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中等戒备级别的监狱,一个男人坐在牢室的桌子前。是树木将他送进这里的。树木,和对它们的无尽的爱。他依然说不清,他错得有多么离谱,也不知道将来是否还会做这样的错误选择。唯一能回答这个问题的文本就躺在他的两只手下,难以读懂。
他用手指追溯着木头桌面中的纹路。他想试着弄清楚,木头中这些疯长的环形纹路是怎么形成的,毕竟一开始的图案那么简单,就只是一个个圆圈。切割的角度,嵌套的圆形中平面所处的位置,这些地方都存在谜团。如果他的大脑稍有不同,那这个问题可能会容易一些。如果他本人是另一个模样,那他或许就能看清。
在他的手指下,木头的纹路摇晃着形成不均匀的条带——粗的地方色浅,细的地方色深。他看树看了一辈子,这一刻才震惊地意识到:他其实是在看四季的变化、年月的摇摆,春天的爆发和秋天的折叠,这里记录的是一首四分之二拍的歌曲,记录在歌曲本身所诞生的介质之上。纹路曲曲折折,就像地形图上山脊和峡谷的走势。灰白色向前冲,深色往回收。在斜角切口之外,纹路消失了一小段。他能将它们绘制出来,将它们的历史投射在木头的表面。但他依然是文盲。好年头就宽——这是当然——坏年头就窄。但此外别无其他。
如果他能阅读,如果他能翻译……如果他是个稍有区别的生物,那么他或许就能了解,阳光是怎样洒在这根树干上,雨如何落在它身上,风从何方吹来,力道有多猛,持续了多长时间。他或许就能破译土壤策划的庞大工程,残酷的霜冻,苦难与挣扎,亏空与盈余,击退的攻击,风调雨顺的年头,经历过的暴风雨,破译这棵树在生长的每一个季节里,遭遇的四面八方而来的所有威胁与机遇。
他用手指摸索着监狱里的桌子,想要看懂这幅陌生的脚本,像缮写室里的修士一样将其转录出来。他追溯着那些纹路,思考着这本难以辨认的古老年历中记录的一切,思考着这棵恋旧的树想要告诉他的一切,在他被关押的这个地方,季节不会变化,天气也只有固定不变的一种。
她死去了一分零十秒。没有脉搏,没有呼吸。接着保险丝熔断后,奥莉薇亚的身体脱离了落地灯,从床沿滚下去,撞在地上。冲击力重启了她原本已经停止的心跳。
奥莉薇亚赤身裸体地昏倒在松木地板上,刚成为她前夫的戴维赶来时发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他原本想来大吵一架,然后再靠性爱来言归于好。戴维将她火速送进大学医院,她在那里苏醒了过来。耳边依然嗡嗡作响。肋骨擦伤了,手火辣辣地疼,脚踝撕裂了。助理医生想了解全部事实,但奥莉薇亚无法解释。
戴维心烦意乱,于是不负责任地将她丢给了医生。医生们想做一些神经学评估,为她做扫描检查。但奥莉薇亚趁无人照看时逃走了。这里是大学医院,每个人都很忙。她悠闲地穿过大堂走出来,看着和健康人无异。谁会拦她呢?她回了寄宿公寓,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室友们爬上阁楼来探望,但她拒绝开门。她在房间里躲了整整两天。每次有人敲门,她就在里面喊:“我很好!”室友们也不知该打电话找谁。除了拖着脚行走的沉闷响声,房间里没有其他声音。
奥莉薇亚睡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她抱着擦伤的肋骨,试着回想发生了什么。在她死去的那几十秒里,她没有脉搏,却有一些力大无比的庞大影子在不顾一切地召唤她。它们给她看了一些东西,还恳求她。但当她活过来后,一切都消失了。
她发现记录歌谱的本子卡在桌子后面。符号是用彩色墨水匆忙记下的,再现了她在触电死亡之前,脑海中出现的旋律。通过那首旋律,她重现了那晚灾难的大部分内容。她看见她在这座整修过的阁楼里四处游荡,被她自己的身体迷住了。就像在看动物园里的一只动物在笼子里打转。她第一次意识到,独处是个矛盾的词。身体即使是在最私密的时刻,周围也有其他的东西。在她死去的时候,有人在对她说话。将她的脑袋作为屏幕,投射一些无实体的想法。她穿过了一条由频闪的色彩构成的三角形隧道,进入了一片林间空地。在那里,那些幽灵——只能用这个词来称呼它们——摘掉了她的眼罩,让她看穿。接着她就落回了她监狱一般的身体,那些不可思议的风景便模糊消失了。
她想:我或许遭遇了脑损伤。一个小时里,她必须多次闭合双眼,与此同时,她的嘴唇虽然没有翕动却吐露了话语。告诉我发生了什么,现在我该做什么。她过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她是在祈祷。
她跳过了期末的所有考试,打电话告诉父母不打算飞回家过圣诞节。父亲一开始很困惑,后来受了伤。如果是在平时,她会吼得比他还厉害。但没有人能激怒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女孩。她把一切都告诉了父亲——她一个人举行的离婚派对,她的触电死亡。现在,躲藏也失去了意义。有东西在监视——那些活着的大块头哨兵知道她是谁。
父亲听起来很失落,就像她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时感觉到的一样,当然,她永远也无法找回在她死去期间那些东西向她展示的画面。现在,死后重生的她听出了父亲的恐惧——这位律师心中也存在黑暗的潜流,她却从未察觉。她想要安慰他,自从长大以来,她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爸爸,我糟透了,我撞了墙,我需要休息。”
“回家来吧,你可以在家里休息。节日期间你不能一个人待着。”
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脆弱。她一直觉得他很陌生,是一个程序化的人,缺乏应有的激情。现在她开始怀疑,父亲是不是也曾死过一次。
他们好多年都没有像这样长时间交谈过了。她告诉父亲死亡是什么感觉。她甚至还试着给他讲了林间空地的幽灵,向她展示各种东西的那些,只不过她措辞很小心,不想吓到他。她说那是冲动,能量使然。父亲有两次差一点儿就要跳进汽车,驾驶六百五十英里一路开到这里来将她接回家。她阻止了他。七十秒的死亡让她拥有了一种奇异的力量。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改变了,现在仿佛父亲才是孩子,而她则成了监护人。
她还提出了一个以前从不曾提过的要求。“让妈妈接电话吧,我想和她说说话。”就连母亲的愤怒,奥莉薇亚此刻也能理解和安慰了。谈话结束时,母女俩都泪光闪闪,互相承诺着一些疯狂的事情。
圣诞节到元旦期间,她独自待在寄宿公寓。她将所有的毒品都冲进了马桶。成绩单下来了:两个F,一个D-,一个C。对于她奋力想要记起的事情而言,文字是一种干扰。时间一天天过去,她很少吃东西。一场冰风暴为城市包上了一层玉石般的硬壳,压断了橡树和枫树的树枝。奥莉薇亚坐在床上她曾经心跳停止过的地方,将双膝抱在胸前,歌谱本放在膝盖上。她起床行走,赤足走在那天晚上戴维发现她时她躺过的位置,感觉是热的。她还活着,但她不明白原因。
夜里她醒着躺在床上,看着上方,回想唯一重要的发现就在身边时的感觉。生活在向她小声发出命令,她却没能将内容写下来。祈祷变得更加容易。我很平静。我在倾听。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新年夜里,她十点钟就睡着了。两个小时后她被枪声惊醒,笔直地坐起身尖叫起来。接着时钟告诉她,是烟花的声音。九十年代到了。
新年里,她的室友们回来了。她们对她就像对待病人。她的坏脾气消失了,但她们开始怕她。她坐在厨房里,看着室友们在周围喝醉了开始说笑,并试着忽略她这个幽灵一般的人物。她吃惊的是,她以前竟然从未感受过她们的悲伤和痛苦。真不可思议,她们此刻依然充满安全感。她们像楔子那样活着,用强力胶布就能将她们维系在一起。但在她眼中,室友们却变得脆弱了,而且变得无限可爱。
新学期的第一天,奥莉薇亚坐在一间大礼堂教室的边缘,讲台上一位才华横溢的讲师正在计算,多少数额的保险费和赔偿费,才能让保险公司和死者双方都觉得自己是赢家。“文明的脊梁,”讲师说,“是保险。不是风险池——不是摩天大楼,不是超级大片,不是大规模的农业,不是组织化医学。”
她身旁的空座椅突然发出沙沙声。她转过身,发现在距离她的脸几英寸远的地方,正是她一直以来的祷告对象。一团带电的圆锥形空气进入了她的大脑。它们回来了,它们在召唤。它们想要她站起来,离开大讲堂。不管它们提出什么要求,她都会照做。她穿上冬装外套走下石头台阶,横穿冰封的大方院。接着她绕过教学楼、图书馆、新生宿舍,她被那些幽灵们牵引着,头脑空空地行走着。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她的目的地是校园南面的内战公墓。接着她才明白,她要去的是她停车的那座停车场。
上车后她明白过来,她要开一阵子了。于是她将车开回寄宿公寓去取东西。三趟之后她就搬完了需要的全部物品。她将衣服都堆在后座上,然后就离开了。
车子自己开上了州道。很快她就经过了城市西北部的莎草地和橡树林。雪堤上点缀着去年秋天的枯草留下的根茬。她遵照幽灵们的指令,开了很长一段时间。它们的信号像是从另一座城市的广播电台发射过来的,时而清晰,时而会遭遇静电干扰。她将自己当作一台接收它们意志的工具。
横穿小城莫米后,颠簸的道路开始向西南伸展。杂物箱里有一根早餐营养棒,她吃了权当午餐。零钱包里有几张纸币,借记卡账户里存款不超过两千美元。她脑海中没有任何能称得上计划的东西。但是她想起了耶稣说起花朵的话,于是并不担心明天。有一次,修女们让每一个学生都从《圣经》中挑选一个篇章背熟;她选的内容却激怒了老师,那是一位很注重个人责任的老师。她喜欢的耶稣会让每一个遵纪守法,热衷于搜刮财产的美国基督徒胆寒。她喜欢的耶稣是共产主义者,是摧毁商店的疯子,是落魄者的朋友。“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1]驾车途中,她突然感到一股懊悔。我要错过统计推断课了。是的,在人生的这个时候,她已经错过了一切。现在推断消失了,很快她就会知道。
黄昏和印第安纳来得比她预想的更快。天黑早得让人觉得荒谬,冬至才刚过没多久。她饿极了,想吃真正的食物,因为一直撞上盖满积雪的齿纹震动带,她已经筋疲力尽。幽灵们消失了半个小时。她的信心溜走了。很难一边开车一边祈祷。在她眼前展开的是货真价实的中西部空荡的玉米田。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接着副驾座又被某种东西占据了,于是她又精神满满地开了一百英里。
戴维曾经告诉过她,如果要露宿,最好的地方是仓储式商场门外。她轻轻松松就找到一座,于是把车停在停车场里一个光线明亮的角落,一片犁过的土地上,监控摄像头的下面。接着她快速钻进商场小便,然后买了些零食,返回车上后在后座扎了营。她睡在衣服堆里,祈祷,等待,倾听,最后睡着了。
这里是印第安纳,时间是一九九〇年。在这里,五岁就是一代人,五十岁就已经是古物,比那更老的就是传说中的人物。但是,土地记得人们遗忘的事。她睡的这座停车场曾经是一片果园,种树的是个虔诚又温柔的斯维登堡派[2]信徒,总是头戴一只马口铁罐,衣衫褴褛地在这一片游荡,宣讲新天新地的思想,消灾防虫的篝火。这位古怪的圣徒本人戒酒,节欲,但几十年里为四个州的拓荒者供应了大量的可发酵性苹果泥,把下至九岁上至九十岁的所有人都吃得半醉半醒。
一整天的时间,奥莉薇亚沿着苹果籽约翰尼走过的路深入了国土腹地。她在父亲给的一本漫画书中读过这人的故事。那本漫画把他塑造成一名超级英雄,拥有让种子从泥土中发芽的魔力。但是里面没说这位慈善家也很精明,有着极强的财产意识,一开始他只是一位流浪汉,去世时却拥有一千两百英亩全国最肥沃的土地。她一直以为这只是一个虚构的人物。但她一定会发现,神话从本质上来说,就是被扭曲成记忆的事实,是过去给出的指示,是等待变成预言的记忆。
事情是这样的:苹果是个让人难以启齿的东西。它同时象征着欲望和理解,永生和死亡。香甜的果肉中埋藏着能产生氰化物的种子。它砸在人的脑袋上促成了整个科学的诞生。一颗令人垂涎的金苹果被当成礼物,丢在一个婚礼宴席上,结果却引发争执,导致了无尽的战争。是苹果让诸神充满活力。它导致了人类最早也最糟糕的一桩罪行,但也是一笔为人类带来幸运的意外之财。收获苹果的时节是应当称颂的。
事情是这样的:苹果籽是一种不可预言的东西。它生出的后代可能是任何面貌。沉着的父母可能生出野蛮的孩子。甜的可能生出酸的,苦的可能生出甘美的。想要保持多样化的口感,唯一的方法就是将枝条嫁接在新的根茎上。奥莉薇亚·范德格里夫一定会很惊讶,每一种苹果,不管叫什么名字,都起源于同一棵树。乔纳森、麦金托什、帝国,苹果属植物简直是在蒙特卡洛的赌场中交了好运。
奥莉薇亚的父亲会告诉她,有名字的苹果都有专利权。她曾经因为一个案子而与父亲爆发了争吵。当时父亲正帮一个跨国公司起诉一位农民,原因是那位农民私下里将上年种的大豆留了一些在手里,然后重新播种,却没有支付版权费。她义愤填膺地说:“你无权拥有一件活物!”
“你能,而且你应该这么做。保护知识产权能创造财富。”
“那大豆呢?谁会向大豆支付版权费?”
父亲看着她,审判般地皱起了眉头,仿佛在说:你是谁的孩子?
她停车睡觉的这片土地曾经的主人——那位头戴马口铁罐到处流浪的苹果传教士——知道嫁接会给树造成痛苦。他从一座磨坊丢弃的苹果渣中捡来了苹果籽,然后在稍稍往西去的地方种出了一座果园。不管他种下的是什么种子,他都任由它们自由生长,仿佛在做着什么无法预知结果的实验。他仿佛拥有神秘的魔法,挥一挥手,就将从宾夕法尼亚到伊利诺伊的所有土地都变成了果园。她一整天都在那片地区行进。此刻她睡觉的停车场曾经也是一座果园,长满了无法预知滋味的苹果。果树早已消失无踪,城市也遗忘了那段历史。但土地没有。
她睡在衣服堆下面,早早就醒来了,身体已经冻僵了。车里充满了光的幽灵。它们无所不在,美得不可思议,就和她停止心跳的那晚一样。它们钻进她的身体,穿过她的身体。她竟然忘了它们传递给她的信息,但是它们没有斥责。它们只是重新将她填满。看到它们的回归,她高兴地哭了起来。它们不会大声说话。它们不会那么粗鲁。它们甚至都不是它们。它们是她的一部分,是她的某种同类,此刻还说不清楚。是造物的使者——是她曾见过的事物,而且她知道它们存在于这个世上,是她失去的经历,忽略的知识碎片,是被砍掉的家族分支,她必须将它们复原,复苏。死亡赋予了她全新的视野。
它们在低声哼哼,你以前毫无价值,但现在不一样了。你已经从死亡中摆脱出来,要去做一件最重要的事。
什么事?她想问。但她必须保持沉默和静止。
生命已经走到了这一刻。完成一个它尚未完成的测试。
她经历了永恒,在一堆衣服下面,在一辆冰冷的汽车的后座。来自死亡世界远端的无实体幽灵此刻在这里显明了自身,在这座仓储式商场的停车场中,呼唤她的帮助。太阳从地平线上慢慢升起。两名购物者走出商场。天才刚刚亮,他们就推着一辆购物车走了出来,上面驮的纸板箱比她的汽车还大。她的思绪集中到一点。告诉我吧,告诉我你们要什么,我会去做的。一辆集装箱运货车开了过去,它要去的是载货码头,齿轮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在这阵噪声中,那些幽灵消散了。奥莉薇亚恐慌起来。它们还没告诉她任务是什么。她在背包里翻刨,想找个能写字的东西。她在止咳糖盒的背面快速写下“摆脱”“测试”两个词。但是这两个词没有任何意义。
现在到了真正的早上时间。她的膀胱就要爆炸了。再过一分钟,除了撒尿其余的一切都将不再重要。她钻出汽车,横穿停车场走进商场。里面有个年长的男人向她打招呼,仿佛他们是老朋友一般。商场里就像在上演一出幸福和欢乐的变装秀。后面的墙上挂了一排电视机,尺寸从面包到庞然大物各不相同。所有的电视都调到了同一个频道,播放的是一个早间娱乐节目。几百名高空跳伞运动员聚在一起,参加一个空中礼拜仪式。她快速冲过五十码,穿过荧幕构成的长廊钻进厕所。终于尿出来了,她感到一阵近乎神圣的释放感。接着却又悲伤起来。只需要给我一个信号。她擦干手恳求道,告诉我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回到电视长廊,空中礼拜仪式已经结束,让位给另一群人。在墙边摆放的几十台电视机中,人们被链条拴在一起,坐在一条沟渠中,对面是一台推土机,标题文字中显示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加利福尼亚州的小城索雷斯。镜头快速切换,人们手拉手围成一个圆环,抱住一棵树的树干,十二个人才勉强将那树抱住。那棵树看上去仿佛有一种特别的力量。是一个远景镜头,但也只拍出了那棵树赤裸的底座。巨大的树干上涂了蓝色涂料。画外音讲述了这场冲突的来龙去脉,但是整面墙上的荧幕都是这棵树,那场面让奥莉薇亚感到极度震撼,她根本没顾得上倾听详情。接着镜头切换到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她的头发束在脑后,穿一件格子图案的衬衫,眼睛像信号灯一样明亮。她说:“这里有些树木的诞生时间比耶稣诞辰还要早。我们已经砍掉了百分之九十七的古树,剩下的百分之三,难道我们就不能找个办法保留下来吗?”
奥莉薇亚呆住了。刚刚在车里突然出现的光的幽灵再一次将她围了起来,它们说着:这个,这个,这个。但就在她刚刚反应过来,知道自己必须集中注意力仔细聆听的时候,那段节目结束了,荧幕上出现了别的内容。她站在那里,看着电视中开始争论火焰喷射器是否受宪法第二修正案的保护。光的幽灵消失了。启示录变成了家用电器。
她晕头转向地迷了路,好不容易才摸出这座怪物一般的商场。她很饿,但她什么也没买。她甚至没工夫去想吃东西这件事。回到车上之后,她知道现在必须继续西进。在她的身后,太阳升了起来,照亮了她的后视镜。田野里披盖的积雪都被朝阳染成了粉红色。在西方的天空中,青灰色的云层也开始亮了起来,在它们下方的某处,正躺卧着生命的瞬间。
她得给父母打个电话,但又不知该如何告诉他们发生的这一切。她又往前开了五十英里,一路试着回想她刚刚看到的那个节目。收割过后的印第安纳农田闪烁着黄色、棕色和黑色的光芒,一路延展到地平线的尽头。道路清晰,车辆很少,沿途经过的城镇都不值一提。如果是在两天前,在这样的公路上,她可能会飙到八十英里每小时。但今天,她十分小心,仿佛她的生命拥有了某种意义。
在伊利诺伊州界附近,她翻越了一座小山。下坡路的前方,有一条铁路交叉而过。一列长长的心脏地带[3]货运火车沿着轨道慢悠悠地开往北部的超级城市加里和芝加哥。车轮驶过交叉路口发出稳定的咔砰声,在她的脑海中激起了一首强节奏音的曲调。列车似乎永无止境,她平静下来。这时她开始注意到车厢里装的货物。一节车厢接一节车厢咔砰驶过,每一节车厢中都装满了伐木。就像一条汹涌的河流,其中的木头都被切割成尺寸相同的梁木,奔涌向前,没有尽头。她开始数车厢的数量,但数到六十就停了下来。她从未见过这么多木头。这时候有一面地图在她的脑海中活了过来:就在此刻,全国各地都有这样的列车在行驶,它们将要赶去饲喂所有庞大的都市,以及各个卫星城。她想:是它们为我安排的这幕场景。接着又想:不,这样的火车随时都有。但是现在她已经准备好看个清楚了。
最后一节码满木头的车厢开过去了,斑纹栅栏抬了起来,红灯不再闪烁。但她没有动。身后的车开始按喇叭。她依然没动。那车继续鸣笛,然后加速绕过她的车,司机在封闭的驾驶舱里大叫了一声,同时朝她竖起中指,仿佛想点火一般。她闭上眼睛;透过眼睑,她看见有小小的人影被链条拴在一起,合抱着一棵巨大的树。
生命四十亿年的历程中所创造过的最奇妙的产物需要帮助。
她笑着睁开眼睛,眼眶含满泪水。确认。我听到你们的声音了。遵命。
她扭头向左,看到迎面开来的车子在她旁边停了车,司机摇下了车窗。是个亚裔男人,穿一件T恤衫,上面写着Noli Timere[4]的字样。男人在对她说话,已经问了第二遍了:“你还好吗?”她笑着点点头,挥手道歉。她发动引擎,在她观看川流不息的木材河流时,车子不知什么时候熄了火。接着她继续向西行驶。直到现在,她才终于知道她要往何处去。索雷斯。周围的空气都连接起来了,绽出了闪闪的火花。光的幽灵们围在她身边,正唱着全新的歌谣。世界始于此刻。这里是最初的起点。生命无所不能。你一无所知。
许多年前,在遥远的西北,雷·布林克曼和多萝西·卡扎里·布林克曼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时间已过午夜,他们刚参加完圣保罗演员剧场制作的戏剧《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的首场演出庆功派对。他们在剧中扮演的是年轻夫妇尼克和汉尼,之后他们和新朋友们喝了几杯酒,了解了人类这个物种的本事。
几个月前,彩排才刚开始,四位主演就领教了这出戏的邪恶。“我是疯,”多萝西向其余演员宣布,“我向你们坦白。但是这些角色——这些角色简直棒呆了。”到首演之夜时,他们四个已经吵架吵腻了,都准备好做出切实的伤害行为了。不过这样倒是成就了一出了不起的社区戏,也是布林克曼夫妇迄今为止出演过的最佳作品。雷于细微处展现出的技巧震服了所有人。多萝西在两个小时的演出中从天真到世故的转变也精彩绝伦。他们只用了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那里学到的少许知识就找到内心的恶魔。
接下来的周五是多萝西四十二岁生日。这些年来,他们在不孕治疗上已经花费了十五万美元,结果却都是徒劳。在首演的三天之前,他们遭受了最后一击。再无别的方法可尝试了。
“都是我的生活,对吗?”庆功宴归家后,多萝西喝得酩酊大醉,在副驾座上哭了起来。“都是我的。我活该拥有这样的生活,对吗?”
所有权问题已经成为他二人之间的痛处,雷每天都在小心翼翼地保卫。他一直没能完全说服妻子,起诉创意剽窃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这样每个人都能从中得利。喝酒对争论并无帮助。“是我的私人财产。我能在车库里举办一场该死的旧物销售吗?我能直接宣布……谁捡到就归谁吗?”
现在,工作更加重了多萝西的病情。人们控诉他人,而她必须用她那台狭窄的键盘,快速记下人们的每一句诽谤性发言,一个字都不能错。她想要的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就足够赋予她有意义的工作。如若不然,她也想要对某个人提起控诉。
雷已经掌握了一套熟练的本领,听着她的攻击也能镇定自若。他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他从未对她有过任何贬损。如果这样有什么区别的话……他想着。但是他拒绝那样的想法。他有权利——不去思考那唯一公平的想法。
他其实没必要这么做。她已经替他考虑过。他按一下遥控器,车库门开了。他将车开进去。“你应该离开我。”她说。
“多萝西,拜托你别说了。你是想让我发疯。”
“真的。离开。去别的某个地方。找个能和你建立家庭的人。男人们一直都是那么做的。男人八十岁还能搞大年轻小妞的肚子。我不介意,雷。真的。只为了公平。你一直崇尚公平,记得吗?哎哟。他不说话了。无话可说。无话为自己辩护。”
他有的只是沉默。他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最佳武器。
他们走进前门。简直脏得像个垃圾堆,两人心里都这么想,但邻居才是想抱怨无处说。他们将乱七八糟的行李都丢在沙发上,然后上了楼。两人都有自己独立的步入式衣柜,都进去脱了衣服,然后站在各自的盥洗池前刷牙。这是他们有史以来最成功的一次演出,剧院规模刚好,演出收获了热烈的掌声,观众甚至还要求返场演出。
多萝西夸张地将一只脚伸到另一只前面,仿佛有警察——也就是她的丈夫——在让她走直线。她将牙刷塞进嘴里,刷着刷着就哭了起来,刷头咬在嘴里,手则紧紧地握着塑料刷柄。
雷是今晚的指定司机,所以要清醒许多。他放下牙刷,走到她身边来。她将脑袋倚在他的锁骨上。牙膏沫从她嘴里滴下来,掉在他的格子呢浴袍上。到处都是牙膏和唾液。她说话时嘴里像是塞满了鹅卵石。“演出开始前,我真想站在大厅里,向每一个进门的人宣布:没有该死的孩子!”
