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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过后

母亲,没有找见。

来到口袋一般的小小沟壑,松子在流经那里小河的桥上站住了。小桥宛如扎紧口袋嘴的带子。

松子一口气跑过来,但母亲可能没来这里。难道她藏身在沟壑的树荫里了吗?卷子也说在那边的树荫里看见了母亲。或许母亲躲进松子家院子里的树荫下了?

松子折回沟壑,虽然称为沟壑,但道路的两侧分别被另外的住家纳入自己的庭院,母亲能够藏身的树木也没有几棵。

“妈妈!”松子喊了一声后,看了一下桥附近银杏树的树干背面,黄昏后的寒气潜藏在暗影里。

“原来不在呀!”

松子不由得自语了一句。

已经有落叶了。抬眼望望树梢,还仅仅有些发黄,但也有的叶子似乎在迫不及待地将要落下。

山边上的晚霞已褪去了刚才火红的颜色,暗红色已经变得浓重。

在某处藏身的母亲的孤寂松子感同身受,她边看着脚下,边往回走。

卷子站在大门口。看样子她是从大门里出来了。

“找到令堂了吗?”

“好像走了。”

“这样啊?”

卷子一眼看见松子脚上趿拉着本来放在后门口的拖鞋,便说:

“可令堂站的地方也真够可以的,就好像在窥视你家里的秘密似的……”

难道因为松子告诉她要卖房子,她是悄悄来看一眼自己曾经的家?就算是如此,倘若没被卷子发现,她一定想招呼松子进入自己曾住惯了的家中吧?

但母亲被卷子看见后竟然狼狈逃匿,这更让松子窝心。

“还是让令堂大人也听听为好,遗憾啊!不过,这是要对松子说的话,一个人听也好。”卷子说。

松子牵挂着母亲心不落底,她问道:

“什么事呀?”

“不能在这里说。”

卷子站在那里,却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松子想,要不要丢下卷子自己回屋去,但又想到卷子不走母亲就不能从躲避的地方出来,所以改变主意觉得还是听一下卷子的话,快点把她打发走为佳,就催促卷子说:

“请说吧!”

“你来找我说话,我怎么感觉有点怪怪的……”

“上来就摆出吵架的架势呀?”

卷子冷笑着进了大门,就喊道:

“啊呀!好漂亮的黄貂披肩……是松子的吗?”

刚才松子慌忙去后门时,忘了随手把隔扇拉上了。好像连里间的饭厅都被卷子看到,松子非常反感。

“好气派的房子呀!沟壑深处有这么大的房子,你一个人住不感到冷清吗?”

卷子被让到客厅后仍然在东张西望。

“什么事呀?”

被松子催促,卷子换了个姿势:

“松子小姐你三番五次地问我什么事,你真的那么介意吗?”

松子没有答腔。

“简单地说就是,宗广和我,分手啦!你已经从幸二那里听说了吧?”卷子窥视着松子的脸色,接着补充道,“离婚手续也正式地办好了。”

“嗯。然后呢?”

“装什么糊涂,什么然后?”

“不是从开头就分开了吗?”

卷子吓得一哆嗦,不过倒是非常意外地点了下头说:

“说不定就是的。”

松子想起来了,说宗广和卷子结婚“伊始就分开了”,这是幸二的语言。

“如果松子小姐你明白我和他压根就是分开的,那就更好了。一定是宗广给松子小姐你灌了那种迷魂汤……”卷子自暴自弃地又加上一句。

“有没有兴趣见见宗广啊?马上就把他还给你啦!”

松子气得手指尖都在颤抖,她压抑住愤怒看着卷子的脸:

“你这话不是自取其辱吗?”

“可是,说穿了,不就是那么回事吗?”

“什么事也没有。对你俩离婚我不感兴趣。”

“是吗?我的说法不对了吗?把美国人常说的这句话翻译成日语,就是‘你有兴趣吗’……”卷子倒是非常冷静,“是不是我被你松子小姐轻蔑的时段已经过去了呀?松子小姐不是打老早就一直试图轻蔑我吗,那就是松子小姐的嫉妒呀!”

