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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剩女眷

和木崎老人对换了房子后,松子母女过起了二人的新生活。

虽说是对换,实际上是松子家的房子卖给了木崎,两人不过是在木崎的老房子暂住而已。

“这房子要是请木崎先生转让给我们怎么样啊?能便宜点卖给我们吧?”母亲说。

“那不行啊!这个房子我们住也太大了。我要到东京去工作的,如果妈妈不跟我在一起,我是打算租房住的呀!”

“我在,你也可以租房住呀!原先我还不是住在那么烂的破公寓里。”母亲眼神里透着辛酸,“不过,我原来是希望让松子在老房子结婚的,在你父亲在世期间。我的出走影响了你的婚事。”

“一点也没影响。影响了我什么?要说影响,是我自己影响了自己啊!”

松子对母亲所说的“让结婚”这句话感到怪怪的,母亲那样义无反顾地私奔,却拿家长的口气说话,松子对此虽然不是清晰的反感,但听起来似乎觉得有几分意外。

松子猛然悟道,不知不觉之中自己也已经不再是爹妈催婚的姑娘了吗?

“这个房子房租还没谈定呢,跟木崎先生商量,他说算了吧。可木崎先生是打算卖掉的,所以,我们也不能住太久。”

母亲环视着房间各处说:

“从那个家搬到这个小房子,显得东西真多啊。虽然花了几天工夫收拾,还是没地方放呀。”

“那都怪妈妈您呀!本来我说留在那个家木崎先生能用的,就连房子一起处理了算啦,可妈妈您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结果这个家就成了储藏室啦!”

“那些东西满载着你爸爸的一生,就那么三下五除二地稀烂贱处理掉,太可惜啦!回头一定会后悔,会觉得冷清的呀!”

“可是,您刚才不是也说了没处放吗?今后我们不需要的东西,还是卖掉的好。我们娘俩就这样生活下去,不就等于是爸爸的吗?如果说爸爸的一生都满载在什么东西上的话,现在爸爸就满载在你我母女俩身上啊!”

“不知会不会这样想?”

“您是说父亲……”

松子一边反问母亲,一边深感母亲的逻辑怪异,矛盾百出。

丈夫的一应家产家具自不待言,就连丈夫本人都舍弃私奔而去的母亲,因和情人绀野的生活拮据而又回到丈夫死后的家,却把早已毫无使用价值的家具当作思念丈夫的遗物,表现出一种难以割舍的眷恋。

虽然松子没打算不客气地揭母亲之短,但倘若父亲泉下有知,会不会苦笑呢?不,恐怕会微笑吧?在眼下的松子想来,死者是不会谴责生者的。

“父亲是希望他自己死后我和母亲一起过的呀。他那样说,过后一想,就好像是父亲的遗嘱一样。”

母亲一边眨眼,一边将目光投向窗格子,好像在寻找父亲的照片。松子两个哥哥的照片在那挂着。就像在原来的家母亲在自己起居室所做的一样,搬到这个家后,母亲也忙不迭地挂上了继子的照片。

松子也抬起头来,静静地说:

“家里,只剩下女人啦!”

电车开进了院子下边的车站。

母亲似乎总有点战战兢兢的,她耸肩缩背地透过拉窗玻璃一边望着电车那边,一边说:

“电车就在地板下通过,木崎先生在这种地方真能克服啊!现在呢,拉上拉窗没关系,到了夏天屋里情况在电车上可就一览无余啦!”

“可不,我也那样认为,还跟木崎先生说过。但木崎先生的回答令人佩服。他说家里没人做坏事,被看到也无妨……”

“可是,总让人不舒服吧!”

“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还真是意想不到,根本不往别人家里瞧……”

“倒也不是呀,相当烦人啦!”

“但木崎先生就是那种人呀,对那种人,社会上好像也不大跟他啰嗦。”

“也许是这样。”母亲点头称是,“我也是,刚搬过来时,电车一来我就惊醒再不能睡了,但最近听到电车声音也是似睡非睡地不会惊醒了。看来人对任何事都能很快就适应啊!”

“是啊!不过,也不是所有事都那样。”

松子不太理解母亲的话,再一次抬头看哥哥们的照片。

在松子想来,她对被母亲抛弃的悲伤,对被宗广抛弃的悲伤,对父亲丢下她而死的悲伤,都还没有适应。

便是母亲,对离家私奔后和绀野苦日子过不下去而分手的悲伤,看样子也还没有适应。

每当电车到达,她便透过拉窗玻璃向外看,是害怕绀野找来吧?

