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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间歇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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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各民族的智慧里都有这种说法,没有什么规则是不含例外的,即便所有人都认为该规则绝对不可改变,事实上总有例外,比如说死亡至高无上的法则,顾名思义,任何荒唐的例外都是不可接受的,然而有一封紫色的信件还真被退回了原处。可能有人会提出反对,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正因为死亡无处不在,所以居无定所,由此推论,无论是在现实层面还是在理论层面,都不可能定位出我们通常指称的“原处”,按照这里表达的意思,就是信件寄出来的地方。我们不必如此语含猜疑也可以同样反对说,上千名警力已经找了死亡好几个星期,挨家挨户搜遍了全国,仿佛拿着细齿梳子在扫刮一只狡猾难捉的虱子,而现在谁也没见到、谁也没嗅到她,显然至今我们仍无从解释,死亡的信是如何投递的,至于退回的信件通过什么神秘渠道交到死亡手上,那就更不得而知了。我们谦卑地承认,很多事情尚无解释,不光这两件,当然还有很多别的事情,我们坦诚,如果有人要求得到解释,我们无法满足,除非我们滥用读者的信任,忽略事件发展的逻辑,才会在这篇虚构故事与生俱来的不真实之上添加更多的不真实,我们完全理解,那将严重损害故事的可信度,然而这些都不意味着,再说一遍,这些都不意味着,我们所说的那封紫色信件没有成功退回给寄件人。事实就是事实,而这个事实,无论你喜不喜欢,都属于无法改变的那一类。这一事实已经有了最好的明证,因为我们眼前就有一副死亡本人的形象,她正坐在椅子上,裹着尸布,骨质面孔的形态中透着十足的迷惑。她狐疑地端详着紫色信封,左看看,右看看,想找一找上面有没有什么邮递员在类似情况下会做的标注,例如拒绝收信、住址更改、收件人去向不明、归期不定,或是去世了;我真蠢啊,她喃喃道,怎么可能去世呢,要他命的那封信都倒退回来了。她想到这后半句话时本来没太在意,可是突然有所察觉,如梦初醒,又大声重复道:倒退回来。我们不用亲身当过邮递员也可以知道,倒退回来和退还回来不是一码事,因为倒退回来只是说紫色的信没有送达终点,途中某处发生了些什么,于是信就掉头回来,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毕竟,信没长脚也没长翅膀,人把它送到哪里它就去哪里,而且我们知道,信是无权主动做决定的,但凡可能,我们敢打赌,信会拒绝作为载体无数次将那么可怕的消息带给大家。像我这种消息,死亡公正地承认说,告诉某人会在某年某月某日死去,实在是再糟不过的消息了,仿佛本来在死亡的走廊里排队排得好好的,还有若干个年头的等待,突然狱卒上前来告诉你,这是你的信,做好准备吧。最诡异的地方在于,最近一次投递的其余信函都悉数交付给收件人了,而这封没有成功,只可能是因为出了什么意外,正如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例,一封情书花了五年才送到收件人手上,而收件人就住在两个街区以外,步行不到十五分钟的距离,只有上帝知道最后是个什么结果,同样,这封信也可能从一条传送带滑到了另一条传送带上,没有人注意,然后就回到了起点,就像在沙漠里迷路的人,除了自己身后的一道轨迹,没有别的路径可以相信。解决的办法就是再寄一次,死亡对一旁靠在白墙上的长柄镰刀说。她没等镰刀回答,镰刀也没有破例开口。