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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间歇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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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之前提到过那些眼力尖锐的临终病人,他们在自己床头瞥见的死亡,都是一副披着白布的经典鬼魂扮相,或者是像普鲁斯特看到的那样,死亡是个一身黑衣的胖女人,总之,除了少数情况下,死亡都是谨慎低调的,她不愿意别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尤其是情况所迫不得不出门上街的时候。正如有些人常常爱说的那样,人们普遍相信,死亡是硬币的一面,另一面是上帝,所以她也和上帝一样,本质上都是不可见的。其实非也。我们作为忠实可靠的证人可以做证,死亡是一具裹着布单的骷髅,住在一个冰冷的房间里,身旁有一把老旧、生锈的长柄镰刀,从来不回答她的问题,她的四周是粉刷的白墙,沿墙摆放了几十个档案柜,柜子间夹杂着蜘蛛网,柜中一个个大抽屉里满满码放着档案卡。这就不难理解,死亡为什么不愿以本来面目示人,一是因为她个人自知美丑,二是为了避免有不幸的路人一转过街角撞见那对空空的大眼眶吓死过去。没错,在公共场合,死亡是化作隐身的,但在私下里,等到关键时刻,她可就不是如此了,这一点,马塞尔·普鲁斯特和那些眼力尖锐的临终病人都可以做证。而上帝跟她就不一样了。不管他怎样努力,都无法让人亲眼看到他,这不是因为上帝能力不够,毕竟他是无所不能的,仅仅是因为,他不知该戴上怎样一副面孔出现在据说是他创造的生灵面前,很有可能他都不认得他们,或者更糟,他们认不得他。有人会说,上帝不向我们显现是我们的天大的幸运,因为与上帝显露真容引起的惊骇相比,我们对死亡的恐惧不过是小儿科的玩笑罢了。无论如何,关于上帝和死亡,所有的说法都只不过是故事,这里讲的也只是又一个故事。

不管怎样,死亡决定到城里去。她解下那块布来,那是她唯一穿在身上的衣服,小心叠好,挂在椅背上,就是之前我们一直看她坐的那把椅子。如果不算这把椅子和那张桌子,不算档案柜和镰刀,房间里别的什么也没有,除了那扇不知通向何处的窄门。显然那是唯一的出口,如果我们以为,死亡就是从那儿走到城里去的,这样想完全合情合理,可事实并非如此。没了尸布,死亡又显得没那么高了,按照人类的丈量单位,她顶多也就一米六六或者一米六七,而且她此刻赤身露体,一丝不挂,看上去就更加瘦小了,像是一具青春期的小骷髅。我们当初自作多情,出于怜悯想去安慰沮丧的死亡,结果她粗暴地从肩上推开我们的手,没人敢说,那个死亡和眼前看到的是同一个人。的确,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一具骷髅更为赤裸了。活着的时候,它有两层穿戴,第一层是覆盖在骨头上的肉,然后是肉喜欢披挂的衣服,除了洗澡或是做更快活的事情,一般不会脱下来。实话实说,她就像一堆拆了一半的房梁骨架,很久以前存在过,如今不复存在,只有消失的份儿了。消失,这恰恰是她从头到脚正在经历的事。我们的双眼会惊异地看见,那堆骨头逐渐变得残缺、脆弱,轮廓一点点磨去,固态化成了气态,如一团轻薄的云雾四散开去,仿佛骷髅蒸发掉了似的,现在只剩下一幅模糊的草图,透过它能直接看到那把无动于衷的镰刀,突然之间,死亡没了,不复存在了,或者存在,只是我们看不见,又或者,她只是穿过了地下室的屋顶,穿过上方那片体积巨大的土地,走掉了,其实在她内心深处,那封紫色的信第三次退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决意要去了。她不会杀了大提琴手,但想会会他,亲眼看看他,趁他不注意摸摸他。她胸有成竹,自己早晚有一天能找到办法除掉他而不用破坏太多的规矩,但她会弄清楚,这个男的究竟是什么人,连死亡通知书都找不着他,他到底有何能耐,还是说,他只是个天真的傻瓜,一天天活下去却从未想到,自己早就该死了。这个冰冷的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扇不知何用的窄门,关在这里面,我们都没注意到时间过得有多快。现在是凌晨三点整,死亡应该已经到了大提琴手的家。

