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朋之龟
“无为”是一种“为”,不是一种“无”。
“吾闻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此话庄周以为是温伯说的,鲁迅以为是季札说的。我想总之是某个古早的中国人说的,而且由之可见庄周、温伯、鲁迅、季札都太忠厚,中国的君子者,大抵假借礼义为的是噬人心,使被噬者自以为殉了道。
中国人总是闹哄哄,偶尔静下来,是在酿制更闹的闹哄哄,兵营如此,僧庙如此,殡仪馆如此……
他说:
别恭维我是什么出类拔萃,哪有类哪有萃可出可拔呵。
没有自我的人的自我感觉都特别良好。
“智慧将我们带回童年”,意思是带我们出童年的并非智慧。
花,那些花,所有的花,都很严肃。
自然界中任何美丽的东西一律是十分严肃。
信仰是伟大的绝望。
《约翰福音》第七章,第二十七节:
“只是基督来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
第十二章,第三十七节:
“他虽然在他们面前行了许多神迹,他们还是不信他。”
“你们听是听见,却不明白,看是看见,却不晓得。”
绝望是伟大的信仰。
“没有道德的上帝是可怕的。”康德已经在怕了,怕得说出这样的话来。
天地不仁。天网疏而不漏——李聃既感叹宇宙无德可言,又希望有因果报应来为人伸张正义。
“真理”,无论作为实体或作为观念以认知,它必有一个对立的架构,那么,与真理对立的架构岂非恒与真理同在,那么“真理”实在不可能。
斯人之出也,治大国如烹小鲜;斯人之息也,烹小鲜如治大国。
与极权主义的暴君暴民苦苦周旋数十年而不自殒灭,所持者大无畏精神及小心眼儿。
明朝亡了,汉人讲究饮茶了。
茶宜独饮,对饮便劣。
李清照评秦观的词“专主情致而少故实”,使我想了想,以为中肯。我仍然非常喜欢秦观。
诗主情致,亦当具故实。
在作为炎黄子孙的年代中,区区亦曾老实得像火腿,热情得像砂锅,忧郁得像皮蛋。
“辣”是味之王,“鲜”是味之后。
辣,本身并没有什么,它能强化各种味,统摄各种味。
鲜,使食物发生魅力,而MSG(味精)却是巫婆,化做假皇后。
彼等诉称为“弃儿”。历史、时代并没有遗弃他们。他们是自暴自弃的弃儿。
择善固执者鲜,择恶固执者夥,普遍的是择愚固执,分不清善恶。
予喜雨。雨后,尤难为怀,肖邦的琴声乃雨后的音乐,柳永的词曲,雨后之文学也。
区区人情历练,亦三种境界耳,秦卿一唱,尽在其中:初艾——新晴细履平沙。及壮——乱分春色到人家。垂暮——暗随流水到天涯。
天堂地狱,一样是哑口无言,唯人间可以嘻笑怒骂,再加上恬淡的噜,险恶的雄辩,至死尚有话说的烈士、隐士,都使人间丰饶可恋,虽云如梦,其味逼真。
虽然终年索居,晨起后枕褥的零乱,像是一桩罪孽,清刷整理既毕,又像是一番自赎。常为别人的卧室卧具的不成体统而深有感喟。这样的日常功德都不能履行,何况其他的,昼间行径——不知其人观其床。
忠是愚忠,故逆起来是愚逆。
曲学阿世,得有点本领,学太差劲,曲起来就蹩脚。但遇上了混乱的无知的“世”,倒也用不着讲究“学”,随便“曲”曲。这个“世”就被“阿”得浑陶陶了。
有一种人是这样的:你看不起他,他就看得起你;你看得起他,他就看不起你。
在莫扎特的音乐里,常常触及一种……一种灵智上……灵智上的性感——只能用自身的灵智上的性感去适应。如果作不出这样的适应,莫扎特就不神奇了。
爱情本来就没有多大涵义,全靠智慧和道德生化出伟美的景观。如果因爱情而丧失智慧和道德,即可判断:这不是爱情,是性欲,性欲的恣睢。凡是因爱情而丧失智慧和道德的人,总说:“请看,为了爱情,我不惜抛弃了智慧和道德。”
多少飞扬跋扈的开国帝君,在缝第一针时就忘了将线尾打个结。
哲学著作终其极还只是呈现哲学家的品性,于是,斯宾诺莎、康德比黑格尔、谢林好。
智者,无非是善于找借口使自身平安消失的那个顽童。
艺术有蒂,蒂不显,不悦目,小而固结,初令人费解,曾以为累赘——这就是艺术家自身的贞操。
《厚黑学》新解:专制使人皮厚,开放使人心黑。
拿破仑在奥地利,身体那么好,拿破仑在埃及,黑死病要染也染不上。拿破仑在俄罗斯,胃病大发,误了军机,拿破仑在滑铁卢,痔疮加剧,肛口脱出一截,根本无法登鞍。是故任何一种天才,都应拥有好好的胃,以及好好的其他生理器官,因为各有各的俄罗斯、滑铁卢,今天没轮到,明天会轮到(死后也还会轮到,所以死也要死得健康)。
人格化的神,才与人同在,同经验。世界秩序,不与人同在同经验,不能称之为理性的世界秩序,只能称之为超理性的世界秩序。所以世界秩序与宗教不能等同。人格化的上帝不可信,世界秩序可探索而无从信。普朗克在中学时代初识“能量守恒”这条原理,他说他把它当做救世的福音。福音,旨在救世,功利性至为明显,而能量守恒毫无人伦上的功利性,这条原理不能救世,怎会是福音呢。大物理学家,都有大乡愁,离上帝愈来愈远愈想回到上帝那里去,即使那里没有上帝,也想回去。
詹姆斯·乔伊思的“流亡就是我的美学”是很阔气的。不用那样阔气,美学就是我的流亡。
粗粗观察某个人,把他归类,比如一些物件,分别放在各个抽屉内,待到要考究此“人”时,如开抽屉取物件,“人”脱出其类别,单独对待之。
“典型”(典型人物、典型环境、典型事件),文艺上的“典型论”,就是在抽屉里炒物件,炒到后来索性炒抽屉了。
粉笔写,随即擦掉——女人是粥,男人是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