他让她吐了牙膏沫,用毛巾为她擦了嘴,然后将她领到床上。过去的两个月里,他们的床就像是一只双倍宽的松木箱子。他只能抬起她的脚,将它们放到床上,然后轻轻推一推,让她往里面睡。“我们可以去俄罗斯。”台词说得太久,能用自己的声音说话感觉真好。他不想再继续演戏了,再也不想演了。“或者中国。有许多孩子都在盼望一对能疼爱他们的父母。”
在戏剧行当有一种说法叫“挂灯罩”。比如说后台墙上钻出了一只又大又丑的烟斗,你无法把它除掉。于是你就在上面盖一个罩子,假装那是一个固定装置。
她的声音被潮湿的枕头捂住了,听着含混不清。“不会是我们的孩子。”
“当然会是我们的孩子。”
“我想要一个小雷雷。你生的小家伙。一个小男孩。就和你曾经一样。”
“不可能像——”
“或者一个小女孩,性格像你一样。我都可以。”
“亲爱的,别这么说。孩子是要教养的,不是说有你的基因就——”
“基因才是你所拥有的,该死的。”她拍着床垫,试图直起身来。但因为起得太快,又翻倒下去。“是你……唯一……真正……拥有的……东西。”
“我们并不拥有我们的基因。”他说着故意忽略了一个事实,即公司可以帮助我们拥有。“听我说,我们可以去一个孩子太多养不过来的地方。我们领养两个孩子。我们爱他们,陪他们玩耍,教他们分辨是非,看着他们长大。我不在乎他们遗传的是谁的基因。”
她把枕头拉起来放在头上。“听听他的话。这个人可以爱任何事物。不如干脆给他弄条狗。还有更好的办法,给他弄些蔬菜,可以插在院子里,然后就忘得一干二净。”接着她想起他们的周年纪念日传统,之前的两年里竟然都忽略了。于是她跳起身去挽回她刚刚脱口而出的话语。但是没想到他会弯腰,结果她的肩膀撞到了他的下颌。他的牙齿咬住了舌头边缘。他疼得脸都扭曲了,大叫一声捂住脸。
“啊,雷,该死,我真该死!我不是……我不是故意……”
他挥挥手,是想说“我没事”,还是“你怎么搞的”,又或者是“离我远点儿”。她说不清,哪怕他们已经结婚十年,参与了许多场业余戏剧演出。在外面的院子里,在他们的房子周围,这些年来他们栽种的东西正在发挥作用,正在创造意义,就和它们产出糖分和木头一样轻松,从虚无之中,从空气之中,从阳光和雨水之中。但是人类什么也听不见。
通向西部的州际公路有五条,就像手套的五根手指一般在大陆上伸展,而手腕部分在伊利诺伊。奥莉薇亚走的是中间的那条。现在她有目标了——走最快的路前往加利福尼亚北部,赶在最后一批如航天飞船一般巨大的树木倒地之前。她在阔德城过了密西西比河,然后在世界最大的卡车服务站停了车,那里位于爱荷华边境,在80号州际公路上。那地方就像是一座小城镇。一路经过的加油泵多得数不清,气温降到零度以前,她找到了停车的地方。周围停了足有好几百辆卡车,就像在疯狂争抢饲料的巨大鲨鱼群。
天已经黑了。奥莉薇亚租了一个淋浴间,梳洗一番让自己重新回归人类身份。接着她沿着一条人潮拥挤的大街闲逛,街两边都是餐厅,提供好几百种吃法的玉米、玉米汁、玉米饲养出来的鸡肉和牛肉。她还看见一个牙科诊所和一位女按摩师。还有一座巨大的展示厅,有两层楼。一座博物馆,展示这个世界有多么依赖卡车。还有游戏厅和娱乐街,各种展览、休息室,她还看见一座壁炉,旁边摆满了有软垫的椅子。她找了一张蜷在上面打瞌睡,很快就有一个保安跑过来踢她的脚踝把她踢醒了。“不准睡觉。”
“我只是在这里睡觉而已。”
“不准睡觉。”
她于是回到车上,又在衣服堆里睡了一夜。天亮后,她返回美食街,买了一只松饼,兑换了四美元的零钱,然后找到一台公用电话,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在她内心深处,她感觉到的却是一种全新的奇怪的平静。话到嘴边自然直。
话务员告诉她要多投些钱。父亲接起电话:“奥莉薇亚吗?这才早上六点。出什么事了?”
“没事!我很好。我在爱荷华。”
“爱荷华?发生了什么?”
奥莉薇亚露出微笑。发生的事情太过重大,不适合在电话里说。“爸爸,没事的。是好事。非常好的事。”
“奥莉薇亚,喂?奥莉薇亚?”
“我在听。”
“你遇到麻烦了吗?”
“没有,爸爸。完全相反。”
“奥莉薇亚,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交了……一些新朋友。呃,是一些组织者。他们给我安排了工作。”
“什么样的工作?”
生命四十亿年的历程中所创造过的最奇妙的产物需要帮助。很简单,而且再明显不过,光的幽灵们已经指明了。地球上每一个理智的人都能明白。“有一个项目,在西部,是一份很重要的志愿者工作。我被招募了。”
“你说的招募是什么意思?你不上课了吗?”
“这学期我无法毕业了。所以我才给你打电话。我需要请一段时间的假。”
“你说什么?别胡闹了。你还有四个月就要毕业了,现在不是请假的时候。”
基本没错,但是圣人们和亿万富翁们都这么干过。
“你只是累了,奥莉。只剩几个星期了,不等你反应过来,就要准备毕业了。”
奥莉薇亚看着外面聚集在院子里吃早餐的汽车司机。她惊异得说不出话来:在一种生活中,她触电而死;而在另一种中,她来到了世界上最大的卡车服务站,正在向父亲解释,她被光的幽灵选中了,要去帮助保护地球上最奇妙的生物。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绝望,奥莉薇亚却控制不住地微笑起来:父亲恳求她回归的生活尽是毒品、无保护措施的性行为、疯狂的派对和不顾生命危险的冒险,那样的生活本身就是地狱,而这趟西进的旅行正帮助她离开死地。
“你的房租是不能退的。现在要申请退学费也晚了。等到毕业吧,你可以夏天再去做志愿者工作。我敢肯定你母亲——”
电话的背景音中能听到母亲的喊叫:“我敢肯定你母亲怎样?”
奥莉薇亚听到母亲在大喊,要她自己负担学费什么的。人们在她周围转悠。她感觉得出他们的焦虑——就像急切的球员面对一道活动的球门线。她之前的人生一塌糊涂,充斥着特权和自恋,青春期长得不可思议,受尽了刻薄与讽刺,只能忧郁自保。但现在她受到了召唤。
“听着,”父亲在电话里轻声说,“冷静点儿,如果你现在无法再坚持一个学期,你可以回家来。”
奥莉薇亚只在童年时代感受过这样浓烈的爱意。“爸爸,谢谢你。但是我需要做这件事。”
“什么事?在哪里?亲爱的?你还在听吗?甜心?”
“我在,爸爸。”从前生活的碎片在拉扯她,对她念咒,反抗,反抗。但此刻反抗是真实存在的,在其他的地方也存在。
“奥莉,待在那别动。我来找你。我现在就过去……”
一切都再明显不过,再清晰不过,但她的父母看不见。有一件伟大的、充满喜悦的、至关重要的工作要做。但是首先,人需要从无止境的利己主义思想中毕业。
“爸爸,我很好。等我得到更多信息,我再给你打电话。”
一段女声录音插了进来,要求她再投七十五分钱。奥莉薇亚已经把换来的零钱用完了。她所拥有的只是一条信息,是打折电视墙上一个目光闪烁的女人说的,之后又经过光的幽灵们的改写,此刻它们正在向她发出指示,清晰得好像它们就在电话的那一头。最奇妙的生物需要你的帮助。
奥莉薇亚透过服务站的玻璃大门,看见里面有二十几台加油泵。在它们的那一头,孤零零的80号州际公路在晨光中伸展开去,大地上盖满了积雪,各地来的旅客在这里休息完毕继续前进。父亲仍在说着,用上了法律学校教授的所有说服技巧。天空中呈现出一幅不可思议的景象。西边的广阔中带着一种皮肤擦伤后留下的青紫,东边则像是洒满了石榴籽。电话咔嗒一声断了线。奥莉薇亚放下听筒,成了一个孤儿。就像一个展开身体迎接太阳的生命,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
她离开了卡车服务站,她爱上了漫无目的的人类。回到州际公路后,太阳又在她的后视镜中升了起来。道路起起落落,在冬季白皑皑的原野中切割出两条沟壑,一路伸向地平线。路上景点很少,但每一个都让她感到快乐。她路过了赫伯特·胡佛图书馆和博物馆、夏普利斯拍卖会、阿曼达殖民地村庄。州际公路上的出口名称也任性又古怪,就像是一部讲述南方贵族生活小说中的主人公:惠顿·马斯卡廷、拉多拉·米勒斯堡、纽顿·门罗、阿尔图纳·庞杜朗……
某种东西找到了她,是陌生而美丽的勇气。除了名字之外,她不知道目的地的任何信息,也没有明确的线索,不知抵达后该做什么。车窗外的世界荒凉又寒冷,她在这世上所有的财产都留在了合租公寓。不过她有一张银行卡,里面有一小笔专用款项,汽车还能开。她有一种感觉,目的地一定不会让她失望。而且她还有朋友,她只能推测它们来自非常高的地方。
时间的流逝正如云的翻涌。她一路沿着得梅因和康瑟尔布拉夫斯的分界线前进,四面八方都只见一望无际的冰原,此外别无所有。就在这时她仿佛看见眼角有什么东西在招手,回头看时,只见右侧公路外的雪地里站着一个幽灵般的想搭便车的人。他的手臂比毗湿奴还多,其中有一只手里举着一张条幅,上面写的什么她看不清。
她抬起放在油门上的脚,轻踩刹车。搭车客变成了一棵树。那棵树是如此巨大,简直能填满她在印第安纳遇见的那辆货运列车的一整节车厢。满是裂痕的树干旋转伸展了几十英尺才展开几根粗壮的枝杈。那树站在州际公路的后面,宛如一根撑起苍穹的圆柱,方圆好几英里的地界里,它是唯一比旁边农舍高的物体。副驾座上的幽灵们激动起来。奥莉薇亚将车开到与树平行的位置,这才看清悬挂在大树枝上的标语中的文字:免费树木艺术展。幽灵们用细枝轻轻拂扫她的后颈。
她在下一个出口离开州际公路。在停车标志牌的下面,斜坡连上了一条县级公路,那里有一张手绘的海报,上面也有藤蔓般的字体指示她右转。在乡村公路上行进半英里后,出现了第二个告示牌,指引着她回到了那棵参天大树的位置。在起伏的道路前方,突然出现了一座伊甸园——是一小片阔叶林,像五月里一样鲜花盛开。它就像是一个入口,出现在这片被人遗忘的冰天雪地中,仿佛穿过它就能到达一片隐藏的夏日。继续行进一百码后,那片树林变成了一座旧粮仓的外墙,原来是上面画了一幅极美的错视画。她沿着碎石车道上行,将车子停在粮仓旁的停车场,然后下了车,站在那里欣赏那幅壁画。即使是在这么近的地方观看,那画面所营造的幻境依然让她感到无比震撼。
“你是看到标语过来的吗?”
她转过身,说话的是一个身穿牛仔裤和华夫格纹衬衫的男人,顶着一头青铜时代先知般的发型。他呼出的气体变成了白雾,裸露的双手分别抓着对侧的手肘。他年纪比她大,忧郁又狂野的样子,看到有顾客来露出一副惊恐的表情。他身后二十英尺远的地方,农舍的大门敞开着。那棵树就立在农舍旁边。奥莉薇亚突然想到,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将这棵树种在这里,就只为了今天吸引她的注意。“是的,可以这么说。”
她冻得发起抖来,想着该把车上的派克大衣拿下来的。男人观察她的样子仿佛随时准备逃走。他的下巴扬起又落下了两次。“啊,你是第一个。”他伸出一根长长的手指,指着涂有壁画的粮仓,那姿势就像是从文艺复兴时期的耶稣受难图中搬出来的。“你想去画廊里看看吗?”
他领着她走上一个小坡,然后钻进那座建筑。他轻按开关打开灯,眼前的空间既像是流浪汉住的狗窝,又像是法老王的坟墓。到处都是护身符一样的作品,有图腾、画作,也有一些像是船货崇拜运动[5]中收集的物品,都摆放在锯木架上横陈的胶合板上。看起来就像是新石器时代的自闭症泛神论者创作的作品,被考古活动家发掘了出来。
奥莉薇亚困惑地摇摇头,“你要把这些东西送出去?”
“不会成功,对吧?”
“我不明白。”她其实想说的是,这太疯狂了。但是她又开始听见声音了,所以就没有必要再说这些。她突然开始担心,在这样一片什么也没有的土地上,竟然有这样一个人,哪怕用最宽泛的标准来衡量,他的行为也很奇怪。不过只需看一眼就足够证实,这个人身上最奇怪的东西就是他的天真。
这确实是一些货真价实的艺术作品。她弯腰欣赏一幅怪异的哥特式风格的画作。即使是在粮仓暗淡的光线下,那图像也足够清晰。画面中有一个男人躺在一张狭窄的床上,正看着一根从窗口伸进来的树枝的末梢,那树枝已经伸到他的脸上了。旁边的木板上贴着一张绿色的贴纸,上面写着0美元。她慢慢走到旁边,下一件作品画在一块门板条上,那板条侧立着,象征着一扇门,外面是浓密的枝叶,穿过去是一片林中空地。
她粗略浏览了一下桌子上的作品,全部都是类似的主题。都有树,蛇一般钻进窗户、墙壁,或者保险室的屋顶,寻找着某个人类目标,就像追踪热源的探头。在有些作品中,能看到文字浮动在超现实的场景之上,写的是“家庭树”“鞋子树”“金钱树”“剥掉错误之树的树皮”之类的字样。在另一张桌子上,放着四件黑泥雕塑,雕刻的是审判日死者从地下伸出双手的情景。每一件作品旁边的绿色标签上都写着0美元的标价。
“好了,首先……”
“因为你是第一位顾客,所以我两件作品只收你一件的钱。”
她放下手中的画,看着作者。男人双臂交叉在胸前,双手抓着肩膀,仿佛要赶在世界动手之前,先将自己禁锢起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耸耸肩。“市场能承受的价格应该就是免费。”
“你该把它们拿去纽约、芝加哥售卖。”
“别提什么芝加哥了。我在格兰特公园的人行道上画了两年半失真的粉笔画,不知被踩了多少次。”
她噘起嘴唇,想留神倾听指引。但是光的幽灵们将她引来这场免费树木艺术展后,就弃她而去了。“我是第一个停车到访的人?”
“我明白!是的,谁会为那样一张标语就停车呢?最近的村子也在十二英里外,而且村子里只有五十个居民。我本来以为,来的人应该主要是逃亡的重罪犯。你不会刚好就是在逃的重罪犯吧?”
她必须思考,弄清楚这里和她刚刚接到的那项使命有什么关系。她走到下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着超现实主义的康奈尔盒子[6],里面摆满了复杂的木头违禁品。还有用碎瓷片、珠子以及轮胎碎片攒在一起制作的类似树根和卷须的东西。就是那棵树的树枝将她引来了这里。“这些全都是你做的?它们都是……”
“是我描绘树木的年代。一共持续了九年零两个月。”
她仔细研究他的脸,想在其中找到钥匙。或许他的钥匙在她手中,但是她甚至不知道锁在哪里。她朝他走去,他突然退后躲闪,同时伸出了一只手。她握住那只手,然后他们交换了名字。奥莉薇亚·范德格里夫抓住尼克·赫尔的手握了一会儿,想通过感觉得到一个解释。接着她放开他的手,转身朝那些艺术作品走去。“将近十年?每一件作品……都是树?”
出于某种原因,这句话把他逗笑了。“再过五十年,我就会成为我的祖父。”
她不解地看着他。作为解释,他将她带到展厅侧面的一个牌桌旁,递给她一本手工制作的厚厚的书。她翻开第一页,是一幅异常详细的钢笔画,画的是一棵小树苗。第二页也是同样的一幅画。
“翻着看。”他用两根大拇指做动作说明。
她照做了。那东西盘旋着站了起来。“天啊!是外面的那棵树。”又一个他没有否认的事实。她又翻了一遍。模拟得太过逼真,光凭想象不可能做到这一步。“你怎么做到的?”
“照片。七十六年里,每个月都会拍一张照片。我的家族有点儿特别,祖辈中有许多都是强迫性神经官能症患者。”
她又浏览了一些作品。他在一旁看着,显得十分急切,仿佛是一家即将破产的小企业主。“如果有你喜欢的东西,我可以帮你拿。”
“这是你的农场吗?”
“是我家族的农场。他们刚把它卖了,卖给了魔鬼及其下属子公司。我有两个月的搬家时间。”
“你靠什么生活?”
男人歪歪头笑着说:“你提出了一个大问题。”
“你没有收入?”
“有人寿保险单。”
“你把它们转让了?”
“没有。我都是靠保单领钱,一直领到现在。”他看着摆满作品的桌子,像个没有把握的拍卖师,“我三十五岁,对于这项终生的事业,目前能展示的东西并不多。”
男人整个身体都散发着困惑的气息,就像燃烧的木柴放射热量一样。她在两码开外的地方都感受到了。“为什么?”话说出口后感觉比她计划中要尖锐。
“为什么赠送这些作品?我不知道。感觉赠送这个行为就像是另一件艺术作品。可以作为这个系列的最后一件。树木总是倾尽所有,不是吗?”
这种类比触动了她。艺术和橡子,两者都是挥霍无度的宣传品,但大多数时候都在犯错。
男人冷冷地看了一眼锯木架和木板桌。“你可以管这叫火灾后大甩卖。不——还是叫真菌大甩卖吧。”
“什么意思?”
“跟我来,”他朝粮仓大门走去,“我带你去看。”
他们穿过积雪覆盖的大地,走过农舍。她停下来从车上拿出了派克大衣,他还是只穿着牛仔裤和华夫格纹的衬衫。“你不冷吗?”
“一直很冷。但寒冷对你有好处。人们总是把自己弄得太暖和。”
尼克带领她穿过农场,那棵庞然大物就站在那里,姿态舒展地站在陶瓷般的蓝天下。一定有某种陌生但优美的数学规律在统管它那对生的数百根树枝、数千根细枝、数万根小枝。有刚刚粮仓里的艺术品作铺垫,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能够发现这棵树的美。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树。”
“活着的人里见过的也不多。”
在州际公路上的时候,她并没有注意到,这棵树逐渐收细的优雅面貌。它笔直地生长,然后绽出大量的枝杈。如果不是那本翻页书,她恐怕根本无法发现。“这是什么树?”
“栗子树。就是东海岸的红木树。”
这个名字让她全身的肌肉都缩紧了。确认了,虽然她几乎不需要。他们跨过滴灌线,走到树冠之下。
“现在都灭绝了。所以你从没见过。”
他开始为她讲述。他的曾祖父的父亲是如何种下这棵树;在这个世纪初,曾祖父又是如何开始为它拍照;枯萎病如何在短短数年间翻山越岭,消灭了美国东部最棒的树种;这棵离群的样本如何免除侵害,存活至今。
她抬头仰望树枝组成的网络。每根分支都是一个课题,可以为粮仓中的雕塑再增添一件新的作品。这个男人的家庭发生过一些重大事件,她像是读过作弊小抄一般,看得出来。他一直在这座祖辈建造的房屋中住了十年之久,靠这个畸形巨人一般的幸存者创作艺术作品。她将一只手放在满是裂痕的树皮上。“而你已经……能够放下它,可以继续前进了?”
男人退缩了一下,像是被吓坏了。“不,永远都不可能放下,是它放下我了。”他绕到那巨大树干的另一侧。用他那根文艺复兴时代风格的长手指又指了一下。树皮上好几个地方都出现了干燥的圆圈图案,上面有橙色斑块。他按了一下,斑块在他的触碰下凹陷了下去。
她抚摸着那海绵状的树干。“噢,真该死。这是什么?”
“是死神,很不幸。”接着他们离开了那位正在死去的神明。他们走得很慢,一步一步走上小坡,朝农舍走去。男人用鞋子踢开后门门廊上的积雪,清出一条路来。他挥手指指粮仓,他未来的画廊。“你愿意带走一两件作品吗?那样的话,今天就真是非常美好的一天。”
“首先我必须告诉你我来这里的原因。”
他在厨房的灶台上泡了茶,十年前的那个早上,他开车去奥马哈的艺术博物馆之前告别时,父母和祖母就坐在这里。访客讲述自己的故事时,表情有苦有笑。她描绘了她转变那晚的情景——混乱的处境,湿漉漉的裸体,致命的台灯插座。他坐在那里,脸涨得通红,仔细倾听她的每一句描述。
“我并不觉得疯狂。那很奇怪。我以前很疯狂。我知道疯起来是什么感觉。这一切感觉……我不知道。就像我终于看清了显而易见的事实。”她用双手捧着热乎乎的茶杯。
那棵濒死的栗子树为什么会触动她,他并不能完全理解。她年轻,自由,任性,而且找到了一个全新的事业。无论根据哪一种可靠标准来衡量,她都倾斜得有些过头。但他希望她就这样留下来,在他的厨房里讲述那些疯狂的理论,讲上一整夜。这座房子里终于有了同伴。还是个从死亡之地返回的人。“听起来并不疯狂。”他说谎。反正,这种疯狂没有危险性。
“相信我,我知道我说这些话听起来像什么。复活,离奇的巧合,从打折百货商场的电视机里收到信息,我看不见的光之幽灵。”
“呃,你那么说的话……”
“但是有解释的。一定有。或许都是我的潜意识,终于开始关注除我自己以外的东西。或许我在几周前听过这些古树保护者的新闻,在我触电死去之前,现在我终于在各处都能看见他们了。”
他知道从幽灵那里接受指令意味着什么。他已经独自生活了这么久,每天都在描绘他那棵将死的树,所以他不敢否认任何人的想法。再没有比活物更让人觉得奇异的东西了。他轻笑着咬住苦涩的钢笔尖。“过去的九年里,我一直在制作各种魔幻的小玩意儿。秘密信号就是我的习语。”
“那正是我不明白的地方。”她的眼神在乞求他的怜悯。她的茶,氤氲在她脸上的水蒸气,被积雪覆盖的爱荷华荒野:这个故事如此古老和夸张,她无法理解。“我沿着公路开过来,看到你挂在树上的标语,看起来就像……”
“呃,你知道,如果你开车开得足够久……”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相信任何事仿佛都是愚蠢。我们总是,总是在犯错。”
他看见自己正用明亮的颜料将她的脸画在墙上。
“某种东西正试图吸引我的注意。你想管那东西叫什么都可以。”
有人觉得,他在过去十年里对赫尔家族的那棵栗子树所作的所有研究都具有某种意义。那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他耸耸肩。“一旦你开始关注事物,事情就会变得很疯狂,这实在是很不可思议。”
她的情绪立刻就从苦恼变成了坚信。“那就是我想说的!还有比这更疯狂的事吗?相信附近可能有我们看不见的幽灵?或者砍掉地球上最后一批古老的红杉树,就为了制作甲板和木瓦?”
他竖起一根手指,道歉上了楼。接着他拿回一份旧版的道路图和三本百科全书,是他的祖父在一九六五年从一位旅行推销员手中购买的。加利福尼亚确实有个地方叫索雷斯,就在古树森林的中心。那里的红木树有三十层楼高,年纪和耶稣一样大。她的疯狂并未遭受任何威胁。他看着她,她的表情透露了她的决心。无论她的视线投向何方,他都想要追随。如果她的视线收回了,那么无论她接下来要去何方,他都想要追随。
“你不饿吗?”她问。
“一直都饿。饥饿对你有好处。人们应该保持饥饿状态。”
他为她做了燕麦粥,加了融化的奶酪和红辣椒。他告诉她:“我需要彻夜思考这件事。”
“你像我一样。”
“怎么说?”
“我在睡觉时才能最清楚地听见我自己的声音。”
他让她睡在祖父母的房间,从一九八〇年的圣诞节以来,他都只有除尘时才会走进那里。他睡在楼下,童年时住过的小房间里,在楼梯的下面。整个夜晚他都在倾听。他的思想在向四面八方伸展,寻找光亮。他慢慢注意到,哪怕是放宽标准,在他的人生中,也没有任何其他可称之为计划的东西。
他醒来时,她在厨房里,穿着从车上拿来的换洗衣服,正在做煎饼,那袋面粉放得太久,已经生满了象鼻虫。他穿着法兰绒睡袍在独腿圆桌旁坐下来,说:“月底前我得把这座房子清理干净。”
她冲着煎饼点点头。“这没问题。”
“我还得处理掉我的作品。除此之外,今年剩下的月份,我还有一些空闲时间。”
他透过厨房的窗格向外看。赫尔家的栗子树枝干的那头,天空蓝得让人觉得愚蠢,看起来就像是小学生拿手指厚厚地涂抹出来的。
春天再度来到,这是父亲不在后,咪咪·马迎来的第一个春天。海棠、梨、美国紫荆和山茱萸都绽出了粉红色和白色的花朵。每一片花瓣都像是在无情地嘲笑她。尤其是桑树的花,让她恨不得放火烧掉所有开花的植物。这样绚烂的风景,那个男人再也看不见一分一毫了。但它们依然溢得到处都是,是“现在”所呈现出的无情、冷漠的色彩。
接着又是一个无情的春天,然后是第三个。工作让她变得坚韧起来,也有可能是花朵开始变无趣了。五月时,咪咪的飞行里程账户升级到了白金级别。他们派她去韩国。他们派她去巴西。她开始学习葡萄牙语。她开始了解各个种族、肤色和信仰的人,只要他们对定制陶瓷铸造有无限的渴求。
她开始跑步,徒步和骑行。她开始学跳交际舞,然后是爵士舞,然后是萨尔萨舞,之后她就再也没跳过其他的舞。她开始观鸟,很快她的成就清单上就累积了一百三十种不同的鸟类。公司提拔她做了部门负责人。她开始学习文艺复兴时代的艺术课程,晚间则开始学习现代诗歌,以及为了成为一名工程师,当初她在霍利约克学院放弃的所有课程。她的目标几乎称得上爱国,她想要玩转每一个领域。拥有全部,成为全部。
一位同事说服她加入了公司的曲棍球队。很快她就怎么也玩不够了。她和来自四片大陆的男人打过牌,同来自两个大陆的男人睡过觉。她在圣地亚哥待了一周,同一个嗜好多得惊人的女孩,虽然事先达成了协议,但她还是伤了对方的心。她深深地爱上了另一支曲棍球队里的一位已婚男人,每次阻止她进入挡板时,他总是那么温柔。他们见过一次,是在十二月的赫尔辛基,那三天的另类生活堪称魔幻,正午天也是黑的。此后她再也没见过他。
她差一点儿结婚了。过后没过多久,她就想不起来怎么会差一点儿就走进婚姻。她过了三十岁。然后(成了一位可靠的工程师)过了三十一岁和三十二岁。睡梦中的她总是在庞大的机场里穿行,广播在呼叫她的名字,她站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央。
公司把她调去了总部。九千美元的加薪对她来说几乎没有任何意义,反而让她立刻又饥渴起来。不过她总算离开了生产车间的小隔间,搬进了一间大办公室,里面设计的是落地窗,外面有一片松树。不知为何,她把那里想象成了一次非常漫长的家庭汽车之旅的终点。成了世界上最小最私密的荒野的象征。
装饰办公室的物件都是她趁母亲不知道时偷来的。一只贴满了三角形贴纸的手提箱——卡内基学院,梅格斯将军号,国立中央大学。一只扁皮箱,上面用漏字板喷漆印了一个她不会拼的名字。在她的办公桌上有一幅镶了框的照片,里面的两个人据说是她的祖父母,他们怀里抱着一张三个孙辈的照片,模样都难以辨认。旁边还有另一张照片,正是祖父母怀里抱的那一张。画面的三个小女孩难辨种族,拘谨地坐在一张沙发上,假装她们是惠顿本地人。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一个似乎已经做好了准备,哪怕欺凌威吓也要获得归属感,任何人只要觉得她失败了,她都会拳脚相向。
在办公室的墙壁上,宛如古典建筑中的带状装饰一样,挂着她父亲的那幅卷轴图。这幅画如此古老和珍贵:把它铺展开来,哪怕暴露在落地窗照进来的一丝西北部阳光中都是错;在画的背面使用黏合剂是错;把这样的无价之宝留在办公室是错,任何上夜班的人都能把它卷起来藏进口袋;把它挂在那里是错,每次只要她抬起眼睛看到它,都会想起父亲的自杀。
人们第一次走进她的办公室,总会问起那些开悟的小佛陀。她想起父亲第一次向她展示这幅卷轴时,告诉她的话。这些人吗?他们通过了最终考验。她的职业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有时候她坐在桌前,从越来越多的单据和估价表中抬起头来,看到那幅卷轴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和父亲从前一样,正在抵达最后的阶段。当内心里的溺水感越来越严重时,她会透过落地窗,观望她的那片小树林,那里有三个曾短暂经历过自由、狂野岁月的女孩,正在一片古老的湖泊岸边捡拾松球当货币。有时这样的画面几乎拥有让她平静下来的能力。有时她几乎可以看见那个男人,正蹲在那里,将这片露营地所有的情况都记进他那本早已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
午餐她不吃皮蛋的时候,同事们就把她的办公室当餐厅。今天她吃的是鸡肉三明治,所以这里对所有族裔的员工都是安全场所。三个其他部门的经理和一个人力资源部的朋克挤进来说要玩“沿河上下”纸牌游戏。咪咪也加入了。任何游戏她都乐意参加,只要风险无伤大雅,又能暂时让她忘却一切。她唯一的条件就是她要坐指挥席。
“队长,究竟能指挥什么呢?”