就是这样。最让死亡心力交瘁的一件事情,是发生在每个角落的每件事情都同时呈现在她眼前,而她不想去看的时候,得在自己身上下很大功夫。在这个方面,她又和上帝很相似。我们想想看。尽管人类在现实中感官体验容量有限,但是我们从小就习惯认为,上帝和死亡这类超然存在是同一时刻处于所有地方的,也就是无所不在,跟很多别的词汇一样,这个词也是拉丁文和希腊文的混合[1]。然而事实上,当我们这么想或这么说的时候,词句脱口而出当然轻巧,因此,我们很可能并不真正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上帝无处不在,死亡处处都在,这么说很容易,但是我们似乎没有意识到,如果他们真的无处不在,那么没办法,所处无限空间里发生的一切,他们统统看得见。对于上帝,同时存在于整个宇宙本就是他的本职工作,不然的话,他就没有必要创造宇宙了,因此,我们不要抱着荒唐的幻想,指望他特别有兴趣关注地球这颗小小行星上的事情,而且也许从来没有人想过,上帝可能管地球叫一个完全不同的名字,但是死亡,这个我们前面几页提到的死亡,她独独和人类是紧密关联、不可分割的,她的眼神一刻也没离开过我们,以至于那些还没死到临头的人都常常能感受到她追逐的目光。由此我们可以想见,在我们共通的历史当中,有那么几次,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死亡不得不把自己的感知能力降低到人类的水平,也就是一次只能看一样东西,一次只能在一个地方,为此她得付出多么艰巨的努力。放到今天的具体情况下,没有比这能更好地解释,为什么死亡还没能穿过大提琴手家里的门厅。她每走一步,这里我们说“步”仅仅是为了辅助读者的想象,不是因为她移动起来真的像有腿有脚一样,每走一步,死亡都得努力克制住内在天生的扩散倾向,那具不稳定的身体好不容易整合在一起,一旦放任自由,就会立刻炸开,烟消云散。没有收到紫色来信的大提琴手所居住的公寓,按分类属于中产型,更适合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资产阶级而不是欧忒耳珀[2]的门徒。一进门是个走廊,黑暗中隐约可以看见五扇门,走廊尽头有一扇,为了不回头赘述,这里先交代一下,那是厕所的门,走廊两边各有两扇门。死亡决定从走廊左边的第一间开始侦察,门后是个小小的饭厅,看起来没怎么用过,与它相通的是一个面积更小的厨房,配备有最基本的设施。从那儿回到走廊,正对着一扇门,死亡不用伸手就知道它已停止使用,就是说,门没开也没关,这个讲法显然有违常理,如果我们说一扇门没开也没关,那只可能是一扇锁住了打不开的门,或者按我们通常的讲法,这扇门封死了。当然,死亡本是可以穿门而过的,门后有什么也可以一并穿过,但是,虽说肉眼凡胎仍然看不见她,可她毕竟花了那么大力气才把自己差不多聚拢成一个人形,尽管如我们之前所言,还没达到有腿有脚的程度,但还是不能铤而走险、自我放松,四散消融于门内的木头里或是那肯定摆放在门后的衣柜中。死亡沿着走廊往前走,经由自己右手第一扇门走进音乐室,除了音乐室,应该也想不出别的名字来称呼家里的这一区域了,这里有架打开的钢琴、一把大提琴、一个谱架,架上的谱子是罗伯特·舒曼的七十三号作品,幻想曲三章,死亡还能看见字,这多亏了外面昏暗的路灯,橘黄的灯光透过两扇窗户照进来,反射在四下散落的活页乐谱和屋内高高的书架上,书架上的文学书籍看起来与音乐相处甚欢,十分和谐,话说这和谐原本是阿瑞斯和阿芙洛狄忒的女儿[3],在今天是弦乐应和的学问。死亡抚摩过大提琴的琴弦,指尖轻柔滑过钢琴的琴键,但只有她能在器乐声外分辨出那个声音,先是一阵长长的低吟,接着似一声短促的鸟鸣,这两者人耳很难听到,但对于长久工于解读叹息之声的她来说,简直清晰而分明。就在那儿,隔壁房间,睡着那个人。门开着,尽管屋内比音乐室更黑更暗,但仍然可以看见一张床和一个躺着的人形。死亡走上前去,跨过门槛,但又停住了,犹疑不决,因为她感觉屋里有两个活人。