用审视的眼光看着我。

他终于还是犹犹豫豫地开口了:

“你过得怎么样?”

“还过得去。你呢?”

“我想比你更糟糕一些。也许我可以……”

“你是想到我这儿来吗?”我猜测道。我侧过肩看了看海若。她的头斜靠在垫子上,躺着,双腿盘在一起;一副无意识的慵懒无聊的样子,椅子的扶手顶端镶着一串链子,她抓住链子头上的小银球抛来抛去地玩。

“放下,你听见没有?你,放下它!”我听到斯诺扯着嗓门喊。我从屏幕上看到他的轮廓。接下来我就听不见了,他用手盖住了话筒,但是我还能看到他的口形。

“不,我不能来。也许稍后可以。无论如何得一小时之内。”他急急忙忙地说,然后在屏幕上消失了。我也放下话筒。

“这是谁?”海若若无其事地问。

“是某一类人的典型。斯诺。控制论专家。你不认识他。”

“还要持续很长时间吗?”

“为什么这么问?你觉得很乏味?”我问道。我把一组涂片的第一块放进中微子显微镜的检验盒内,按顺序按动彩色的转换开关。磁场里发出沉闷的轰隆轰隆的声音。

“这里没有多少开心事,如果你连我这可怜的一点社交关系也不能介入的话,那就实在是太没有意思了。”我说话颠三倒四,说上个词找下个词,完全语无伦次;同时,我用双手把里面装有显微镜目镜的很大的黑罩子拉到我的眼皮子底下,我把眼睛紧紧靠在目镜上。海若说了点什么,但我没有听清楚。我从上方看垂直的透视效果,是一片巨大的淹没在银色闪光中的荒漠。荒漠上笼罩着模模糊糊的雾,隔着雾看上去像是经风化而剥蚀的贝壳一样的东西,一种扁平的岩体物。这实际上是红蛋白体。我进一步调整聚焦,眼睛一刻也不离开目镜,我觉得越来越潜入到更深的地方,越深就越是银光闪烁。同时,我用左手不时地转动桌子旁边的取像镜,当我把像漂砾一样寂寞地躺在那里的红血球置入到光学仪器的十字交叉点时,我把它在显微镜下急速放大。这个被观察的东西好像向下弯曲,从红血球的中心向下沉,看上去像圆形的火山口,在环形边缘的凹处有清晰的黑影。这些毛边是银离子结晶后形成的毛刺,我把显微镜的观察视域沿着毛边向外移,越出整个毛边的外层,就像在水里掺了乳一样,混浊一片,从轮廓上看如同溶解到一半时的曲里拐弯的蛋白质链。当我恰好把一堆缠在一起的蛋白质置于聚焦点时,我慢慢调整放大的倍数,放大,再放大,把每个要素的构成都检查到它的边界,拼凑起来之后,一个独特的分子,其浅浅的影子成像了,然后影像又散乱开去!

事与愿违。我本来应该看到飘动的原子云,某种像胶体浮萍一样的东西,可是我所期待的并没有出现。视镜中闪烁着纯净的银光,没有一点瑕疵。我转动取像镜,把整个镜像扫视了一遍。只听见轰隆隆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如同被激怒了一般,但接下来什么也没看见。一再重复的蜂音信号提醒我,仪器已处于超负荷状态。我又瞥了一眼银色茫茫的荒漠,然后关掉了电源。

我看了一眼海若。她正张着嘴打哈欠,她敏捷地收住哈欠笑了笑。

“你检查我的情况怎么样?”她问。

“非常好。”我说。我心想,“这……简直好得无法再好了。”

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看,下嘴唇有了发痒的感觉。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表象来说,这个躯体是脆弱的、柔软的——而实际上又是无法消灭的,可是从她的最后构成上看,找到最后什么都没有,难道它是从虚无中拼合起来的?我用拳头使劲砸了一下显微镜的圆形罩子,气不打一处来。也许仪器有缺陷?也许没有调好焦?不对,我知道,仪器很好使,也很有成效。我一步一步向前推进,穿越了每个步骤,没有漏掉什么,我找到细胞,蛋白质混合物,找到分子,所有过程看起来都与我所见过的千百次的涂片检测一模一样,别无二致。可是到了最后一步却落入了虚无,什么都没有了。