死亡接着说下去,如果我当初委派的是你,按照你快刀斩乱麻的风格,这种问题早就搞定了,但是这些年来时代改变了很多,我们必须与时俱进,跟上最新的技术,比如使用电子邮件,我听说这是最干净的方式,不会留下墨迹或是指纹,而且速度很快,一个人打开微软的邮箱,瞬间就发送出去了,不方便的地方可能在于,我得处理两堆分开的档案,一边是用电脑的人,一边是不用电脑的人,无论如何,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可以做决定,新的模式、新的设计不断涌现,科技也是日臻完善,没准儿有一天我会决心去试试,但现在我还是会继续使用笔、纸、墨来书写,这里面有股传统的魅力,而传统对于死亡这种事来说非常重要。死亡凝视着紫色信封,右手一挥,信便消失了。这跟很多人想象的相反,我们由此可知,死亡并不去邮局投信。

桌上有一份名单,上面有二百九十八个名字,比往常的均数要少一些,一百五十二个男的,一百四十六个女的,桌上还有同等数量的紫色信封和信纸准备就绪,等待着接下来的寄送操作,或者叫邮递死亡。死亡在名单后面加上了退回信件者的姓名,打上下画线,将笔插回了笔架。如果死亡也有神经,我们不妨说,此刻她有些许兴奋,而且不是无缘无故的。她已活过太久的年岁,不能把退信事件当作无足轻重的一幕。只要稍微有点想象力,就不难理解,死亡的工作岗位也许是所有职业中最单调最无聊的,自从由于上帝一人的过错,该隐杀死亚伯以来[1],始终如此。这场不幸的事件早在创世之初便证明了家庭生活的困难,从那以后直到如今,千百年后又千百年,死亡还是那么回事,一成不变,千篇一律,无休无止,更迭不息,从生命转入非生命,不同的只是多种形式,而归根结底,永远不变的是死亡本身,因为死的结果永远不变。事实上,从来没有谁注定要死的却没死掉。而眼下不同寻常的地方在于,一封死亡亲笔签署的通知书,一封宣告某人死期将至、不可撤销、不可延长的通知书,竟然被退回了原处,退回到这个冰冷的房间,信的作者和签署者就坐在这屋里,裹着她那块阴郁的尸布,从古到今不变的行头,头上罩着兜帽,一边思索着这件事情,一边用她手指上的骨头或是骨头上的手指敲打着桌面。让死亡自己略感吃惊的是,她希望信能再次被退回,而且信封上还注有收件人去向不明一类的标记,因为这绝对会是一个不小的意外,死亡总是能找到你我藏身之所的,如果我们曾以为自己可以逃过她的耳目,那就天真了。但是死亡并不认为信封背面会写上什么收件人去向不明,她这里的档案都是自动即时更新的,我们每做一个手势,每摆一个动作,每走一步路,每搬一次家,每变一次身份,每换一份工作,每改一个习惯,抽烟还是不抽烟,吃得是多是少还是什么都没吃,是活跃还是懒散,头有没有痛,肚子有没有疼,便秘还是拉稀,是掉头发还是得了癌症,是,或者否,或者也许,只消拉开她那按字母排序的档案柜大抽屉,找到对应的档案卡,什么都写在上面了。如果正当我们阅读自己个人档案的时候,突然看见上面写道,“一阵惊恐焦虑突然吓呆了我们”,可不要因此大惊小怪。死亡了解我们的一切,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那般哀伤。如果她真的从来不微笑,那只是因为她没有双唇,而与很多活人所认为的相反,这一解剖学事实告诉我们,微笑和牙齿无关。有人说死亡是用绳扣在脸上系着一副永远不变的微笑,他们这样的幽默更多是出于恶趣味而非心理阴暗,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她脸上其实是一副痛苦的表情,因为她一直记着嘴巴还在的时光,而嘴巴记着舌头,舌头记着唾液,这些回忆追着她,永远挥之不去。她轻轻叹了口气,扯过一张纸来,开始写今天的第一封信:亲爱的女士,很遗憾通知您,您的生命将在一周后结束,该期限不可撤销、不可延长,请妥善利用您剩余的时间,您忠实的仆人,死亡。二百九十八张信纸,二百九十八个信封,二百九十八个名字从名单上画去,我们也许都不能说这是一份杀人的工作,但干到最后,死亡的确是精疲力竭了。她照我们已经知道的那样挥了挥右手,二百九十八封信便消失不见了,然后她将两只瘦骨嶙峋的手臂交叉搭在桌上,脑袋枕在上面,不是为了睡觉,因为死亡从不睡觉,仅仅是休息。半小时后,她从疲惫中恢复过来,抬起头,先前那封退回原处又再次寄出的信重新摆在了那里,摆在她错愕、空洞的眼眶前。

