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贲于丘园

贲于丘园




音乐主体

儿时初聆巴赫、舒伯特之曲,全靠手摇的留声机,唱片槽纹每有损伤,而当年的感受,与后来的激光音响所传递的,并无多大差异。真要说差异,那是童年声声入耳,心不二用。成年会连带作曲技术上的品第。再后来,音乐是又亲昵又疏离,彼此都知恩而无由报德似的。音乐本身则还是那样,一点没变。

“一首曾经给予美妙印象的乐曲,总是超乎拙手弹出的不入调的声音之上的。”普鲁斯特此话,意犹未尽者是:一首曾经给予美妙印象的乐曲,总是超乎高手弹出的悦耳的声音之上的——被人看得如此重要的演奏,多么次要呀。

善之误

当你对善良的人说:“别让人利用你的善良。”可知你是已经被人利用过不止一次两次三次了。而那善良的人也不会是首次被人利用——这也总还来得及,从此谨慎,莫再糊涂。可是那善良的人听你这么说,会不会在心里想:“他要来利用我了。”

此类脚色

与无聊人说无聊话,呢呢喃喃两三小时犹勿知休,此类脚色一上正场必是钳口结舌,顾左右而不能言他。

贝多芬遗事

贝多芬只有一个,他的侄子卡尔何止千千万——你也有个“卡尔”吧。

贝多芬的伟大,不是一个卡尔所能扳倒他,但已经弄得心力交瘁。如果你并不比贝多芬更伟大,那就赶快与你的“卡尔”绝了,长痛不如短痛,何苦再像贝多芬那样仁慈自虐呢。

(注:卡尔说:“伯父要我上进,所以我要堕落。”)

低能儿的特征

低能儿只有一个特征,看不到别人有何优长。

青春短长

都有一份纯真、激情、向上、爱美、生动憨娈的意境,亦即是罗曼蒂克的醇髓,几乎可说少年青年个个是艺术家的坯、诗人的料、英雄豪杰的种。

青春将尽,天赋的本钱日渐告罄,而肉体上精神上开支浩繁,魔鬼来放高利贷了。这个人人难逃的律令,人人全然不知,像感觉到童年,童年已逝的道理一样,青春也不自识,更不自识,因为从童年到青春是柔润发旺的进程,而青春既尽,急转戾燥干涸,其势趋下,畴昔的纯真激情向上爱美都是天然而然,过后都是天不然而不然,唯少数中之尤少者,将坯炼为器,料提为品,种开花结果,于是其纯真益粹,其激情愈湛,其向上尤峻,其爱美至挚——原来天赋的本钱可以用得如此阔绰,似乎有什么秘诀,秘诀在于“知青春之宝贵”,而那些向魔鬼举债的人呢,没有觉悟青春之宝贵,反使鄙薄青春,斥为幼稚胡闹不值一顾,自诩从兹脚踏实地,那实地往往是沼泽,再也无能振拔。

清明,练达,是指获得了第二度青春,在更高的层面上占有青春的优越性。

青春是一种信仰,几乎可以作为一种伟大信仰来对待。

伟人之母

伟人的母亲总是悲苦的,她比儿子先背上十架。

无形的悬崖

足以粉身碎骨的悬崖,人人都知守住一步之差。必将落得声名狼藉的无形的悬崖,总觉得劝谏者夸大其词,于是,失足直坠深渊——懊悔是痛苦的,而多半要懊悔的事以不及懊悔了事。

或人之洋

服装举止一落洋派,生活细节事事占洋气之先,于是越洋而抵欧美——土了,陌生了,与西方精神格格不入,日夜想故国,想家,想那个房间,那晏觉、午睡,夜来四两白干……

西方精神与东方精神,一体之两面,倘若与西方精神格格不入,那么于东方精神也不及格、不入格,根本没格儿。试想庄周、嵇康、八大山人,他们来了欧美,才如鱼得水哩,嵇康还将是一位大钢琴家,巴黎、伦敦,到处演奏……