我又从海若的血管里抽了一管血,放到有刻度的试管中。我把它分成若干份,然后开始进行血样分析。做这种分析所用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也就是比我平时做这种练习时用的时间多得多。血样的反应正常。一切都正常。除非是……

我往红血球上滴了一滴浓酸。冒出一股烟,浓酸变成灰色的,上面蒙着一层掺杂有很脏的泡沫的粉化物。衰变。变性。再来,继续!我一把抓起试管。当我正想把它倒入另一支试管时,细细的玻璃管差点从手上掉下去。在试管最底下的脏泡沫层中又长出一层深红色来。被浓酸破坏的血液又自我更新了!这真是荒谬绝顶!这简直是不可能的!

“克里斯!”我听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叫我的声音。“克里斯!电话!”

“什么,啊,是这样,啊,谢谢。”

电话已经叫了很长时间,我直到现在才回过神来。

我拿起话筒:“是凯尔文。”

“我是斯诺。我已经转接好了线路,这样我们三个人就可以同时说话了。”

“我祝贺您,凯尔文博士先生,”是萨多留斯高嗓门、带鼻音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仿佛发声的人走向可怕的断头台一样,猜疑,清醒,四处张望。

“向您表示敬意,博士先生,”我回敬他说,我真想发笑,但在现在这种情境下,哪里还有什么发笑的理由,我凭什么笑话别人。到末了还不知道谁笑话谁呢?我手里还握着东西:一支装有血液的试管。我摇了摇试管。血液又正常地流动了。也许前面发生的事只是我的错觉?也许只是在我的想象中出了这些事?

“我想向同事先生们解释一些很确定的问题,并且是与……这个……这个幽灵相关的,”我只是反应式地听萨多留斯这么说,而实际上并没有听出什么意思,这么说吧,就好像是他硬塞进我意识中的。我极力抵制他的声音,始终凝视着流动着血液的试管。

“我们称她为F形体,”斯诺赶快兴奋地说。

“好极了。”

在可视电话的屏幕中间闪出一条很暗的中线,这说明,我可以同时收到两条线路,从两边可以分别看到我的两个谈话伙伴的面容。然而,屏幕极其幽暗,只是沿着屏幕的边沿有一周窄窄的光圈,这说明,线路运转是正常的,只是屏幕肯定被遮蔽掉了。

“我们每个人都分别做了通盘的研究……,”谈话者又是那个谨小慎微的拖着鼻音的声音。停了一会儿。“也许我们首先应该统一一下我们获得的信息,然后我可以对此谈谈看法,就我亲自掌握的情况谈谈看法……也许您能先谈一下,凯尔文博士先生……”

“我?”我问。我突然觉得海若在盯着我。我把试管放到桌子上的试管架上,手里不时地转着试管,然后用脚勾过来一个三腿高脚凳,坐下来。我的第一反应是想推托,令我惊奇的是,情急之下我却说:

“好吧。一种小型的专题讨论会?那好!我什么都没做,但我可以谈一谈。很简单,一个组织发生学的涂片,还有一些涂片的反应。显微镜下的反应。我获得了一个印象,这就是……”

直到这时候,我还不知道我都胡诌了一些什么。猛然间我好像茅塞顿开了。

“一切都是合乎标准的,但这只不过是伪装而已。是假面具。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超级复制:一种重现,比原型更精准的复现。也可以这样说,在我们人类所及的粒度极限的地方,在人类所及的结构可分性极限的地方,它们却可以走得更远,这是因为它们使用了亚原子材料!”

“等一下,等一下。您凭什么这么理解?”萨多留斯用审问的口气问我。斯诺则没有动静。话筒里传来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莫非我误会了他?海若朝我的方向看着。我知道我自己在说话时有些激动:最后几个字我几乎是喊出来的。我有点发冷,身子蜷缩在三脚凳上,紧紧地闭上眼睛。我该如何表达是好?

