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穿着昨天在市中心一家店里新买的裙子去听音乐会。她就坐在那里,独自一人,就像上次彩排时一样,坐在一等包厢里,注视着大提琴手。灯光调暗之前,乐队等待指挥上场的时候,他已经注意到了那个女人。不止一个乐手注意到她的存在。首先是因为她独自一人占据了包厢,这并不新鲜,但也不算常见。其次是因为她很漂亮,不一定是观众席中最美丽的女性,但是她的美无法定义、与众不同、难以言状,好像一句诗,它的真意总是让译者捉摸不到,如果一句诗有所谓真意的话。最后是因为,她在包厢里形单影只,四面包围着空无,似乎虚空就是她的居所,她的身影表达了极致、绝对的孤独。自从离开冰冷的地下室,死亡那么多次、那么冒险地露出过微笑,可是现在她一笑也不笑。观众中有人已经打量过她,男人怀着暧昧的好奇,女人带着嫉妒的不安,而她自己则似一只疾速向羊羔俯冲的老鹰,双眼只盯着大提琴手。不过有一点差别。这只从不失手的老鹰眼里有一层薄薄的怜悯,普通的老鹰我们都知道,猎杀出于天性使然,别无选择,但是这只老鹰,在这一刻,面对着毫无防备的羊羔,可能突然之间展开雄健的翅膀,重新腾空飞起,飞向寒冷的高空,飞向触不可及的云朵的牧群。乐队安静下来。大提琴手开始他的独奏,仿佛自己就是为了这一刻而生的。他不知道,就在包厢那个女人新近织就的包里,有一封紫色的信是写给他的,他毫不知情,也无从知情,虽然如此,他的演奏仿佛是在跟世界道别,在诉说自己一直闭口不言的东西,断绝的残梦,落空的渴望,总之,就是人生。其他乐手都讶异地看着他,指挥眼中带着稀奇与尊敬,听众闻之,叹息、战栗,那层模糊了老鹰犀利目光的怜悯,现在成了一汪泪水。独奏一结束,乐队就像一片广阔而缓慢的海水涌上前去,温柔淹没了大提琴的歌声,将其吸收、放大,仿佛要引领它进入一个境界,音乐在那里升华为沉默,升华为一声震颤的影子,那震颤贴着肌肤滑过,仿若一只飞蛾轻轻落在鼓面上,发出最后一声听不见的回响。轻薄如丝,又来意不善,骷髅天蛾飞行的样子快速划过死亡的回忆,但她用手一挥而去,那个动作既像她在地下室里让信从桌上消失的手势,又像是对大提琴手的挥手致谢,这下,他转过头朝这边看了过来,目光穿过室内那片温热的黑暗。死亡又做了一遍同样的手势,仿佛她那纤细的手指按在了那只拉动琴弓的手上。虽然心猿意马,但大提琴手一个音也没有拉错。她的手指不会再去碰他,死亡明白了,永远别去打扰沉浸在艺术中的艺术家。演出结束,观众报以欢呼,灯光亮起,指挥请乐队全体起立,然后示意大提琴手单独起立接受他应得的掌声,死亡站在包厢里,终于露出了微笑,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只是静静地看着,仅此而已,让其他人鼓掌去吧,让其他人欢呼去吧,让其他人请求指挥返场十次吧,她只是看着。然后,观众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慢慢离场,乐队也同时退下舞台。大提琴手回头向包厢望去,她,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了。生活就是如此,他喃喃道。
他错了,生活不总是如此,包厢里的那个女人就在后台门口等他。有些乐手出门时还特意看了她一眼,但不知怎的,他们都感到,这个女人有一圈隐形的高压电网护身,碰到她就会像夜间的小飞蛾一样被烧焦电死。这时候,大提琴手来了。一看到她,他就突然停住了,甚至做出一个准备后退的动作,从近处看,她仿佛不是一个女人,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另一个世界,来自月球的背阴面。他低下头,试图混在别的同事中间溜出去,但是肩上扛着的大提琴箱让他没那么容易悄悄逃走。