论流氓

流氓历来就分两类:下流氓,上流氓(向下流的氓,向上流的氓),下流氓是歹徒,姑不论。上流氓趋向游侠,每以恶的形式臻于善,甚或至善。

思想的图像

思想像管子,只要不断,就越拉越细。A.纪德亦有此说,他以诗明之,点到即止。今容质言之:盖思想之妙玄,全在于运力拉而不断,若说近代思想家或有强过古代思想家之可能,庶几乎昔粗今细,细之又细,无奈快要断了,那将是无以为继的。

熟道·陌路

在精神世界经历既久,物质世界的豪华威严实在无足惊异,凡为物质世界的豪华威严所震慑者,必是精神世界的陌路人。

一 对

使人受骗上当,是其乐无穷的,所以要去使别人上当受骗。

受骗上当,是其乐无穷的,所以要去上当受骗。

骗者和被骗者是很投契的一对。

伤·毁

刀枪伤身,语言伤心,一句恶毒的话足使人完全绝望——绝望,就绝望在眼看那忘恩负义者以自毁来毁人。

三句话

写了三句话,第一句逗人微笑,第二句引人大笑,第三句招人狂笑。

第一句暂留,第二句待决,第三句划掉。心里偏爱的是第三句,而艺术是另有摩西的,他的诫命是:不可随心所欲。

浪子回头

浪子把头都浪掉了,怎么个回法。

道·盗

畴昔之夜,盗亦有道,当今之世,道亦有盗。盗亦有道是一个感叹,感叹有道之盗毕竟太少。道亦有盗是一个愤慨,有盗之道太多,道是这样被盗光的。

伪善与真恶

以善得天下,以伪善治天下,伪得不耐烦,伪得漏洞百出,乃直接恶——回想当初将得而未得天下时,大家以为从前的善还不算善,这次可是真正的善了,因而纷纷投奔,共襄大业。再回想当初伪善开始运作,大家精练作伪的功夫,小伪伪不过大伪,文伪伪不过武伪,大伪武伪到底也败于真恶。

“善”无人信矣,“伪善”戏法穿矣,际此将失而未失天下时,上过当吃过亏的人,先要弄清那“善”的理论前导就是狂想妄想,不符人情物理。再则“伪善”之风起得极早,开始以“善”为标榜时,尖端人物的作伪伎俩都已十分到家,中下层的伙计们,不太清楚“善”仅仅是幌子,是手段,所以芸芸中下层不乏真善者,以致到了将失而未失天下时,还有人感叹事情之初确乎是真善,后来变质了才发生伪善,凡持此论调者,虫有大小,其糊涂一也。

伪善大作,不久就索性恶了,因为伪是辛苦的,煞费心机,既然王权在握,江山铁铸,何必再烦于弄玄虚,但想想又觉得还是伪善最妥当,伪善的经验也最丰富,尽管被讥为陈腐拙劣,还是老老脸皮照伪不误,至此,真恶的全过程毕露无遗。

故其所谓善—伪善—恶—再伪善……始终都是恶。

蒙田一叹

蒙田曰:“人是会变的。”论说法,这样悄然带过,自然是命意深,涵盖广。这是一声浩叹,非警句,也非格言,点到而不能不为止,够通俗了,再通俗则“人是会由好变坏的”“人是会由较坏变为极坏的”。

蒙田的原话,没含有“人是会由坏变好的”欣悦祝福之情,此话予我的感觉是:蒙田说了之后,对“人”的研究,废然作罢。

才德兼无

“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者谓之君子,才胜德者谓之小人。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则,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挟才以为善者,善无不至矣,挟才以为恶者,恶无不至矣。愚者虽欲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胜,譬如乳狗搏人,人得而制之。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为恶岂不多哉。”

司马温公固健辩,庸讵知后世竟有:

行政干部无才便是德,

技术干部无德便是才。

呜呼,温公有知,资治之鉴,至于难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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