虽说死亡没有亲身体验过人生,但还算是熟谙世事,她觉得那个男人是有伴的,他的身旁正睡着一个人,一个还没被发过紫色信件的人,在这间房子里,他们二人同享枕稳衾温。死亡凑得更近一些,如果说她真的可以蹭到什么的话,几乎蹭到了床头柜,她看清了,那男的是独自一人。但是,床另一侧的毯子上有什么东西蜷成一团,好像一个线球,那是一条睡着的狗,中等大小,毛色深沉,很有可能是黑色。在死亡的记忆里,这是她第一次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只负责人类的死亡,她那把长柄镰刀所象征的权力够不到这只动物,哪怕一根毫毛也动不了,如果它的死亡,也就是另一个负责动物、植物等其他生物的死亡,也像她一样选择消失,那么这只睡着的狗也会长生不死,就看能维持多久了,这会是个不错的由头,让某人在另一本书的开头写道:第二天,没有狗死去。那个男人动了一下,可能是在做梦,可能仍在演奏舒曼的三章乐谱,却拉错了一个音,大提琴和钢琴不一样,每个音在钢琴上都对应着一个琴键,有自己固定的位置,而大提琴却将所有的音阶散布在长长的琴弦沿线,需要人去摸索、固定每一个音,然后对准位置,以合适的角度、合适的力道拉动琴弓,所以睡着的时候拉错一两个音,简直再正常不过了。死亡倾身向前,好更清楚地观察那个男人的脸,这时候,她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天才至极的想法,她柜子里的档案卡上也应该放上卡片所属人的照片,不是随便贴张照片就可以,而是非常高科技的那种,就像所有人的资料在各自的档案卡上即时自动更新一样,他们的照片也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改变,从母亲怀里粉红发皱的婴孩直到当时当日,以防有人疑问,今天的我们还是不是过去的我们,或者我们怎么知道不是某个神灯里的精灵每个时辰都将我们替换成另一个人。那个男人又动了一下,看起来快要醒了,但他没醒,呼吸又恢复到正常的节奏,一分钟十三次,他的左手搭在心脏上,仿佛在听自己的心跳,心脏舒张是个高音,心脏收缩是个低音,同时右手掌心向上,手指微弯,像是等着另一只手来牵。男子看起来比五十岁更苍老,也许那不是苍老,只是疲倦,或者忧伤,但这只有等到他睁开眼我们才能知道了。他的头发脱落了一些,所剩的也多已斑白。长相普普通通,不难看也不好看。我们就这样看着他,仰面躺在床上,掀开的被子下露出条纹睡衣,没人能想到,他是城里某交响乐团的首席大提琴手,他的人生在五线谱奇妙的线条之间游走,也许是在探寻音乐深处的那颗心,休止,发声,收缩,舒张。死亡对国家通信系统的无效仍然心怀不满,只是也没有来时那般怒气冲冲了,她看着那张熟睡的脸庞,隐约想到,这个男人早该死了,这轻柔的呼吸声,吸气,呼气,早该中断了,他左手捂着的心脏早该停止、清空,永远停留在最后一次收缩。她来就是为了看看这个男人,现在已经看过了,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特殊之处能够解释,为什么紫色的信被退回来三次,做完这些,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回到那间冰冷的地下室,想个办法一次性解决这桩见鬼的意外,那位大提琴锯木工居然还成了命运的幸存者。死亡用这两对攻击性的词语,见鬼的意外,大提琴锯木工,为的就是刺激自己已然减弱的愤慨,但是效果并不理想。这个睡着的男人对于紫色信件的事情并不负有任何责任,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现在的生命本该不再属于自己了,如果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他应该至少已经下葬八天了,那条黑狗或许此刻正疯了似的在城里乱跑,寻找主人,或是不吃不喝,坐在大楼的入口处等着他回来。