那个女人就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说,你别躲我了,我来只是为了向你表示感谢,听了你的演奏我很激动也很愉快;非常感谢,但我只不过是一个乐队里的乐手,不是什么出名的个人演奏家,没有那么些仰慕者等了一个小时只为了能够摸到本尊或者求一个签名;如果这是个问题,我也可以跟你要签名,我没带签名本,但我这儿有一个信封,你完全可以签在这儿;你误会我了,我的意思是,你的关注让我受宠若惊,只是我自己觉得不配;观众似乎并不这么认为;纯属今天运气好吧;没错,今天运气好,而且恰巧今天我出现在你面前;我不想被当作一个不知感恩、缺乏教养的人,但很有可能等到明天你今天剩余的激动就过去了,就像你出现在我面前一样,早晚你也会消失不见的;你不了解我,我打定了主意就不会动摇;那你打定了什么主意;只有一条,认识你啊;你已经认识我了,现在我们可以说再见了;你害怕我吗,死亡问道;你让我不安,仅此而已;在我面前感到不安并不算什么;不安不一定意味着害怕,可以只是提醒自己谨慎些;谨慎的作用只是拖延必然到来的事情,早晚还是要放弃抵抗的;希望我不是这种情况;我肯定你会是这种情况。音乐家换了个肩膀背大提琴的箱子;你累了,女人问道;大提琴不是很重,最累人的是箱子,尤其这种老式的;我需要和你聊聊;我看不大方便,快半夜十二点了,所有人都走了;那边还有几个人;他们在等指挥;我们可以找个酒吧聊聊;你想象一下,我背着个大提琴箱子,挤进一个到处是人的地方,音乐家笑着说,你想象一下我的同事也都带着乐器一起去;我们就可以再开一场音乐会了;我们,音乐家问道,这个复数人称让他觉得奇怪;没错,我以前也拉过小提琴,还有我拉琴的照片呢;看来你是下定决心,每字每句都要让我大吃一惊;得看你想不想知道我能让你吃惊到什么程度了;我的态度不能表达得更直接了;你错了,我指的不是你想的那回事;我想的哪回事,能告诉我吗;上床,和我上床;什么;对不起,如果我是个男的,听到刚才我对你讲的话,我肯定会想到那事儿,窗户纸总得有人捅破;谢谢你的坦诚。女人上前几步说,我们走吧;去哪儿,大提琴手问;我回我住的宾馆,你应该是回自己家;我不会再见到你了吗;你的不安已经没了;我从没有不安过;别说谎了;好吧,我有过,但现在已经没了。死亡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微笑里却并无一丝喜悦;现在才是你最该感到不安的时候,她说;我愿意冒这个险,所以我再问你一遍那个问题;什么问题;我不会再见到你了吗;周六我还会去听音乐会的,就在同一个包厢里;节目不一样,没有我的独奏了;这我知道;看来你一切都早有计划;是的;那最后会怎样;我们才刚刚开始。一辆空出租车开了过来。那女人伸手拦下,回头对大提琴家说,我送你回家;不,我先送你去宾馆再回家;要么听我的,要么你就另打一辆车;你是不是习惯了凡事都如愿以偿;是的,向来如此;你早晚会失败的,就算是上帝,他也几乎总是事与愿违;我马上就证明给你看,我从不会失败;我等着你证明;别傻了,死亡突然说道,她的声音里隐藏着一种黑暗、恐怖的威胁。大提琴放进了后备箱里。两位乘客一路无话。出租车停在了第一站,大提琴手下车前说,我不明白我们之间是怎么回事,我觉得最好还是别再见面了;没人能够阻止我们见面;连你也不行吗,你不总能如愿以偿吗,音乐家故作嘲讽地问;连我也阻止不了,女人答道;那就意味着,你也会失败;那意味着我不会失败。司机已经下车去开后备箱了,等着客人把箱子拿出来。男人和女人没有道别,没说周六见,也没握手,像是一次充满怨气和戏剧性的粗暴分手,仿佛双方都赌咒发誓老死不相往来。音乐家肩上背着大提琴,下车远去,走进住的楼里。他头也不回,走到门口时停顿了一下,但还是没回头。女人望着他,手紧紧抓着包。出租车开走了。