松子受了屈辱,就像被人喷了毒液,她觉得这正是卷子表露出的她自身的嫉妒。

松子父亲故去,宗广来参加葬礼时,卷子也嫉妒得很厉害,对此宗广不是对松子重复了三次“嫉妒”这个词汇吗?卷子虽然和宗广离了,但还剩有嫉妒,今天上门不也是想来探探口风,看看松子究竟对宗广打的是什么主意的吗?

松子的戒心更大了。

“看似聪明伶俐、自恃高雅的女人,好像嫉妒心最强。那种人的轻蔑往往变种成为嫉妒。”卷子接着继续说,“松子小姐和宗广恋爱时,如果不是那般轻蔑我,我也不会想到把宗广抢到手。”

“你能不能别用‘抢走’、‘还给’这样的说法?”

“不过,我已经把宗广抢到手了,现在又要还给你,不是这样吗?当时我确实是想抢走的,我说的是老实话。我是来认输的,我承认抢是抢到了,但是失败了。尽管和宗广分手了,但我并不那么一味地怨恨别人,我是想请松子帮帮宗广的。宗广的情况很不好,到这里来参加葬礼后病情恶化,后来又过来薅松子小姐的头发,病情就更重啦!”

难道宗广把薅走的头发拿给卷子看了?松子打了个寒战,感到令人作呕,无以名状。

松子把卷子打发走之后,静静地坐了一会,就又出去寻找母亲。

“求你救救宗广的命。”

—沟壑里的晚霞消失了,对走在沟壑里的松子来说,卷子临分别时撂下的这句话,久久留在她的耳畔难以消失。是真心的希望呢?还是为了嘲弄而丢下的一句气话呢?松子猜不透卷子特意来访的真意。

那种好像把宗广的生死都交给了松子一般的语气,即便如幸二所说是卷子为了逃避责任,但也确乎是对松子的威胁。不管宗广是死是活理应与自己无干,松子虽然明知这个道理,但她不由得想起宗广跌跌撞撞揪住自己头发的那天夜里丢下的一句话—“只要爱过一次,责任就不能消失。”

即便自己被抛弃的现在,爱过一次的责任也不能消失吗?自己还真心牵挂宗广的病情,松子对此也觉得难以理解。

松子感觉母亲还等在沟壑里,再次走到桥那里,然后又匆匆返回,母亲踪影全无。

松子坐在梳妆台前,发现自己的黑眼珠已经失去滋润,变得很干燥。她对女佣喊道:

“洗澡水怎样了?”

“是。我想已经好了,我这就去看看。”

松子下到浴盆里,将热毛巾搭在眼睛上。一股温热直冲头脑深部。她松了口气,想到自己借幸二的话来对付卷子,又借幸二的解释来怀疑卷子,突然感到一阵羞涩。

那就给幸二挂个电话问问宗广的情况吧。

可是,如果说是宗广病情危险,那么,松子感到幸二会离自己更远;也感到不向幸二打问他哥哥的一切,就是珍惜自己对幸二的感情。

仅仅那样一想,心情便好了许多,甚至感觉如果自己去亲切地照顾,宗广还可能病愈呢。并且想到,如果自己是个能在身旁亲切照顾宗广那样的人,那么父亲也不至于死去。

“可我做不到啊!”

松子自语,她很后悔地想到,自己要是对父亲更多一些关心体贴就好了。

十二三天后,母亲来了电话。

“妈妈,镰仓……您在镰仓?哪里呀?”松子焦急地问道。

“在车站前呢。去找你行不?”

“请马上过来吧……妈妈,带伞了吗?对了,车站有车吗?”

“啊呀,到镰仓一下车,就一直下雨……”

“即便出租车都出去了,稍等一会就会回来的。妈妈,上次您是不是过来了?”

“那些话等见了面再说……”

母亲的声音有气无力的。

看来,见到卷子那个傍晚,母亲还真的来了。松子其后曾一度怀疑卷子说谎。

松子撑开伞等在大门口。

由于父亲的死,母亲与松子之间隔上了“漆黑的地狱之墙”,母亲在餐馆对松子说:“镰仓变得比阴曹地府还要遥远。”死去的父亲已经原谅母亲了吧?或许泉下父亲的亡灵还希望女儿去抚慰、帮助宗广也未可知。

小雨静静地下着,樱树的落叶被雨打湿粘在母亲所乘出租车的轮胎上,土很黏。

母亲钻到伞下,一把抓住松子的手腕。

“怎么了?”

