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尔靡之
奇迹间的直线
衣修午德发现会画水彩画的交通警察,梅里美遇见耽读《帕斯卡尔随想录》的强盗,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觅得唱起来不用换气的乡村歌手——世界平凡,却处处点缀着小奇迹,我也曾问那肉店的犹太老板,他说他擅写十四行诗。
像古代的天文图,几颗星,其间加上几条直线,便成为某某星座。我也喜欢在小奇迹与小奇迹之间加添直线,冗长的人世经历,因之有过不少星座,名称瑰丽得于今思之反觉寒酸。
直线加腻了,听凭它们单个单个存在吧,这样,终究不致沦为知识上的唐乔凡尼。躯壳自顶至踵地衰朽,它与我的心灵日益异离,假苦行主义,伪享乐主义,幢幢往来的现世男女,没有一片丑陋的云,没有一朵恶劣的花,谁真能宣明自然形态的优越性的原理呢,再要端坐在流苏垂垂的帏幕下,桃花心木的圆桌边,一盏卡谢尔式的灯,从头试论自然形态的神乎其神,已显得顾左右而难于措辞,只能说我们从前有过很多,现在我们什么都没有。
最坏的苦痛
“说出那些最坏的苦痛,也就是说出了我的苦痛。”
“最坏”是什么性质呢,最无辜?最耻辱?最莫名其妙?最难解脱?可惜我未能面质亨利希·海涅。
所幸我完全领会他说这话的用意之恳挚。
大战正在以后
人脑的功能,大致分三等,一等是主呼吸心跳诸活动的部分,称为“生命中枢”。二等是主语言举止感觉的部分,称为“功能区”。三等是相对地不重要的部分,称为“静区”。在某一区内集中着某一功能的神经细胞,而大脑的其他区域也散布着此类细胞。
人脑总共约有一百亿至一百五十亿神经细胞,经常处于作用状态的只有十几亿,百分之八九十的神经细胞可谓闲置着,或可谓休眠着……
人脑,上帝与魔鬼必争之地,大战正在以后。
只有三棵桑树
路的左边两棵,停车场转角一棵,如果没见到桑葚,不知这就是桑树。
记忆中的桑是矮而多瘿的,总以灌木视之,却属于落叶乔木科,从未注意桑之花,据说很小的,淡黄,穗状花序,自儿时迄今,真没有赏及它的花。桑葚的紫,紫得有幻意,说这颗桑葚很大,指它比其他的大——者般小的果子,竟有饱满、肥硕的喜感,如若枝条上结着很多紫葚,仰视时就全不在意桑叶,只见热闹的和善而有些耿介的葚子。
江南的故乡的人们称桑葚为桑果,Sorosin是可译作“桑果”,复果之一种,全体为众花簇聚所成,纯属浆质。每年春来,遍野皆是,却不许孩童吃,难免已被黄蜂毛虫叮过,而且桑果性热,吃多了,早晨流鼻血。
桑葚是我童年的禁果,而今在异国摘食桑葚,禁令解除,吃至十来颗,就忆不起更多的童年情景。
他们的唯美
爱因斯坦被自然界的数学体系的简洁优雅吸引住了。玻恩认为广义相对论是哲学领悟、物理直觉、数学技巧精彩合成的—件瑰玮艺术品。彭加勒的研究自然,纯粹是从中取乐,如果自然不妩媚,就不值得劳神苦思。狄拉克一再声称,方程式中所具有的魅力,远比它符合实验更为迷人。
康德的判断:“对自然美抱有直接兴趣,永远是心地善良的标志。”此话可以反说,凡已不复善良者,乃对自然美丧失了直接的兴趣。
常人对自然美的兴趣是间接兴趣(假托、移情、想入非非),唯有对自然美抱有直接兴趣者,才是心地善良的标志。
泛神论二解
一解,已由叔本华道明——泛神论是客客气气的无神论。
二解,企图协调神与人的比例关系,一切都指归神,当然就“神与人同在”了。可是神解体之后,渗入无限小,扩向无限大,更与人不成比例。
莱布尼茨、牛顿是茫然而权且安于此失度的比例之中吗?斯宾诺莎是否隐隐感到事情有些不妙。
后来,泛神的观念愈泛愈远,爱因斯坦、普朗克、康托尔、法拉第、爱丁顿、康普顿,都泛得不考虑比例,只有那几位自杀的科学家俦里,可能有知此“比例失度”的伤心人在,既作不了有神论,又作不了无神论,一死,了之。
什么时期的神与人的比例关系最协调合度呢?