大提琴手进了家门,愤愤地嘟囔着,疯子,疯子,她就是个疯子,生平第一次有人在后台等我,为了告诉我演奏得很好,结果是个神经病,我这个傻瓜,竟然还问会不会再见到她,简直是自找麻烦,有些性格缺点也许还值得尊重,至少配得上关注,但是虚荣真可笑,自大真可笑,我真可笑。狗跑到门口来迎接主人,他心不在焉地摸了摸它,就进了钢琴室。他打开包着大提琴的箱子,小心翼翼地把乐器拿出来,睡觉前还得重新调音,因为即便很短的汽车旅途也不利于琴的健康。他去厨房里给狗倒了些吃的,又给自己做了个三明治,就着点红酒吃了起来。最愤怒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但是逐渐取而代之的感觉也没好受到哪儿去。他回忆着女人的每一句话,说窗户纸总得有人捅破,他发现,她说的每一个字放在上下文里都讲得通,但又似乎话里有话,意思让人捕捉不到,可望而不可即,像是想喝水时水就退去,要摘果子时树枝就移开。她倒也不是神经错乱,他想,但的确是个古怪的女人,这点毫无疑问。他吃完便回到了音乐室,或者叫钢琴室,我们用这两种叫法称呼的地方,其实叫作大提琴室更符合逻辑,因为这才是音乐家挣钱糊口的乐器,可是我们得承认,这样听起来不大好,有一点掉价,仿佛自降格调似的,不过只要从大到小叫下来,你就能明白我们的逻辑,音乐室、钢琴室、大提琴室,目前为止尚可接受,但是想想看,如果开始出现单簧管室、高音笛室、大鼓室、三角铁室,我们应该在哪儿打住呢。词语之间也同样存在等级、尊卑,有贵族的封号,也有贱民的刺字。狗跟着主人进来,原地转了三圈才在他身旁趴下,那是它做狼时代的唯一记忆。音乐家根据音叉上的A音调整大提琴,温柔地帮乐器找回和谐的音准,出租车在石子路面一路颠簸,对它来说就是受了粗暴对待。有那么一会儿,他忘掉了包厢里的那个女人,准确地说,不是忘掉她,而是后台门口那番令人不安的对话,但他还是能听见出租车里剑拔弩张的言语交锋,如同沉闷的鼓点在背景里回响。包厢里的女人他忘不了,包厢里的女人他不想忘掉。他看见她站在那里,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他感觉到她那死死凝视的目光扎在身上,如钻石般刚硬,她一微笑,钻石就闪光。他想到周六还会见到她,是的,会见到她,但到时候她不会起立,不会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也不会远远看着他,那奇妙的一刻被克制地咽下,随着之后的一刻幻灭,当他回过头来,以为能看她最后一眼,可她人已经不在了。
音叉回归寂静,大提琴手完成了调音,电话响了。音乐家大为诧异,他看看表,快一点半了。见鬼,这个点了,会是谁呢,他想。他拿起话筒,等了几秒。这不合理,显然他应该先讲话,通报姓名或者电话号码,那头才会回答,对方多半会说,打错了,对不起,但电话里的声音竟然主动发问,是狗在接电话吗,如果是,至少请叫一声。大提琴家答道,是的,我是狗,但我已经很久不叫了,也不习惯咬人,除了厌倦生活的时候我想咬我自己;别生气,我打电话来是想请求你的原谅,我们的谈话早早就跑偏到一个危险的方向,结果我们也看到了,一塌糊涂;是某人带偏到那儿的,不是我;完全是我的错,总的来说,我其实是个平和中正的人;在我看来既不平和也不中正;也许我有双重人格吧;这方面咱俩倒一样,我既是狗又是人;讽刺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并不好听,我相信你的音乐听觉已经告诉了你这一点;不和谐音也是音乐的一部分,太太;别叫我太太;我只能这么叫你,你叫什么、做什么的、是什么人,我都一无所知;到时候你会知道的,着急出不了什么好主意,何况,我们才刚刚认识;你比我要超前,都有我的电话了;用电话号码查询服务就行了,接线员帮我找到的;只可惜我用的是个旧电话;为什么;如果是新的那种,我就能知道你是从哪里打给我的;我正在宾馆的房间里打给你;天大的意外啊;你的电话很旧,我得说这完全在意料之中,我一点也不惊讶;为什么;因为你的一切看上去都很老很旧,你不像是五十岁,像是五百岁;你怎么知道我有五十岁;因为我很善于猜人的年龄,从来没错过;我觉得你对自己从不失败这一点太自负了;你说得对,比如今天,我就失败了两回,我发誓这是前所未有的;我不太明白;我本来有一封信要给你,但没给成,在剧场后门或者出租车里其实都有机会的;那是封什么信;只能告诉你,这封信是我看完你排练后写的;排练你在;是的;我没看见你;那很正常,你看不见我;不管怎样,那不是我的演出;你一直都很谦虚;“只能说”和“事实上”是两