她指指窗外:“这片风光。”
其余玩家都从手中的纸牌上抬起头来,瞄了一眼然后耸耸肩。好吧,窗外有一条窄窄的道路横贯整座小公园,路两旁长满了树木。西北部地区的树木就是这样,遍布每一块高地,挤挤挨挨,无限延展,遮天蔽日。
“那是松树?”营销部副总猜测道。
想取代咪咪职位的品控部经理说:“是美国黄松木。”
“是威拉梅特河谷黄松木。”说话的研发部主管活像一本行走的大英百科全书。
纸牌在办公桌上翻飞,零钱堆换了手。咪咪用手指拨弄着她的玉石戒指。她将有雕刻图案的那面戴在掌心里,以防被人砍断手指抢走戒指。她转了一下戒指,多节的扶桑树——三姐妹分割父亲的遗物时,她抓到的是这棵树——在她手指上转动。她把手掌握成杯状,挑衅庄家说:“快啊,给我来点儿狠的,让我见识见识。”
又拿了一手废牌。她再次抬起视线,正午的蓝天倾泻在她那片私人森林中。阳光在铜绿色的松针上闪烁着光芒,仿佛有一千盏壁灯在闪耀。根根树干就像恐龙时代的大陆板块,变成了橙色、赤色和肉桂色。想取代她职位的品控经理说:“你们闻过那树皮的味道没?”
“是香草味。”他又说。
“那是黄松。”大英百科全书宣布。
“看看,专家又来了!”
“不是香草味,是松脂味。”
“我告诉你,”品控经理说,“黄松木的树皮是香草味的,我上过课的。”
大英百科全书摇摇头。“不,是松脂味。”
“谁下去闻闻不就知道了。”房间里一片窃笑。
品控经理一拳锤在桌子上,纸牌飞舞,零钱被震落在地。“赌十块钱。”
“那我们可以谈谈!”人力资源部的朋克说。
众人发现时,咪咪已经快走到门口了。
“喂!我们还打牌呢。”
“去获取数据。”这位工程师的工程师女儿答道。很快她就走到了门外。还没走到树林,她就先闻到了那气味——松香和西部广阔无垠的气息。是她童年时代仅有的无忧岁月的干净气息。她还听到了树木与风协调合奏的音乐。她记得。她将鼻子贴上平坦的赤色树皮块之间的黑暗缝隙,沉浸在那气息之中,那是二十亿年前的气息,却拥有毁灭性的力量。她难以想象树木释放这样的香气有什么目的。但此刻那气息对她产生了影响。精神控制。那既不是香草味,也不是松脂味,而是精粹了两者的气味精华。就像一颗暖心的奶油糖果、一根菠萝味的熏香。事实上它不像任何气息,它只是它自己,刺激而卓越。她闭上眼睛,呼吸着这棵树真正的名字。
她站在那里,鼻子贴在树皮中,呈现出一种不可亲近的倔强姿态。她让自己闻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像救济院里自己控制吗啡用量的病人。化学气体涌入她的气管,经由血液抵达她身体的各个部位,并且跨越了血脑避障,进入了她的思想。那气息紧紧抓着她的脑干,直到她和死去的父亲再度肩并肩一起钓鱼,在松树绿荫下鱼群藏匿的地方,在心灵最深处的国家公园。
人行道上有个过路的女人看到她嗅闻的姿态,不确定她是否有危险。咪咪因为记忆和那挥发性气味而感到极大的喜乐,她用目光回应过路人她没事。而在她的办公室,牌友们都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这一幕,仿佛她变成了危险人物。她重新靠在树上,最后一次沉陷在那无可名状的气息之中。她闭上眼睛,回想起那位坐在松树下的罗汉,他即将跨越边界,进入完全接受生与死的境界,他的嘴唇浮现出浅浅的笑意。有某种东西来到了她身边。光线变得更加明亮,气息更加浓郁。她仿佛超脱了一般,浮了起来,被她童年时代的潮水托了起来。她怀抱着极大的幸福转过身来。就是这样了吗?我已经抵达了吗?旁边的一棵树上用胶布贴了一张手写的告示:
市政厅集会!5月23日!
她朝那张海报走去,开始阅读上面的文字。城市政府已经宣布,因为干枯的松针和死去的树皮不断累积,此处有火灾隐患,这片树林已经太过古老,年复一年,清理费用也过于昂贵。他们计划用一种更清洁和安全的树种来代替这片松树。反对铲除松林的人要求政府召开听证会。
来说出你的感受!
他们想砍掉她的树。她回头看向公路对面的办公室。同事们都贴在玻璃窗上对她笑。他们在挥手,他们在敲窗户。其中一个还拿出一台拍立得相机给她拍了一张照。虽然海报上的文字十分生硬,但她的鼻孔中充满了香气。说它是回忆吧,说它是预感吧。是香草味,菠萝味,奶油糖果味,松脂味。
在斯帕尔旅馆,一个不满四十岁的男人掏出了一大把美元银币。旅馆位于212号公路旁,不远处的小城有一个恰如其分的名字,叫大马士革。俄勒冈州的大马士革。“真要命,我要庆祝一下。这些钱请大家喝啤酒。”
他的要求得到了回应。“我们究竟要庆祝什么呢,大富翁洛克菲勒?”
“庆祝我种满了五万棵树。每天干满九小时,不分晴雨,每周连干五天半,每年的植树季都不错过,用了我差不多四年时间。”
周围响起七零八落的掌声,还有人学了一声猫头鹰叫。旅馆里的所有人都表示,那确实值得好好喝一顿。
“对我这种老家伙来说,这工作不简单啊。”
“你已经做了腰椎置换手术了?”
“你也知道,换了也只能坚持几年,然后他们就又要把它切下来。”
因为得了免费的啤酒,旅馆里的陌生人都很感激。道格拉斯·帕弗利切克微笑着留了下来。他在一张台球桌的桌角又摆出二十枚银圆,扬起枫木做的球棍挥舞几下,向所有来客发出邀请。很快就招来了两位迎战者,杜姆和迪伊。
他们玩三人赛,轮流打。道格拉斯看起来惨不堪言。这四年里,他都在沼泽、矿渣和泥泞中穿行,还要弯腰种树,神经系统早已磨损,瘸腿也已疲惫不堪,还留下了运动型震颤症状,就和湾区的地震检波仪表现一样。杜姆和迪伊拿了他的钱感觉可以说是充满愧疚,只有一杆接一杆、一局接一局、一袋接一袋地打下去。不过道基有的是时间,这里是大城市,他可以尽情地喝全是泡沫的难喝啤酒,回忆有无名同伴相随的乐趣。今晚他可以在床上睡觉,还可以冲个热水澡。他整整栽了五万棵树。
杜姆开球一击就进了三个球。这已经是今晚的第二次。或许他就是想用这种直接胜出的方式来折磨他们。但道格拉斯·帕弗利切克并不在乎。接着的一局迪伊四杆结束。
“你说你栽了五万棵树。”杜姆只是想让道基分心,道基打得很吃力,根本无暇闲聊。
“是,现在就可以去死了,我的记录遥遥领先。”
“那你们在那边怎么找女人?”
“栽树工有很多女人。夏天也会来很多。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他想起快乐的记忆分了心,把母球给打了下去。即便如此,他也只是一笑了之。
“你为谁种树?”
“谁付钱就为谁种。”
“因为你,世上多了很多新鲜氧气,消灭了很多温室气体。”
“人们并不清楚这些。你知道他们用木头做洗发水吗?做抗震玻璃?还有牙膏?”
“那我还真不知道。”
“还有鞋油、冰激凌增稠剂。”
“还能造房子,我说的对吧?做书之类的东西,船,家具。”
“人们并不清楚这些。现在依然是木头的年代,木头是有史以来最便宜的无价之宝。”
“阿门,伙计。二十块再来一轮?”
他们打了几个小时。道基好像怎么喝都不会醉,总能从危险边缘拼回来。迪伊和杜姆离开后又来了新人,一号和二号。道基掏钱又开了一轮,给夜班工作人员又解释了一番庆祝缘由。
“五万棵树,了不起!”
“只是个开始。”道格拉斯说。
二号是今晚强有力的混蛋竞争人选,甚至可以说是本周的有力人选。“不想戳破你的美梦泡泡,朋友。但是你知道光是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一年就要砍掉两百万棵原木吗?光是他们一个省!你得栽四五百年的树才能——”
“好了。现在我们专心打球吧。”
“你服务的那些公司呢?你觉得他们会因为你栽的每一棵树苗而获得好公民积分吗?你每栽一棵树,都会增加他们每年可砍伐的树木数量。”
“不,”道格拉斯说,“那不可能是真的。”
“噢,是真的,全都是真的。你栽下树宝宝,所以他们可以砍伐树爷爷。等你栽的树苗长大,可能会引发单一树种枯萎病,老兄。就像是为欢天喜地的害虫准备的免下车餐厅。”
“好了,请你闭上你的臭嘴,安静一会儿吧,”道格拉斯拿起母球,然后抬起头,“你赢了,朋友。派对结束了。”
第二天中午,咪咪退出了牌局,改为在松树下吃露天午餐。
“那我们还能用你的办公室吗?”人力资源部的朋克问。
“交给你们了,随便用。”
她背对着橙色树干坐下来,抬头仰望松针间闪耀的光芒。她学着罗汉的样子,等待,呼吸。印度王子悉达多曾经就是这么做的,当生命弃他而去,欢愉消失之后。他坐在一棵高大的毕钵罗树——也即菩提树——下,发誓除非参透生命对他的要求,不然就再也不起身。一个月过去了,然后又一个月。接着他从人类的梦境中醒来。真谛在他脑海中闪耀,万事万物都如此简单,隐藏在灿烂的光芒之中。在那一刻,新生佛陀头顶的树绽出满树鲜花,然后鲜花变成了饱满的紫色无花果,而从那树上切下的树枝至今仍在世界各地生长。
而咪咪等待的事物与这宏大景象完全无法相提并论。事实上,她根本不是在等待任何事情——没有任何事情能让她失去自我。那种无可名状的气味——那就是她想要的全部,这片小树林,那种拥有二十亿年历史的气味。她的家庭正处于最自由美好的状态,正在她们自己的原生国度。她又开始钓鱼,在那个有史以来唯一了解她的男人身边,在那条刚消失不久的河流之中。
一个推婴儿车的女人在附近一个长椅上坐了一阵子,车上坐着一对双胞胎。“这里的树荫不错,”咪咪说,“你知道城市要把这片树林砍掉吗?”
她这是在参与政治活动,是在煽动。她讨厌煽动者,他们总是咄咄逼人地喊一些根本与你无关的事。一分钟后,她告诉那位受惊的年轻母亲,二十三号市政厅会有集会。而那时候父亲的亡魂就站在不远处,站在他的松林中,对她微笑。
道格拉斯·帕弗利切克醒来时,咪咪最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返回了恒温的办公室。道格拉斯很快就意识到,他是在租来的汽车旅馆的房间里,昨晚他买啤酒花了两百美元,打台球又花了一百美元。不过他花得很痛快,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但这个下午,醒来后他却感到极大的恐惧。他担心的是每年可允许砍伐的树木数量,以及过去的四年里他是不是受了骗,一直在浪费时间,或者更糟。
房费附赠的欧陆早餐已经结束四小时了。不过他找店员买了一只橘子、一根巧克力棒和一杯咖啡。三样都是树木赐予的无价珍宝,之后他来到了公共图书馆,在那里找了一位管理员帮他研究。管理员从书架上抽下几本政策与编码介绍册,然后帮他一起寻找。答案不妙。昨晚那个大声吵嚷的二号杂种是对的。种植树苗的目的只是为了帮那些公司换得许可,好让他们继续砍伐更多的树木。晚餐时间到了,道基这才澄清所有疑惑,接受了这个事实。这一整天里,除了树木赐予的那三件礼物之外,他没吃过任何东西。但是一想到以后还要进食,他就觉得恶心。
他需要走一走。走路是此刻剩下的唯一理智的选择。而他真正想做的,是冲出去,冲到被修理平整的山坡上去,把未来还给大地。这是他浑身肌肉的想法,尤其是他体内最大一块肌肉——也就是心脏的想法。拿上一只铁铲,扛上一包装满绿色幼苗的麻袋。在今天之前,他一直以为种树代表着希望。
他走了一整个晚上,饿得体力不支时才停下脚步。他吃了一只汉堡包,没有细尝滋味就赶快咽了下去。夜色是温柔的,晚风那样轻盈,所以有半英里的路程他都忘了那种自由坠落般的恐惧。但他难以停止心中的疑问:接下来的四十年,我该做什么?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被人类的力量剁成肥料的呢?
他走了几个小时,一英里又一英里,沿着波特兰市中心的边缘地带走进了一个安静的多功能社区,一种无法形容的气味吸引了他。他走进街角的一家杂货店,买了一瓶绿色果汁,一边喝一边看商店门口布告栏上张贴的启事。走失了一只高智商的猫。体内真气再平衡。廉价长途电话。然后他看到一行字:
市政厅集会!5月23日!
他脑中残留的一些错乱部分没有运转,无法与其他部分一起发力。他问收银的小孩,那份公告中说的公园在哪里。那孩子看上去就像一只要咬他鼻子的老鼠。“不远,走着就能到。”
“这是在考验我啊。”道基在来这里的路上其实就经过了那座公园。他沿着来时的路折回去。那是一座很小的微型公园,就像上帝的一片生日蛋糕。还没看见它,就先闻到了它的气味。是老朋友了。他把松树下的一张长椅当成大本营,让树木安慰他。天黑了,但是社区里看起来很安全。比驾驶运输机飞在柬埔寨上空要安全,比他昏睡过的许多酒吧要安全。他想睡在这里。让现实及其全部的限制性义务见鬼去吧。给他一个在户外过夜的机会吧,就让松树的种子雨直接落在他裸露的头顶吧。他突然想起,二十三号在市政厅有集会,就在四天之后。
他的梦比许多年里的都更生动。这一次,飞机坠毁在高棉丛林里。机长斯特劳布被躲藏在下层丛林里道格拉斯看不见的保王党人杀死了。莱文和博拉格降落在附近,但是道格拉斯找不到他们,很快他们就不再回应他的呼唤。他再一次成了孤家寡人,他意识到他变成了波特兰的超级英雄比扎罗,整个被一棵印度榕吞噬了。直升机擦过树冠的声音惊醒了他,只见泛光灯闪烁,有人在寻找他。
但在这一晚,直升机变成了卡车车队。许多人带着工具跳下卡车。一分钟后,卡车仍在咆哮,仿佛要将道基所处的村庄变成决战战场。他清醒过来,看见了链锯。他看一眼手表,时间刚过午夜。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昏睡了四天。他站起身,探头查看。
“嘿!”他走到那群人刚放下的工具旁。“你好!”戴安全帽的人被吓得往后退,仿佛看见了疯子。“你们不会是要开工吧?”
那些人继续工作,给链锯加满汽油,用胶带把树林整个围起来,将形似大型爬行动物的车载式吊车开到指定位置,锁好支柱。
“你们是不是弄错了?过几天才举行听证会啊。你们看海报。”
一个应该是施工队长的人走了过来。他语气中没有威胁的意思,但是充满权威。“先生,开始砍伐前,我们必须先请您离开。”
“你们要砍树?天这么黑!”不过,当然了,天并不黑。两排弧光灯已经推放到位了。天不再是漆黑一片了。接着他突然恍然大悟,“稍等片刻。”
“是政府的命令,”那位工头说,“必须请您站到胶带外面去。”
“政府的命令?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请您出去。站到胶带外面去。”
道格拉斯朝那片劫数难逃的树林冲去。他的动作把所有人都吓呆了。过了一会儿,戴安全帽的人才追上来。他爬上了一根树干,他们抓住他的时候,他已经离地几英尺了。他们抓住了他的脚。有人拿剪枝剪的长柄敲了他。他重重地摔在地上,瘸腿先着地。
“不能这样,会完蛋的!”
两个伐木工将他按在地上,一直等到警察过来。时间是凌晨一点钟。不过是又一桩破坏公共财产的犯罪,趁着城市沉睡的时候实施。这一次他被控诉的罪名是妨碍公共秩序,阻碍执行公务,以及拒捕。“你觉得这样好玩吗?”给他戴手铐的警察问。
“相信我,总有一天你也会那么做。”
在第二街的警察局,他们询问他的名字。“囚犯571。”他们强行从他的牛仔裤里掏出钱包才看到他真正的身份证。他们要把他单独关押起来,以免他煽动其他罪犯挑起叛乱。
清晨七点三十分,咪咪提前来到办公室。阿根廷的一份离心泵叶轮订单出了问题。她放下咖啡,打开顶灯,按下电脑电源。等待机器启动进入公司的局域网期间,她转身往窗外看了一眼,然后大叫出来。原本应该是树林的地方,现在只剩一片蓝灰色的积雨云。
两分钟后,她站在那片光秃秃的土地上,以前她经常从办公室眺望的树林,总能给予她片刻回忆和安宁的树林消失了。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将运动鞋换成露跟女鞋。地面已经整理得整整齐齐,仿佛任何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一样。没留下一根树干或树枝。只有木屑和松针洒落在与地面齐平的新锯出的平坦树桩周围。橙色的树桩暴露在空气中,年轮的最外圈涌出了树液——年轮一圈套一圈,数目比她的年纪还要多许多倍。
还有那种气息,期待与失落的气味,刚被砍掉的松木的气味。它所传递的信息就像解药,激活了她的大脑,那信息现在已经归拢了,摊开来躺在那里死去了。天空开始飘洒毛毛细雨。她闭上眼睛。愤怒在她体内奔涌,因为人类的卑鄙偷摸,她感觉到一种巨大的不公,比她整个生命还要大,过去的失落永远也不可能找到答案了。当她重新睁开眼睛时,真谛涌入了她的脑海。就像开悟一般,但是没有光芒。
发芽过程来得很快。尼莱完成了他的太空歌剧。这个身材细长的男孩坐在未来主义风格的轮椅上,心中有个部分依然想要将这个游戏免费分享出去。但总会有那样一个时刻,就像游戏中的情况一样,你必须将宇宙中几乎已经完全停滞不进的死水区变成一条收益流。
出版游戏需要有发行公司,哪怕是虚设的公司。公司总部就是他住的一楼,就在红杉城国王大道附近,入口还配备有轮椅用的斜坡。公司需要有一个名称,即便里面只有一个二十多岁的瘸腿印度裔青年,他推着轮椅滚来滚去,就像狗拉小车中的一捆小树枝。但事实证明,给一家公司命名比编码创造一颗行星还难。尼莱花了三天时间研究各种混成词和新创词,但最后不是失败就是发现早已被人占用。晚餐是一根肉桂木牙签,他一边吮吸,一边看着某份伪造的信头,这时回信地址上的“红杉”一词突然蹦了出来。仿佛有人在他耳边轻声诉说这个显而易见的答案。他用一个绘画程序模拟了一个标识出来,图案描绘的就是斯坦福校园里那棵吓人的树。加州红杉公司就这样诞生了。
他把公司出品的第一个游戏命名为《森之预言》,又用最先进的桌面排版软件设计了一份广告。在广告页的页眉上,他居中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隔壁就有一颗全新的星球
尼莱将广告投放到全国的漫画和电脑杂志封底,找门诺帕克的一家光盘复制公司拷贝了三千张磁盘。然后他雇了两位从前在斯坦福结识的朋友,将游戏光盘发到东西海岸各个城市的商店。一个月不到,《森之预言》就销售一空。尼莱于是追加拷贝,很快又再次售空。他惊讶的是,竟然有这么多机器能满足游戏要求的最低配置。作品知名度不断扩大。进账收入源源不断,很快工作越来越多,他一个人根本无法处理。
他签了五年租约,租下一位牙医的套房。他雇了一名秘书,称她是公司经理。他雇了一名黑客,称他是首席程序员。他还签了一个有会计学位的家伙,把他变成了商务经理。组建团队的过程就像在《森之预言》中建造母星。应聘者众多,他的雇佣标准是,看到他坐在机动轮椅上火柴棍一样的身体,不会表现出任何畏惧。
令人惊讶的是,新雇员们都倾向于拿现金工资,而非未来的股份。这完全是没有想象力的表现。他们全然不知人类的前进方向。他试着说服他们,但所有人都选择安全和现金。
很快商务经理就对尼莱挑明了话题,假装拥有一家公司并不足够。他必须真刀实枪。加州红杉成了法人。尼莱晚上躺在床上,会梦到开枝散叶的画面。这是一个崭新的产业,增长潜能无可限量。他只需要几款畅销产品,每一款都要吸取前作的成功经验。那时他就能把世界搅得天翻地覆了,就像那天晚上他在斯坦福的内庭,花坛中奇异的生命形式在一瞬之间向他展示的那般。
白日里,尼莱不用学习管理公司时,都在持续编写代码。他依然能从编程工作中获得惊喜。宣布一个变量,详述一个程序。命令每一个架构良好的例行程序各司其职,共同组建起更大、更聪明、更有能力的结构,就像细胞器构成一个细胞那般。而正是从这些简单的指令中,出现了拥有自主行为的实体。语言转化为行动:这是星球上的下一件新事物。在编码的过程中,他又变成了从前的七岁小孩,父亲正怀抱着一整个新世界爬上楼梯,那个世界充满了各种可能性。
第一款游戏销售势头依然强劲时,加州红杉就推出了续集。《新森之预言》的效果真实到超乎想象,画面中使用的色彩达到了惊人的二百五十六种,而且还请专业美术团队设计了包装。虽然游戏设置依然和前作一样,主要是探测和贸易,但是背景换成了高分辨率的灿烂新星系。公众并不在乎这款续集只是前作的重新改编,根本玩不够。他们喜欢其中世界的开放性本质。游戏中没有真正的赢家。就和运营一家公司一样,重点在于,尽最大可能,将游戏时间维持得越久越好。
前作尚在销售榜前十时,《新森之预言》就登上了榜首。玩家们开始在网络布告栏中发布信息,讲述他们在死水星球中发现的野性生物,它们是那样古怪和变幻莫测,有动物,有植物,也有矿物。许多人发现,相比起在星系的中心寻找宝藏,诱捕游戏中的植物和动物更有趣。
这两款游戏加起来取得的收益甚至超过了许多好莱坞电影,而且投入成本要低得多。尼莱将全部利润都投入到第三部的制作中,这一部的野心超过前两部的总和。九个月后,《森之启示》问世,售价高达五十块。但对越来越多的玩家而言,尼莱的游戏能为他们提供一种两年前根本就不存在的变形体验,因此衡量起来,这个售价实在是不值一提。
一家名为数字艺术的大型出版商提出愿意收购加州红杉这个品牌。一切安排都十分合理。他们将派出专业团队,接管公司未来所有产品的销售与配送,届时加州红杉将可以轻装上阵,将所有精力都集中在作品开发上。尼莱无意于管理一家公司,他想做的是创造世界。数字艺术还提出将确保他的创作自由,并且永远为他提供最先进的轮椅。
尼莱回复称原则上同意交易,当天晚上他却躺在可调床上无法入睡。床是母亲改装过的,安装了挂有絮棉储物袋的条状滑行装置,被一根包着泡沫填充物的钢制扶手杆拱起。快到午夜时,他的两条腿开始抽搐,像能走路的人一样。他想要起身。如果护工在,这个任务会简单许多,但还要再过几小时吉娜才会上班。他按了一个按钮,让床头竖起来。接着他伸出右臂,抱住右手边的立柱,然后将左臂甩起来,抬到横杆前面。因为肌肉萎缩,他的小臂看起来就像一对漂流木,手肘就像浮肿的节瘤。他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坐起来。肩膀抖个不停,他咬紧牙关才总算没有再倒下去。他摇晃了一阵子,好让躯干向前,将两根手臂甩到身后,将他撑起来。这是第一步。一共大约需要五十二步,具体取决于你如何计数。
运动裤垂在膝盖位置,是插排便导管时褪下去的。他尽最大努力向前倾,身体几乎完全弯折过来,这样一来,因为脑袋和肩膀的重量,他就能长时间保持这个姿势,以便他的双手继续向前,伸到屁股附近。右臂滑到了左侧大腿下。那里也只剩下很少一点儿肉了——其实几乎已经没有了——却是双腿的辎重,依然起着抛锚固定的作用,足够支撑他枯萎的躯干,帮助维持其直立。
他抓住运动裤,然后用左手肘撑住身体,向上旋转腿上无力的吊臂。屁股往上抬,好留出足够的空间,以供他笨手笨脚地将裤子拉上来穿好。距离成功还有一段路。腿垂了下去,嶙峋的肩胛骨先落下去,他整个人再次俯卧下来。他靠着挂在横杆上的脚蹬,重新直起身来,又将右侧身体的动作重复一遍,直至运动裤成功地拉到腰上。捋顺两条裤腿费了些时间,但现在是午夜,时间很充裕。接着他抓住头顶的扶手杆,再度稳定后,伸手够到一个装了齿轮的吊钩,然后抓住U形帆布悬带,一点一点地把它铺展在床上,包裹住他直立的上身。两条腿下都各垫上了一根可从中间拉起来的带子。
他再次开始尝试,抓住吊臂头,将它沿水平支撑杆一直拉到自己正上方。全部四只吊环都穿过吊臂锁扣,每侧各两个。他用嘴咬住遥控器,将带子固定到位,咬下遥控器的电源按钮,直至吊臂将他向上吊起。接着他把遥控器安在吊带上,从床边取下导尿管的尿袋。然后他用牙齿咬住导尿管,松开双手,将尿袋绑在缠住身体的背包上。之后他再次按下吊臂的按钮,一直按住不放,等待着身体被吊到空中。
每次都要面临那个时刻,他侧身穿过空气,从床上挪动到等待的轮椅上,那时整个危险的辅助系统都摇晃不停。以前他曾经失误过,于是重重地摔下来,撞倒了金属撑杆,摔在地上,痛苦难忍,尿液洒了一身。但今晚他没有出错。轮椅的座位一定调整过,车轮也复位了,不过他是用撑杆支撑着坐下来的。坐上去以后,他将所有步骤又倒着来了一遍,解开吊臂,挂好小包,然后像脱身魔术演员霍迪尼一样,身体都不用抬一下,就抽走了身下的悬带。穿上衣很简单。鞋子虽然是无带便鞋,而且码子像小丑的鞋一样大,但穿起来没那么容易。此刻他终于动起来了,靠着操纵杆和油门,轮椅可以呼啸前进,他整个人也如同德国飞行员殷麦曼驾驶飞行模拟装置那般轻松。整个考验过程只耗费了三十分钟出头。
又经过十步,他就出门到了面包车旁,等待电梯的液压地板降落到地面来。他将轮椅滚上钢制平台,电梯开始上升。接着他滚动轮椅,从打开的车壳进入腾空的车舱。电梯收拢,滑动式车门关闭了,之后他调整轮椅的位置,让身体面对操作台,这里的踏板和刹车都在腰部位置,即使是萎缩的手臂也能操控。
在这辆堪称计算程序的面包车中,他拥有完全的自由,下达了几十个命令之后,他将车停了下来。之后他下车,滚动轮椅进入斯坦福大学的内庭。他开始三百六十度转圈,仔细观察,和六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那些非凡的生命形式再一次将他包围了。这里的所有生物都来自无限遥远的另一个星系:珙桐树,蓝花楹,龙舌兰,香樟树,凤凰木,毛泡桐,异叶瓶木,红果桑。他想起它们是如何对他轻声细语,描绘他命中注定要创造的那个游戏——那款将被全世界无数人玩的游戏,它将让玩家置身于一片正在呼吸的活着的丛林,那里充满各种可能性,突破人们全部的想象极限。
但今晚,这些树全都守口如瓶,拒绝告诉他任何事情。他像敲鼓一般,用手指敲打萎缩的大腿,等待着,倾听着,已经比他在路上花费的时间还要长。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月亮是一台耀眼的电话,通过它地球上的任何人都可以给他打电话,只需要抬起头来,看看他所看见的景象即可。他希望那些树能给他一个信号。那些天外来客都挥舞着奇异的枝干。空气中传来的敲击声在对他唠叨。记忆在它们内部升涌,就像树液。此刻,那些曲折的树枝摇晃着,仿佛在向他指示外面的某个地方,在方院的后面,一直到埃斯孔迪多,然后沿着巴拿马街,过了罗布莱……
他出发前往树枝为他指示的方向。往南去,圣克鲁斯山脉的圆形山巅正高耸在那里,俯瞰着整座校园。现在他想起来了,很久以前,在他年纪只有现在一半大的时候,他曾和父亲一起,在那座山脊上的一条林间小道徒步,那一次他们看见了一棵大得惊人的红杉树,就像孤独的玛士撒拉[7],不知何故,竟然逃脱了伐木工的砍伐。现在他明白了,他那间公司的名称一定就来自那棵树。他没有片刻犹豫,他知道必须去请教它。
他拐弯开上沙岭路[8],这条白天能让无数人肝肠寸断的路,在黑暗中却如同死亡一般寂静。他来回变道,就像是在《森之预言》中29级玩家才能建造的飞行舱中。这个时间,路上空荡荡的,没有人观看他这个双腿萎缩的瘦弱实体,正用瘦骨嶙峋的畸形手指驾驶一辆改装过的面包车。山脊顶部的地平线公路得名于上面的索道,是它将这些山丘剥光脱净,建起了旧金山这座城市。他在这里拐弯右转,这些他都还记得。
就算记忆改变了大脑的路径,那条山路也一定还在原位。他需要做的,只是等待那些野物从林下植被中现身。
车子穿过了次生林组成的隧道,一百年过去,植被已经有了足够的恢复,在这样漆黑的夜晚,足以骗过他,让他以为这里是一片原始森林。右侧有一个临时停车区,他还认得出来,所以他就在这里停了车。杂物箱里有一只手电筒。他乘着面包车的电梯,下落到松软的地面,然后开始等待。轮椅的轮胎虽然结实,而且做过加固处理,但眼前的小路是下坡,他不确定该怎样操作。但他点击选择这趟冒险之旅,不正是为了这一刻吗?
