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子对幸二说的“正在为家父服丧”这句话,也常常在她自己耳边响起,故而,连去海岸转转的心情都没有了。
她虽然想到在镰仓也就剩下这最后一个夏天了,却避开了海岸的喧嚣而窝在家里。
“看不到这个世界空虚无常的人,他自身就是空虚无常的。”松子想起了帕斯卡(1)这句名言。
而自己的情况呢,似乎是因为自身的空虚无常,才感觉这个世界空虚无常罢了。这个世界的空虚无常,自己还一无所知,而且也不想去了解。
两位哥哥战死、与宗广的爱情破碎、母亲的私奔、父亲的猝死—在仲夏之火熊熊燃烧之中,独自反思接二连三发生的祸殃,松子不能不感到一种空虚无常。
再者,比起那些惨事,抛弃了自己的宗广病卧在床,和妻子分道扬镳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松子觉得目睹此人空虚无常的惨象才更加不能不感到空虚无常。似乎对方的空虚无常已历历在目。
尽管对于年轻姑娘来说,没有比爱情遭到背叛更能感觉空虚无常的了,但说不定当她亲睹背叛者空虚无常的惨象时,她才会感到这个世界空虚无常。
“我是希望你哥哥幸福的,然而……”松子见到幸二时也想说出这句话。
但是,“他不幸福,我是不愿意的。”—她错过了说这句话的机会。
明知宗广并不幸福,却要对幸二说这话,或许听起来好像装傻,抑或是故意为之。
松子还有一个隐秘的梦想—如果宗广和卷子的婚姻幸福,那么宗广就会或把松子完全忘掉,或者内心对松子有负疚之感。倘若如此,幸二和自己二人之间,是不是就能互通情愫相爱也无妨啊?不就是因为宗广不幸福,才造成幸二和自己二人不能完全披肝沥胆以诚相待吗?
松子想道,她期冀抛弃自己的宗广能幸福,期冀自己的母亲能幸福,但自己却被抛弃,唯其如此,两人的幸福她已无法操控。操控幸福的钥匙到了第三者的手中,她已爱莫能助了。
而且,如果母亲和宗广的幸福不稳定,那么,松子岂止不幸福,是不是连心灵都得不到安生呀?
松子一点都没有被晒黑,她患上苦夏之症,就这样迎来了秋天。
她先去了木崎家拜访。
从江之岛的电车上看不到由比之滨(2)的海滨浴场。
但松子不由得感到镰仓夏天已过,又回归为秋天之城。
她不禁想到,今春和宗广走过的七里滨到江之岛的海滩,也一定宁静地沐浴着泛黄的秋日阳光吧?
还没到能看见大海的地方,就下车到了木崎的家。木崎老人和往常一样亲切地接待了她:
“为上次所说天官恩赐的话题,最近正想要去府上拜访一次呢!”
他先抛出松子卖房子的话题,让松子消除了拘谨。
松子将细长的包袱放到膝盖上说:
“这幅字画,谢谢啦!”返还了寂室和尚的墨宝。
“那是给你供在你父亲灵前的呀!”
“嗯。已经供奉过了……在我手里,那是投珠与豕,太可惜啦!”
“也是啊,词句嘛,生死事大无常迅速,内容不适合年轻姑娘啊!”木崎微笑着又说:
“不过,元旦那天挂出来,给那些沉浸在畅饮屠苏喜庆新年的人们看看,倒也有趣。”
“我也感受到了一点空虚无常。”
木崎目不转睛地盯着看黑眼睛的松子,感到她的眼底好像栖息着一只黑色的活物,她一低头,那活物的影子似乎就映在眼球上。
“不仅是‘无常迅速’,而且上面还有‘生死事大’,所以很合我意。”木崎两眼不离松子。
“松子小姐你说的无常是……”
“怎么说好呢。”
松子说话有些支吾了:
“我想起是帕斯卡还是什么人的语录……”
“什么内容?”
“看不到这个世界空虚无常的人,他自身就是空虚无常的。”
“那样说来,‘生死事大无常迅速’,这句话就好像更适合我。我不知道什么帕斯卡,恐怕你父亲也不知道吧?”
“便是我,也不清楚呀!”
“弄来陌生人的只言片语学习是很危险的。当然,我这个寂室和尚也不例外……不过,我不知道帕斯卡是在什么意义上说出这句话的,松子小姐,这个世界并不空虚无常啊!”
松子点了点头:
“见到木崎先生,我也那样认为。我总感觉,如果木崎先生您能居住我们家的房子,那么即便我不在,我也不觉得是把老爸一个人丢在那里了。”
“不对。纵然你不考虑去世的父亲,你父亲也会跟着你走的。松子活下去这件事本身,自然就是对你父亲的祭奠呀!”