一瞬间,死亡释放了自我,膨胀四散,穿墙过屋,占满了整个房间,甚至像流体一样溢到了隔壁,在那儿,她的一部分定睛看了看一把椅子上打开的乐谱本,那是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作于科腾的D大调第六号组曲,第一千零一十二号作品,一个人不需要学过音乐都知道,它就像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一样,曲调里充满了欢乐、人类的团结、友谊和爱。然后,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一幕,死亡双膝跪地,现在她又重新聚拢了整个身体,所以有了膝盖、腿、脚、胳膊和手,还有一张脸,遮挡在双手后面,肩膀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抖动,她不可能是哭了,向来都是她所过之处留下一行泪痕,却从未有一滴眼泪是她自己的,我们不能指望这样一位还会哭。她就在那儿待着,既非可见,也非不可见,不是骷髅,也不是女人,她像一阵风似的一跃而起,进入卧室。那个男人没有动弹。死亡想,在这儿我已经没什么可做的了,我要走了,来这么一趟,只看到一个男人和一只狗在睡觉,真是不太值当,他们俩没准儿正在梦见对方,男人梦着狗,狗梦着男人,狗梦见已是早晨,它的脑袋就枕在男人脑袋的边上,男人梦见已是早晨,他的左臂正环绕着狗温暖、柔软的身躯,将它紧紧抱在怀里。那扇本来对着走廊开的门被衣柜抵着,衣柜的旁边有一张小沙发,死亡走过去坐下。这不是出于本意,但她走过去坐了下来,就坐在那个角落里,也许是因为想起了这个钟点的地下档案室有多么寒冷。她的目光正好和男人脑袋的高度平齐,模糊的橙色灯光透进窗内作为背景,男人的身形轮廓清晰可见,她跟自己再次强调,没有任何说得通的理由逗留下去,但是她又立马争辩道,不,理由是有的,而且很有力,因为这座城市、这个国家、整个世界上,只有这间屋子里住着一个正在违反自然铁律的人,无论活着还是死去,向来都是自然强加于人,它没问过你想不想活,也从不问你想不想死。这个男人死了,她想道,所有注定要死的人都已经死了,只消我手指轻轻一弹,或是寄出一封无法拒收的紫色信函。这个男人没死,她想,过几个小时他就会醒来,和以往每天一样起床,打开院门,放狗出去排泄一下身体里的存货,然后吃早饭,去厕所里放松、洗澡、刮胡子,也许他会带着狗一起去街角的售报亭买报纸,也许他会在谱架前坐下把舒曼的三章乐曲再演奏一遍,也许他之后会思考死亡,因为所有的人类都必然会做此思考,但是他并不知道,现在自己似乎永远不会死了,因为这位死亡正注视着他,却不知怎样才能将他杀死。男子换了个姿势,背对着把门堵死的衣柜,右臂自然向狗那一侧滑去。一分钟后,他醒来了。他渴了。他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坐起身来,双脚套上总是被狗压在脑袋下的拖鞋,往厨房走去。死亡跟在他后面。男子倒了一杯水喝下。这时狗也出现了,它来到正对着院子的门边,在水盆里饮水解渴,然后抬起头看着主人。你想出去了,肯定的,大提琴手说。他把门打开,一直等到狗回来。杯子里还剩了一点水。死亡看着那水,拼命想象渴了是种什么感觉,但没想出来。即便放到从前在沙漠里别人渴死的时候,她也不会想出来的,何况当时她想都没想过。狗摇着尾巴回来了。我们再睡会儿吧,男子说。他们回到卧室里,狗转了两圈,蜷成一团躺下。男的把被子拉到颈边,咳了两声,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死亡坐在角落里自己看着。过了很久,狗从毯子上站起来,跳到沙发上。死亡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怀里有只狗是什么感觉。

[1] 葡萄牙语中“无所不在(omnipresente)”一词,由拉丁词根omni-和希腊词根-presente组成。

[2] 欧忒耳珀,希腊神话中的缪斯女神之一,主管音乐和抒情诗。

[3] 在希腊神话中,哈耳摩尼亚(Harmonia)是代表和谐、协调的女神,她是战神阿瑞斯与爱和美女神阿芙洛狄忒所生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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