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松子小姐的纯洁……”听见幸二两次重复这句话,松子无话可说了。
松子现在虽然没想和幸二结婚,但即便想,也不能够去做了。
尽管如此,幸二呢,却说自己即便想和松子结婚,也“没有可能吧!哪怕是为了松子小姐的纯洁也……”说着相反的话。如果不是反话,就是讽刺。
然而,幸二的话里带有真实的响动,以至话音都有些颤抖。
西斯莱画中的街道树在松子眼中也变得模糊起来,她有气无力地说:
“看画心里也难受啊!”
“最里边的展室还看吗?”
“不,不过把这里当约会地点……今天只看塞尚的《自画像》一幅,我已经可以了。”
而且,幸二像是给松子解围似的说:
“我和女人约会不太习惯,在咖啡店或车站呆坐等人,因为不好意思而办不到。再者说,一动不动等人的心情也受不了吧?但在这里,看着画就可以了……”幸二轻轻一笑,走近松子,并向出口走去。
但松子想起了往事—寒冬的阴雨天,在有乐町车站月台上等幸二的哥哥宗广三个小时,当小腹无一丝热气地回到家里,母亲说:“这就是女人!”给女儿喝了葡萄酒。
宗广总是让松子在上下车乘客很多的有乐町等他。
松子也被逼无奈成了众多等待男人的女人之一,她们或坐在月台椅子上,或呆呆站在检票口,或靠在墙上。这种女人的数量很多,对此松子很感惊愕,她们各自在等待一个男人。女人之中,除了等待男人这条之外,素不相识,毫无任何瓜葛,但在等待男人这一共同点上却有着默契,相互间并不感到难堪。因为各自等待的不同男人,或许是共同点最少的群体了。相互间既无同情又无敌意,都是在同一场所处于同一条件。而且,松子几次来有乐町,从未碰到过同一张面孔、同一对情侣,说来这也很奇怪。
另外,有时松子也会偶然怀疑,在车站等人的女人们是不是有点像在店里接客、生意兴隆的那群娼妓?女人中未必没有真正的娼妓或近乎娼妓的人。过去,就连结婚也被看成卖笑,这种现实现在也还没有什么改变。如此说来,那些等男人的女人们陆续离开车站被男人领走无疑就是婚姻市场的一个缩影了。不管被领走后有欢愉也罢,有悲伤也罢,有幸福也罢,有不幸也罢,总之等的人已经出现,女人便立马变得兴高采烈,急匆匆凑上前去。
如此这般,松子产生了怀疑自己自取其辱的念头,也是因为受等时间太长的缘故。稍等片刻倒是很快乐的,但超过限度就要焦躁起来,想入非非,变得自轻自贱。甚至觉得自己被当成某种罪犯在示众。脚冻得难受,泪眼汪汪,脸都抬不起来。
战前,情侣相会被称为“幽会”,警察抓住还要被登报。松子等一小时不到便体会到了幽会的内疚滋味。宗广、松子两个家庭的父辈也互相认识,松子死去的哥哥们也和宗广、幸二兄弟过从甚密,所以,即便不在外幽会,既可两家互访,又可电话互邀。
然而,松子也并非没有享受过躲开人群带来的快乐。
“秘则为花,无秘则不可为花”(1),也有时松子用世阿弥(2)这句话来套自己的爱情生活,并加以玩味。
然而,松子采取的这种秘密的形式,一旦感觉到有苗头显示已被父母知晓,那么,秘密则变成了松子的痛苦。
前些日子被宗广薅头发那天夜里,在蒙受宗广“松子你经常哭”的侮辱之后,松子反倒从内心有些看不起宗广了。不过,再往后一回忆,她又觉得宗广说的不错,那阵子松子确实常哭。
失身的时候松子也是哭呀哭,痛哭不已。但松子并不是抓着宗广的前胸哭,而是紧抱着自己的膝盖哭。那种哭法绝对是自我式的、孤立的。
与其说是责难和憎恨宗广,莫如说是为自己悲哀,恨不得把自己撕成碎片。
宗广试图劝慰松子,将手搭在她肩上也被她甩开。
宗广一脸扫兴,把自己前额的头发一圈圈缠在自己手指上说:
“你这人真要命啊!”好像从远处望着松子似的又说,“咱俩不是相爱吗?既然相爱,能不能别哭得这么厉害呀……就算我错,既然相爱,那也不是没有补偿的办法。和遭到抢劫毕竟不一样吧?你是不是应该想想对方不是别人而是你爱的我呀?”