如果死亡曾经盼望有惊喜降临,好让她在日复一日的沉闷中得以分心,那么现在她算如愿以偿了。惊喜这就来了,而且是最棒的那种。第一次退信还有可能是出于途中一次纯粹的意外,一个轮子滑出了轨道,或是润滑系统出了什么问题,或是一封特快专递急着送达,于是加塞插到了前面,总之,是这类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在了机器内部,就像发生在人体内部一样,再精确的计算也会失准。现在,第二次退信可就截然不同了,显而易见,信函在本该送达收件人住址的途中遇到了一个障碍,信件一触障碍便即刻反弹,倒退回来。第一次的时候,信在寄出的第二天才被退回,由此尚可假设,邮递员找不到收件人,却并没有将信留在邮箱里或是从下方门缝塞进去,而是送还给寄件人,只是忘了说明退信的理由。这里面有太多的假设,但不失为对事件一个不错的解释。可是现在完全不同了。这封信从出去到回来,用时不超过半个钟头,有可能更短,死亡本来将头枕在坚硬的前臂上休息,尺骨和桡骨交叉在一起就是供人休息的,死亡刚抬起头来,信已经摆在桌上了。仿佛有一股陌生、神秘、不可理解的力量在阻止这个人死去,虽说他和所有人一样,出生的时候死期就已经板上钉钉了。这不可能,死亡对一旁静默的长柄镰刀说,这个世界上或这个世界以外,从来没有谁比我的权力更大,我是死亡,其他的都微不足道。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档案柜前,找出嫌疑人的名簿回去坐下。毫无疑问,名字和信封上写的一样,住址也对,职业是大提琴手,婚姻状况空白,意思是未婚,非鳏寡也非离异,因为死亡的档案里从来不显示单身,你想想看,一个孩子刚刚出生,填写档案卡时,职业肯定不写,因为孩子还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是将新生的婴儿登记为单身,那是多么愚蠢可笑。至于死亡手中的档案卡所记录的年龄,上面显示,这个大提琴演奏家今年四十九岁。好吧,如果还需要一个证据来证明死亡档案的完美运行,此时此刻我们看到,零点一秒之内,甚至更短,就在我们不轻信盲从的双眼前,数字四十九被替换成五十。今天是这张档案卡主人大提琴演奏家的生日,应该送给他鲜花,而不是一纸八天后去世的通知。死亡再次站起身来,在房间里绕了几圈,有两次走到镰刀边停下,张嘴对它说话,询问它的意见,给它一个指令,或者仅仅是告诉它自己感觉很困惑,不知所措,我们想想看,这没什么奇怪的,在那么久的岁月里,直到今天,作为至高无上的牧人,她在这个岗位上还从没遇到过人类牧群的半点抵抗。这一刻,死亡有种不祥的预感,感觉这个事故可能比当初看起来要严重得多。她在桌前坐下,开始从后向前查看过去八天的死亡名单。在第一份也就是昨天的名单上,她并没有如愿找到大提琴手的名字。她接着翻页,再翻页,一页,一页,又一页,再一页,直到第八份名单,才找到他的名字。一开始她想错了,以为那人的名字在昨天的名单上,而现在她发现,这是桩前所未有的丑闻,某人应该已经死去两天了,可现在仍然活着。这还不是最主要的。这个见鬼的大提琴手,一出生便注定英年早逝,人生只有四十九个春秋,结果却刚刚可耻地凑满了五十岁寿辰,这样一来,威严扫地的是命运、劫数、运气、占星术、天命,还有其他一切势力,这些势力不择手段,致力于阻挠我们人性中最大的愿望,就是活下去。的的确确,威严扫地。既然史无前例的差错已经酿成,任何守则章程都没有预见到这种情况,现在我该怎样纠正回来呢,死亡自问道,尤其这人四十九岁时就该死掉,却没有死,现在已经五十岁了。