开始的一百码,他还能应付。接着左轮遇到一个潮湿的坑洼,陷了进去。他操纵控制杆,试图加速开过去。他倒退,旋转,希望能从侧面退出来。但轮胎却越陷越深,到处泥点飞溅。他开始挥舞手电筒,向前方发射信号。却只有各种影子,像幽灵一般飞扑而来。每次有树枝断裂的声音传来,都像是有顶级掠食者在活动。寂静中突然响起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是从天际线公路远处过来的,正越来越大。尼莱用尽全力,一边呼叫,一边像发了疯一般疯狂挥舞手电筒。但那车轰鸣着开过去了。
他坐在完全的黑暗之中,思考人类该怎么在这样的地方生存下来。太阳出来后,会有徒步者发现他。或者要再过一天。谁知道这条山路能有多少人流量呢?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尖厉刺耳的声音。他扭转手电筒,但旋转的角度远远不够。过了一阵子他的心跳才恢复正常速度。他必须将已经装满的导尿袋排空,都排到他所能达到的离车轮最远的地方。
然后他看见了它,就在他前方不到十二码的地方,和其他的阴影编织在一起。他知道他有多么思念它:它太大了,大得说不通。太大了,很难被归类为活物。它是一扇黑暗中的三开门,通往夜晚的那一面。它的树干没有尽头,手电的光柱只能照亮一小段区域。树干拔地而起,笔直向上,超乎任何想象,它就是一个不朽的集体生态系统——这就是红杉。
在那巨大的生命之下,站着一个渺小的男人,还有他更加渺小的儿子,两人正抬头向上看。他们两个的年纪加起来,都不如它的根系生长的历史长。尼莱仔细观看着,知道将要到来的是什么。记忆是那样的难以理解,仿佛刚刚才在他体内完成编码。父亲向后弯下腰,两只手伸向天空。“是毗湿奴的无花果树,尼莱先生,是它回来吞噬我们来了!”
男孩当时一定站在那里笑了,就和此刻坐在轮椅上的一样。
“爸爸?别胡说。那是红杉!”
父亲解释说:“世界上所有的树都发源于同一个祖先,都是从同一棵树伸展的枝杈中长出来的,都在争取某样事物。”
“想一想制造出这个庞然大物的代码,我的尼莱。里面有多少细胞?运转着多少程序?它们都负责些什么内容?它们想达到什么目标?”
光芒照亮了尼莱大脑中的每一个角落。就这样,在这黑暗的树林里,他挥舞着小小的光柱,感觉那高耸的黑色圆柱在哼唱,他知道答案了。树枝想要的只是继续分枝。游戏的意义就是继续游戏。他不能卖掉公司。有少量原始代码,虽然在他和父亲最早编写的程序中就已经出现,却尚未找到方式走进他的作品。他知道下一个项目应该是什么模样了,再简单不过。就像进化,它会重新利用之前出现过的所有程序中古老和成功的部分。就像进化,它的意思不过是展开。
现在他不可能只坐在这里,干等到天亮被人救援。他有了一个新想法,小得多,但更加接近。他脱掉袍子,丢在被卡住的轮胎前面的地上,然后一推控制杆,车子就摆脱出来了。他爬上小路,钻进面包车,赤裸着胸膛启动车子,经过一千个步骤和子程序之后,他回到了红杉城的工作站。
第二天他致电数字艺术公司,终止了交易。对方的产权律师大声威胁。但他们真正想要收购的东西其实就是他本人。他才是加州红杉唯一值得收购的资本。没有他的创意,这笔交易毫无意义。
交易终止后,他将员工叫到会议室,宣布了下一个项目的方向。玩家将进入一个重新装备的新地球,从一个无人居住的角落开始。他可以采矿,砍树,耕地,造房,建设教堂、市场和学校——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任何事,去他双腿所能允许的任何地方。他将沿着巨大的技术之树上展开的所有枝杈旅行,寻找各种各样的事物,从石头制品到空间站应有尽有;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追随任何思潮,只要能承载最先进的船只,他可以打造任何一种文明。
但其中也存在竞争者:也就是其他的人,真正的人,存在于调制解调器另一端的人,他们每一个都在拓展自己的文明,在这个处女世界的其他部分。而每一个竞争者,也就是真正的人,都想要获取其他玩家帝国的土地。
九个月时间里,一份初始拷贝一直在加州红杉公司里流传,让办公室工作陷入了停顿状态。雇员们一旦开始游戏,就再也不想要其他任何东西。他们不想睡觉,忘了吃喝,也不再为各种人际关系而烦恼。再来一局,再来一局就好。
这款游戏叫作《命运》。
尼克和他的访客花了两周时间清理赫尔家的老宅。得梅因的赫尔一族过来买走了尼克的汽车,接管了家族的祖传遗物。紧接着来的是拍卖商,他们给每一件有可能卖出价钱的家具和电器都贴上了绿标。一群肌肉发达的男人将可移动的物品和生锈的农场设备通通搬走,装进一辆二十四轮的卡车,拖到两个县以外的某个地方,在那里一切都可以寄托销售。尼克没有设拍卖底价。家族世世代代累积的财产就像风媒花的花粉一般飘散了。接着消失的是赫尔家的老宅。
“我的祖先是空手来到这里的。我离开时也应该和他们一样,你说呢?”
奥莉薇亚碰碰他的肩膀。为了清空这座房子,他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十四个白天和十三个夜晚,就好像种了半个世纪的庄稼,熬过了各种风霜雨雪之后,他们终于可以退休了,终于可以前往斯科茨代尔,在那里找一张克里比奇纸牌计分板,缩成一团睡在上面,额头抵着额头一起死去。此情此景的离奇让尼克夜里无法入睡。他就要去加利福尼亚了,同行的女人在州际公路上看到他悬挂的那幅荒唐的标语,一时冲动就停了车。这个女人能听见寂静的声音。尼古拉斯·赫尔想到,真正的表演现在才算开始。
人们与陌生人做爱。人们与陌生人结婚。人们在同一张床上睡了五十年,最后却还是陌生人。尼古拉斯明白这些;父母和祖父母去世后他清扫过房屋,发现了许多只有死亡才能揭露的可怕事实。了解一个人需要多长时间?五分钟就足以盖棺定论。没有任何东西能改变你的第一印象。坐在你人生副驾座的那个人吗?一般都是搭便车的人,在这条路的前面就会到站下车。
事实是,他们的迷恋紧扣在一起。每个人都拥有一条秘密信息的一半内容。除了试一试将两半组合在一起,其余他还能做什么呢?而且即便他们耗尽了,一无所获地从梦境中醒来,除了孤独的等待,他又牺牲了什么呢?
午夜过后,尼克坐在祖辈的空卧室中,就着提灯的微弱光芒读书。他在这地方窝了十年,感觉却像是在一座远方的小屋中过着移民的生活。他反复阅读百科全书中讲述红杉的那篇文章,就连这本百科全书上也有拍卖商留下的标签。他读到有些树一直长到和足球场的长边一样高,有些树的树桩做成地板足够容纳二十几个人跳法国花布舞。
他还读了百科全书中讲精神障碍症的文章。其中讲述确诊精神分裂症的部分有这样一句话:信仰如果与社会规范一致,就不该被视作妄想。
他的室友在做出发准备时,自顾自地哼起了歌。她一蹙眉,他连呼吸都停止了。她年轻,诚实,无所畏惧,使命感比任何中世纪的修女都更强烈。他无法拒绝与她一同上路,就像他无法停止描绘他的梦。反正他也要离开了。现在他的生活中有了一件以前从未有过的奢侈品:一个目的地,以及某个可以同行的人。
在中西部的仲冬一起过了两周,他却连碰都没碰过她一下。这才是唯一不真实的部分。而她知道他不会。她的身体就在他旁边,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紧张不安。她在他面前没有任何顾虑,就像湖面从来不顾虑风。
拍卖行的卡车拖走赫尔家剩下的遗产之后,第二天早上他们共享了一顿冰冷的早餐。夜里他们是在睡袋中睡的。此刻她坐在白色松木地板上,在她旁边的位置,尼克曾祖父的父亲做的橡木桌子曾在那里站了半个多世纪。地板上的凹痕将永远记得。她穿一件带长尾巴的牛津衬衫,内裤上有拐杖糖花纹。
“你不冷吗?”
“这些天我好像总是觉得热。从我死去以来。”
他扭过头,拍拍她光着的腿。“你能不能——盖个什么东西?会伤了男人的心。”
“噢,拜托,你以前又不是没看过。”
“没看过你的。”
“基本库存都一样。”
“我不知道。”
“呵,有女人在这里住过,就最近。”
“错。我是个禁欲的艺术家,我有一种特殊的才能。”
“医药箱里有抗皱霜,还有指甲油,”她停下来,脸涨得通红,“除非是你……”
“不,没有这么富于创意,最近是有女人,但只有一个。”
“有故事?”
“我发现栗子树感染了枯萎病后,她很快就走了。被吓走的。她觉得人应该画些别的东西,而不是只时不时地画树枝。”
“这话提醒我了。我们得给你的作品找个房子。”
“给画廊找房子?”他的笑容扭曲得像是在吸食明矾——他想起自己曾经将二十多岁时创作的伟大作品存储在芝加哥的U-Stor-It分店,最后全部烧掉以实现一件大型概念作品。
她露出一副恍惚的表情,像是又接到了另一种生命形式的命令。“埋在屋后怎么样?”
他突然想起从前在美术学院学到的一些古代技巧,比如锈蚀效果和龟裂纹,都是将陶瓷埋在地下得到的。至少这个想法并不比将作品随机送给过路司机差。“为什么不呢?就让它们在地下分解。”
“我在想可以用气泡垫包起来。”
“你也知道,现在是一月。虽然气候温和,但要想刨坑,我们非得租挖掘机才行。”接着他想到了一个办法,被逗得笑了起来,“快穿上衣服,穿上外套,跟我来。”
他们并排站在农具棚后面的小丘上,一个从房子里看不见的地方,打量一堆齐腰高的小石子,以及旁边一个相当大的坑。
“小时候我经常和两个表弟在这里刨坑,想一直刨到地球熔化的地心去。这么些年,谁也没费心思把坑填起来。”
她仔细研究那块土地。“哈,不错,有先见之明。”
他们埋葬了那些作品。那叠照片——那本记录了半个世纪以来栗子树成长过程的翻页书——也放了进去。埋在地下比地上的任何地方都更安全。
那晚他们又待在厨房,为第二天早上的出发做准备。她变得谨慎了些,穿了运动衫和紧身裤。他四处踱步,感觉像是即将纵身跳进蓝色大海那般,胃直往下坠。半是因为恐惧,半是因为激动:一切都消散在了空中。我们活着,我们短暂出走,然后永远不再回来。我们知道会发生什么——因为我们被引诱着吃下的那种禁忌之果。为什么要把那果子放在那里?又为什么禁止我们去吃?就只是为了确保果子被拿走。
“你的掌控者们此刻在说什么呢?”
“不是那样的,尼古拉斯。”
他将两只手叠放起来,贴在嘴巴下面。“那是什么样的?”
“他们会说:检查一下油还够不够。懂吗?”
“我们该怎样寻找他们?”
“寻找我的掌控者?”
“不,那些抗议的人,保护古树的人。”
她笑着摸摸他的肩膀。她最近经常有这样的动作,他真希望她别那么做。
“他们肯定想让事迹登报。应该很好找。如果到了那里还找不到,那我们就自己行动。”
他听着想笑,但她似乎是认真的。
早上,他们出发了。她的车里塞得满满当当,都快溢出来了。西进的五个小时里,他们对彼此的了解达到了任何两个人对彼此所能了解的最大程度,但避免了灾难的往事。轮到他开车时,他对她讲了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事。讲了他原定计划被打乱,在奥马哈度过的那个夜晚,回到家中发现父母和祖母都已经煤气中毒死亡。
她抚摸着他的上臂。“我就知道是那样,差不多丝毫不差。”
在车上待了十个小时后,她说:“和你在一起不说话真舒服。”
“我刻意训练过。”
“我喜欢那样。我有好多东西要学。”
“我想问……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你的姿势。你营造的……气氛,就好像你想弥补什么东西。”
她笑得像个十岁的孩子。“或许就是这样。”
“弥补什么?”
奥莉薇亚在西方的天际线上找到了答案,正随着远山一同沸腾冒泡。“弥补我从前的糟糕模样,弥补我从前没能成为的细心模样。”
“什么话也不说让人感觉实在是太舒服了。”
她思考了一下,似乎也同意。他则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要被关起来,或者是被困在一个躲避放射性物质的避难所,而且还得是旁人一起,那我选这个人。
过了盐湖城后,他们打算在一家汽车旅馆过夜,入住时前台工作人员问道:“大床房还是双床房?”
“双床房。”尼克说完听到她又在身边发出孩子般的笑声。他们尴尬地轮流洗澡,之后隔着一条两英尺宽的走道,躺在各自的床上聊了一个小时。与白天跨越几千英里时的状态相比,此刻他们可谓是喋喋不休。
“我从来没参加过集体抗议。”
他一定在想:上大学时肯定参加过政治抗议吧。但出乎意料的是,他说的却是:“我也一样。”
“我想不出,什么人会拒绝参加这一次的抗议。”
“伐木工,自由主义者,相信人类命运的人,需要甲板和木瓦的人。”很快他的眼睛就自己闭了起来,他被扫回了梦乡,进入了每晚都会前往的那个解救植物的地方。
内华达足够宽广和荒凉,一路上他们将所有的人类政治活动都嘲笑了一遍。窗外都是冬季荒原。她开车时,他在凝视自己的秘密。轮到他开时,她则像晕船一般,一直流露出一种敬畏的表情。接着他们爬进了山城西拉斯,在那里遭遇了暴风雪。尼克只能找路边高价叫卖的人买了防滑链。在唐纳山口,他被一辆半挂车堵在后面,两条车道上都铺满了碎石,雪被压实了,速度只能开到六十迈。他完全凭直觉导航,发现左侧车道上有一段小空隙后,就立刻变道超车。接着却仿佛患了雪盲症,挡风玻璃上像是打了一层纱布绷带。
“莉薇亚,糟糕,我看不见!”
车子砰一声撞在路肩上,摆尾横了出去。他摸索着重新回到车道,磕磕绊绊地加速向前,以几英寸之差摆脱了死亡危险。
开出几英里后,他仍在发抖。“上帝啊,我差点儿杀了你。”
“没有,”她说话的语气就仿佛有人正在告诉她事情会怎样结局,“不是那样的。”
他们从西坡下行,进入了一片桃源乡一般的风景。不到一个小时后,车窗外的世界就从压着厚厚积雪的针叶林变成了宽广青翠的中央山谷,公路两边的宿根花卉正在开花。
“加州。”她说。
他甚至没想着掩饰微笑。“我想你应该是对的。”
道格拉斯的出庭日到了。
“你被控妨碍公务,”法官说,“你有何辩解?”
“法官大人。所谓的公务实在是太过卑鄙,就像被人抛弃在公园里的流浪狗一样恶臭。”
法官摘掉眼镜,揉搓着鼻子,仿佛正在法律系统的深处审视。“不幸的是,这和你的案子毫无关系。”
“法官大人,能否允许我恭敬地问一句,怎么会没有?”
法官花了两分钟时间,向他解释了法律的运转,以及所有权和民间治理的问题。
“但那些官员的行为违反了民主的规则。”
“法庭的存在就是为了帮助不分团体的任何公民,保证他们能在城市的任何活动中获得公正对待。”
“法官大人,我是一名受过勋章的退伍老兵。他们发给我一枚紫心勋章,一枚空军十字勋章。过去的十年里,我栽了五万棵树。”
他的话引起了法官的注意。
“我已经记不清我走过了多少英里的路,往地里栽种树苗,想要恢复哪怕一点点绿色。然后我却得知,我所做的这一切,只是给了那些杂种机会,让他们有权利去砍伐更多更古老的树。我很抱歉,但是我在那座公园里目睹了蠢事的发生,我被逼疯了。就那么简单。”
“你以前坐过牢吗?”
“真是个难回答的问题。是,也不是。”
法官陷入了沉思。被告被控妨碍的公务,是城市当局派一家私人伐木公司趁深夜执行的任务。他没有伤害工作人员,没有造成财产损失。法官给了道格拉斯七天缓刑期,外加两百美元的罚款,或者三日劳动,内容是帮城市树艺师种植俄勒冈梣树。道格拉斯选了种树。他从法庭匆忙赶回汽车旅馆后,却发现他的卡车已经被拖走了。拖车人的手下要三百美元才肯归还。他让他们保管好他的车,等他凑够钱。他在一些地方埋有一些银圆。
他为城市埋头苦干,种了一周的树——比法庭要求的服务时间长了好几天。“为什么?”树艺师问,“你已经不用再来了。”
“梣树是一种高贵的树。”适应能力极强,是做工具手柄和棒球棍的好材料。道格拉斯喜欢它们的羽状复生叶,它们给阳光添上羽毛,让生活变得更加温柔。他喜欢它们锥形的帆船一样的种子。他想要先种一些梣树,然后再去做一个人真正有必要做的事。
他干得越是卖力,树艺师就越是感到愧疚。“公园里的事,发生的时机不对。”这是一个小小的让步,但对于他这种拿市政工资的人来说,几乎算得上是在纵火。
“胡说,他们专门趁着黑夜的掩盖,还比人们计划去市政厅参加听证会的时间早了好几天。”
“生活是一场流血的竞技运动,”树艺师说,“就像大自然本身。”
“人类对自然一无所知,对民主也是。你觉得那些狂热主义者的行为是正确的吗?”
“要看具体是什么狂热行为?”
“绿色狂热主义者。他们有些人正帮助在休斯劳开挖一条河道,我在乌姆普夸的一次抗议活动中也见过一些。他们来自俄勒冈各地的木工行业。”
“孩子和吸毒鬼,他们为什么全都追随拉斯普京[9]?”
“嘿!”道基说,“拉斯普京至少很迷人。”他希望树艺师不会告发他言辞煽动。
他没有立刻离开波特兰,而是又回到了公共图书馆,阅读森林游击队的故事。之前的那位管理员又帮了他更多的忙。那人似乎对道基有点儿意思,尽管他身上味道很重,但或许这正是原因所在。有人脱了衣服睡在泥地里抗议。有一个新故事吸引了他的注意,讲述的是萨蒙-哈克贝利荒野附近举行的一次活动——一个装备训练人员封堵了伐木道路。道格拉斯要做的就是赎回他的卡车。但首先,他自己也必须像游击队一样采取一些行动。他不确定重返犯罪现场是否符合法律规定。如果再有抗命行为,他很有可能会再次入狱。道格拉斯内心里有一部分喜欢从高空俯视大地,就像他当装卸队长时那样,他心里的那一部分几乎期待入狱。
当他走到公园附近时,心头怒火开始聚集。时间还不到正午。他的肩膀、脖颈和瘸腿再次感受到了那种感觉——暴徒将平民扑倒在地的感觉。不过,怒火并没有让他血脉偾张,恰好相反,而是让他蹲伏下来,他的心口像是毫无防备地挨了一拳,等走进树林时,他已经是拖着脚在走了。
刚砍出的树桩中第一个仍在分泌松脂。他在树桩旁的地上跪下来,掏出一支细线变色笔,又拿出驾照用作直尺。他将这两样东西都拿到树桩上,像是要做外科手术那般,开始倒着数数。一个个年份从他指尖滚过——它们所代表的洪水和干旱、春寒期和酷暑季全都写进了形状不一的年轮里。倒数到一九七五年时,他用黑色的细线画了一个X,然后写下那个年份。接着他又倒数了二十五年,在对应的线条上,距离刚才的数字逆时针不远的地方,又画下一个X,写下一九五〇这个年份。
他继续倒数,以二十五年为间隔标记,直至抵达年轮的中心。他不知道这座城市有多少年历史,但很显然,在白人涉足这片地区之前,这棵树就已经长得十分坚固。道格拉斯写下他所能准确数清的最接近的年份后,又回溯到树桩的边缘,这棵树直到最近都依然在生长。接着他用全拼大写字母写下了一句话,像车轮一般绕了年轮半圈,他写的是:你在睡梦中被砍倒。
他在树桩上做标记时,咪咪出门来吃午餐。午餐时间,她选择在这座新建的极简形式的禅意花园中,坐在长椅上吃鸡蛋辣椒三明治,同时一个人参加愤怒的新牌局。松林在夜间被砍伐一空后,她打了几十个电话,参加了一个无用的公众集会,也联系过两位律师,但得到的建议都是,正义只是幻想。户外午餐成了她唯一的依靠,她只能看着那些树桩,咀嚼她的愤怒。这时她看到一个男人双手和膝盖撑在地上,正往那毁灭的遗址上写着什么。“你现在又想干什么?”
道基抬头看到说话的是一个女人,长得就像曼谷帕蓬街上一个名叫拉丽达的陪酒女,他曾经爱她多过呼吸。面前的这个女人,只要能靠近她,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她用三明治当长矛,朝他步步逼近。
“砍了它们还不够?还非得连它们最后的遗迹也毁掉不可?”