回事;有时候是一回事;这里不是;恭喜你,你不仅谦虚,还很敏锐;那是封什么信;同样,到时候你会知道的;你有机会,为什么没把信交给我呢;有两次机会;对啊,为什么没给我;这也是我想知道的,也许周六我会给你,等音乐会结束,周一我就离开这座城市了;你不住在这儿吗;住这儿吗,按照你的定义,我不住在这儿;我一点也不明白,跟你说话就像掉进了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喏,这是对人生的一个极佳定义;你又不是人生;我比人生简单得多;有人写过,人生就是当时当下的每一个人;没错,当时当下,也仅限当时当下;真希望后天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都能得以澄清,那封信,你不给我的理由,这一切,我受够了那么多的谜;你所说的谜常常是一种保护,有的人当作盔甲,有的人当作谜;不管是不是保护,我想看看那封信;如果我不失败三次,你会看到的;你为什么会失败三次呢;如果失败了,只可能跟前两次出于同样的原因;别跟我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了;那个游戏里,猫最终总能抓住老鼠;除非老鼠想办法在猫脖子上系了一个铃铛;很好的解答,很好,但这不过是个白日梦,动画片里的一种幻想,即便猫睡着了,也会被铃声吵醒的,然后就永别了,老鼠;我就是那只你道永别的老鼠吧;如果我们在玩这个游戏,总得有一个人是老鼠,而我在你身上既看不到猫的外形也看不出猫的狡猾;所以我这辈子就注定做老鼠了;只要这辈子还没完,你就是的,一个老鼠大提琴手;一个新的动画片形象;你没发觉,所有的人类都是动画片形象吗;那也包括你咯;你已经看过我长什么样了;一个漂亮的女人;谢谢;不知你察觉到没有,我们的通话听起来很像调情;如果宾馆接线员没事儿偷听客人的电话解闷,她一定也会这么认为;即便是调情,也不必害怕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一个包厢里的女人,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周一就要走了;而且走了就不再回来;你确定吗;很难再出现同样的理由让我来了;很难不等于不可能;我会尽我所能不来第二趟;不管怎么说,来一趟还是值得的;什么;对不起,不太礼貌,我的意思是说;你不用费劲跟我客气,我习惯了,而且你刚才想说什么也并不难猜,但是,如果你认为应该给我一个更完整的解释,或许周六我们可以继续聊下去;周六之前我都见不到你了吗;见不到了。电话挂断了。大提琴手望着手上的话筒,话筒都被他紧张得汗湿了,我一定是做了个梦,他呢喃道,这种冒险奇遇不该发生在我身上。他放下电话,然后,对着钢琴,对着大提琴,对着书架,大声问道,这个女人想让我怎样,她是谁,为什么出现在我生活里。狗被吵醒了,抬起头来。它的眼睛里有答案,但是大提琴手没注意到,只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的神经比先前更加躁乱不安了,而狗的答案是这样的:你这么一提,我模模糊糊想起来,自己曾经睡在一个女人怀里,可能就是她;谁的怀里,什么女人,大提琴手会问;你当时在睡觉;在哪儿;就这儿,你的床上;那她呢,她在哪儿;就在那边;你真会讲笑话,狗先生,已经多久没有女人进过这个房子、这间卧室了,来,你说说看;你应该知道,犬类对时间的感知跟人类不尽相同,但我的确感觉离上次有女人睡在你床上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没有挖苦你的意思,事实如此;所以是你做梦梦到的;很有可能,狗都是不可救药的做梦者,我们睁着眼都能做梦,只要隐约看到暗处有什么东西,我们马上就会想象,那是一个女人,然后跳到她怀里;狗的胡思乱想,大提琴手也许会说。即便说的不对,狗回答道,我们也不抱怨。死亡在她的宾馆房间里,一丝不挂,站在镜子面前。她不知道那是谁。