接着,木崎还逗弄她说:
“不是和我这个糟老头子,而是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试试,这个世界怎么可能空虚无常?再者,即使你父亲不在了,只要你松子活着,这个世界怎么会空虚无常?”
二因为木崎买房事定,松子去拜访她母亲。
因为父亲在世时母亲就私奔了,就等于她自动放弃了妻子的权利。但现在发现父亲死后母亲的户籍还在朝井家,那么,作为妻子的权利是不是就没有消失?
眼下就是让母亲离婚,也没有离婚对象呀。松子不懂法,但如果说母亲已经消失的权利因为父亲之死而复活的话,那也太离奇了。
也就是给不给母亲分遗产的问题。假设给分,那怎么个分法呢?
木崎也很担心,说是要找律师听听咨询意见。
“我相信母亲,我觉得母亲也相信我。”松子表了个态。
松子当然是打算分给母亲遗产。
父亲死后两三天工夫,母亲就说“头发一下子白得很厉害”。松子想,对这样一位母亲不管有怎样的前情,也要把父亲的遗产分给她。
父母间的问题、父亲的心情问题等等,被这些问题缠住,那事情就会复杂化;连怎么分都没个准主意,那问题就会没完没了。松子见过木崎后便有了决断,认为自己的意志便是父亲的意志。
给母亲分多少,也是由自己代父亲决定。
此外,松子还动脑筋考虑得很细致,甚至还想到鉴于母亲目前的生活状态及绀野将采取的态度,分给母亲的钱财还不能一古脑全部交给母亲,而是暂由自己代管一段为佳。
“长大成人啦!”她自言自语地对自己说。如果母亲和绀野的生活崩盘,现在即使全部交给母亲,恐怕最后也到不了母亲手里。
松子准备采取硬派做法,要见见绀野,并把去母亲公寓的时间预先电话告知。
母亲给开了门,铺着榻榻米的和式房间屋内情景立刻一览无余,松子十分意外。前一次曾仅仅来到门前站了一下,总觉得里面应该是西式房间。
能铺三张榻榻米的和能铺六张榻榻米的共两间,绀野从六张榻榻米那间屋窗边回头招呼道:
“啊呀!欢迎欢迎!好早啊!”
“约定是两点钟。”松子清晰地回答。
“原来这样!是不是我太磨蹭了。家里太破旧了,让我把拉窗重新糊一下呢!是想最起码把拉窗出出新,来欢迎松子小姐的。屋内这种寒酸样子,也只能糊糊拉窗啦!”
绀野拿着画油画的毛刷。
“为了你母亲,请你眼睛朝着拉窗看!不要多看屋子里!”
松子不知往哪里看好,望着绀野在急忙糊剩下的部分。糨糊装在喝红茶用的茶碗里,装得满满的。绀野穿着灯芯绒裤子,披着黑天鹅绒上衣。那个样子要说是正在画油画,尽管看装束有些疲惫,但总还看得过去,但却是用画油画的毛刷在糊旧拉窗,就有点不伦不类了。
绀野和松子大哥敬助一样毕业于大学的法学部,但在学期间因为画油画达到专业水平,还参加过小型画展,写文章也很在行,经常给大学的报纸写稿。在少女时代的松子看来,那真是带光环的偶像。
大哥敬助加入了大学的短歌会,是在那里和绀野成了好友的。
绀野从战地给杂志投来报道,带有笔触精细的素描插画,战争期间汇成了一本书出版,曾作为一名出名的士兵名噪一时。但后来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所幸被送回国内。
朝井家自费出版战死的敬助的遗文集,绀野帮忙理所当然。
绀野仔细研读了敬助在战地所写的信和日记,也会为敬助对继母的敬慕所感动吧?就连敬助的父亲都大吃一惊,重新审视妻子,到了对松子说妻子是“灵魂丰润细腻的人”的程度。
如此看来,绀野是因为敬助对继母的敬慕受其影响而动情,来看待其母亲的吧?
母亲呢,有做母亲的想法,看样子到了希望松子和绀野结婚的程度。
母亲和绀野之间的事,或许有死去的敬助的影响。
当时的母亲,或许作为“灵魂丰润细腻的人”过了头。
而眼下的母亲却为了迎接松子她重新糊拉窗。
松子呢,就真的像绀野所劝,除了白色的拉窗,她竭力做到不看屋内的一切。就连正在糊拉窗的绀野,她也竭力做到不看。
然而,拉窗木格子没有清洗,但因纸很漂亮,木格子上的污垢就更加显眼。
母亲是没时间清洗木格子呢?还是连那点气力也没有了呢?