他放下手中的东西,然后指指树桩上的文字。她停下来辨认——他是在给年轮标记年份,一直倒数到中心。她的父亲将脑浆洒满整个后院的那一年。她大学毕业得到这份堕落的工作的那一年。马氏一家人散开躲避熊的那一年。父亲向她展示画轴的那一年。她出生的那一年。她的父亲来到卡内基技术学院求学的那一年。在最外圈的年轮上,有半圈全拼大写字母写下的文字:你在睡梦中被砍倒。
她回头看向跪在地上的那个男人。“噢,天哪。我感到非常抱歉。我还以为你是在……我差一点儿踹了你的脸。”
“那也是被砍树那帮家伙逼的。”
“等等。你当时在场?”她皱起了眉头,心里在盘算,“如果我当时在这儿,我可能会跟他们拼了。”
“到处都有大树被砍。”
“是啊,但这里是我的公园,是我每日的面包。”
“你知道,每当你看着那些山的时候,你心里就会想:文明会慢慢消失,但山会永远留下来。只可惜,文明正喘着粗气,像是用生长激素喂大的阉牛,那些山却在倒塌。”
“我找两个律师咨询过,他们没有违反任何法律。”
“当然没有。干错事的人拥有一切权利。”
“你能做什么?”
那个疯狂的男人眼神闪烁。他看上去就像第十二个罗汉,被人类的愚蠢抱负逗乐了。他有些犹豫不决:“我能相信你吗?我是说,你不是来偷我的肾或什么的吧?”
她笑了,而这个动作就是他所有信任的理由。
“那你听我说。你不会刚好有三百块钱吧?或者有一辆能开的车?”
布林克曼夫妇在单独相处时喜欢阅读。而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两个人待在一起。社区剧场的演出结束了;演完《谁害怕弗吉利亚·伍尔夫》后,他们就没有再演戏。他们从未对彼此大声宣布,演戏的岁月结束了。这件事无须交谈。
取代孩子的是书籍。而在阅读品位上,两人都依旧坚持着年轻时代的梦想。雷喜欢阅读宏大的文明面对自身尚不确定的命运。深夜里,他只想继续阅读,了解生命质量的不断提高、各种发明稳步解放人类、终将拯救种族的技术诀窍的突破性发展。多萝西需要的则是更加自由的开垦,她喜欢不涉及思想说教的故事,沉浸在自身世界中。她要求的救赎细致,热切且私密。取决于一个人是否有能力说“然而”,做一件看似超乎能力的小事,以及偶尔打破时间的桎梏。
雷的书架按主题分类,多萝西的则按照作者姓名的字母顺序排列。他偏爱刚获得授权的先锋书籍。她则需要与古远的死者、陌生的灵魂交流,要尽可能地与她自己不同。雷一旦打开一本书,就一定会坚持读完,不管过程有多艰难。多萝西却并不介意跳过作者的思想论述,寻找书中角色,往往是最令人意外的那一个,深入自己内心,突破自身局限的时刻。
他们步入了四十岁。任何书籍一旦进入他们的房子,就再也不可能离开。对雷来说,目标早已设定完毕,他需要的是能满足每一种无法预见之需的书。多萝西则总是支持当地的独立书店,从敞口箱中抢救被人遗忘的珍宝。雷认为:你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会掉过头来,阅读五年前买的一本大部头巨著。多萝西则认为:总有一天,你会想要翻出一本破旧的书卷,翻到倒数第十页,右手边下面的段落,心中充满巨大的甜蜜和痛苦。
他们的房子变成图书馆的速度很慢,让人难以察觉。放不进去的书,她都堆在侧面,或是放在原本书堆的顶上。这样会把书封弄卷,让他很抓狂。他们的暂时解决之计是添置家具。他在楼下办公室的两扇窗之间摆了两只樱桃木做的柜子。客厅原本为电视柜预留的空间摆了一套胡桃木做的大型组合柜。客房里则加了一只枫木书柜。他说:“这样应该够我们用一阵子了。”她听到这句话笑了起来,因为根据她读过的小说,她知道“一阵子”可能非常短暂。
多萝西的母亲去世了。他们不忍心丢掉她收藏的任何一本书,于是就全部留了下来。这样一来,他们的藏书数量足够引发许多国王的觊觎。多萝西在市区一家古董书店找到一套品相极好的书,是沃尔特·司各特的《威弗利小说全编》。“是一八八二年出版的!看看这美丽的环衬页。看看这大理石喷泉的插图。”
“你知道我们可以怎么做吗?”雷在去收银台付款时,说出了他的想法。除了那套司各特的书之外,他又偷偷买了一本《智能机器时代》。“楼上小卧室的那面趣味墙,我们可以找木匠定制设计一套嵌入式书柜。”
现在看起来,他们曾经为那个房间计划的功用,已经比书架上的任何一本藏书都更古老。她点点头,试着露出微笑,深入内心想找到一个词语。她不知道要找哪个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然而”。她要找的那个词是“然而”。
圣诞节那天,他们经常会说笑话,但并非刻意准备,都是即兴而为。他们互赠对方的一本书必须是每年他们想让对方阅读的作品,他们都试图改变对方的品位。这一年,他送她的是《改变世界的五十个想法》。
“亲爱的!你太体贴了!”
“可以肯定,这本书改变了我。”
她想,他永远也不会改变,但还是在他嘴唇附近亲了一下。接着轮到她执行仪式中她的那部分了。她送的是一套全新注释版的《简·奥斯汀四部经典》。
“多萝西,亲爱的,你简直读懂了我的心!”
“你知道,你可以试着读读看,都这么多年了。”
他许多年前就试着读过,差点儿憋闷而死。
假日里他们都穿着睡袍,阅读对方送的礼物。新年前夜,他们努力坚持读到了午夜。他们靠在床上,肩并肩,腿贴腿,但手都牢牢地放在身前的书上。因为瞌睡,他把同一段话读了十几遍,文字开始旋转,像是飘在空中的带翅膀的种子。
“新年快乐,”钟声终于敲响了,他说,“又熬过了一年,是吧?”
他们拿起床头柜上冰镇的起泡酒一人倒了一杯。她摇晃着酒杯,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然后喝下一口,说:“今年我们应该冒个险。”
书柜里装满了他们之前因为新年计划而购买的书籍,多数都是买回来就束之高阁了。《轻松学会印度烹饪法》《大黄石地区的一百条步道》《东部鸣禽野外观赏指南》《东部野花野外观赏指南》《独辟蹊径游欧洲》《泰国的未知秘境》,此外还有啤酒和葡萄酒酿造手册,翻都没翻过的外语学习教材。他们想要探索的领域杂乱无章,买来的书却多浪费了。他们就像轻狂、健忘的神。
“有生命危险的那种。”她又说。
“我正想说呢。”
“也许我们应该去跑一次马拉松。”
“我……可以当你的教练,不过,怎样都好。”
“我们可以一起参加的那种。去考飞行员驾驶证?”
“或许,”他已经疲乏不堪,“行吧。”他放下酒杯,拍了一下大腿。
“好,再读一页就关灯?”
她因为幻想而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之中。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尽量忍住哭泣,以免把他吵醒。这攥住我的心的东西是什么?就仿佛它真的有什么意义似的。是什么让这个伪装的地方对我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影响?很简单,因为某人看见了她无法看清的某个事实。这个人甚至不知道她是被虚构出来的人物,她一直处在游戏之中,要面对无法逃脱的情节。
因为某种原因,周年纪念日到来时,布林克曼夫妇再一次忘记了他们的计划,没有种植任何植物。
红杉林震撼得他们失去了言语。尼克沉默地驾车。就连小一些的也像是天使。每过一段时间他们会遇见一棵庞然巨物,往空中冲出四十英尺才长出第一根向上伸展的树枝,而且光是树枝的粗度就堪比东部的绝大多数树干。这时候他就明白了,“树”这个词所指代的事物一定会向上生长,成为现实。震撼他的不是它们的尺寸——不只是尺寸——而是它们覆满纹路的棕红色树干就像完美的多利安式圆柱,从齐肩深的蕨类植物中,从长满苔藓的地面拔地而起,看不到逐渐收细的变化,而像是坚韧粗粝的黄褐色神像。圆柱的冠顶如此之高,距离基座如此遥远,上面很有可能是另一个世界,一个臻于永恒的世界。
而对奥莉薇亚来说,旅途带来的所有激动都退去了。就好像她熟知这个地方,尽管她从未去过六旗降临美中主题乐园[10]以西的任何地方。在穿过海滨森林的窄道上,她喊道:“停车。”
他将车开到路肩上停下,柔软的地面铺着几英尺深的松针。推开车门,外面的空气尝起来香甜可口。她从副驾座走进一片巨人森林。他走过来,看见她脸上有泪痕,她的眼中盛满了滚烫的泪水,是喜悦的泪水。她难以置信似的摇摇头。“就是这里,就是它们,我们找到了。”
※※※
森林守卫者并不难找。整片遗失海岸上到处都活跃着不同的团体。当地报纸上几乎每天都会报道他们的活动。尼克和奥莉薇亚在车上对付住了几天,试探某个队伍是不是人员混杂,某个组织是不是临时拼凑。
他们得知,在距离索雷斯不远的地方,一片退休渔民居住的泥泞田地里,有一个志愿者营地。那群志愿者聚集在一起更多的是因为行动,而非组织力量。都是些敏捷的年轻人,会高声表达他们的热情,在草地帐篷群落中大声吆喝。他们的鼻子、耳朵和眉头都像五金器具一般闪烁着光芒。长发辫与五彩服饰纠结在一起。他们散发着臭气,是土壤、汗水、理想主义、广藿香油的气息,还有这片森林里到处种植的无籽大麻的气味。有些人只停留一两天。而根据帐篷周围的微生物群落来看,有些已经在这座营地里停留好几季了。
这片营地是一场混乱运动的许多神经中枢之一,该运动没有领导,大多数时候都以“生命防御力”为名展开。尼克和奥莉薇亚在营地里侦察,和每个人交谈。他们还和一个名叫摩西的年长男人分享了一顿鸡蛋和豆子晚餐。摩西也提问审查过他们,想确保他们不是惠好公司和博伊斯喀斯喀德公司派来的间谍,或是受威胁更迫近的洪堡木业的委托前来。
“我们怎么获得……任务分派呢?”尼克问。
他用的词逗得摩西大声笑了起来。“这里不存在任务分派,但有干不完的活儿。”
他们为几十个人做饭,之后再帮忙清理。第二天有一个游行。尼克撰写海报时,奥莉薇亚则加入了合唱。一个发如火焰、轮廓像鹰的女人穿过了营地,她穿一身格子呢,围着一条梭织披肩。奥莉薇亚抓住尼克。“就是她,我在印第安纳的电视宣传片上看到的人。”光之幽灵要她找到的人。
摩西点点头。“那是N母亲。她能把扩音器变成大提琴。”
夜幕降临后,N母亲在摩西帐篷旁的空地上主持了一次情况介绍会。她扫视了环坐在周围的各位,一一招呼老成员,欢迎新来者。“看到许多人一直坚持到这个季节,我很高兴。以前冬天的时候,雨水封锁了伐木道路,你们许多人会回家越冬,等春天再回来。但洪堡木业现在已经全年无休了。”
嘘声像涟漪一般在人群中扩散。
“他们想趁着立法还没跟上,法律拿他们无能为力的时候,把树都砍完。但他们没想到你们会出现。”
人群爆发出欢呼声,白浪一般盖过尼古拉斯。他转身面对着奥莉薇亚,捉住她的手。她却抽了回去,仿佛这不是他第一次因为高兴而触碰她的身体。她满脸微笑,尼克再一次为她的笃定而感到惊叹。她已经带领他们走了这么远,依靠的导航是只有她才能听见的幽灵的轻声指示——更暖和的地方,这边走,更暖和的地方。现在他们到了这里,就像他们一直都知道前进的方向那般。
“你们之中有许多人已经在这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了,”N母亲继续说,“完成了许多有用的工作!执行纠察任务,上演街头游击式戏剧,和平示威。”
摩西摸索着剃成光头的脑袋,大喊道:“现在我们将神之怒种进了他们心中!”
欢呼声成倍增加,就连N母亲也笑了起来。“或许!不过生命防御力会认真对待的是非暴力反抗行动。至于刚加入的朋友,我们希望你们在参加任何直接行动前,先接受和平抵抗培训,宣誓遵守非暴力反抗行为的规则。我们绝不容忍直接破坏财产的行为……”
摩西大喊:“但是只要往车辆轮距周围撒一点点水泥,就能起到惊人的效果。”
N母亲的嘴角拧了起来。“我们正处于一个非常漫长、非常广阔的进程之中,这个进程发生在世界各地。如果美丽的印度契普克妇女都敢冒着威胁和挫败,如果巴西的卡亚波土著都无惧生命危险,那我们也能。”
这时候下起了毛毛细雨,尼克和奥莉薇亚却几乎没发觉。
“你们绝大多数人都已经对洪堡木业十分了解了。我再给还不了解的人介绍一下,他们原本是一个家族企业,差不多拥有半个世纪的经营史。他们管理着本州最后一个先进的公司城镇,福利惊人,退休金也非常高昂。他们自给自足,很少雇佣流动人员。最重要的是,他们的伐木是有选择的,现在的产量足够他们永久持续下去。
“因为他们之前砍伐古树的速度非常缓慢,所以依然拥有几十亿板尺[11]地球上最好的软质木材,整个海岸上的竞争者都资源耗尽后,他们还能坚持很久。二十万英亩,占本地区现存古树总量的百分之四十。但是洪堡的股价低于那些坚持利润最大化原则的公司。因此,根据资本主义原则,这种局面就意味着,一定会有人掺和进来,向这家老牌伐木公司展示如何做生意。你们还记得垃圾债券大王亨利·汉森吗,去年因为诈骗入狱的那个家伙?就是他发起了交易。他在华尔街的一位伙伴,也就是一位蓄意收购公司者赢得了这场堪称窃取的交易。实在是巧妙至极:你投入用垃圾债券筹来的大量资金,实现一次恶意收购行为,将债务出售给储蓄贷款市场,由此一来公众最后一定会从中退出。接着你将公司以抵押贷款的形式完全抵押出去,以便偿付投入的资金,洗劫退休基金,挥霍储备金,卖掉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只要有利可图,就处置掉破产后剩下的公司空壳。神奇吧!用洗劫来的钱支付洗劫的费用。
“眼下他们已经进行到倒数第二步了,也就是要将木业公司财产清册上剩余的所有能销售的财产全部变现。具体来说就是洪堡木业剩下的那些拥有七八百年历史的古树。粗度远超你想象的树木都将被送进B工厂,加工成木板后再运送出来。洪堡现在的伐木速度是平均行业速度的四倍。而且他们还在加速,想赶在相关立法工作完成之前砍完所有剩余的古树。”
尼克转身看着奥莉薇亚。这个女孩比他年轻,他却开始向她寻求解释。只见她面孔僵硬,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泪水淌下颧骨。
“显然,我们不能等待立法的完善。新组建的洪堡木业速度很快,一定会赶在法律完善之前砍掉所有的古树。那么我就有一个问题想要问现场的每一个人:你们能为这项事业投入什么?不管是什么,我们都照单全收。时间,精力,现金。现金能提供惊人的帮助!”
她的讲话在掌声和欢呼声中结束,人们退回去吃篝火上煮出来的扁豆汤。奥莉薇亚也帮了忙,她以前宁愿偷室友放在冰箱里的食物,也不愿自己烧水泡一杯泡面。尼克感觉这些生活在森林里的男人有些已经好几周没洗过澡了,当她为他们盛汤时,他们都像是厌倦了享乐,似乎没有注意到她是刚刚降落在这片草坪上的一位森林女神。
一个名叫黑胡子的人领着一群人回来了,他们刚刚搞了一次突然的袭击,给一辆停在那里的卡特彼勒D8推土机的引擎涂满了玉米浆。在闪耀的篝火光芒中,他们都因为这番作为而满面红光。他们想趁天黑后再次出动,到山腰上更远的地方,找一台更大的机器,测试一下这家公司的夜晚守卫情况。
“我不支持破坏财产的行为,”N母亲说,“我真的不支持。”
摩西一笑置之。“除了这些森林,这里没有任何有价值的财产遭到破坏。我们是在打一场消耗战。我们把伐木工拖延了几个小时,他们之后会修好机器的。但与此同时,他们丧失了时间和金钱。”
黑胡子在火光中瞪大眼睛。“洪堡木业的存在本身就犯了侵犯财产罪,除此之外他们没有任何价值。就这我们还有必要和他们保持友好?”
二十多个志愿者开始商讨。尼克在爱荷华乡下生活多年,此刻简直就像听着微型收音机长大的孩子第一次听到现场交响乐团演奏。他像是走进了一个德鲁伊教徒的树木崇拜祭祀仪式现场,就是他冬夜里在赫尔家收藏的那套百科全书中读到的那种。古希腊多多那城的圣人崇拜橡树,不列颠人和高卢人崇拜德鲁伊教的树林,神道教崇拜神杉,印度人会用珠宝装饰许愿树,玛雅人崇拜木棉树,埃及人崇拜无花果树,中国人认为银杏树是神圣的树种——这些是世界上最早的宗教所崇拜的树木。不管现在这个宗派要求他创作怎样的艺术作品,他这十年来一直沉迷于描绘树木,已经做好了准备。
奥莉薇亚靠了过来。“你还好吗?”他咧嘴一笑作为回应。
突击队准备再度出发。黑胡子、缝衣针、食藓者、启示者,他们像战士一样,要为争夺棕榈树、月桂树和橄榄树而发起进攻。
“等等,”尼克叫住他们,“我们来尝试一点儿新东西。”他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处,一张折叠椅上坐下来,往他们的脸上涂画。他把刷子伸进一罐绿色乳胶漆中蘸了一下,那涂料是一个名叫小叮当的女孩写横幅用的。他追溯着他们头骨的轮廓、额头的弧线和颧骨凸起的曲线,描绘出漩涡和螺旋形图案,都是记忆中毛利人文身图案的超现实风格。这样一来,那些战士们身穿的扎染T恤和布满涡旋图案的脸庞就搭配起来,制造出一种毁灭性的效果。突击队员们往后退去,欣赏着彼此的造型。仿佛有某种东西融入了他们的身体,将他们变成了其他的某种生物,古老的图案覆盖了他们,改变了他们,让他们充满了力量。
“神啊!这下非得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不可。”
摩西打量着这位新成员手绘的图案,摇了摇脑袋。“很好。得让他们知道,我们是危险的。”
奥莉薇亚自豪地站在尼克背后,双手扶住他的上臂。这些天来,他们一同驾车穿越大半个国家,夜晚并排睡在厚实的睡袋中,但她完全不知道她这样的举动会对他造成怎样的影响。或者也许她是知道的,但她并不在乎。“干得漂亮。”她小声说。
他耸耸肩。“没有太大用处。”
“但是眼下急需的。我这么说是有切实依据的。”
这天晚上,红杉林中飘着毛毛雨,他们在松针铺成的地毯上,给自己取了森林中使用的名字。起初,他们的行为就像是孩子气的游戏。但所有的艺术形式都是孩子气的,所有的故事,人类所有的希望与恐惧。他们为什么就不能为这份新工作取个新名字呢?树木都有十几种不同的称呼。得克萨斯七叶树、西班牙七叶树、假七叶树、莫里诺树,指的都是同一种树。拥有众多名称的树就像枫树的种子一般放荡不羁。法国梧桐又叫悬铃木,又叫假挪威槭,就像一个人在抽屉里装满了假护照。欧椴木又叫菩提树,属于椴树属,变成木头叫椴木,酿出蜂蜜后叫椴木蜜。长叶松更是有二十八种名字。
奥莉薇亚在距离篝火很远的地方,浓重的黑暗中打量尼克。她眯起眼睛,对于该叫他什么,心中已有端倪。她帮他将头发顺到耳后,用冰凉的双手撑起他的下巴。“守护人,这个名字合适吗?你是我的守护人。”
观察者,旁观者,想要成为保护者的人。他的意图被看穿了,于是笑了起来。
“该你为我取名了!”
他伸手摘下一根麦穗状的植物叶片,它很快就会变得比泥土更沉重。那叶片在他手指下展开来。“银杏。”
“那是真实存在的东西吗?”
是的,他告诉她,是一种堪称活化石的植物,出现时间比会开花的树还早,和最古老的针叶树一样古老。它曾在这片大陆上生存过一段时间,在这些河流的上游,然后消失了数百万年,之后又重新出现。它就是最早的树。
※※※
睡觉时,她蜷在他身边,在那顶三角形小帐篷中,他们摆脱了一切侵扰,周围就有许多其他志愿者,他们只感受到温暖。他躺在那里凝望着她的脊背,她胸腔的轻微起伏。她当睡衣穿的T恤衫从肩头滑落了,露出肩胛骨上的文身,是一行鲜红色的文字:改变即将来临。
他躺在那里,尽量保持平静,就像一个正在与自身欲望做斗争的修士。心跳声在耳畔锤响,他开始计数,直至那高涨的声音逐渐沉落。就在他即将迷迷糊糊入睡之际,一个想法像蜘蛛一般钻进了他的脑海。外星上的人一定会困惑不已,地球人起名字都是怎么回事呢?一个东西竟然有这么多不同的称呼。但是那一刻他就躺在那里,身边的朋友刚认识才几天,但感觉却像是经历了许多世人生后的再度重逢。尼克和奥莉薇亚,守护人和银杏——他们构成了一套四重奏——对这个一月的夜晚敞开了心扉,而在他们头顶,是一根根看不到冠顶的海岸杉木的树干,是永生的北美红杉树林。
帕特丽夏·韦斯特福德坐在松木桌边,她的梯式靠背椅上,钢笔悬在空中,她正在记录昆虫的命令。时间已近十一点,但她依然一个字都没写出来——写出来的句子都被修改划掉了。窗户吹进的微风,闻着有堆肥和杉木的味道。那气味激发了一种古老而又深沉的渴望,一种看似并无目的的渴望。森林在呼唤,她必须离开。
整个冬季她一直在努力尝试,想要描绘这份毕生事业所带给她的喜悦,以及短短几年间就得到巩固证实的那些发现:树木如何通过空气和泥土与彼此交谈;如何关照和喂养彼此,通过相连的土壤网络,协调共有的行为;如何建造与森林一样宽广的免疫系统。她用了一章的篇幅,详细讲述一棵死去的树木如何让位给数不清的其他物种。移走障碍物,杀死啄木鸟,因为它们一直在啄食象鼻虫,而象鼻虫却会害死其他树种。她描绘了核果和总状花序、圆锥花序和包膜的样子,人们每天都从旁边走过,但一辈子也不会注意到这些东西。她讲了锥状桤木如何收获黄金;一棵一英寸高的山核桃树树根却可能长达六英尺;桦树的内皮能喂饱挨饿的人;铁木树的一条柔荑花序就拥有好几百万花粉粒;本地渔民会将胡桃树的树叶捣碎,用来迷晕和抓取鱼类;柳树能清理土壤中的二英、多氯联苯和重金属污染。
她描绘了真菌的菌丝——每一勺土壤中存在无数菌丝——如何哄骗树木敞开树根,然后钻进去;真菌如何用矿物质喂养树木;真菌无法制造糖分,树木如何为它们提供糖类营养物质。
地下正在发生某种了不起的事,某种我们才刚刚弄懂该如何观察的事。菌根根簇将树木连成巨大的智能群落,扩散到数百英亩的范围。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浩瀚无垠的货物、服务和信息交易网……
森林里没有独立的个体,没有单独的活动。鸟与它所停留的树枝是一个联合体。一棵大树所能提供的食物中,有三分之一以上的数量喂养了其他有机体。即便是不同种类的树也能组成伙伴。砍掉一棵白桦树,附近的一棵花旗松或许就会遭殃……
在东部的大森林中,橡树和山核桃会协调时间,同时结果,以迷惑靠它们的果实为食的动物。一个给定树种形成的森林会互相传递信息——无论它们长在阳光下,还是阴影中,长在湿地还是干燥地带——无论大量结果还是根本不结果,它们都会保持一致……
森林通过地下突触[12]来实现自我修补和塑形。在塑造自身的过程中,它们也塑造了其他数千种相关联的生物,这种塑造过程是从内部实现的。不妨把森林看作一片无限扩展和分支的超级地下森林,这样的看法或许有益。
她讲述了一棵榆树如何帮助开启了美国独立战争;一棵拥有五百年历史的巨型豆科灌木如何在地球上最干旱的沙漠中央生长;窗外的一棵马栗树如何给予安妮·弗兰克希望,即便在她绝望的藏匿岁月之中;人类如何将种子带上月球,然后又被送回来,发芽长满整个地球;世界如何被无人知晓的壮丽生物所占据;想要像曾经的土著居民那般了解森林,人们可能需要花费几百年的时间来学习。
她的丈夫丹尼斯住在十四英里外的城里。他们每天见一次,午餐他会做应季的食物。整个白天和夜晚,她唯一能见到的就只有森林,她唯一能为它们发言的方式就是书写。真菌作为后来的腐生生物,只能依靠绿色植物生产的能量为生。
杂志文章的要求总是很严格。每次在写文章时,哪怕只是作为十几位联合作者之一,她都会回想起那些流浪的岁月。有其他人支持时,她甚至会更加焦虑。她宁愿再次离开,也不愿那些可爱的同事经历她曾经所遭遇的折磨。不过,相比起为公众写作,期刊文章就显得像是林中漫步一般轻松了。科技论文只会被用来存档,几乎不会引来任何人的关注。但这本书却让她感到沉重,她确信一定会遭到媒体的嘲笑和误解,而且永远也不可能挣回出版商预支的版税。
整个冬天她一直在努力寻找方法,想要将她所了解的一切都告诉陌生的读者。那段岁月简直就是地狱,但与此同时也是天堂。很快,这段地狱般的天堂岁月就要结束了。八月里,她将关闭她的野外实验室,打包好各种设备,将所有小心翼翼收集来的样本全都搬到海岸去,难以置信的是,她又要开始在那所大学执教了。
但今晚,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正确的词句。她应该直接去睡觉,看看梦境会说些什么。但她没有睡,而是伸长脖子瞄了一眼厨房里那台溜肩式古董冰箱上挂的时钟。还有时间,还可以赶在午夜之前到池塘边去走一走。
小屋旁的云杉在摇晃,在几近满月的天空下,看起来像不祥的预言。云杉排成一条笔直的直线,让她想起一座早已消失的栅栏,曾经红交嘴雀喜欢停在上面,拉出的粪便中有植物的种子。今晚这些云杉树很忙,都忙着在黑暗中固碳。很快植物们就会全部开花了,越橘、醋栗,艳丽的马利筋、高大的俄勒冈葡萄,蓍草还有野蜀葵。她再次感叹,这颗星球上的最高智慧能发现微积分和万有引力定律,却无人知晓花为什么会开。
今晚树林也和她塞满词语的脑海一样,下着毛毛雨,一片阴沉。她找到了小路,躲在她心爱的那棵黄杉下。林间小路被暮冬月色点亮了,她几乎每晚都从这条小路上走,去了又回,就像那句古老的回文诗:La ruta nos aportó otro paso natural.[13]针叶在夜间呼出的许多挥发性化学气体都没有被列入目录,却减慢了她的心跳,让她的呼吸变得缓和下来,甚至改变了她的心境和思维。林地就是药房,其中有许多物质都尚未被任何人识别过。树皮、木髓和树叶中的强大分子都有待人类发现。她的树林所使用的遇险信号激素——茉莉酮酸酯——为所有那些给人以神秘和复杂感的娇柔香气都赋予了强烈的冲击力。闻我,爱我,我遇到麻烦了。而它们确实遇到麻烦了,所有的树。全世界所有的森林,甚至包括被离奇地命名为退耕地的那些,而且麻烦远比她在那本小书中向读者透露的要大。麻烦就像空气,四处泛滥,形成的浪潮远超人力所能预测和控制。
她匆匆走到池塘边的空地。人类为什么一直向森林发起战争?头顶的天空星光闪烁,那里有人类想要的所有解释。丹尼斯给她讲过伐木工的说法:就让我们给那片沼泽带去一些亮光吧。森林让人们恐慌。那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人类需要一片天空。
水边有一根爬满苔藓的滋养木——那里是她的座椅,此刻正空着,正在等待她。看到雨滴落在湖面的那一刻,她的大脑就清空了,明白了文章接下来该怎么写。她一直想给那些未被砍伐过的古树森林找个名字,是它们保持了碳元素和代谢物的平衡。现在她想到了:
真菌矿石为它们的森林提供矿物质。它们猎捕跳虫,用以喂养寄主。森林则将富余的糖分储存在真菌的突触中,然后少量地分发给患病的、照不到太阳的和受伤的树木。森林会自己照顾自己,正如它会制造自己生存所需的当地气候区。
一棵生长了五百年之久的花旗松在临死之前,会将它所储藏的化学物质向下传送到根部,然后通过真菌伙伴传送出去,将它的财富送给森林的营养池,这是它最后的遗嘱和意愿。我们完全可以把这些古老的捐赠者称为奉献树。
大众读者需要这样的语句,这样才能将奇迹描绘得更加生动和明显。这一点是她很久以前从父亲那里学会的:人们更能理解与自身相似的东西。任何慷慨的人都会理解和热爱奉献树。帕特丽夏·韦斯特福德用这三个字概括了她自己的命运,以及未来的变化,甚至包括森林的未来。
清晨,她撩起冷水洗了把脸,做了一杯亚麻籽粉浆果奶昔,一边喝一边阅读昨天撰写的段落。之后她在松木桌前坐下来,发誓不写出一段值得午餐时向丹尼斯炫耀的文字就不起身。红色雪松木铅笔的气味让她心情愉悦。石墨慢慢划过纸张的过程,让她想起一棵巨大的花旗松的树干每天都要往几百英尺的空中蒸发几百加仑的水。独坐在稿纸前等待动笔时的那份孤独,或许就类似于她将要从植物中所获得的启蒙。
最后一个章节一直在躲避她。她需要的是某种近乎赌马三连胜那般的奇迹性段落:给人以希望,有用,而且真实。她可以讲述世上最古老的树,那棵生长在瑞典中部一座山脉上的挪威云杉。这棵树地面上的部分只有几百年历史。但在地下,在充满微生物的土壤中,它的根系却超过九千年历史——比她试图用来描绘它的写作这种技巧存在的历史还要长几千年。
整个上午,她都在尝试将这个九千年的神话压缩为十句话——许多树干相继倒下,又从同一片根系中陆续萌发。那其中有她要追求的希望,而真相却更加残酷。快到正午时,她终于讲到了现在,那棵云杉生长在高山矮曲林带,树干的生长总是被积雪所阻碍,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它在人类的笔下得以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但希望和事实如果派不上用场,对人类来说就毫无意义。她在笨拙写下的疙疙瘩瘩的文字中,寻找着那棵云杉树的用途。在那片贫瘠的山峰上,气候的每一次变化,都会带来无数的死亡和复生事件。它存在的意义就是向人类展示,世界的存在并不是为了对人类有用。我们的存在对树木又有何用?她想起佛陀的话:“树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庇护、喂养和保护所有的生物,它甚至为砍树的樵夫提供阴凉。”于是她就用这些文字,为她的书收了尾。
丹尼斯于正午时分来到,准时得如同降雨,他带的是加了花椰菜和杏仁的烤宽面,这是他最新的美食杰作。每周她都会好几次地感叹,她是多么幸运啊,竟然能与这个男人一起度过这些珍贵的岁月,他或许是地球上唯一一个能允许她大部分时间都独处的人。勇敢、耐心而又好性子的丹尼斯啊,他保护她的工作,而且几乎无所希求。他是一个手巧的人,在内心的深处,他早已经明白,人类能衡量的事物其实非常之少。他就像野草那般慷慨和热切。
共进午餐时,她给丹尼斯读了她今天写下的那棵挪威云杉的段落。丹尼斯听得十分惊讶,像是一个快活的孩子在听希腊神话故事。读完后,他鼓掌称赞:“噢,宝贝,写得实在太棒了。”她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依然年轻生涩,仿佛是世界上最老的孩子。“我讨厌这么说,但我认为你做到了。”
听起来令人惊骇,但他是对的。她叹口气,看向厨房窗外,那里有三只乌鸦正在精心筹谋,妄图突破她的堆肥箱。“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他的笑声充满真诚,仿佛她说了什么好笑的事。“你把书稿打印出来,然后寄给你的出版商。已经迟了四个月。”
“我不能。”
“为什么?”