松子一把抱住母亲的前胸。

向来拾掇得清清爽爽的母亲连头发也没有打开重梳,盘在脑后的发髻也凌乱不堪。

一进大门,母亲身体僵住了:

“已经隔了几年啦!这个期间你爸爸就在这里过世……”

“母亲想家了吧?”

“就你一个人?”

“一个人呀!”

松子爽朗地说。

母亲看着松子,与女儿视线交汇,便热泪盈眶了:

“对不起呀!知道你一个人过,可亲眼见到你一个人过还是……”

“一个人很好呀!”

“是啊!也许是那样。”

母亲的皮草屐后跟和脚尖部已经秃了,草屐带也松了。

松子先站起来,进了自己的起居室。她没有经过有佛龛的房间。

母亲刚坐到松子的床上就说:

“我是昨夜和绀野大吵了一架,就这么离家出走啦!”说完忽而笑道,“其实那里倒也不能称其为家。”

“妈妈,昨夜没睡觉吧?请在这床上躺会儿吧!”

松子揭下床罩,帮母亲脱去和服短外套,正要解下和服带,母亲按住了和服带。

松子让母亲在床上躺好,自己把椅子拖到枕旁。母亲抬头仰望着松子说道:

“好舒服啊!可以松口气了。虽然对不起你爸爸……”

说着闭上了眼睛,热泪从眼角滑落下来。

绀野那里,看样子母亲是回不去了,当夜,她就在松子的床上睡了。

可到了次晨,她就开始坐卧不安起来。说是要么去东京租房住,要么暂回乡下去。松子想,母亲离开乡下已经二十多年,而且恐怕既没有租房的钱,也没有换洗的衣服吧。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不管我在哪里,都是妈妈可以回的家。”

松子虽然挽留,但母亲在担心着什么,她说:

“借你爸爸去世的机会我又回到这个家,世上的人们会怎么说我呀?再次给你爸爸脸上抹黑。”

松子想到,那么在乎左邻右舍口中名声和父亲体面的母亲,竟然能私奔到绀野那里。纵然结果并不幸福,但当时不顾一切的母亲说不定比眼下这个内心懦弱、担心世间人言可畏的母亲更幸福呢。

对母亲一生唯一的一次冒险,或曰解放,松子连谴责的想法也没有了。

“这里就是妈妈原来的房间呀!死去的哥哥的照片是妈妈挂上去的呢!哥哥在战地是那么敬慕母亲,一旦死去,哥哥也帮不了妈妈什么了,但既然您那样想,可能哥哥也想请妈妈能留在这个家里的吧,哪怕暂时的也好。这房子不久就要卖掉,交给人家啦。我们搬了家,左邻右舍的人也就变了,再者说,就是左邻右舍对母亲也会淡忘的呀!”

母亲仰望着两个继子的照片说:

“人呀,不知什么时候发生什么事情呀!”

母亲虽然决定留在这个家,但是一步也不往外走。即便是在厨房,一听说来人,马上就躲起来。

松子到木崎家去,告诉木崎希望早些移交房子,并说,自己母女两个准备去东京买个小房或者租房住。

“那样的话,干脆换一下好不好?在东京找到住处之前你们就住在我的老房子吧!这房子我已经不需要了,迟早要卖掉的……”

松子决定不客气地接受木崎老人的好意。

“那么,其后绀野没来说过什么话吗?”木崎问道。

“没。”

“那就好。那也是个懦弱的男人。你母亲要是真想和他分手的话,我替你们去见他一次吧,免得留下什么后患……绀野在你母亲面前也有短处,都是男人,由我出面不会引起麻烦。如果你们出面,如此没有生活能力的男人说不定会缠住你们不放的。”

松子和木崎两家四五天后互换了房子。

松子搬家的事只想告诉幸二,便往他公司打了电话。

拨了电话,松子还没开口,幸二便说:

“我也正想见你哩,”

“不过,稍微犹豫了一下。”

“呀!为什么呀?”

“其实,我哥哥去世了……”

“你哥哥他……”

松子手中的电话听筒几乎要掉到地上。

“我没有告诉你。葬礼在十天前已经办完了。”

“啊!”

松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了。

幸二不告诉松子宗广的死讯,究竟是出于对松子的体恤呢?还是因为松子没去看望宗广而生气了呢?这种迷茫顷刻间涌上松子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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