可怜的死亡此刻困惑又茫然,差点就要痛苦到用脑袋撞墙了。连续活动了千百个世纪,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次操作失误,可现在,就在她刚刚引进点新花样的当口,在她对终有一死的人类与其唯一、真实死因之间的传统关系稍做修改时,她勤勤恳恳挣下来的名声,结果遭受了最惨重的打击。怎么办呢,她问道,想想看,他该死的时候没有死,这一事实已经将他置于我的管辖之外,我该怎么解决这个难题呢?她瞅瞅那把镰刀,那么多次冒险与屠杀都有它相随,可是镰刀向来装聋作哑,从不吱声,现在更是漠视一切,仿佛它已经厌弃了这个世界,将磨损、锈蚀的刀刃靠在白墙上静养安歇。就在这时,死亡突然想到个了不起的主意,俗话说,再一再二不再三,事不过三,这是上帝定下的数,我们就来看看是不是果真如此。她摆了摆右手,那封退回两次的信又消失不见了。信在外面待了不到两分钟就回来了。回到原处,就在那儿搁着。邮递员没有把它塞到门下,也没有按响门铃,它就回来了。

显然,我们无须为死亡感到抱歉。我们抱怨过死亡无数次,而且次次理由充分,所以现在我们可以允许自己对她抱有些许怜悯,虽说怜悯这种感情是她从未善良到对我们显露半分的,她也比谁都清楚,自己不由分说带人上路时,我们有多么气恼她的固执。不过,至少有那么片刻,我们眼前看到的更像是一尊悲伤的雕像,而不是像某些眼力尖锐的临终病人所描述的那样,死亡是个阴森的身影,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她出现在我们床前,做了一个和发信时类似的手势,只是恰恰相反,手势的意思不是到那儿去,而是到这儿来。不知出于什么奇怪的视觉现象,或真实或虚幻,死亡现在看上去小了很多,仿佛骨架全都收缩了,又或许她一直如此,只是恐惧之中我们的眼睛睁得很大,就把她看成了庞然巨物。可怜的死亡。我们真想走过去,一只手扶在她坚硬的肩膀上,凑到她耳边,准确地说,是她曾经长着耳朵的位置,顶骨下方,说上几句同情的话。别烦恼,死亡女士,这种事情常有,比如说我们人类,活在世上,经历过许多气馁、挫折和失望,您看,我们也没有因此轻言放弃,想想古时候,您常常在我们壮年之时取人性命,并丝毫不感痛惜,想想现如今,您还是一样铁石心肠,继续对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人行着同样的事,大概我们就是在走着瞧,看谁先倦了,是您还是我们,我理解您的不快,头一回吃败仗是最难接受的,之后我们就习惯了,不管怎样,我想跟您说,但愿这不是最后一回,您可别当我有恶意,这也不是为了报复,如果这就是报复,也未免太蹩脚了点,就像对马上要砍自己脑袋的刽子手吐舌头一样,不过说实话,我们人类对要砍自己脑袋的刽子手除了吐舌头,其他还真做不了什么,正因为如此,我十分好奇您会如何从眼下的麻烦里脱身,这封信去了又回,大提琴手也不可能死于四十九岁了,因为他已然年满五十岁。死亡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推开肩膀上我们友爱的手掌,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现在,她看上去更高、块头更大了,俨然一副死亡女神的仪容,她能叫脚下的土地颤抖,每走一步,尸布在身后都能卷起一股烟尘。死亡发怒了。我们也是时候对她吐舌头了。

[1] 《圣经·创世记》第四章中记载,亚当和夏娃的孩子该隐,由于嫉妒兄弟亚伯的献祭被上帝悦纳而杀死了亚伯,这是创世以来第一宗杀人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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