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泽兑乐
其实“为艺术而艺术”高唱还未入云,普罗文学就浊浪排空了。
“叶芝竟能在两者之间,独持一项绝非折衷的正确观点。”
“艺术家,竭至诚于其精神劳作,自必为全世界尽力了。”
艾略特为何不直截说:艺术的路,正介乎“为艺术而艺术”与“为人生而艺术”之间。为何不索性说:本来无需持观点,可奈这边为艺术而艺术,那边为人生而艺术,当中就必得有一个观点了。
但艾略特毕竟已经表陈得很好。一九四○年初夏,他在都柏林,为纪念刚谢世的叶芝,讲演临结束时,他用“绝非折衷”来评价叶芝的“观点”,已经够中肯。而当年能持此“绝非折衷的正确观点”的艺术家不止叶芝一人,叶芝尤其俊杰,至今也令人感佩。感佩其俊杰。
此外,差堪回顾的是,为艺术而艺术者由于道义纯厚,为人生而艺术者由于技巧高明,大抵成全了可诵可传的作品。又此外,那刻意为艺术而艺术而不知其他者,那力主为人生而艺术而不知其他者,大抵没有得到“艺术”没有得到“人生”。
公案早已具结,而在中国,这样两种思潮都不求甚解,等于都没有来过。
时下正有更多的思潮冲入中国,大抵又将莫名其妙,都活活等于没有来过。
欧洲史上,每隔一百年,总会出个蒙田,出个帕斯卡尔,更仔细些看,每隔五十年,就有蒙田型的和帕斯卡尔型的人物在对话。中国,从前也有司马迁型的韩愈型的人物,断而不绝或隐或显地存在过,后来没有了。似乎很干脆,没有了就没有了。
文学家主写作,写作以外的活动,即使是“文学活动”,意义也平常——但出现了专以文学活动取胜的文学家。
也好,文学的归文学,文学活动的归文学活动。一种叫文学家,一种叫文学活动家。
文学活动家如果不兼文学家,就更专门,精力更充沛,事业更容易成功——整个文坛以文学活动家为主。文学家而兼文学活动家者,其次。不兼文学活动家的文学家者,更其次。坛呢,仍叫文坛;不叫文坛叫什么。
不知爱,迷茫于色情。不知文学,写些浮薄伤感的诗。书是读的,从本国读到外国,伦敦、巴黎、西班牙……回归了,看看别人都在革命,他也革命,大家说他转化得不慢,新我否定了旧我……他没变,仍然不知爱而迷茫于另一种色的情,人劳动亦劳动,人膜拜亦膜拜,写些歌功颂德的诗,另一种浮薄伤感。不久被指控:凡是他写的译的书,都起着败坏青年毒害青年的作用,因此定了严重到致命的罪……
一个徒然迷茫于色情的人,一个仅写些浮薄伤感的诗的人,怎能明白自己最后的遭遇是怎么回事。在双重的不明不白中,他死去。
再后来,好久好久,那些与他差不多的人,差得多地还活着,忽然想到可以为他开个追悼会(不容易啊),想到可以把他的诗收拢来(不容易啊),有的写序,有的写编后记(不容易啊,大家都有—摊子事忙着哩),诗集出版了,好薄的一本,印刷简陋,简陋得花枝招展,里面有模模糊糊的照片、遗像、手稿,模模糊糊,很逼真,逼另外的真。
就这样,叫诗人。如果换了写小说的,就叫小说家。死的死去,活的活着,活着的可以为死去的写序写编后记,说些风凉话,摆摆老资格。也没有多少好说,只是说了许多,没有多少好说而说了许多,就说明着一件事:死去者活着者都模模糊糊。
唯一有意思的是,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外国人,就要看这种诗(或小说),大抵这些外国人与其所研究着的诗(小说)的作者,是差不多的,与写序者写编后记者也差不多,或者,更模模糊糊。
那些到后来皈依宗教的文士,其中有人诚然执著了信仰,使自己的一份才艺也供奉于至尊者。而其中另有人(颇多),只因本身无真可归无璞可反,虚荣好胜之心一贯炎炎不止,便假借神的名义,以超越凡俗——凡俗容易超越,否则不叫凡俗了——至此,应可歇歇,但这类人的保养有素的自我感觉,至此愈加良好,那张灵光焕发的脸,需要到处去丢,凡俗者们非常欣赏这种丢过来的脸,接住了,把它挂在壁上。
“五四”迄今,文学的发展过程是:一种文艺腔换另一种文艺腔。初始是洋腔,继之是土腔,后来是洋得太土、土得太洋的油腔。
这样分说,如果中肯,那么过去的半个世纪内,土腔克洋腔、油腔克土腔,倘若再有什么腔来克油腔,也就可以了吧。
不幸这样的分说没有中肯,“文艺腔”之为“文艺腔”,每次都弄得有“腔”而无“文艺”,大家纷纷追求“腔”,一旦“腔”到手,便登堂入室坐交椅。文艺青年们,一触及“腔”,认知这是“文艺”——并非“文艺”不存“腔”将焉附,反使“腔”不发作“文艺”就出不来了。半个多世纪写的写、读的读、写的读、读的写,文坛是个转坛,左转极则右,右转极则左,到了脱离“腔”就不成为“文艺”时,自然是没有“文艺”只有“腔”,“腔”了半个多世纪还得再“腔”下去。