“我们躯体最后的构成要素是原子。我推想,F形体是个一体化的构成物,这个一体化构成物比通常的原子还小。比原子小得多。”“是由介子构成的?”萨多留斯提示说。他没有感到任何一点惊诧。

“不对,不是由介子构成的……介子是可以检测出来的。我这里这台仪器的分辨率最高可以达到10-10到10-20埃。是不是这样?但什么都没看到,直到最后。这就是说,根本没有什么介子。也许宁可说是由中微子构成的。”

“您该怎样解释它?中微子可是变化无常的……”

“我不懂。我不是物理学家。也许,是某种引力把它稳定住了。这我就不知详情了。无论如何,如果情况像我所说的那样的话,那这种物质一定是更小的粒子,这种粒子要比原子小上万倍。但这还不是全部!如果这种蛋白分子以及细胞是由‘微型原子’构成的,那么这种分子和细胞也应该相应地更小一些才对。它也有血细胞和酶,应有尽有,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种种迹象表明,所有的蛋白,细胞和细胞核都只不过是假面具而已!真正担负‘客人’种种功能的实际结构要复杂得多,并被深深地隐藏起来。”

“但是,凯尔文!”斯诺的这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我在惊吓中停下来。我说到“客人”了吗?!噢,是的,但海若并没有听见。即便她听见了,她也听不懂。她正在朝窗外看,双手托腮,在紫红色晨光的衬托下,显出她小巧精致的轮廓。话筒里无人说话。我只从话筒里听到从远处传来的呼吸的节奏。

“是的,有可能,”萨多留斯接着说,“只是有一点我想不通,大洋并不是由凯尔文推想的这种粒子组成的。大洋是由通常的粒子构成的。”

“也许大洋能做到这一点,包括合成出你所说的中微子。”我解释说。我突然觉得提不起精神来。这种谈话不能说可笑,但却是多余的。

“不过这可以解释它的不同寻常的抵抗力,”斯诺嘟哝着说,“我指的是它异乎寻常的再生速度。这里也许还蕴藏着能力的源泉,在大洋的深处,因为它们不需要吃东西……”

“我请求发言,”我听到萨多留斯说。他让我感到厌恶。他总是自命不凡,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我想谈谈行为问题,F形体显现的行为方式问题。我是这么看的:什么是F形体?它既不是人,也不是某些特定的人的复制品,而是对我们记忆中相关的人形成的一种物质性的投射,它以我们的记忆为元素,把记忆中出现的相关物进行物质化的完形。”

这种目标明晰而又精确的解释一下子让我刮目相看。这个萨多留斯,虽然不讨人喜欢,但他绝对不是蠢人。

“这个解释好。”我插话说。“这甚至也解释了,为什么恰好是这些而不是另外一些人……啊,对了,类人体出现。它选择了一些最持久的、与所有其他的东西隔绝得最好的记忆痕迹,当然,这些记忆痕迹也并非隔绝得滴水不漏,在复制的时候还是有一些其他痕迹的残余也一同卷了进来,或者将被卷入进来,这些东西往往都是偶然间与这些再现的记忆痕迹相贴近的;因此,这些来客的见识,有时要比人在某些方面的见识高得多,尤其是在复制原作方面的能力……”

“凯尔文!”斯诺又激动了。我有些疑惑,总是斯诺找我的茬,对我不小心说出的话咕咕哝哝地发牢骚。萨多留斯反倒对这些事不大在乎。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是因为萨多留斯的“客人”没有斯诺的“客人”那么狡猾?我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患痴呆症的侏儒的影子,也就是一秒钟的时间,难道好为人师的萨多留斯博士先生居然与这么个东西厮混?

“当然,这我们也注意到了,”这位特别自以为是的人回答说。“至于说F形体显现的行为可以归结为:它首次出现时,仿佛是自然而然出现的,而实际上是在做针对我们的实验。可是,从实验的角度看,它又是相当……粗陋的。如果是我们人类做实验的话,我们会从实验结果里学到一些东西,首先是从出现错误的地方得到一些教训,在后续的实验中修正和改善……而F形体根本就没有这么做。新出现的F形体与上一次一模一样……根本没有任何改进,根本没采取附加措施来对付我们摆脱它的……努力……”

“简而言之,整个过程都显示出,它没有不断修正的反馈机制,就像斯诺所解释的那样,”我评论道,“这会得出什么结论?”