“一切都不对劲。从书名开始。”
“《森林如何拯救世界》,这个书名哪里不对?森林无法拯救世界吗?”
“我确信它们会。在世界摆脱人类之后。”
他笑着将脏碗碟堆叠起来。他会把它们带回家清洗,家里有深水槽、滤水管和热水。他看着坐在厨房另一头的她。“那就叫《森林的救赎》,这样就不必说明是谁拯救谁了。”
“我真的爱你。”
“有谁说你不爱吗?听着,宝贝,和人们谈论你人生中最大的喜悦,这应该是一件纯粹的乐事。”
“你知道的,丹,上一次我在公众面前发言,进行得并不顺利。”
他挥拳重击空气。“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们是狼群,他们当时并不打算反驳我,他们想要的是血!”
“但你已经被证明无罪了,一次又一次。”
她想要告诉他,她从没对任何人提起过的那件事:那段日子里,她所受的打击如此之深,她甚至给自己做了一顿足以致命的山珍盛宴。但是她不能。她对那个很早以前就死去的女孩心怀愧疚。她内心里有一部分已经不能完全相信,她曾经竟然真的考虑过那么做。那只是一出可以否决的戏剧,一场游戏。所以她没有说出那件一直以来她对他隐瞒的唯一一件事——她如何吞下了那些毒蘑菇,只是并不是用嘴。
“宝贝,那时候你完全是个预言家。”
“我还过了许多年贱民的生活。预言家的生活有趣多了。”
她帮他拿着脏碗碟,送他上了车。“爱你,丹。”
“请不要再说那句话,你这是在吓我。”
她用打字机将草稿打了出来。删减了一些词语,砍掉了一些句子。现在有一个章节名为《奉献树》,讲的是她喜爱的那些花旗松,以及它们埋藏在地下的福利国度。她跟随着草稿中的文字,在这个国家的森林里漫游,从十年间就能长到一百英尺的三角杨森林,到五千年才会慢慢死去的狐尾松森林。然后她去了邮局,交完邮费,将手稿寄到另一片海岸,信寄出去的那一刻,她所有的焦虑都烟消云散了。
六个月后,她办公室的电话响了起来。她讨厌电话,拿着话筒感觉就像患了精神分裂症。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在远处与你耳语。打给她的电话从来都只有坏消息。说话的是她的编辑,她从没见过,对方远在纽约,一个她从没去过的城市。“是帕特丽夏吗?我刚读完你的书!”
帕特丽夏畏缩起来,等待着斧子落下来。
“太不可思议了,谁会想到,森林竟然会有这么多的故事?”
“它们进化了几十亿年,能为你上演各种故事。”
“你把它们写活了。”
“事实上,它们本来就是活的。”但这一刻,她心中想的是十四岁时父亲送她的那本书。她意识到必须把这本书送给父亲,还要送给她的丈夫,以及总有一天要换上新形的所有的人。
“帕蒂,你无法想到,你让我在从地铁站到办公室的路上都看到了些什么。奉献树的那一部分实在是让人迷醉。我们付你的版税太低。”
“你付我的钱比我过去五年挣得还多。”
“你两个月就能挣回来。”
但帕特丽夏·韦斯特伍德想要挣回来的是她的孤独、她的默默无闻,这一刻她开始感觉到——就像森林隔着很远的距离就能感受到入侵者即将到来那般——她将再也无法拥有它们。
命运一旦降临,便没有回头路可走。游戏在北美上市的两个月后,加州红杉公司的总裁、首席执行官兼控股人用他那台重负荷机器打开一张拷贝光盘。此刻的他在自己的公寓中,楼下就是公司闪亮的新总部,位于佩奇米尔路高处的山麓上。大楼里到处都是红木和玻璃——就像一个游乐场,也拥有许多适合冥想的怪诞空间。露天的中庭种满了巨大的意大利五针松,环绕在周围的办公室空间角度千奇百怪。在自己的小室里工作,感觉就像是在国家公园里露营。
尼莱的避难所隐藏在蜂房的高处。只有消防楼梯背后的一台私人电梯可以抵达。在这个隐蔽巢穴的中央,放着一张综合病床。尼莱几乎再也没有用过它。上下都各需要四十分钟;这些日子以来,就连躺下都像死一般痛苦,而且他没有时间。他都睡在轮椅上,每次很少超过四十分钟。各种想法在他脑中翻腾,就像复仇女神一样让他备受煎熬。各种发展计划和突破方案追着他满星系地跑,丝毫不留情面。
他坐在一面大荧幕前,工作台很高,他的轮椅甚至可以从下面钻进去。荧幕后方是一扇落地玻璃窗,能眺望蒙特贝罗山顶全景。那片风景,以及夜晚璀璨的星空,就是尼莱所需要的大部分户外旅行内容了。今天他的旅行计划是沿大陆海岸线探险,此刻海岸上起了雾,一切都有待他的探索。他设计了这个游戏的基础,编写了相当一部分代码,并且花费了几个月的时间,来解决所有可能性路径。照理来说,《命运》这款游戏应该已不再具备让他惊奇的能力,但每一次进入,他的脉搏依然会加速。点一下鼠标,敲几下键盘,他面对的就又是一块全新的大陆了。
事实上,这款游戏其实很乏味。它是一款二维游戏——没有气味,没有触感,没有味道,没有感觉。它很小,而且很粗糙,世界模型就和《创世记》中描绘的一样简单。但每次只要一打开,它就紧紧地咬住了他的脑干。每一次进入,其中的地图、气候还有各种散落的资源都是全新的。他的对手可能是征服者、建设者、技术专家、自然崇拜者、守财奴、人道主义者、激进的乌托邦主义者。和任何现存的游戏世界都不太一样。但进入后却感觉仿佛回到了家里。他的大脑一直在等待这样的一个游乐场,早在他从那棵树上掉下来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今天他选择的是哲人角色。从美国到欧洲的拨号公告板上都在风传,出现了一批拥有压倒性制胜能力的策略玩家,名叫“启蒙”。一些顶级玩家正奋力争取,想要完全禁止那些玩家的进场。不过即使是作为一个哲人角色,为了负担人口的增长,他也必须获取充足的煤炭、黄金、矿石、石头、木头、食物、荣誉。他必须探索未知的地域,建立贸易通路,袭击相邻的定居点,沿着各条分支路径前进,直至发展出文明、工艺、经济和技术。这款游戏中呈现的选择几乎和现实生活中一样多样,或者,用他员工略带嘲讽的说法,这款游戏就是现实生活。在这个早上,与目前已投入制作的《命运2》相比,游戏中的图像显得有些粗糙。但图像对尼莱并不具备太大的意义,他认为图像只是真实欲望的占位符。在这个永远都在发展的游戏世界里,他和其他五十万游戏玩家所需要的,只是简单和连续的变形。
心里感觉有些不对劲。他用了好几分钟时间才意识到,是饿了。他该进食了,但进食是多么繁杂的一个过程。他滚着轮椅到了小冰箱门前,拿出一瓶能量饮料,一块鸡肉松饼,甚至未及微波炉加热就吃了下去。今晚或明天再正式吃饭吧。他的精英伐木团队收集了一堆柏木板材,电话铃响时,他正准备造一艘大型方舟。上午有一个采访预约,一位记者想采访他这颗新生产业冉冉升起的新星,他才二十多岁,就已经为许多无家可归的孩子创造了家园。
电话接通后,记者似乎有些惊讶,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尼莱大不了多少。“梅达先生?”
梅达先生是他的父亲,尼莱已经将他藏在了库比蒂诺的一座小型宫殿,里面有游泳池、家庭剧院,池塘旁边有一座红木建的寺庙。梅达夫人每周都在里面举行印度教的普迦典礼,乞求神明赐予她的儿子幸福,祈祷能有一个女孩看见他美好的心灵。
厚玻璃板中的倒影似乎在向尼莱发起挑战。那影子长着棕色的皮肤,身体骨瘦如柴,像一只祈望的螳螂,四肢的关节是球根状的,脑袋则像是一个皮肤紧绷的巨大骷髅。“叫我尼莱吧。”
“噢,天啊,好的,哇哦!尼莱!我是克里斯,感谢你接受访问。那么,我首先想问:你有没有想到《命运》会取得如此的轰动效应?”
尼莱确实想到了,在游戏发行很久之前就预料到了。从他在天际线公路上的那个夜晚,在那棵有着搏动的脉搏,枝叶茂盛的古树下,产生这个想法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了。“差不多知道吧。测试版的发布挽救了公司的颓势。我的项目经理还不得不实施了一道禁令。”
“天哪。你有销售数据吗?”
“销量非常好,已经登录十四个国家。”
“你认为原因是什么呢?”
这款游戏成功的理由非常简单。它是对尼莱七岁时幻想出的那个世界的复写,当时他父亲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一只巨大的纸板箱搬上公寓楼梯。“好了,尼莱先生,这个小东西能做什么呢?”当时他想要那个黑盒子做的事情非常简单,那就是将他送回神话和起源的年代,那时候人能到达的所有地方都长满了绿色植物,人类只能适应环境,生命依然拥有各种可能。
“我不知道。游戏规则很简单。世界会响应你。事情的发生速度比现实生活更快。你可以看着你建造的帝国逐步发展。”
“我……我向你坦白吧。我爱死了这个游戏。昨天夜里,我一直玩到凌晨四点才最终退出。我就是想知道再走一步会发生什么。等我终于从屏幕前站起身时,我的整个卧室都在摇晃和颤抖。”
“我懂你的意思。”尼莱也有过那样的时刻,只不过他不能站起身。
“你会觉得这款游戏在改变玩家的大脑吗?”
“是的,克里斯。但我认为,所有的事物都在改变我们的大脑。”
“你看了上周《时代》杂志上发表的那篇讲述游戏成瘾问题的文章了吗?有人每周都要花费五十个小时玩视频游戏?”
“《命运》不是一款视频游戏,它是一个思维游戏。”
“好吧。但是你必须承认,人们会因为它而浪费大量生产时间。”
“这款游戏当然是个噬时体,”他听出电话那头记者的对话框中打出了一个小小的问号,“也就是会消耗时间。”
“你会困扰吗?因为摧毁了人们的生产力。”
尼莱望着窗外山坡上一片五十年前被铲平的地块。“我想不会……摧毁一点点生产力,影响并不会太大。”
“哈!好吧,不管怎么说,这个游戏吞噬了我的一点儿时间。我总是碰到许多在那本一百二十八页的指南书中不曾提及的东西。”
“是,那正是让许多玩家欲罢不能的部分原因所在。”
“我在游戏里,会觉得我有一个目标。总有更多的事要做。”
是的,就是那样,尼莱想要告诉他。安全且容易理解,没有一块块模棱两可的沼泽地带将你吞没,没有人际交往中的黑暗,你迎来的将是适合自身的大地。就称之为“意义”吧。“我想相比起外面的世界,许多人会觉得那里更像是家。”
“或许!反正对我的许多同龄人来说是这样。”
“是的。不过我们正计划给下一版增加各种各样的新角色。新的游戏方法。为各种人设计可能的路径。我们希望把它打造成一个能满足每一个人的美丽世界。”
“哇哦,好的,那太棒了。那么公司的下一步打算是什么?”
公司正在脱离尼莱的掌控。团队成员和经理人们构成了一棵巨大的组织树,他无法追踪。每天都有硅谷最棒的开发人员上门,想要大展拳脚。波士顿周边128号公路高科技带走出的软件工程师,刚从乔治亚理工学院和卡内基梅隆大学毕业的大学生——从幼年起就被尼莱过去发布的游戏塑造了头脑——恳求他能给予机会,让他们能在眼下员工大批离开的情况下贡献力量。
“真希望我能告诉你。”
克里斯低声说道:“如果我求你说呢?”
他的语气充满自信,是拥有活动能力的健康人才会有的音色。应该是个英俊的白人,乐观,迷人,尚不知人类一旦面临恐惧和伤痛,心中产生欲望,将会怎样对待他人,对待其他生物。
“给一点儿暗示?”
“好吧,很简单,真的。一切都会更多。更多的惊喜,更多的可能性,更多的地方,充满更多类别的生物。可以想象成是丰富程度翻倍、复杂程度增长四十倍的《命运》。我们甚至还不知道那样的世界会是怎样一番面貌。”一切都从这么大一粒种子开始。
“噢,那太惊人了。太……美了!”
像是有某种东西捅了尼莱一下。他想说:再问我一遍,还有更多。
“我能问问你本人的情况吗?”
尼莱的脉搏急速加快,就像他想把自己提上吊环时一样。拜托别,请不要。“当然。”
“我读过你的几篇故事。你的员工说你是个隐士。”
“我不是隐士。只不过——我的腿不能动。”
“我读过相关报道。你怎么运营公司呢?”
“电话,电邮,在线信息系统。”
“为什么找不到你的照片?”
“不好看。”
这个答案让克里斯一阵慌张。尼莱想安慰他:没关系,这不过是现实生活。
“你认为作为移民之子长大——”
“噢,我想没有。大概没有。”
“没有什么?”
“我认为身份对我并未产生太大影响。”
“但是……身为印度裔美国人是什么感觉呢?你难道不会觉得——”
“我是这么想的。我在游戏中当过甘地、希特勒和约瑟夫酋长。我穿着锁子甲丁字裤比基尼挥舞过六大宝剑,老实说,这些都没能给我提供多少保护!”
克里斯笑了。是那种爽朗、自信的笑声。尼莱并不在乎这个人长什么样。他不在乎他是否有四百磅重,浑身长满疱疹。他感到一股强烈的欲望。你想挑个时间我们一起出去吗?不过出门其实和在室内没有区别。不需要发生任何事,事实上不会发生任何事。一切都消失了。我们可以就……找个地方一起坐下来,谈论所有的一切,没有恐惧,没有伤痛,不担心后果。就那么坐下来,谈谈人类要往何处去。
不可能,这位自信满满、开怀大笑的记者只需看一眼尼莱怪诞的四肢,就会对他充满憎恶。但这个叫克里斯的家伙却爱他设计的游戏。他整夜整夜地玩,一直玩到天亮。尼莱写的代码正在改写这个人的大脑。
“就是这样。我扮演过很多角色,我经历过各种人生,去过石器时代的非洲,也去过其他星系的外缘。我认为很快——不是马上,但很快——如果软件业一直进步,给我们的空间越来越多,我认为我们将有能力把自己转变成任何我们想要的模样。”
“那……听起来有点儿吓人。”
“是,或许确实是。”
“游戏不能……人们还是想要钱。他们还是想要名誉和社会地位,还有政治,那是永恒的。”
“是。永恒?未必。”尼莱盯着他面前的屏幕,一个世界正在艰难地发展,其中的社会地位完全是靠选举累积而来,那个世界能在一瞬间实现全球连通,那是一个无名的虚拟世界,却残忍无情。
“人类依然拥有身体。他们想要真正的权力、朋友和爱人,想取得回报和成就。”
“当然,但很快那一切都将被我们收入囊中。我们生活,贸易,做生意,谈情说爱,全都在那个象征性的空间中。世界将变成一个游戏,得分就写在屏幕上。而你说的那些呢?”他摇晃起来,就像人们打电话时经常会做的那样,尽管他知道克里斯根本看不见。“你说的人们真正想要的那一切呢?所谓的现实生活呢?很快我们甚至不会记得那些东西曾经的模样。”
一辆汽车正沿着36号公路向北行驶。是一辆雪佛兰黑斑羚,行驶速度过快,十秒之间就爬上了坡顶。在长长的坡道下方,有十二只黑色板条箱挡住了前路。是棺材。司机踩下刹车,在那大规模葬礼场景几英尺开外的地方停了车。在棺材上方的空中,横着一条钢索,两端起固定作用的树木像灯塔一般结实,钢缆上趴着一头母狮。在她黄褐色的腰上拴着一条挽具状的带子,用一根登山扣锁在保险索上。她的尾巴在两片光滑的臀部之间甩动,高贵的脑袋上长有胡须,懒洋洋地耷拉在脖子上,仿佛在检阅那张被钩破的横幅。
南边又来了一辆车。这时一只兔子跳上公路,停在棺材的前方。那司机按了两下喇叭,接着才注意到钢索上的美洲狮。即便是在这片大麻泛滥的土地上,眼前的景象也实在够奇怪的,司机倒是乐得看一分钟热闹。那母狮年轻,轻盈,只穿着一件连体紧身衣,在她的肩膀上,从紧身舞衣里露出了一行字:改变即将来临。母狮在与横幅缠斗,司机好奇地等待着。又一辆车开来了,被堵在前一辆车的后方。接着又是一辆。
在路边一个平台上,一只熊扯着一根接钩绳,试图将牵索上挂着的一条钩破的床单拉开。灰熊的鼻子和凹陷的眼睛都是用艳丽的油彩描绘出的错视画。预留的观察孔很小,熊必须来回摇晃大大的鼻口才能看见东西。又过了几分钟,两个方向的车流都开始倒车后退。两个司机下了车,他们都很愤怒,但看到那些巨型动物,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美洲狮一挥爪子,床单终于展开垂落下来,在公路的上方像船帆一样猎猎作响,上面写着一行字:
停止牺牲处女地
床单的边缘画满了从中世纪手稿中摘来的叶片和花朵图案。一时之间,被堵在那里的司机都只能观望,好几个都无意识地鼓起掌来。有人摇下车窗大喊:“我来帮你解决你的童贞问题,甜心!”美洲狮在公路上空摇晃起来。被困的司机开始打手势回应,有的竖起大拇指,有的比中指。她带着野性的面具睥睨下方,搅起了观众心中一些潜藏了很久的激情。
一个司机朝棺材发起进攻。“是我的伐木工作支付了你们的福利金。给我从路上滚出去!”他开始踢那些黑箱子,但箱子丝毫未动。美洲狮叼起项圈上的口哨,使劲吹了三声。箱子一起打开了,里面的死尸都竖了起来,仿佛最终审判日降临了一般。那头熊也在为这喧嚣局面添油加火,投了几枚烟幕弹。每只棺材中都钻出了一个动物,全都是盛装打扮的模样。有一只麋鹿,鹿角呈弧形向外展开,形如天使的翅膀。有一只索诺玛花栗鼠,门牙是巨大的筷子。有一只安氏蜂鸟,羽毛闪烁着热情的粉红和炫目的青铜色光芒。有一只陆巨螈,宛如达利创作的噩梦画作中的生物。有一只日光黄的香蕉蛞蝓。
被堵在路上的司机们看到动物们复活的场面都笑了起来。接着是更多的掌声,以及又一轮脏话。动物们开始疯狂舞蹈。司机们焦躁起来,他们都曾见过这样的狂饮作乐场面——动物们惊慌奔跑,疯狂地绕圈子——他们想起童年时读过的那些书籍中的插画,他们曾用手指抚摸过的那些,在那个时候,一切都是可能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在动物舞蹈的掩盖下,熊和美洲狮揭开了他们身上的安全带,从高处爬了下来。被堵的车流后方传来了警笛声,一开始听起来就像是另一场即兴表演。警察悄悄潜入了道路被堵路段的路肩,给了动物们足够的时间,让他们回归林下灌木丛。这期间,一位年长女性和一位将录像机缠在手上的男性也紧随其后消失在树林里。
两天后,一段影片登上了全国新闻,引发了热烈反响。挂横幅的人成了英雄。他们是哗众取宠的犯罪分子,应该被关起来。他们是动物。是的,他们是顶着大脑袋,毫无私心的动物骗子,他们设法将一条州际公路堵住了十五分钟,在那段时间里,他们似乎是在向世人宣告,动物也有发言权。
这是亚当在福图纳学习生涯的第四年。他坐在丹尼尔斯礼堂的第一排,鲁宾·拉比诺夫斯基教授站在讲台上。这是期末考试前的最后一堂课,课程名称是《情感与认知》,拉比老兄正在查看所有的实验证据,让这个申请人数超员的班级高兴的是,所有那些证据都表明,心理学教学纯属浪费时间。
“有些人宣称,他们认为自己很容易受影响,锚定基准因果率误差、赠予效应、可获得性、信念执着、确认、错觉关联、标记——总之就是你们在这门课上学到的所有偏差形式,都有可能对他们造成影响,现在我来向你们展示这些人的自我评价。下面是对照组的分数。然后是去年这门课的学生成绩。”
学生们大笑起来,因为数值差不多是一样的。两组人都对自己充满自信,认为自己拥有钢铁般的意志力、清晰的目标和独立的思想。
“下面是他们在几个不同评估中的表现,这些评估的设计目的是为了隐藏测试内容。第二组大部分人接受评估的时间都在结束这门课的六个月之后。”
笑声变成了叹息。结果证明是无知、缺乏理性、狂暴。为了节省五块钱,课程结业生愿意付出挣这笔钱两倍的努力。他们对熊、鲨鱼、闪电和恐怖分子的恐惧远超对醉酒司机的恐惧。百分之八十的人认为他们比一般人聪明。他们会极大地高估罐子里软心豆粒糖的数量,而依据只是旁人的荒谬猜测。
“心理医生的工作是让我们幸福地忽视我们自身的身份、我们的所思所想,以及我们在任意形势下可能会有的表现。我们全都在一阵互相强化的浓雾中运转。我们的思想主要是古老硬件塑造的结果,那些古老的硬件逐步进化,开始假定其余的每一个人一定都是对的。但是即便清楚指明浓雾的存在,我们的导航能力也不会增强。
“那么,你们可能会问,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站在这里讲课?为什么还要一年又一年地拿大学的工资?”