第二天,女人始终没有打电话来。大提琴家没出门,在家等着。一夜过去,一夜无话。大提琴手比前一晚睡得更糟了。星期六早上出门排练之前,他的脑子里产生了一个异常艰辛的计划,他想去附近的宾馆挨个打听,有没有一位女住客长这个样子,有一头这个颜色的头发,一双这个颜色的眼睛,这个形状的嘴巴,这样的微笑,这样的手势,但他随即放弃了如此疯狂的想法,因为显然那样会被立刻回绝,对方一副无法掩饰的怀疑神色,干巴巴地说一句我们没有权利透露您要的信息。排练进行得不好也不坏,纸上写什么他就拉什么,尽量不要犯太多错误。排练一结束,他就匆匆赶回家里。他在想,如果自己不在的时候她打电话过来,想留言却连个破烂的答录机都找不到;我不是五百岁的人,我就是石器时代的穴居人,所有人都用答录机,除了我,他嘟囔道。如果要证明她之前没有打来过,之后的几个小时给了他证据。按理说,如果打了电话没有人接,那还会再打来的,但那个该死的电话一个下午都静默无声,无视大提琴手投来愈加失望的目光。没关系,这一切只说明,她不会打电话来了,也许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她没法打电话,但还是会去音乐会的,他们两人会乘同一辆出租车回来,就像第一场音乐会后那样,到了这边,他会邀请她来家里,平平静静地聊会儿天,她终于递上那封诚惶诚恐的信,然后两人发觉信里的溢美之词很好笑,虽说当时他并没有看见她,但信的确是她看完彩排后整个人裹挟在艺术激情之中写下的,他会说自己不是什么罗斯特罗波维奇[1],而她会说未来是不是谁知道呢,当他们没有别的什么可聊,或者嘴上在说一件事心里开始想另一件事,这时候就看能不能发生点什么,等我们老了仍然值得回忆了。大提琴手正是以这样的精神状态离开家,来到剧场,以这样的精神状态走上舞台,在自己的位置坐下。包厢里空无一人。她迟到了,他对自己说,应该快来了,这会儿还有人在陆陆续续进场。没错,已经坐下的人起身让道,迟到的人为造成这样的麻烦向他们道歉,然后找到自己的座位坐好,但那个女人没有出现。也许得等到幕间休息。什么也没等到。包厢始终空着,直到演出结束。但是,还有一种合理的希望,既然她没能来看演出,理由她自会解释,那么有可能她会在外面等他,就在后台出口处。希望的宿命不是被实现,而是产生更多的希望,所以即便世上有那么多的失望,希望还是无法断绝,她可能就在他住的楼前等他,嘴上挂着微笑,手里拿着信说,这是给你的,言而有信。但她也不在那儿。大提琴手像个机器人似的走进家门,很老的那种第一代机器人,你叫他动一条腿,他才自己知道动另一条腿。他推开上前欢迎自己的狗,放好大提琴,就在床上仰面躺下。长点记性,他想,什么时候能长点记性,你这个蠢货,你表现得像个十足的笨蛋,你把那些话理解为你所希望的意思,其实它们并不是那个意思,真正的意思你不明白,也永远不会明白,你相信的微笑不过是刻意为之的肌肉收缩,你忘了自己其实已经五百岁了,尽管岁月一直好心提醒你这一点,现在,看看你,像个废物一样,躺在床上,你本来还指望她也能躺上来,现在她正嘲笑你可悲的样子,笑你变成这样一个无药可救的傻瓜。狗已经忘了先前被拒的伤心,现在又跑来安慰他了。它将前掌撑在床垫上,将整个身子拉上来,主人的左手正瘫放在那里,像一件毫无用处的废弃品,轻轻地,狗把脑袋枕在他的左手上。它本来会舔舔那只手,然后再舔舔,狗通常都会这样,但是这次,天性中善良的一面保存了特别的敏感,使它能够想出不一样的动作来表达那些永远不变的独特情感。大提琴手转向狗这一边,移动、扭转身体,最后自己的头离狗的头只有一拃宽,他们就这样待着,看着对方,彼此倾诉却无须言语:仔细想想,其实我压根儿不知道你是谁,但这没关系,重要的是我们互相喜欢。大提琴手的痛苦渐渐退去,其实,世间随处都有这样的情节,他等待,她没来,她等待,他没来,而对我们这些没有信仰的怀疑论者来说,宁愿断一条腿也不要有这样的经历。说起来容易,但最好还是别说,因为言语常常表达跟字面完全相反的意思,就像很多时候男男女女咒骂说,我恨她,我恨他,说完这话又泪如泉涌。