古希腊,古希腊人的比例观念最强,最高明,表现在雕像上、建筑上、神话上。
真实的幻觉
我一向知道樱花是不香的,亦未闻有谁道及樱花之芬芳。
在华盛顿的人工湖畔,沿岸樱花连绵,远远望去,云兴霞蔚,走近时一阵清甜的幽馨,不能不怀疑自己的嗅觉了。
上午十时,空气潮润,地面的草茵朝露未干,阳光从前面的数枝乔木间照进来,也许就是这样地水分慢慢蒸发,才形成馥郁的氛围。
(美国的花,玫瑰铃兰康乃馨都已不香,过分的“人工”使“自然”疲乏,这是极坏的征兆,等于在预告盐将失去咸味)
樱花含苞时是深红的,徐徐绽放,颜色渐淡渐淡,浅绛的樱花是盛开,近乎白的樱花就要残谢了,这样,我所闻到腌馣馤的那一带的樱花正是淡绛,再往前行,樱花都已白了,无气息了。
十多年来没有逢到过如此规模的嗅觉的佳境——嗅觉比视觉听觉更其形上,轻捷透彻,直抵灵界。
仍然有些疑惑,小湖畔樱花之香是一己的幻觉,那么我的感官已经病得可喜可贺。相信我记住了樱花的香型,能与梅花梨花任何花都区别得清楚。
想起了诺瓦利斯
每星期举行家庭音乐会,玻尔兹曼自奏钢琴,这位奥地利的大物理学家,性情幽默,风仪安详,倾心于科学之美,艺术之美,自然之美,哲理之美,家室和乐,名声显赫,一九○六年,夏日,独自潜入森林,自杀。
德国科学家德鲁特也是一九○六年自杀,四十三岁。
“在今天,许多人提出与昨天他说过的话截然相反的主张,这样的时期,真理已无准则,科学不知为何物,我悔恨没有在前五年就死去。”
——荷兰物理学家洛伦兹。
用自己的手,摧毁自己信仰过的精神殿堂,再建立一个全然陌生的窝,对于艺术家,也许以为得计,对于科学家,痛心、棘手,要殉道而无道可殉,他们的死,不是超脱而是毁灭。
普朗克对自己的发现(基本作用量子),一直疑惑不定,想使这个作用量子纳入经典理论中去,徒劳无益地努力了好几年,同侪皆为之太息。
伦琴亦为他所发现的X射线而深深苦恼,往昔的均衡恬静的心情,一去不返。荷兰理论物理学家埃伦菲斯特死,爱因斯坦悼言:“最近几年,他的内心冲突恶化了,那是由于理论物理学经历了暴风骤雨般的发展,一个人,要研究并且讲述那些心里不能完全接受的东西,总是太艰难的事,对于秉性耿直的人,明确性就意味着一切的人,这更是双倍的惨苦,正是这一点使他厌世,自杀。”
想起诺瓦利斯,十八世纪德国的Novalis,柔发稀疏,玻璃花如的面容,不满三十岁就离开尘世,初次见到他的画像,就觉得以后会想起他,那种引人怜惜的脆弱,是否锋锐的灵智必定要有如此头颤然欲碎的形相呢,他曾说:
“哲学原就是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去寻找家园。”
科学,更是一种大乡愁的剧烈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