但是,松子哭得更厉害了。
现在,松子从二楼美术馆一边下楼梯,一边回忆起了当时,哭得眼睛红肿不好见人,就在新桥车站将横须贺线电车让过去两列,一个多小时之内,她又是用手掌揉眼睛让其凉下来,又是用手抻拉裙子的下摆。
没戴帽子的幸二的头在松子前面下移,其发型也和从前的宗广相似。
但是,宗广入院后改变了发型。也许幸二还在原来的理发店理发。
二出了普利司通美术馆,幸二朝京桥方向走,松子以为他要去银座,但他却拐向锻冶桥方向。
从都厅前到马场先门,街道树的绿茵在夏日夕阳照射下闪着银光,似乎在诱惑着幸二和松子。
幸二好像心中有话难以出口似的,说出了如下一番话:
“这里的高大街道树到了夏天根深叶茂,我很喜欢。”
“明治神宫绘画馆前面林荫路上的银杏树也很高大呀!”松子也一边说着,一边抬头仰望参天的街道树。这时幸二说:
“我哥哥去府上是什么时候的事?”
松子没有回答。
“我哥哥要和姐姐—现在对我来说已经不是姐姐了—分手,说不定他是要去告诉你这件事的呀!如果是分手后去的,那就是想告诉你分手的事吧!”
松子默默地走着。
“不过,我哥哥和姐姐究竟什么时候分道扬镳的,那还真的很难说清啊。或许从结婚时起就是同床异梦也说不定……所以,我哥哥和姐姐究竟是谁先起意分手的,也很难说清。”
“刚才我电话中听说这事,大吃一惊。不过,对我来说……”
“我认为这和松子小姐无关。所以我刚才也说了,你还是不见我哥哥的好。”
“你也说了不想被卷进你哥哥和我的事情里来。”
“对呀!”幸二皱起眉头,“不过,人有时因为是亲兄弟,身心受到束缚因而觉得痛苦呢!毕竟和动物不同……血缘关系这种实在的连带关系对人来说,既可以是福,又可以是祸……”
松子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等着幸二接着往下说。松子张开嘴露出雪白精致的一排牙齿,简直就像街道树的浓绿映在牙齿上了似的。
但是,幸二没有继续往下说。
松子用回首往事的口吻说道:
“你提到你哥哥和我的事情,其实你哥哥和我的关系如今是个什么残局我真的不清楚。上次跟他见面时,你哥哥说‘只要爱过一次责任就不能消失’,可是我现在就是听到了爱的责任这句话,也已经不会流泪了。因为以前哭得太多了。”
幸二走出十步左右后说:
“我呢,曾经是中学生的时候,喜欢北原白秋(3)的诗句‘真实,摇铃,回想’(4)。反复念叨‘真实,摇铃,回想’来试图回忆起什么好事,不过,对于中学生来说,又没有什么达到‘真实,摇铃,回想’那种程度的事情啊。”
“‘真实,摇铃,回想’,前文是‘虽然是一路真实的旅途’。不错,是《巡礼》这首诗。好像中学生喜欢。”
“是巡礼的铃铛吗?”
“是吧?”
“即便不是巡礼的铃铛,在回忆什么时,如果在那个间隙摇一声悦耳的铃铛……不过,美好的回忆毕竟太少啦!”
街道树的绿色茂密得有点瘆人,它对面皇居的石崖也被浓荫遮住。
“我刚才站在塞尚的《自画像》前,倒也回忆了一下,觉得松子小姐的令尊大人真是了不起啊。松子和我哥哥的事发生不久,我就被令尊叫去啦!
“令尊问我:‘你府上怎么看松子?’说完这句话,又说:‘我觉得他俩还是分开的好。’我吃了一惊,什么也说不出的时候,令尊又说:‘我这个看法请你作为宗广君的家庭成员之一给予理解。’说不定是事先给个警示,表明如提亲令尊打算反对。还或许是让我跟我哥哥说别打松子小姐的主意了。”
“我没听说。”松子自言自语地一说,父亲的面孔便瞬间变得很大向她的胸前压过来。
也许是因为幸二谈起中学生时候记住的诗句,松子也想起自己是个小女生的时候学过的一句古典警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5)松子噩梦一般地把它给了宗广。既然爱宗广,那又为什么好像成了一场噩梦呢?