但是,逃回女儿家在女儿床上昏昏大睡一觉后,母亲眼看着一天比一天有活力了,就连眼睛都显得晶莹明澈、顾盼生辉了。

有一次,母亲坐在松子的梳妆台前在拔白头发。就是松子父亲死后两三天工夫白了一大片的那些白头发。

重新焕发青春的母亲,不会再长白头发了吧?

曾在镰仓车站下车都怕被人看见的母亲,总算是在镰仓安顿下来生活稳定了。

眼下看来,被松子父亲、哥哥留在世上的松子母女将会一直互相体贴、互相取暖,过波澜不惊的生活。

哪怕母亲早晚打扫房间时,如果电车来了,她还是慌慌张张地拉上拉窗。而松子因为听过木崎的话,就不想躲躲闪闪。可能有的乘客眼里会看到一位漂亮姑娘幸福地生活着。

“妈妈,开着电灯的话,从那个电车里也能看到哥哥们的照片吧?因为是军装照片,也许会以为我们是军人遗属呢。家里光剩女眷……”

“说是女人罪孽深重,才被留在世上的吧?”

“罪孽不深呀!”

在幸二电话通知宗广死讯的时候,幸二曾对松子说过“哥哥想见你呢”,其后就既没来电话,也没来信。

父亲一眼瞧见母亲并因精神刺激而倒毙,宗广并没有这种情况,松子对他的死亡也不像母亲那样会自责,责任在宗广自身。

再者,父亲和母亲,与宗广和松子,其关系是不一样的。

不过,见到母亲拔白头发,松子想到自己被薅掉的头发说不定还在停放宗广遗体的床上呢,便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再者,宗广是怀着对松子的记忆死去的,夺去松子纯洁的人也就不在世上了。然而,即便那个人没了,纯洁却丝毫也不会回到松子身上了。

这种痛楚现在仅留在松子一人的记忆中。

抛开松子本身对宗广的感情,从松子父亲和宗广父亲的故交来说,或者从幸二和松子的交情来说,是不是松子也该去吊唁呢?不管怎样,宗广是带病来参加松子父亲的葬礼的。

但是,松子既不愿去,也觉得没理由去。

只是,由于自己对宗广的死心里有个疙瘩,从而和幸二之间也好像要产生隔阂,这种惴惴不安似乎在追赶着松子。

宗广的死,松子没有告诉母亲。

母亲是只穿着身上现穿的而没带任何其他衣服来到松子家的,连睡衣也没有,只好穿父亲的旧浴衣。

“妈妈,还是穿我的比较好,您穿男人的,太不成样子啦!您还年轻啊!”

松子拿出自己的睡衣,但母亲嫌太艳了,并说:

“我已经不年轻啦!我的一生已经结束了。今后就是带带孙子什么的啦!”

“孙子?您说的孙子是指我的孩子呀?”

“对。如果松子你能给我带你孩子的机会……”

“这种话我不爱听。”

“可是,不就是这样吗?你想想,女人,就是这条人生路呀!今后的我还有什么呢?看到松子你有这么多浴衣,我就想到,这样一来就是生了孩子也不发愁了……”

“不爱听不爱听!您说的是真心话?”

“上了年纪的女人带带孙子,是不是一种幸福啊?”

“我还没有考虑孩子的问题,妈妈为什么考虑到孩子问题了呢?”

松子内心涌起某种类似愤懑一般的感情:

“我甚至想,妈妈您再来一次和绀野私奔那样的事才好呢!要比带孙子强啊!”

“啊?你说什么?”

母亲的脸一下变得苍白,观察着女儿的脸色。

“真的。我想,在绀野那里如果母亲感到幸福,我就是一个人过孤寂一点也没什么呀!”

“我已经够啦……”

母亲摇摇头,闭上了眼睛。在闭眼时间内或许想起了什么,脸上蒙上一层红晕,在松子看来,此刻的母亲妩媚无比。

“母亲来镰仓后还一次也没去过东京呢!”

“嗯。”

母亲点点头,睁开了眼睛。

“一点也不想外出。多亏松子你,我过上了这样安稳的好日子,在我还是第一次啊。”

松子把母亲硬拉出了门。她突发奇想,要给母亲将和服以及随身一应物品全部买齐。

母亲年轻轻就结了婚,但却自始至今总是一直穿着远比自己年龄老气的素淡衣服,现在最起码要给她穿跟自己年龄相应的,或是比自己年龄稍艳一点的衣服吧。

银座背后小巷有松子常去的和服店,但估计母亲怕羞,就去了日本桥的百货店。

松子不让母亲开口,自作主张地给母亲买了一大堆。

母亲目瞪口呆:

“松子,赶快住手!你是想隐瞒我的年龄打发我出嫁呀……”

“如果妈妈您愿意的话……”

“别开玩笑啦!你父亲已经过世,我如果穿上这些艳丽的服装,还不知世上的人们会说什么呢!”