大提琴手坐在床上,抱着狗,狗把爪子搭在主人膝头,这是它新想出的姿势,用来表达同情,大提琴手像是斥责自己似的说道,有点尊严,拜托,别戚戚哀哀了。然后又对狗说,你饿了吧,肯定的。狗摇着尾巴说,是的主人,我早就饿了,有好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于是他俩进了厨房。大提琴手什么也不吃,没有胃口。如鲠在喉,难以下咽。半小时后,他回到床上,上床前吃了片药帮助入眠,可是并没有用。醒醒睡睡,睡睡醒醒,他总觉得自己追在睡眠后面,想赶上抓住它,以防失眠来占据了床的另一半。他没有梦到包厢里的女人,但是有那么一刻,他醒来了,看见她站在音乐室的正中间,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第二天是周日,周日是带着狗出去玩的日子。爱须用爱来回报,狗仿佛在对他说,它嘴里咬着绳子,迫不及待要出去玩了。到了公园,大提琴手朝自己平常坐的长椅走去,他远远看见,那里已经坐着一个女人。公园里的长椅都是公共的,随便坐,一般不要钱。我们不能对先到的人说,这张长椅是我的,麻烦你换个地方坐。像大提琴手这种教养良好的人,决不会那么做,尤其当他感觉自己认出了那个人,正是那个一等包厢里的女人,那个爽约没来的女人,那个自己前一晚看见站在音乐室正中间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的女人。我们知道,人上了五十岁,眼睛就没那么可靠了,我们开始眨眼或眯着眼睛,仿佛是想模仿荒蛮西部的英雄或者古代的航海家,骑在马背上或是站在快帆船的船头,手搭凉棚,扫视遥远的天际线。这个女人装扮不同,穿的是裤子和皮衣,一定是别的什么人,大提琴手心里这样告诉自己,但是心的眼睛更加明亮,告诉他说,睁大你的眼,就是她,现在看你怎么表现。女人抬起头来,大提琴家不再怀疑,就是她。早上好,他在长椅前停下说道,今天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但绝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早上好,我是来跟你道别的,并为昨天没去音乐会向你道歉。大提琴手坐下来,取下牵狗的绳子说,去吧,眼睛并不看那个女人,回答道,你不用道歉,这种事常有,大家买了票,但之后因为这样或那样的事情没有去,很正常;那关于我们之间的道别,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女人问;你准备跟一个陌生人道别,真是非常客气,不过我还是无法想象,你怎么知道我每个周日都会来这个公园的;关于你的事,很少有我不知道的;拜托,我们别又开始周四那种荒唐的对话,像在剧场门口和后来在电话里那样,你根本不了解我,我们之前也互不认识;别忘了,之前我去看了你的彩排;我也不明白你是怎么进去的,指挥对于场内的闲杂人等非常严格,现在你别告诉我你也认识他;不及我对你的了解,你是一个特例;真希望我不是;为什么;想让我告诉你吗,真的想让我告诉你吗,大提琴手问道,他很激动,近乎绝望;是的;因为我爱上了一个我毫不了解的女人,她一直以来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而她明天就要走了,不知去哪里,我也不会再见到她;我今天就走,不是明天;更加过分;我并没有把快乐建立在你的痛苦上;就算没有,你也装得很像是那样;至于你爱上我,别指望我答复你什么,有些词是禁止从我嘴里说出来的;又一个谜;谜还多的是;我们这一别,谜题都会解开吧;新的谜又会出现;求你放过我吧,别再折磨我了;那封信;我不想知道什么信了;就算你想知道,我也没法给你,我把信落在宾馆了,女人微笑道;那你就撕了吧;我会好好想想怎么处理的;不用想了,撕掉,完事。女人站起身来。你这就走吗,大提琴手问。他一动未动,低着头,还有话要说。我还没碰过你呢,他喃喃地说;是我不让你碰我的;你怎么做到的;对我来说并不难;现在也不行吗;现在也不行;至少握个手吧;我的手很凉。大提琴手抬起头。那个女人不见了。