此刻学生们的笑声都是在表达赞同。亚当对这种充满智慧的教学方法感到钦佩。至少他可以发誓,这堂课他会长久地铭记,而课堂上揭露的真相将让他变得更加明智,无论研究的结果为何。至少他会藐视那些指示数据。
“我在这学期开始时,曾让你们填过一份简单的调查表,现在让我来给你们展示,你们当时的答案。你们或许已经忘了还填过这个表。”教授扫一眼平均的答案,露出痛苦的表情,嘴唇也绷紧了。教室里一片窃笑。“你们可能记得,也可能记不起来了,当时我问你们,是否认为自己会……”拉比诺夫斯基教授扯了一下领带,然后转了一下左臂,表情再度充满痛苦,“抱歉耽误一分钟。”他离开讲台出了门。礼堂里响起一阵低语。走廊里传来重击声——像是一堆箱子翻倒了。五十四名学生坐在那里,等待着关键时刻的到来。走廊里的声音变得模糊,沉闷,但没有人动弹。
亚当扫一眼身后的座位。学生们都在面面相觑,要么就是在忙着记笔记。他转过身看到总是坐在他左手边第三个位置上的美丽女生。她是医学专业预科生,肤色是浅黄褐色,美丽而不自知,她的活页文件夹中用整洁的字迹挤满了笔记。他再次想到,如果能和她一起到巴基斯喝杯啤酒,谈谈这门令人惊艳的课,该是多么美妙。但是再过两天这个学期就要结束了,机会即将永远失去。
她朝他看了过来,目光充满疑惑。他摇摇脑袋,忍不住傻笑起来。接着他凑过去小声说了几句,而她也回应了。机会或许没有消失。“基蒂·吉诺维斯[14],旁观者效应,达利和拉塔尼于一九六八年出版了相关研究专著。”
“可是他还好吗?”她的呼吸有肉桂的味道。
“记得我们是怎么回答那个问题的吗,我们是否愿意帮助某个……”
楼下有个女人大喊:“快叫救护车!”但等医务人员的救护车赶来时,拉比诺夫斯基已经死了,死因是心肌梗死。
“我不明白,”那位美丽的医学预科生坐在巴基斯的卡座上说,“如果你认为他是在证明旁观者效应,那你为什么还坐在那里不动?”
她正在喝第三杯冰咖啡,亚当对此感到不安。“这不是重点。关键在于,除我以外的五十三个人,包括你在内,都觉得他发了心脏病,但为什么没有人采取行动。我以为他是在和我们开玩笑,为了证明这种效应。”
“那你就该站起来,说明他在唬人!”
“我不想破坏演出效果。”
“你应该在五秒钟后站起来。”
他一拳捶在卡座的桌子上。“就算那样,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她缩成一团,就像他要打她一般。他举起两只手,靠过去向她道歉,但她又缩远了一些。他待在那里,双手举在空中,看着那个吓坏了的女人的行为。
“对不起,你是对的。”那是拉比诺夫斯基教授让他记住的最后一个教训。学习心理学确实相当无用。他付了酒钱就离开了,从此没再见她。只在下一周的期末考试中,和她隔着四张桌子,一起坐了两个小时。
他考进了加州大学圣克鲁兹分校的一个新社会心理学研究生项目。那座校园就像一座迷人的花园,高耸在蒙特雷海湾旁的一座山坡上。那是他所能想到的完成博士学业,或者做任何实际工作的最糟糕的环境。但从另一方面来说,那里也是一个完美的场所,可以到码头上与海狮展开跨物种交流,夜里裸体爬上日落树喝得酩酊大醉,躺在大草地上,在满天繁星下寻找论文主题。两年后,其余研究生都开始叫他偏见男孩。不管是任何社会形态心理学的讨论,理学硕士亚当·阿皮亚都能提出几项研究,证明遗传性认知盲目将会永远阻止人类作出最符合自身利益的行动。
他向导师寻求咨询。米克·范·戴克教授留着一头美丽的荷兰式短发,说话时辅音发得很清晰,元音发得很柔软。事实上,她让他每两周就到她在第十学院的办公室找她协商一次,希望能通过这种强制报到的方法,来帮助开启他的研究课题。
“你这样拖着脚磨磨蹭蹭的,只是在漫无目的地拖延时间。”
事实上,他两只脚都收了起来,正靠在她办公桌对面的一张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躺椅上,仿佛正在接受她的精神分析治疗一般。这幅情景把他二人都逗笑了。
“拖着脚?完全没有啊。我已经完全瘫痪了。”
“为什么呢?你把问题想得太严重。你只需要想出一个论题……”她发不出摩擦音[15]来,“把它当作长期研讨项目,又不是要你去拯救世界。”
“真的吗?至少能让我拯救一两个民族国家吗?”
她笑了。她的上包齿让他的脉搏都变快了。“听我说,亚当,你就装作这件事与你的职业毫无关联,与任何职业认同都毫无关联。你个人想要在哪方面取得发现?两年的时间,研究什么内容能让你感到乐趣呢?”
他看着从那对美丽的嘴唇中溢出来的词语,它们都与她喜欢在讨论班上说的社会科学术语毫无关系。“说到这种乐趣……”
“嘘,你想知道某件事。”
他想知道的是,她是否曾经,哪怕只有一次,觉得他性感。这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地方。她只比他大十岁,而且她很——他想说的是健康。他感到一股奇怪的欲望,想要告诉她,自己是怎样来到这里,来到她的办公室,寻找一个论文主题。想要将他整个思想发展史连成一条直线——从在蚂蚁的肚子上涂指甲油开始,直到本科时代目睹敬佩的老师死亡——然后询问她,这条线接下来将会引向何方。
“我感兴趣的是……破盲。”他说完偷偷看了她一眼。如果人类能像有些无脊椎动物一样,在感受到吸引力时肤色就会变成深紫就好了。这样一来,整个人类物种就不会那么神经敏感。
她噘起嘴唇。她一定知道她做这个动作非常迷人。“破盲?我敢肯定,那个问题一定有某种意义。”
“人们能否做出与群体信仰相悖的独立道德决定?”
“你想研究的是,强大的规范性群体内偏爱所带来的转化潜力。”
他点点头,但那些术语让他极为厌烦。“是这样的。我认为我自己是个好人,一个良好的公民。但是假设我是古罗马时代的一位好公民,当时的父亲有权,有时甚至还有职责,要将他的孩子处死。”
“我明白了。而你,作为一个好公民,被孤立坚守积极区分原则……”
“我们被社会身份困住了。即便有巨大的真相在凝视我们……”他听到同学们在嘲笑他,称他是偏见男孩。
“呃,不对。显然不是这样,否则群体内就永远不可能实现重组,社会身份就无法实现转化。”
“是这样吗?”
“当然!以美国的选举制为例,人们最初认为女性过于脆弱,不能成为选民,现在我们有了大党副总统候选人,而这种转变一代人的时间里就完成了。从德雷特·斯科特案[16]到黑奴解放也只隔了几年。儿童、外国人、囚犯、女人、黑人、残障人士和精神障碍人士,这些人全都从私人财产变成了独立的人。在我出生的年代,黑猩猩参加听讯会似乎纯属荒谬。但等你长到我这个岁数时,我们会惊讶,人类曾经竟然不承认黑猩猩是智慧生物。”
“话说回来,您多大年纪呢?”
范·戴克教授笑了起来。她精致的高颧骨泛出红晕,他敢肯定那是红晕。她的肤色很难隐藏。“请专注我们的话题。”
“我想确定,是怎样的个性因素使得某些人开始产生怀疑,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如此盲目……”
“……与此同时,其余的人却依然想要维持群体内部的稳定。现在我们有所进展了。这可以作为研究的主题,范围已经缩小了许多,而且定义也很清晰了。这属于意识的相同历史进程,你可以研究此类进程的下一步。有些人支持的是我们社会中任何理性的人都会疯狂反对的东西,你可以研究那类人群。”
“比如呢?”
“在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人们提出要求都是为了占据人所无法拥有的道德权威。”
他的腹部肌肉舒服地紧绷起来,他于是坐起身。“什么意思?”
“你也看过新闻。在这片海岸上下,有人为了拯救植物甘愿拿性命冒险。上周我还读到一个故事——一个人试图将自己拴在一台机器上,最后被削去了双腿。”
亚当也看过那些故事,不过他都没放在心上。他不明白那些人是出于什么原因。“为保护植物的权利、植物的个性?”他曾经认识一个男孩,为了未出世的弟弟的树苗免受伤害,他竟然跳进了树坑,全然不顾会被埋葬的危险。那个男孩已经死了。“我讨厌激进分子。”
“是吗?为什么?”
“他们只会维护正统,只会喊口号。无聊透顶。我讨厌被绿色和平组织的人堵在街上。任何正义人士……都不能理解。”
“理解什么?”
“我们所有的人都是多么无可救药的脆弱和错误。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是如此。”
范·戴克教授皱起了眉头。“我明白了。好消息是,我们现在不是在对你进行心理分析。”
“那些人真的想要一种全新的、非人类的道德秩序吗?或者,他们只是对美丽的绿色植物有些伤感?”
“这个问题就要涉及对照性心理测量了。”
他自顾自地傻笑了一下。不过他好像想到了某个庞大的命题,他甚至不能转移身体的重心,不然那想法就会消失。往前一步。“植物维权人士的身份形成和五大个性因素。”
“或者,当抱树者抱树时,他们真正拥抱的是谁?”
喀斯喀德西部阳光灿烂,咪咪和道格拉斯将车停靠在已经停满汽车的林务局旁边的公路上。那一小片林间空地上人头攒动。参与的人数比他们预想的要多得多。这不像是一次抗议游行,而像是一次狂欢节。那位陶瓷铸型公司的经理问那位受伤的老兵:“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道基走下车,脸上带着傻气的微笑,咧着嘴,像是要吞食空气和阳光一般。咪咪已经喜欢上他的笑容,就像你可能会喜欢上从池塘里救出来的小狗的狺狺叫唤。他对着人群挥舞他那只饱经风霜的手,像是愚笨的牛仔那般高兴。“智人,人类,总在筹划着什么事情!”
咪咪小跑着追上。参加的人如此多,她感到有些晕眩。“他们在做什么?”
道格拉斯将他那只完好的耳朵凑向她。“你说什么?”人群正为自己的目的而大声喧嚣,而他在从前开运输机的岁月里丧失了大部分听力。
她依然觉得震惊。竟然有一个男人愿意费心听她说话。“我父亲以前经常那么说,他们在做什么?”
“他们在做什么?”
“是,意思是,这些人究竟希望达成什么目的?”
“他是个很怪的人吗?”
“是中国人。他认为英语应该比现在的样子更加高效。”
道格拉斯一拳锤在自己的额头上。“你是中国人。”
“半个中国人。你以为我是什么裔?”
“我不知道。你的肤色更黑一些。”
咪咪知道,真正的问题是,她在做什么。她很惊讶,他竟然把她带来了这次抗议活动。她的不满是针对城市的,当局竟然煞费苦心,趁着夜色采取行动,砍掉了她的松树。至于这些树林,它们离城市那么远,而她作为一名工程师,想要大声呼喊,这些树木都非常渴望为人类所用。
但是陪这位笨拙、天真的老兵去听了两个讲座,参加了一次组织会议后,她的心碎了。这些山脉,这些森林瀑布——现在既然她已经看见它们了,那它们就是她的了。所以她来了,来参加这次公众集会和示威活动,如果父亲还在,他可能会把她拖回家,担心她被驱逐出境,遭受折磨,甚至更糟。“看看这里的每一个人!”
有抱吉他的老奶奶,有抱着太空时代玩具水枪的学步儿童,有想要证明自身价值的大学生。末日准备者推着形如全地形霍比特人悍马车的婴儿车。小学生认真地举着标语牌,上面写的是:尊敬古树,我们需要绿肺。各式各样的鞋子组成了一个彩虹联盟,正往运材路上行进——乐福鞋,多功能运动鞋,前高后低的凉鞋,鞋尖破裂、带有查克·泰勒签名的匡威帆布鞋,是的,还有伐木工防水靴。服装就更是五花八门了,系扣领牛津衬衫,仿旧牛仔裤,扎染和法兰绒面料的山核桃牌的衬衫,甚至还有一件美国空军飞行员夹克,就和十五年前道基抵押换了几块钱的那件一样。小丑服,泳衣,连体衣——除了三件套西装以外,所有款式都应有尽有。
许多人是被公共汽车运过来的,分成四个差别迥异的环保军团,如果不是有更迫切的目标,他们很有可能会彼此开战。还有一群背包客,经陆路徒步两天来参加这次盛大的活动,他们都希望能靠一枚橡子帽来帮助他们摆脱资本主义的汪洋大海。还有来观望的当地人。到了这里,方圆一百英里范围内的大多数人都是靠木头的恩赐才得以存活于世。他们也都举着手写的标语牌。伐木工:真正濒危的物种。地球优先!以后再去砍伐其他星球上的木头。
两个胡须一直长到胸前的男人徘徊在人群外围,正用肩扛式摄影机拍摄。一个身穿丹斯金牌休闲裤和无袖背心,头戴毛毡软帽的灰发女人,正举着录音机,采访任何想要发言的人。在树林的深处,有一男一女正拿着话筒喊话,以激励人群的情绪。“同胞们!你们棒极了。真是一场盛大的活动。感谢你们所有参与的人!准备好去树林里走一走了吗?”
人群爆发出欢呼声,队伍沿着一条砾石小路下行,走向一条新开辟的木材滑送道。道格拉斯跟上人群的步调,咪咪紧随身旁。他们走进了一片缤纷的色彩之中,人群挥舞着彩虹横幅,叫嚣着一些激进的口号。在这种节日般的氛围中,在这片无比湛蓝的天空下,与陌生人手挽手走上和缓的山坡之际,咪咪明白了。她这一生中,一直在不经意地遵照父母共享的第一条原则行事,那便是:不要在世界上发出自己的声音。她,卡门,艾米莉亚——马家的三个女儿都不会在人群中出头;你没有权利。任何人都不欠你任何东西。做小伏低,按照主流意愿投票,像一切都合情合理那般点头。但是现在她来找麻烦了,就好像她的行动能造成影响一般。
他们肩并肩横穿那条木材滑送道,一排十个人,行数更是多到她数不清。他们唱起叮当响的童年时代才会唱的歌谣,咪咪上一次唱起还是在伊利诺伊州北部参加夏令营的时候。《这是你的土地》《如果我有一把锤子》。道基微笑着哼唱,他的男低音几乎不成曲调。在歌唱的间歇,还有一个啦啦队员拿着扩音器走在人群前方,队伍的一侧,用喊话应答来激活气氛。“清场伐木是极大的浪费!拯救最后的山林!”
咪咪痛恨所谓的“公义”。她一直很讨厌信念坚定的人。但比坚定的信仰更让她痛恨的,是偷偷摸摸的力量。她已经了解了这片山坡上发生的事,她感到恶心。一家富有的伐木公司,在一个名为森林马戏团的工业支持机构的资助下,正在利用权力真空,妄图赶在法院作出最终裁决之前,以非法的手段抢先窃取这片针叶杂木林。而在这片地区的所有权归属明确之前,这片森林早已在此生长了几百年之久。她已经做好了准备,会竭尽所能阻止他们的盗窃行为。哪怕借用“公义”的帮助。
他们徒步穿越了一片浓密的云杉林,其间完整合唱了三首歌。树木将阳光切成了碎片。她和妹妹们以前经常把这些倾斜的光柱称作“金手指”。四周都是她叫不出名字的树,有的完全被藤蔓包裹了,有的则像路障一样倒在地上——如此多的生命,散发出如此多样的气息,她想脱掉衣服在这里肆意蹦跳。林下灌木丛中有些小苗她一只拳头就能握住,有些就像扫帚柄,已经生长了上百年。但是支撑林冠的那些树干,粗到好几个抗议者手拉手都无法合抱。
透过森林参差的缺口,能看见远处的风景。咪咪拉着道格的袖子指给他看。在东北方向,峡谷前方无法攀登的陡壁上,林海如波浪般起伏。雾气包裹了冷杉林,就和白人的第一批船队抵达这片海岸、四处寻找海港的那天一样。但透过另一个缺口向南看,山腰上只有一片宛如月球表面般的毁灭场景——沼泽里灌满了柴油,火一直烧到连真菌也死透,然后除草剂淹没了一切,直至寸草不生,只剩下这家公司种植的速生单一人工林。她已经了解到,即使是那些速生林,最多也只能种植几轮,之后土壤就死了。从高处看过去,感觉就连山坡上蔓延的那些森林也处于交战状态。葱翠的绿块在呕吐物一般的泥泞中行进,这样的景象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人们聚集在这里,就像无知的军团,簇拥着彼此向前走,就和他们一直以来的面目一样,至于原因却被隐藏了起来,哪怕是最激烈的那些。何时才会足够?现在,如果你相信这群一边颂唱、一边大笑的人,将要说服车辙尽头的伐木公司巡路员。现在就是第二好的时机。
道路变细了,翠绿色的森林变得浓密起来。怪物般巨大的树干令人相形见绌,也让咪咪失去了方向。苔藓长了起来,形成厚厚的毯子,覆盖了一切。就连蕨类植物的高度都达到了她的胸部。走在她旁边的男人知道各种树的名字,但咪咪太过骄傲,不肯向他咨询。尽管她已经在这个州生活了十年,尽管她一再尝试掌握野外工作指南和编制二歧检索表[17]的方法,但她依然分不清狐尾松和糖松的区别,更不用说分辨美洲花柏和翠柏。银杉、白冷杉、北美黄杉和大冷杉,全都像是褶边一般,让她无从辨识。还有群集的林下灌木丛——更是不可能熟识。但不知为何,她却认识沙龙白珠树、酢浆草和延龄草。但是其余的一切都像是被丢弃的沙拉一般,都是些神秘的叶片,攀爬在路边,随时准备好扯住她的脚踝。
道格拉斯指着道路左侧说道:“看!”在那片蓝绿色的风景中,有七棵粗壮的树排成笔直的一排,让人觉得仿佛是闯入了欧几里得的梦境。
“怎么会?是有人……”
他笑着拍拍她的肩膀,感觉很舒服。“回想一下,往古远的过去想。”
她照做了,但依然一无所获。道格拉斯把悬念又拖长了一些。
“几百年前,清教徒们看到它们也会想:‘怎么回事?我们过去看看。’然后就有一些大家伙倒了下来。木头腐烂后会形成一片完美的苗圃。许多籽苗会把它当成犁沟,就像是上帝扛着锄头把它们种成了一排!”
在她的前方,有某种东西在闪光,被斑驳的日光显露了形迹,就像露水勾勒出蛛网的轮廓那般。那是由上千个物种编织而成的密实网络,因为编得过于精巧,任何人都无法追溯。谁知道这里隐藏着什么解药呢?下一代阿司匹林,下一代奎宁,下一代紫杉醇。理由已经足够充分,这是最后一小片山林,应该被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存在得再久一点儿。
“很不同寻常,不是吗?”
“是,道格拉斯。”
这个人曾尝试过拯救她的松林,将他的身体横在链锯和树木之间。没有他,她根本不会来这里,来这片濒临灭绝的天堂。但是有了她的资助,他狂热得像是发了疯。他对任何事物都怀有无限的勇气,那种劲头吓坏了她。他看着前方的森林两眼放光,像是尚未被完全驯服。他摇头晃脑地看着人群,神情充满惊叹,像是一只终于回到家的小狗。
“听见那声音了吗?”道格拉斯问。
她已经听了一上午了。又走了四分之一英里,那沉闷的嘎嘎声变得尖厉起来。在道路的前方,荆棘的那头,深黄色和橙色的机器将爪子插进了大地——平土机和铲土机正将这条道路推向新的领域。
“噢,天哪,咪咪,看看他们在对这片美丽的土地做些什么。他们在做什么?”
前方道路的中央,横着一扇用金属棒焊接的大门。先遣部队在那里停下了脚步,横幅将他们围在中间。拿扩音器的女人说:“我们要翻过这扇门,进入伐木区。这样就意味着要侵入我们正在反抗的木材厂的领地。不希望被逮捕的人就此打住。但你们的出现和发声依然重要。媒体已经开始关注你们的意见!”
掌声像是松鸡振翅的声音。
“愿意前进的,谢谢你们。现在我们就要翻门了。保持秩序,保持冷静。不要允许自己被激怒。这是一次和平对抗。”
一部分人继续朝那扇门前进。咪咪冲道格拉斯扬起眉头。“你确定?”
“当然。那正是我们到这里来的原因,不是吗?”
她不知道他说的“这里”是指国家森林边缘这片被卖给标王的土地,还是指地球这个唯一能提供保护的实体。她耸耸肩,清空所有的想法。“那我们走吧。”
再走十码远,他们就是罪犯了。机器的轰鸣声令人作呕。再走半英里,他们就要面临人类最具独创性的智慧力量。相比起不同树木的名字,她更熟悉那些金属怪兽的名字。在那片空地的下方,有一台伐木归堆联合机,正在抓取一堆小树干,砍掉它们的枝杈,将木材切成固定的长度。这样的一台机器,一天能完成的工作量,一个人类切割工团队需要一周才能达到。还有一台自装式运输拖车,正将切好的木头堆叠起来装进车厢。附近有一台单斗装载机正在拓宽路基,一台铲土机在粗略地平地,为碾压机进来做准备。她了解到,那些机器将嘴对准五十英尺高的树木后,很快就能将它们放倒在地,速度比榨汁机榨干一根胡萝卜还要快。机器将木头像牙签一样码放起来,拖去加工厂。在那里,二十英尺长的树干快速旋转,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单刃平切锄铲只需触碰一下,就能将它们切割成连续不断的薄木皮。
前方有戴安全帽的人挡住了道路。领头人说:“你们这是非法侵入。”
拿扩音器的女人说:“这里是公共领地。”咪咪已经对她产生了一种校园女生般的迷恋之情。
另一个拿扩音器的人发布命令,游行者在泥土路基上扩散开来,肩并肩坐在一起,横跨在公路上。咪咪和道格拉斯挽起胳膊,和旁边的人组成一道坚固的防线。她将两只手在胸前扣紧,玉石戒指上朝向掌心的桑树浮雕压住了她另一只手的手腕。等伐木工明白过来时,他们的工作已经完成。抗议者组成的人链堵住了道路,两端的人用自行车链条将自己锁在了路边的树上。
两名伐木工一直走到抗议者用手臂锁成的人链旁。他们脚上穿的钢骨靴的靴面几乎踢到了咪咪的眼睛。“该死。”金发的那位伐木工骂了一句。咪咪看得出来,他真的很苦恼。“你们这群人,什么时候才肯长大,才肯认清现实?你们为什么不管好自己的事,我们的事就交给我们来处理?”
“这是所有人的事。”道格拉斯答道。咪咪使劲拉扯他。
“你们知道真正的问题出在哪吗?那些地方正在疯狂砍树。你们该去那些国家抗议,跟他们说,他们无权变得像我们一样富裕,看看他们会怎么想。”
“你们砍的这个是美国最后一片古树森林。”
“这些树不倒在你们身上,你们就不知道它们是古树。我们在这些山头上砍树砍了几十年了,而且我们也一直在补种。每砍一棵树,就补种十棵树。”
“纠正一下,是我一直在补种。砍一棵树,补种十棵小树苗,但你们砍的是种类多样的古树,补种的小树却只能用来造纸浆。”
咪咪看到领头的伐木工正在计算各种成本效益。资本主义有一个很好笑的特点,因为生产降速所导致的损失永远比你已经赚到手的钱更重要。一个伐木工甩了甩靴子,将一团泥浆抖落在道格拉斯的脸上。咪咪松开手臂想帮他清理,但道格拉斯用臂弯紧紧地夹住了她。
又是一团泥浆。“哦!抱歉,伙计,是我的错。”
咪咪爆发了。“你们这群暴徒!”
“和这些家伙一起受着吧,到监狱里起诉我。”
那伐木工看着抗议者的身后,只见大批警察正从林务局旁的公路上奔涌过来。他们冲破了人链,就像人手采摘蒲公英那般轻松。接着他们用手铐将冲破的人链重新连接起来。咪咪和道格拉斯被两个陌生人隔开了,两边又各锁了另外两个人。之后警察任由他们坐在泥地里,开始收拾其他的烂摊子。
“我要撒尿。”快到两点钟时,咪咪告诉一个警察。半小时后,她又对那位警察说了一遍。“我真的,真的需要小便。”
“不,你不需要,你真的不需要。”
尿液沿着她的大腿流了下来。她像野兽一般哭了起来。和她铐在一起的女人痛苦地呕吐。
“我真的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我忍不住了。”
“嘘,没事的,”道格拉斯隔着两个人对她说,“别想了。”她哭得更加厉害。“没事的,”道格拉斯继续说道,“我已经抱住你了,在我的脑海中。”
哭声停止了。许多年里都没有再出现。咪咪身上的气味闻着就像一个被动物撒尿做了标记的树桩,她接受了逮捕和记名警告。警局里的女警察采集她的指纹时,她感觉她已经给予了这一天的时间想要的一切。父亲去世以来,她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吻从后方来,落在雷的头顶上,他正坐在书房里看书。那些吻轻快又精准,就像线导导弹,已经成了这些日子以来多萝西的标志。每一次都总能让他毛骨悚然。
“去唱歌。”
他扭头看她。她四十四岁,但在他看来依然是二十八岁的模样。他认为,是因为他们没有孩子的缘故。虽然早已不再年轻,但她的青春之花依然在绽放,依然充满诱惑,就好像她那荒谬的美貌依然还有工作要完成似的。她穿一条牛仔裤,白色的棉线缩褶针织衫挂在她哀伤的肋骨上。外面还罩着一条淡紫色的披肩,随意地披在脖子上,她认为那里的皮肤是唯一泄露她真实年纪的地方。她的头发散落在披肩上,是光闪闪的栗子色,完美无瑕,依然保持着他们第一次约会那天,她去试镜麦克白夫人时的长度。
“你看起来真美。”
“哈!我很高兴你的眼睛欺骗了你,”她挠着他头皮上她刚刚亲吻的地方,“这里头发变稀了。”
“时间是一辆带翼的马车。”
“我正尝试想象那辆车的样子,那样的马车究竟该怎么驾驶?”