“无外乎说明,作为一种实验,是很……拙劣的,而鉴于种种实际情况这又是不可信的。大洋是……精准的。因为从F形体分成双层结构的表现方式的实际情况看,大洋的活动是精准无误的,一旦到达某种确实的边界,F形体也许就显露出真……真的……”

萨多留斯吞吞吐吐地扯不清楚了。

“原型,”斯诺迅速地提示说。

“对,是原型。但有一次,其情景完全超出了一个什么来着……噢……原型,超出了一个通常意义上的原型的正常的可能性,就好像F形体关掉了‘意识开关’,直接表现出另一种活动方式,非人的……”

“没错,”我说,“但这样一来,我们只能排列一下这个……这个形体的行为目录,其他的就谈不上了。这样的话,其成效就完全微乎其微。”

“是不是这样,我不敢这么肯定。”萨多留斯抵制我的意见。我一下明白过来,他为什么总是与我过不去。他不是与谁交谈,不是,他是在发表谈话,完全像主持研究所会议时一样,他是在发表谈话。他好像不懂其他的说话方式。

“这就附带出现了一个个性生产的问题。大洋对此完全没有任何概念。想必一定是这样。我觉得,尊贵的同事们,对我们来说,这是……哎……最折磨人的事,这种实验中所有使我们震惊不已的方面,它都完全无动于衷,因为所有这些方面都在它的感知边界之外。”

“这不是有意的,您想过……?”我问了他一句。这一观点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但经过一番思考之后,我承认,想要排斥这种观点难上加难。

“是的。我不相信什么阴险,恶毒,最准确地说,我也不相信它有什么伤害人的意图……就像斯诺同事所认为的那样。”

“不是的。我也绝没有把人类的感情强加给它的意思。”斯诺终于逮住了一句话,“但是,你也许可以讲一讲,你怎样解释这种一再重复出现的东西。”

“也许它们使用了什么仪器,这种仪器总是在同一个圈子里来回转,就像一张唱片一样。”我这样说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并没有想激怒萨多留斯的意思。

“如果允许我向同事们提出请求的话,我请大家不要再就一些琐事纠缠不休。”这位博士用他鼻音很重的声音这样宣告。“这还不是我想说的全部。在通常情况下,要报告我个人眼下从事的工作,并基于现在的工作做出什么结论的话,我认为还为时尚早,但基于现在的特殊情境,我愿意破一次例。我有一个印象,我重复一次,至今为止,仅仅是一种印象,同事凯尔文先生的推想很可能就是真的。我也在思考它是由中微子构成的这个假设……对这类结构,我们的认识还只是理论上的,我们还没搞清楚,它们是靠什么维持自己的稳定的。这里,它事实上已经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推定,那就是,它是靠对引力场的破坏来持续维持自己的结构的……”

我已经注意好一会儿了,萨多留斯那里盖在可视屏幕上的那块黑色的东西正在慢慢移动:在屏幕的最上方出现了一道发亮的缝隙,看上去是某种玫瑰色的东西,它正在缓慢地移动。现在,这块黑色的东西突然一下完全滑落下来。

“走开!走开!!!”话筒里传来萨多留斯凄惨的吼叫声。在突然间亮起来的屏幕上,博士的双手不断撕扭着,实验服的袖口甩来甩去,手里正扭打着一个很大的、金色的类似于一种圆盘的东西,在我真正反应过来,这种金色的光环是一顶草帽之前,屏幕上的一切都消失了……

“斯诺?”我做了一次深呼吸之后才喊了出来。

“是我,凯尔文,”控制论专家用一种疲惫的声音回答我。在这个瞬间,我又感到愿意与他亲近了。我真的再也不想知道,是谁和他在一起了。

“够了吧这会儿,怎么样?”

“够了,我也在这么想,”我答道,“听着,如果可能的话,你到下面实验室或我的房间来一下,好吗?”赶在他挂断电话之前,我赶快补了一句。

“有必要,”他说,“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

会商就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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