臻于艺术最上乘的,不是才华,不是教养,不是功力,不是思想,是陶渊明、莫扎特的那种东西。
“现代”是个很奇怪的时期,陶渊明、莫扎特如果生于现代,欲使其文章其音乐臻于最上乘,除了他们原有的“那种东西”,还得加以“另一种东西”——因此“现代”真是个很奇怪的时期。“后现代”自以为还要奇怪,其实事情弄坏了,“后现代”不明白“现代”的奇怪究竟奇怪在哪里,所以“后现代”把事情弄坏而后已。
日昨陪几位朋友上博物馆谈谈,在伊斯兰艺术的联室中放缓步趾,我既不知趣又像主持公道地说:“世界早已精致得只等毁灭。”
从前有一儒生(类乎当今之作家)、祖传二锅而没有下锅的米了,决计卖掉一只以买米来下锅。
儒生(作家)找到了寄售商号,店主将此锅斜靠在临街的显眼处。
儒生(作家)讨得纸笔,写了“出卖旧锅”——贴在锅边。
行人甲道:
“第一字可省,意思够明白。”
儒生(作家)恍然了一下,便把“出”涂掉。
行人乙道:
“摆到这里来,总是要卖的。”
儒生(作家)又恍然了一下,便把第二字涂掉。
行人丙道:
“你怕有人会认作新货么?”
儒生(作家)大大恍然了一下,便把“旧”涂掉。
行人丁叹道:
“谁不知道这是只锅呵?”
儒生(作家)竦身恍然了一下,扯下那纸,撕碎。
但事情还没有完,君不见当代的书店里……
张三小说集张三著;
李四诗选李四著。
如果有人印了一部书:
章太炎文集章太炎著
恭恭敬敬捧去见章老夫子,不遭老夫子破口大骂乱棒打出才怪哩。
艺术家凭其作品得以渐渐成熟其人。
在自己的作品中,艺术家才有望他本身趋于成熟。不仅人奇妙,不仅艺术奇妙,奇妙的是人与艺术竟有这一重严酷而亲昵的关系;别人的艺术无法使自己成熟,只有自己的,才行——重复三遍了,为什么重复三遍。
(赘注:通常的高明之见是:先做人,而后做艺术家;人成熟了,艺术随之成熟——且看持此格言者,一辈子吃夹生饭,动辄以夹生饭飨人)
笑话两种,其一,说者不笑,聆者笑或大笑,说者在心里笑聆者之笑。另一,说者肃然,聆者笑或大笑,说者不明聆者何以笑。“中国在近五年十年内,将产生伟大的文学作品”——属于前述两者中的其一?另一?
这类预言家,不大可能是“伟大的文学作品”的撰著人。
伟大的文学作品,在经营时(在尚未动工时),主者不觉得它伟大,不觉得它一定会伟大。倘若主者时时觉得它伟大,那么结果恐怕是不伟大的,结果有可能是阿世玩世混世欺世的东西。
“中国在近五年十年内,将产生伟大的文学作品”这一论断性的预言的附和者,也不大可能是“伟大的文学作品”的撰著人。万一,真出了“伟大的文学作品”,预言家及其附和者是不知道的。世上已有定评的伟大的文学作品,他们当然承认、崇仰,而他们实在不明白这类文学作品伟大在哪里,如果他们稍稍明白一点,他们就不致作出这样的预言,不致去附和这样的预言。
甲乙二人在路上走。
甲说:
“五分钟十分钟内我将捡到一个钱包。”
乙说:“那是必定的。”
伟大的文学作品比钱包更偶见,钱包一望而知,伟大的文学作品往往不容易解,难呀,读已是这样难,写就更难上加难了,然而《史记》难不倒司马迁,《红楼梦》也难不倒曹雪芹,在蚕室中发出一阵紧一阵的呻吟声时,在黄叶村夜晚小屋破窗里响起啜粥声时,未知有没有人断言“将产生伟大的文学作品”了,谅想还不会有,因为,虽然中国文人向来是迂阔的多,而那时候还不致迂阔到像现在这样的豪迈,这样的商业广告气。
“中国之君子,明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
一千几百年前就有人如是说。
中国乃君子国,小半是明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的君子,大半是凭借礼义而摧残人心的伪君子。伪君子之能千百年占优势、掌实权,正由于有君子在附会他们的势、支持他们的权,因为,君子是明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的呀,只有到了伪君子责怪君子明于礼义明得不够明,陋于知人心陋得不够陋,君子才叹苦,一叹苦,伪君子便把君子宰了。可见中国的君子之陋于知人心陋到什么地步,连伪君子的“人心”也揣摩不透。
中国人都是急性子,耐心也真是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