绀野在场,松子和母亲谁都不能畅所欲言。
松子,反倒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开门见山地直奔主题:
“妈妈,镰仓的房子决定卖掉啦!”
“呀!”
母亲吃了一惊。
“木崎先生说是要买的。”
“木崎先生……”
母亲盯着松子问道:
“那,松子你怎么办呀?”
绀野一边把纸按在拉窗上,一边回了一下头:
“就是说,你妈妈终于就要无家可归啦?”
“妈妈回的家随时都有。不管我在哪里,都是妈妈能回的家。”松子说,她是瞬间作出的回答。
母亲把双手捂到脸上,开始抽噎,泪水从手指间隙如泉涌出。
“妈妈,是真的呀!”
“是吗?”绀野冒出这么一句,拎着毛刷站起,来到松子跟前一屁股坐下,就顺势把手中毛刷抛到身后去了。
“这下,我也放心了。领回母亲,就等于把属于父亲的东西得以领回家,那么松子也可以放心了吧。木崎那老狐狸帮你出点子了……那就用不着我重糊拉窗装门面啦!”
三松子将院子里的菊花枝剪下,供到佛龛前,然后开始整理橱柜里的东西。
院子里的菊花是去年的残株上自行发芽生长、自然开花的。今年还没有侍弄。
松子察觉到把这个房子移交木崎之前,懒于侍弄的菊花还是都砍掉为好。
“木格子都不洗就往上糊纸,我不喜欢。”
松子环视着即将卖掉的房子,每天辛苦地干活。
虽然不是菊园,而只是一个小角落,但砍下的菊花却有一大抱,松子将这些花都给父亲供上了,给两个哥哥也供了一些。
父亲的骨灰已经安葬,只剩下照片在佛龛。两个哥哥有牌位,父亲的牌位还没有做好。佛龛准备留给木崎,那么牌位松子是不是要带走呢?
松子想了想,像牌位这样需要带走的东西还有什么。
在橱柜的最里面,发现一个铁皮箱,“母亲的黄貂披肩。”松子想起来了。
母亲出走以后,对母亲的衣物父亲连看都讨厌,说是:“就当战死的两个儿子孝敬继母的……”多半都给母亲送过去了。而这些又多半因为和绀野过日子经济拮据而换钱花了。
不过,也有像黄貂披肩这样留下来的。母亲是穷远亲家的女儿,无力带嫁妆来,一应衣物全是父亲给置办的,所以,即便留在家了也无法张口索要。
母亲是个用物品很经心的人,黄貂披肩的两张皮接缝处都还没有磨破呢。
那还是两位哥哥都在家的时候,过圣诞节请父亲给买的黄貂披肩,松子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母亲是多么欣喜若狂。
松子走到镜子前将那件黄貂披肩披在自己肩上站在那里。
镜中人,与其说是自己,莫如说是她见到了她所眷恋的昔日的母亲。
母亲深黑色的眼睛因为突如其来的惊喜而噙着泪花。黄貂披肩像一轮金色的光环,中间衬托着母亲的脸庞,将眼部映衬得更加黝黑,令人感到漆黑的瞳孔和睫毛似乎扩展到了眼外。
松子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母亲遗传给自己的黑眼珠。
女佣来报,说是有客来。
松子慌忙将黄貂披肩取下拿在手中问道:
“哪位?”
“是一位小姐,问名字,人家不说。”
“是吗?为什么呀?”
松子糊里糊涂地往大门口走,半途猛然想起可能是卷子,便一下子站住了。
或许是因为秋日已近黄昏时刻,女佣将其看成“小姐”也是可能的。
松子将黄貂披肩放到隔扇背后,走到卷子面前。
“有话要跟你说,就来拜访了。”
“什么事呀?”
“好像令堂大人也在,或许令堂大人在一起听听更好。”
卷子回头朝大门口望了一眼,看起来又好像是转过脸避开松子的视线。
“家母没必要听。而且,家母也没有来……”
“啊呀!来了呀!刚才还在那儿的树荫下站着来着,我看见了呀!一看见我,唰地躲到那边去啦……”
松子不声不响地抽身从厨房后门走到院子的栅栏门前。
没有找见母亲。
环抱沟壑的小山上,西侧天空中晚霞似火。
担心卷子听见,松子都不能够出声喊一声“妈妈”。
(1) 帕斯卡(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思想家。在一六五三年提出流体能传递压力的定律,即帕斯卡定律,后人为纪念他,用其名字“帕斯卡”来命名压强的单位。
(2) 面向神奈川县镰仓市南部的相模湾海岸的名称,这里风景优美,作为海滨浴场全国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