男人和狗早早离开了公园,买好三明治带回家吃,阳光下的午睡没有了。那个下午漫长而忧伤,音乐家拿起一本书,读了半页,又扔到一边。他在钢琴前坐下想弹琴,手却不听使唤,双手麻木、冰凉,如死了一般。他又转向心爱的大提琴,这回是乐器本身拒绝了他。他在椅子上打了个盹儿,盼望能陷入无休无止的睡眠,永远不再醒来。狗趴在地上,一直等待着指令,却什么也没等到,它看看他。也许主人的消沉跟公园里的那个女人有关,它想,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看来这话不对。俗话常常误导我们,狗得出结论。十一点钟,门铃响了。邻居有事要帮忙,大提琴手边想边起身去开门。晚上好,包厢里的女人站在门口说;晚上好,音乐家努力控制住喉头的一阵痉挛回答道;你不让我进来吗;当然,请进。他往边上一让放她过去,然后把门关上,每个动作都很慢,很慢,以防心脏爆炸。他两腿打战地陪她走进音乐室,发抖的手给她指了个座位。我以为你已经走了,他说;这不,我决定留下了,女人回答;但你明天还得走;我是这么打算的;我猜你是来送信的,信你没撕;是的,信就在我这包里;那就给我吧;我们有的是时间,我记得跟你说过,着急出不了什么好主意;悉听尊便,你说什么我做什么;你是认真的吗;认真是我最大的缺点,我说什么都很认真,甚至说笑的时候,不,尤其是我说笑的时候;那我就斗胆提一个请求;什么请求;弥补一下我昨天错过的音乐会;我不知道怎么补;那儿有一架钢琴;算了吧,我钢琴弹得一般般;或者大提琴;那就另当别论了,行,你要的话我可以拉一两首曲子;我能选曲子吗;可以,但得是我力所能及的。女人拿起巴赫的第六号组曲的乐谱说,就这个了;这首曲子很长,有半个多小时,现在已经有点晚了;再说一遍,我们有的是时间;序曲里有一段我觉得有点难;没关系,到了那一段跳过去就好了,女人说,或者根本不需要,你会发现,自己比罗斯特罗波维奇还要出色。大提琴手微笑道,没问题。他翻开架子上的乐谱本,深呼吸,左手搭在琴颈上,右手执琴弓几乎要挨着琴弦,然后开始演奏。他很清楚,自己不是罗斯特罗波维奇,他不过是乐团里的一个乐手,节目恰巧需要时才有机会独奏,但在这里,在这个女人面前,狗趴在他的脚边,时已入夜,此时此分,周围摆满了书、曲谱和歌本,他就是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本人,正在科腾谱写那首后来称为第一千零一十二号作品的曲子,其作品之多几乎可跟上帝创世相比。他轻而易举地度过了困难的那段,都没注意到自己完成了如此壮举,幸福的双手让大提琴低语、畅谈、高歌、咆哮,这是罗斯特罗波维奇所没有的,这间屋子,这个钟点,这个女人。一曲终了,她的双手不再冰凉,而是烫如火烧,因此手手相牵的时候,没有感到任何异常。凌晨一点多,大提琴手问,要我叫辆出租车送你回宾馆吗,女人回答说,不,我留下来陪你,然后献上了双唇。他们走进卧室,脱下衣服,之前写到可能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一回,再一回,又一回。他睡着了,她没有。这时,她,死亡,从床上起来,打开留在音乐室里的包,取出那封紫色的信。她四下打量,看哪里可以摆信,钢琴上,大提琴的琴弦之间,或者就在卧室里,那个男人睡觉的枕头下面。她哪儿也没摆。她来到厨房,划着一根火柴,一根普普通通的火柴,其实她用眼神就能叫信消失,化作一堆细碎的灰烬,她用指头轻轻一碰就能让纸着火,然而到头来只有一根火柴,一根日常使用的普通火柴将死亡的信点燃,那封信只有死亡才能摧毁。没有灰烬留下。死亡回到床上,搂住那个男人,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从不睡觉的她感到睡意轻轻拉下了她的眼皮。第二天,没有人死去。
[1] 姆斯蒂斯拉夫·列奥波尔多维奇·罗斯特罗波维奇,俄罗斯著名演奏家、指挥家,二十世纪最杰出的大提琴演奏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