他继续转身。她一只手中拿着一本彼得斯出版社发行的乐谱集,紧紧地扣在多年跑步练就的结实大腿上。书封是浅绿色的,上面印有几个黑色的大字:
勃斯
作曲家的名字被她完美的前臂截成了两半。下面是一行小一些的字:
德意 魂曲
音乐会的时间是六月底。届时她将与其他一百名合唱队员一起登上舞台,除了是少数几个头发还没灰白的队员之一外,她将完全被淹没在那群女人的队伍中。她们会一起唱:
Siehe, ein Ackermann wartet
auf die köstliche Frucht der Erde
und ist geduldig daruüber,
bis er empfahe den Morgenregen und Abendregen.
看哪,农夫忍耐等候地里宝贵的出产,直到得了秋雨春雨。[18]
现在,歌唱成了一切。这是她为了最大化利用平日时间而努力养成的众多爱好之一。其余爱好还包括游泳、救生术、木炭和蜡笔绘画。与此同时,他却退回了书房大本营。他工作的时间比以前更长了,心中隐隐希望能为他们再买一个家,一个更漂亮的地方。即便不能位于群山的环绕之中,那至少也要在一个能让人想起大自然的地方。
“你们彩排得够频繁的啊。”每周两次彩排,每次持续两小时,她从未缺席过一次。
“很好玩。”她已经认真准备了好几周了。事实上,她准备得那样用心,今晚她就能将整部安魂曲从头到尾唱下来,并且足够胜任每一个声部。“你确定不来吗?我们需要更多男低音。”
这句邀请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惊。如果他真答应了,她会怎么做?“也许秋天再去吧,为了莫扎特。”
“你手头的工作够你今晚忙的吗?”
人们就是喜欢这样——在他人的生活中解决自己的问题。他笑了。“眼下够我忙的。我在跟这玩意儿搏斗呢,”他举起手中的纸页给她看。“树木是否应该有身份?”她读着文件的标题,蹙起了眉头。雷在审读之间也困惑不已。“他似乎想说,法律的不足之处在于,它只承认人类受害者。”
“那算是问题?”
“他想为非人生物也赋予权利。他希望树木的知识产权能得到回报。”
她假笑起来。“这可对生意不好,是吧?”
“我不知道是该大笑着把这份文件扔到房间那头去,还是把它点燃自杀。”
“决定后告诉我。我十点后回来,不会迟于十一点。你要是困了,就不用等我。”
“我现在就已经困了,”他又笑了起来,仿佛刚刚说了什么笑话,“你穿得够暖吗?今晚天气会很冷。把大衣扣好吧。”
她在门口停下脚步,那样的时刻又降临了。怒意突然上涌,他们想要挫败彼此。“我不是你的财产,雷。我们有过协议。”
“你这是干什么?我没说你是我的财产。”
“你当然说了。”她说完就离开了。门重重地拍上后,他才跳了起来。大衣,扣子,疾风劲吹。照顾好你自己。你是属于我的。
她驾车离开桦树街往西去了,街道的两边,枫叶红艳如火。他没有看车尾灯,也没关注她在何处转弯。这对他们两人都是侮辱。她很聪明,肯定会先去彩排的礼堂。而且,头天晚上他已经站在窗口观察过她的车尾灯了。所有的事他都做了,所有疯狂的、令人恶心的事。寻找她电话账单条目中未知的电话号码。搜寻她头天晚上穿过的衣服的口袋。在她的手袋中寻找票据。但是他没有找到票据。他就像身处法庭上,按字母顺序从A到Z排开的证据都在展示他的耻辱。
他的怀疑已经持续数周,而且很早以前就演变成了自由坠落运动,比他们年轻时代玩的跳伞运动还要可怕许多倍。发现真相的恐慌很快就增厚变成了悲伤,就是母亲去世时他所感受到的那种悲伤。接着悲伤变形成为美德,是他秘密护理数周的结果,最后美德因为自身的爆炸式增长而崩塌,变成了固定不动的痛苦。每一个问题都是一种自发的蠢行。谁?为什么?多久了?以前的频率如何?
就算大衣的扣子敞着,又有什么关系?现在他只想要平静,想在她身边待得再久一点儿,久到无法继续,直到她为了惩罚他的发现而摧毁一切。
她将车停在礼堂的后面。她甚至还进去待了一分钟,时间没有长到足够作为不在场证明使用,她觉得那样会过于疯狂。当那一百名合唱队员走上合唱台时,她从后门溜了出去,仿佛是要回车上取东西一般。一分钟后,她走上了被雨水淋湿的街道,寒冷却给人以鲜活感,心脏狂跳。她准备去把事情做完,有好几种不同的方法,长久,充满爱意,毫无意义,没有契约责任,由一个她根本不认识的男人来完成。
她要去干坏事了,再一次干坏事,愚蠢的坏事。她从没想过她会做这些事。新鲜事。她要更多地了解自己——多到吓人,以极快的速度,充满喜悦。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当她不用为了礼仪而慢慢吞吞地撒谎的时候。将过去的三十年统统丢进没有热度的火焰之中。这样的想法将她击得粉碎——真是神奇。她被淋湿了,而且她确实是靠着自己的双腿快速地走过来的,就像青涩的十六岁女孩,她看到那辆黑色宝马车就停靠在路边,于是钻了进去。
四十八分钟的荒野实验。结束后她很快就难以回想起来。或许他确实给她用了些药,为了消遣。她记得她张开膝盖坐在那张巨大的床上,笑得像个妇女联谊会上喝醉了酒的公主。她记得她变得庞大,充满诗意,像个女王,无比庄严,变成勃拉姆斯的一段旋律。接着又落回到双腿和肺叶的痛苦之中,像个长跑运动员。她记得他用手指触碰她,在耳边轻言细语——说的是一些含混不清的音节,充满危险性,也含有崇拜,令人兴奋,她未及辨认清楚,就都吞了下去。
在那片起伏的大海上,就和上周时一样,她脑海中时常跳出她最爱的通奸小说中的情节,细节详细至极。她记得她心里想着,现在我是我自己那部悲剧故事的女主角了。接着是一个漫长而温柔的晚安之吻,在路边的黑色轿车之中,距离礼堂三个街区远的地方。沿着湿滑的人行道走出十步,她就将整个冒险变成了想象中的故事,变成了只有书本中才会有的情节。
她返回礼堂,登上合唱台,时间还很充裕,于是她开始等待合唱的时机,此刻是男中音在唱:“我如今把一件奥秘的事告诉你们,我们不是都要睡觉,乃是都要改变,就在一霎时,眨眼之间。”[19]
雷一点儿一点儿地咬着晚餐——开心果和一只苹果。阅读速度很慢,所有的事情都在分他的心。他盯着苹果核的底部,意识到花萼——这辈子他永远都不会认识的一个词——指的不过是苹果花枯萎后残余的部分。词汇太过复杂,一分钟他就要查三次字典,然后等待真相像砸穿屋顶跳进来的橡子一般突然降临。但没有任何东西掉下来杀死他。发生的只有空无,而且它力量巨大,耐心惊人,一直在持续发生。空无发生得如此彻底,所以他看了一眼手表,疑惑多萝西怎么还没回家,但他震惊地发现,她离开才不到半小时。
他低下头,将注意力集中在纸页上。这篇文章让他感到痛苦。树木应该有身份地位吗?这篇辩论文章观点独到,如果是上周的这个时候,验证它是否有道理还可以成为一项很棒的晚间运动。什么东西可以被人拥有?又该被谁拥有?权利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在所有的星球上,只有人类拥有?
但是今天晚上,文字在游泳。八点三十七分。曾经属于他的一切都在坠落,而他甚至不知道,是什么导致了这场灾难。这篇文章逻辑糟糕,读得他筋疲力尽。儿童,妇女,奴隶,原住民,疾病,精神病和残疾人:他们在过去的几百年里都发生了难以想象的改变,被法律赋予了人的身份。那么为什么树木、老鹰、河流和活生生的高山就不能起诉人类的盗窃行为,以及他们所带来的无止境的破坏?这整个想法都堪称一场噩梦、一场正义的死亡之舞,就像他现在的生活一样,他手表的分针拒绝走动。在这一刻,他整个的职业生涯——保护那些有权增长的财产——都开始变得像是一场漫长的战争犯罪,一旦革命发生,他似乎会因此而入狱。
该提议听起来一定很奇怪,甚至让人觉得可怕或是可笑。部分原因在于,除非那些无权的事物拥有权力,否则我们都只会认为它们只能为“我们”所用,而所谓的“我们”也便是此刻拥有权力的人。
八点四十二分,他要发疯了。现在他愿意做任何事,只要能骗过她,让她以为他一无所知。她的疯狂发作完毕后自然会平息。是疯狂将她变成了这副他认不出的模样,但那疯狂总会燃烧殆尽,然后再一次离她而去。愧疚将会让她恢复理智,她会记起每一件事。他们共同度过的岁月;他们去意大利的经历;他们从飞机上跳伞的记忆;她忙着读他写的周年纪念信,把车子撞到了树上,傻点儿杀死她自己的那天;还有业余的剧场演出,他们一起种下的植物,他们一起开辟的后院。
溪流和森林不能拥有身份地位,因为溪流和森林不能说话,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公司也不能说话;联邦各州、庄园、婴儿、智力障碍者、自治市、大学也都不能。律师帮他们发言。
关键在于,永远都不能让她知道,他已经知道了。他必须表现出快乐、聪明、滑稽的样子。一旦她察觉,他们两个都会被毁掉。她可能永远都无法获得宽恕。
但是隐瞒会让他生不如死。除了诚挚的麦克德夫,他永远都无法扮演任何人。八点四十八分。他试着集中精力。这个夜晚无限拉长,前方仿佛还有两场连续的无期徒刑。只有这篇论文陪伴他,折磨他。
我们不只想要满足自身的基本生物需求,还想将我们的意志强加在其他生物之上,把它们物化,把它们变成我们的财产,操纵它们,把它们放在心灵世界的远方,是什么让我们产生了这样的需求?
那篇文章在他的手指下闪烁。他无法阅读,无法判定它是杰作还是垃圾。他的整个自我都在消融。他所有的权利与特权,他所拥有的一切。从他出生起就被赋予的一份大礼被拿走了。那是一项盛大、放纵的自欺行为,一个彻底的谎言,康德宣称:“至于说到非人类,我们并不负有直接的责任。所有的存在都只是结局的工具。而那结局就是人。”
驾车回家的途中,她感到无限的恶心。但即便是恶心,感觉也是自由的。如果一个人能看到自身最糟糕的一面……如果一个人能完全真实、彻底地了解自身的真实面目……现在她已经获得满足,所以就又开始渴求纯粹。到了斯内林后,她抬头看着沐浴在路灯光芒中的后视镜,她发现她的眼睛在躲避自己鬼鬼祟祟的窥视。她想着:我要停下来,回归我的生活。体面的生活。没必要将一切都结束在火焰之中。音乐会演出的时间即将到来,会耗尽她所有额外的精力。结束后,她可以找些别的事来填满她的生活。来让她保持理智和清醒。
到列克星敦了,距离家门还有十个街区,她计划着再来一剂。一次就好,提醒她记住在这片高山大陆上滑雪是什么感觉。她不会感伤。她会保留这种沉溺的感觉,不去寻找可怜的解决方法。她不知道是什么上了瘾:她的身体还是心灵。她只知道,她会追随自己的想法,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等她拐回家门口的那条绿荫峡谷时,她已经再次平静下来了。
她走进门,脸冻得通红。关门时,披肩滑了下来。《安魂曲》的乐谱从手里掉落在地上。她弯腰拾起,等她再次直起身时,他们的目光交汇了,泄露了一切。恐惧,蔑视,恳求,野蛮。想重新回到家中,和一位老朋友一起。
“嘿!你还没离开那只椅子。”
“彩排顺利吗?”
“最成功的一次!”
“我很高兴。你唱哪个部分?”
她穿过房间来到他的座椅旁。按照他们的老节奏。她拥抱了他,动作相当慢,而且搭配了表情。不等他站起身,她就溜进了厨房,她闻了一下,身上混合着盐和漂白粉的气味。“我快速冲个澡就上床。”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但对于明摆着的事从来没有耐心掩饰。她并不相信他有能力进行简单的观察。她冲了二十分钟,然后走出浴室,练习她的勃拉姆斯。
她穿着孔雀图案的睡衣上床,因为热水澡的缘故,她的身体滚烫,重新恢复了活力。她问:“你读得怎么样了?”
他需要一段时间来回忆他整个晚上都读了些什么。人们需要的是神话……
“很难。我完全无法集中精力。”
“唔,”她翻身侧躺着,面朝他闭上了眼睛,“给我讲讲。”
正如有些人所说,我们可能会认为,地球是一个有机体,人类只是其中的一个功能部件——或许是大脑。我想那一天应该不会太远了。
“他想赋予一切活物权利。他宣称,为树的发明创造付费,将让整个世界变得更加富裕。但是如果他是对的,那么我们的整个社会体系……我一直以来忙碌的一切……”
但是她的呼吸已经变了,她的意识飘走了,就像一整天取得了许多全新发现的婴儿。
他关了床头灯,转过身去。她在睡梦中仍在低声说着什么,手紧紧地抓着他,吸取着他的背部散发的暖意。她赤裸的手臂搭在他身上,他爱这个女人,他和她结了婚。有趣、狂热、野性、难以驯服的麦克白夫人。大部头小说的爱好者。敢从飞机上往下跳的人。他所认识的最棒的业余演员。
守护人和银杏在红杉林的深处。他拖着一包口粮。她一只手举着营地的摄像机,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像是扒着救生艇穿过海峡的游泳者。她时不时地会抓住他的手腕,指给他看某个彩色的东西,或是超出他们理解能力的东西。
昨晚他们幕天席地,睡在泥海中一座边缘长满蕨类的小岛上。他睡的是一只五十年代的充满尿骚味的睡袋,她睡另外一只,头顶的树林温暖,庞大,而且也睡着了。“你冷吗?”他问。
她回答不冷。他相信她。
“身上酸痛吗?”
“说不上。”
“害怕吗?”
她的目光在说,为什么问?嘴巴却在说:“我们应该害怕吗?”
“洪堡木业势力庞大,雇有几百号人,拥有几千台机器,母公司是一个拥有几十亿美元资产的跨国集团。所有的法律都是站在他们那边的,还有美国人民的支持。我们只是一群无业的破坏者,在树林里露营。”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微笑着,仿佛刚刚问了一个可笑的问题,能否通过地球内部的隧道前往中国。她将手伸出睡袋,钻进他的睡袋。“相信我。我得到了最高权威的指示。伟大的事情即将发生。”
她睡着了,手还留在他们之间,像一根导线。
他们沿着一条之字形道路下坡走进一条远处的排水沟,后来小路变成了一条流淌着泥浆的河。两英里后,小路消失了,他们两人只能在丛林中开路。阳光穿透树冠洒落下来。他看着她横穿过一片开满形状花朵的酢浆草。根据她自己的说法,就在几个月前,她还是一个粗鲁、自恋的蠢女孩,总是筋疲力尽,还有药物滥用问题,最后从大学退了学。现在她是——什么?一个与自己的人类身份和解了的人,而且与迥异于人类的东西结了盟。
红杉林在做一些奇怪的事。它们发出低哼声。它们发射出力量弧线。它们长出各种奇形怪状的树瘤。她抓住他的肩膀。“看那边!”十二棵树像使徒一样围成一个圆圈,就和几十年前一个下雨的礼拜天,小尼克用一只量角器画出来的圆圈一样浑圆。祖先死去之后,又有十二棵无性繁殖的树从地下长了出来,围绕着那个空旷的中心,围绕着那个罗盘。尼克的脑海中划过一个信号:如果有一个人能雕刻出这些树中的任意一棵,就按照它们站在那里的样子雕。光是那一件作品就足以成为人类艺术的地标。
沿着铺满鹅卵石的河岸下行,他们遇到了一棵倒在地上的参天大树,光是横截面就比奥莉薇亚还高。“我们到了。就在右边,N母亲说过。这边走。”
他第一个看见了它:是一片拥有六百年历史的树林,根根树干拔地而起,一直伸展到目力所不能及的高处。它们就像一根根圆柱,支撑构成了一座黄褐色的大教堂中殿。这些树已经古老到无法移动。但是它们的沟纹上被白漆喷上了数字,就像有人给一头活着的母牛画上屠夫切肉用的标记,以显示下方隐藏的不同区域的肉。那是大屠杀将要发生的顺序。
奥莉薇亚将手提摄像机举到脸上,然后开始拍摄。尼克摔倒在背包上,失重般滑了几步远。各种装满颜料的瓶瓶罐罐从背包里掉了出来。他将它们摆在一小片长满嫩木贼草的地上:有六种颜色,横跨光谱的各个区域。他一只手拿起樱桃红,另一只手拿起柠檬黄,朝一棵被标了数字的树干走去。他看着树干上白色颜料的笔触,研究了一会儿,然后举起颜料瓶,喷了起来。
之后,他们会对她拍摄的录像进行剪辑,配上画外音,寄给“生命防御力”地址簿上记录的每一位持相同观点的记者。但此刻,录像的背景音是森林里上百个喊叫的声音,以及——你是怎么做到的?——话筒里传来的惊叹。尼克返回放颜料瓶的空地,又拿起两种色彩。他开始涂画,然后退后几步,评估画作的效果。他画出的物种就和博物馆收藏柜里的那些一样,充满野性。他走到下一棵被涂了数字的树木旁,再次开始作画。很快,树干上的数字全部消失了,认不出来了,都变成了蝴蝶。
接着,他走到那些只简单打了一个蓝勾的树干旁。那样的勾随处可见,只用简单的一笔就宣判了树木死刑。完成后,他继续在那些没有标记的树干上作画,直到最后完全无法分辨,哪些树是做了标记要被砍掉的,哪些只是碰巧长在旁边。下午即将过去;他们两个都已经习惯了森林时间,早已不再计时。工作马上就要完成了,再有一眨眼的工夫。
奥莉薇亚举着摄像机追拍这片变形后的树林。这片曾经只代表着测量数值和砍伐前景的树林,这个用冷酷无情的数字标记的项目,现在只剩下一片弄蝶、凤蝶、大闪蝶、细纹蝶、蛇目蝶的图案。它可以是一片神圣的冷杉树林,长在墨西哥的山间,蒂芙尼公司设计的昆虫饰品可以迁徙到那里繁衍许多代。因此,他们两个人只用了一个下午,就让六名评估人和测量员一周的工作成果化为了灰烬。
在那段尚未剪辑的录像中,有个声音在说:“他们会回来的。”他指的是在树上编号的人,他们会用一种更加完善的方法,再次为他们选中的树木打上标记。
“但是这些图案真美,够他们忙活了。”
“或许吧,也有可能伐木工会直接过来,砍掉所有的树,就像他们在海雀树林里干的一样。”
“我们现在有录像。”
她的这句话被录了下来,从她音乐般婉转的声音中,你能听得出来,她相信情感能解决自由问题。接着录像结束了。没有人看到接下来这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在那片森林中,在那两条长满蕨类和玉竹的河岸之间。没有人,除非你算上那里的无数隐形生物,它们穴居在地下,爬在树皮里面,蜷缩在树干上,蹦跳在树冠之间。还有那些巨大的古树,它们将自己释放到空气中的数十亿微粒又重新吸进了体内。
丹尼斯的卡车在崎岖不平的碎石路上艰难行进,帕特丽夏在四分之一英里外就听见了声音。车声让她欢喜起来——她甚至没有察觉自己的欢喜。轮胎摩擦地面和急速旋转的声音让她心情愉悦,就和空地边缘的黄眉林莺发出的吱吱声一样。那辆卡车也是一种珍稀的野生生物,尽管它每天都来,像阵雨一样准时。
她慢步走到路边,感觉过去的二十分钟里,她等得十分焦急。他会送来午餐,是的,还有邮件,承载着她与外部世界的各种联系,比如科瓦利斯实验室寄来的新数据。但此刻丹尼斯才是她的灵魂之需。他稳定她的心绪,他总是耐心倾听,而她经常会产生一种愉悦的惊恐,二十二个小时才见一面,是不是相隔太久。她走到已经熄火的卡车旁,退后几步让他开门。他伸出粗壮的手臂环住她的腰,用鼻子蹭她的脖颈。
“丹,我最爱的哺乳动物。”
“宝贝,等着看我们的好东西。”他将邮件递给她,然后抓起冷藏箱。两人肩并肩爬坡回到小屋,一路上谁也没说话。
她坐在门廊上的电缆线轴桌旁,用拇指翻看邮件,他则在一旁准备午餐。那些技巧娴熟的诈骗犯是怎么找到她的住址的?有一封诈骗邮件上写着:“关于阁下保险的重要信息。请立即打开!”她已经远离商业社会几十年了,但当她坐在小屋里读梭罗的时候,她的名字却成了热门商品,被无止境地买来卖去。她希望买她信息的人没有花太多钱。不,她希望他们也遭到敲诈。
没有科瓦利斯实验室的信息,但是有她的经纪人寄来的一个包裹。她把它放在餐盘旁边的木板上。丹尼斯盛出两条填了馅料的诱人小虹鳟鱼。
“一切都好吗?”
她点点头,又立刻开始摇头。
“里面没有坏消息吧?”
“我不知道,我无法拆开。”
他分了鱼,然后拿起包裹。“是杰姬寄来的,有什么好怕的?”
她不知道。法律诉讼,惩罚,总之是公务,应该立刻拆开。他将信封递给她,还在空中挥了下手,轻轻向她输送勇气。
“你对我真好,丹尼斯。”她将手指塞进信封的封口处,撕开后许多东西撒了出来。有评论文章、转递的读者来信,还有杰基写来的信,后面还附了一张支票。她看到支票尖叫起来。支票滑落下去,面朝下落在总是潮湿的地上。
丹尼斯捡起支票擦干净,吹了声口哨。“天哪!”他瞪大眼睛看着她,“他们是点错小数点了吧?”
“还点错了两位!”
他笑得肩膀都颤抖起来,就像他那辆古董卡车经过一夜冰冻想要重新启动时一样。“她告诉过你,书卖得很好。”
“一定是弄错了,我们必须把钱还回去。”
“你做了一件好事,帕蒂。人们喜欢做好事的人。”
“这不可能……”
“别紧张,没那么严重。”
但事实确实如此。那笔金额比她这辈子在任何一家银行的存款都多。“那不是我的钱。”
“这话怎么说的,不是你的?你为了那本书忙了七年!”
她没听见他的话。她在听风吹过桤木的声音。
“你随时都可以放弃的。写一张支票,捐给美国林业局,或者捐给那个栗子树逆代杂交复活计划,你也可以把钱投给研究团队。好了,来吃鱼吧,我花了两个小时才抓到这几个家伙。”
午餐过后,他给她念书评。不知怎的,经过丹尼斯广播电台主持人一般的男中音朗读,评价听起来都是好评,都表达了对那本书的赞赏。有人说:我不曾意识到。有人说:我开始发现各种事物。接着他给她念读者来信。有一些只是想要感谢她。有一些人把她误当成所有树木的母亲。有一些让她觉得自己是寂寞芳心小姐:我家后院有一棵大果栎,历史一定有二百年了;去年春天,树干的一侧开始生病;看着它慢慢死去,我实在是痛苦难耐;我该怎么办?
许多人都提到了奉献树的事——那些古老的花旗松,在生命的最后,将它们全部的次级代谢物都还给了群落。
“听见了吗,宝贝?‘你让我开始思考,另一种形式的生命。’那句话应该是称赞吧。”
她笑了起来,但听起来像是被困陷阱的山猫。
“噢,听好,这里有条重要信息。邀请你去参加全国听众最多的一个电台节目。他们想做一个系列节目,聚焦地球的未来,需要有人代表森林发言。”
她听着他的话,像是身处咆哮风暴中一棵高大的花旗松的树顶。人类的产业无所不在。人们对她有所求。人们误把她当成了别的某个人。人们想一把将她拉回那个被他们误称为“世界”的地方。
摩西疲惫地走进大本营。活动在各地展开,过去的半周以来,他们已经有十三个人遭到逮捕和拘留。“我们有一棵古树需要配备人手。有人愿意爬到树顶待一小段时间吗?”
守护人还没听懂摩西提出的要求内容,银杏就举起了手。她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说:对了,终于到这一步了。
“你确定?”摩西问,他刚刚提出的要求正是光之幽灵们的预言内容。“你至少要在上面待几天。”
她一边打包一边安慰尼克。“如果你觉得你在地上能做的事更多……我自己能行的。他们不敢伤害我的。想想看,还有媒体呢!”
她不在的话,他是不会好的。道理就是这么简单,这么荒诞。他没有告诉她。形势再明显不过了,尽管他最后还是犹豫着点了头。她当然明白,她甚至能听见不在此处的幽灵的声音,自然也就能听见他横冲直撞的思绪,听见血液在他耳郭中撞击的声音,甚至比无尽的雨声还要清晰。
先翻过门的是他们的背包。接着才是他们——银杏,守护人,以及他们的向导洛基,他已经在地面上支援这棵树好几周了。他们的双脚重新踏上了洪堡木业的领地,这一次是怀有犯罪意图的非法入侵。背包很沉,山路很陡。连绵数周的雨已经将山路变成了土耳其咖啡。几周前,他们的体力都还不足以走完三英里。即便是此刻,在这种海拔的地方,五英里走下来,守护人还是喘得厉害。他对此感到惭愧,于是故意落在后面,好让她听不见他的气喘。小路爬上了一座泥泞的陡壁。背包的重量和软烂的稀泥把他直往下拉,每走一步都像是要撑竿跳。他停下来喘气,雨夹雪扑面而来。银杏在前方高处稳步前进,活像是神话中的兽类。力量从铺满针叶的大地涌入她的双脚。每走一步,泥泞都让她体力恢复如初。她是在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