“就让她们说您是疯子好啦!如今女人不讲年龄呀!漂亮的人既可穿朴素的服装,也可穿华丽的服装呀!”

在餐馆休息时,母亲似乎买东西累了,有点发呆。想到买东西用的是卖掉父亲房子的钱,可能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吧。

不过又像是突然发现似的说:

“我们去看看松子能穿的盛装如何?去年松子你和你爸爸去京都参加的光悦会马上就要到了吧?最好买茶会和新年都能穿的!”

“新年我家在居丧啊!”

“啊!”母亲表错情,显得有点尴尬:“参加茶会之类总可以吧?去年你爸爸也和你一起去的……幸二今年不是也要参加吗?”

“幸二也在居丧。”

“幸二也在居丧?为你爸爸?松子,你订婚了?”

“他哥哥去世了。”

“宗广先生?”

母亲屏住呼吸,看着松子:“去世了?”只是在机械地重复这句话。

在回家的电车上,母亲像想起来了似的说:

“幸亏松子你没有和宗广结婚啊!”

松子没有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沐浴在夕阳中的户冢一带的小山,山上的杂木树林已经泛黄。

母亲单纯的想象就是:如果和宗广结了婚,松子现在说不定已成了拖着孩子的遗孀。

然而,即便宗广和松子结了婚,仍然会死吗?当然,一般人认为,不管和谁结婚,该死的人仍然会死的,但也有相反的情况。一般人认为一个人的寿命,别人无能为力。但是,别人却可以加以微妙地保护。况且,一经成为夫妇,对方则不再是外人,双方生命是相互流动、相互支撑的。心肺等的疾病会因本人心情的好坏以及周围人护理的周到与否,既可能变好,也可能变坏。

宗广之妻卷子也一样,她简直就像求人救命一般,用“把宗广还给松子”的说法到松子这里来求助。如果抛开男女间的纠葛不谈,倒很像对疑难病人放弃治疗的庸医向名医求助。但松子自己和宗广之间离不开男女关系的纠葛。松子没有超越它的力量,她既当不了守护宗广的天使,也成不了护士。

可是,其结果是不是松子成了对宗广见死不救的人了呢?

虽然她觉得这是一种意气,但这种意气在内心动荡,她消除不掉。或许这就是女人对爱的依恋,或曰不舍。

然而,如果说母亲私奔造成父亲的死去,松子的离去造成了宗广的身亡,那么,男人寿命的年年岁岁似乎属于女人,松子不由得感到身为女人的自己的可怕。

给男人带来死亡的母女二人,用男人工作留下的钱购买锦衣华服,以一副悲伤的岁岁年年不久即将过去的表情,返回到自己的小窝。

门上的信筒里有张纸条,好像母女不在家时木崎老人来过了,纸上写着想见松子。

“什么事呢?”松子拿给母亲看,并说,“写的内容有趣吧?说是即便不在家,白天有电车乘客代为看家,可以确保安全!”

松子立刻去到自己原来的房子,被让进父亲的客厅。拉窗并没有换新纸。

“你妈妈怎么样?”

木崎不等松子回答就说:

“其实今天绀野来了,我骗他说你们搬到东京去了。绀野说是在广告公司就职了,是来接你母亲的。来接么,倒也可以,不过我说的话可都是让他们分手呀!”

“谢谢啊!”

“看样子,绀野显得很疲惫。我是这么说的—互相都很累的男女关系,就不正常。再者说,你母亲已经回到故去的丈夫的家,不再回你那里了。对手是阴曹地府的人,没办法要回来了。你要是把鬼魂当情敌,那就性命难保了。等五年后你要是还想和她在一起,我替你把她从尼姑庵拖出来,我老头子当月老玉成你们呀!”

这套话很像木崎说的。松子悬着的心放下了。

“告诉我妈妈行吗?”

“绀野过来的事……还是告诉的好吧。绀野倒也未必没有诚意,不过,你不必担心你母亲还会回到绀野那里去喽!”

又过两三天之后,幸二来信了。信里还夹着光悦会的邀请书。

是个不太正规的邀请,问松子今年是不是也去参加光悦会,只写着如果松子去,在动身前想见一面。

松子立即打电话,和幸二约好在普利司通美术馆不见不散。

母亲把松子送到院落下面的车站,并叮嘱说:

“给幸二先生带好啊!好好告诉他我也在和你一起过呢,方便时候请来家里吃顿晚饭!”一边说,一边无意中抚摸了一下松子外套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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