“所以我认为,松子小姐虽然没有和我哥哥结婚,但令尊也并没有悲伤。”
“因为知道令尊的看法,我呢,就对我哥哥说:你不能和松子小姐结婚。我哥哥呢,当然把这话理解成我的嫉妒,于是就有了不光彩的争闹。不久,我哥哥生病,对松子小姐本来就存在的自卑感就越加严重了。我哥哥生病,人就变了,和姐姐结婚,变化就更大了。身体一病,性格也会跟着病,故而行为颓废,性格也跟着放荡起来。人的健康和道德有时就取决于你的抵抗力,就如人有时要喝毒药,就看喝的人能抵制到什么程度……”
三两人从马场先门过了护城河往皇居前走去。
偏西的夏日阳光反而更强烈地照射到广场的松树上,使树下的草坪显出一派柔和的夕照风景线。
已经有男女青年要么坐在草坪上,要么坐在长椅上,等待着黄昏的降临。遥望远处,相互依偎着向这里聚集的情侣一对对从远处纷至沓来。
然而,幸二既不进草坪,也没有停在长椅前的意思。
“来到这里的人们也会在几年后摇响清脆的铃声而回忆起这里吧?”松子说。
“可能会有的。不过,很多人会讲今晚或明天的事吧。要说未来,我参观中宫寺的弥勒佛时被教导说,弥勒佛在释迦牟尼圆寂过了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以后,将要接替释迦牟尼拯救人类呀!”
“五十六亿七千万年……”
“是遥远的未来呀。等上五十亿年,人类自己的救世主恐怕也会出现了吧?”
“可是,谁能等到那么久呢?可不是我呀!”松子微笑着耸了耸肩膀。
“不过,人类自己已经雕刻出了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以后拯救众生的佛像呀!这么一想,就可以放宽心啦!”
再次走过护城河,来到日比谷公园的背面,两人进了公园。
到了花园那里,周围的几个长椅却都已被情侣们占据。
“卷子……”松子欲言又止。
幸二为询问而回望,松子红着脸说:
“卷子对你哥哥说了,说看见了我和幸二先生在公园散步呢!”
“你说什么?”幸二不由自主地环视一下周围,“那,姐姐也真是个很厉害的人,能未卜先知啊!令人吃惊。”
“所以呀,我不喜欢日比谷公园。”
“姐姐的预言说准了吗?”
“那算什么!不是什么预言。”松子明确地说,“可我讨厌日比谷呀,走吧!”
现在,从皇居来到日比谷时,松子并不是忘记了父亲是在这附近病倒的,只是没对幸二说。
“不是什么未卜先知。”
幸二从公园来到帝国饭店方向后,说道。
“假设姐姐的预言说中,那我和松子小姐就应该结婚了。我哥哥对松子小姐说的时候,也说了是从姐姐那听来的吗?”
松子点了点头。
“姐姐是何居心我不清楚。说不定我把我哥哥杀了,我就能和松子小姐结婚,不过……和松子小姐结婚,我的手要沾上一奶同胞的鲜血呀!”
松子痛苦地低下了头。
幸二也沉默了。
“说是卷子小姐要到我家来,这是怎么个缘故呀?”良久,松子问道。
“这个嘛……因为我哥哥的病情恶化了吧,万一哥哥有个三长两短,她要撇清自己不想担责。”
松子猛地看了一眼幸二的脸,说:
“我要请你对你的哥嫂说,我正在为家父服丧……眼下仅此而已。”
“明白了。如果说你在服丧,那我也还是暂时不和你见面为好吧!”
松子点了点头。
但松子似乎有点不忍分别,就把幸二带到她母亲曾经带她去过的那家餐馆。
(1) “秘则为花,无秘则不可为花”,世阿弥的能乐论著《风姿花传》中的文句。在这里“花”指的是事物的真正意趣,用来比喻能乐中给观者感动之源。
(2) 世阿弥(1363—1443),日本室町时代初期的猿乐演员与剧作家,与其父观阿弥共同为集猿乐(即现在的能乐)之大成者,留下了许多著作。
(3) 北原白秋(1885—1942),本名隆吉,日本诗人、歌人,生于福冈。曾师从与谢野铁干,在《明星》《斯巴鲁》上发表作品,后与诗人木下杢太郎、石川啄木交友,倾向唯美风格,有诗集、歌集、童谣等,具有抒情和象征特点。有影响的诗集有《邪宗门》等。
(4) “真实,摇铃,回想”,北原白秋诗《巡礼》中的词句。这里作者把自己比喻成一个手持铃铛去朝圣的巡礼者,据说摇铃铛可以驱除烦恼。表达了诗人自己一路追求真爱走过来,但却遭遇不如人意的现实,尽管如此,自己仍然要继续为追求真爱而活下去的信念。
(5) 出自《孝经·开宗明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