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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干2

尼克出于怯懦,往背包里塞了一块石头。他不想被捕。他不恐高。驱使他爬上这座悬崖的是爱。而她却想要拯救活着的每一样事物,是这种需求让她充满了能量。

洛基伸出手。“看见那道闪光了吗?是秃鹰和火花。他们听见我们的声音了。”他用手抹了一把嘴唇,然后啐了一口。高处森林里又划过一道闪电,急不可耐的样子。洛基被逗笑了。“那两个混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迫不及待想回到地上来。你们看得见吗?”

尼克准备好了,他甚至从未离开过大地。他们沿着车辙艰难地爬完最后几百码。灌木丛中出现了一个影子,庞大到不像是真的。

“就在那儿,”洛基不知所谓地说,“那就是米玛斯[20]。”

尼克嘴里发出了一些声音,是一些松散音节,意思是:噢,我绝望的耶稣啊。这几周里,他也见过一些巨大的树,但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米玛斯的树干直径比他高祖父的那座旧农舍还要宽。此刻正值日落,在暮色的包裹中,他们像是在觐见神明,感觉是那么原始,他们像是在领受福报。那棵树像孤峰一般拔地而起,仿佛忘了停顿。从下面仰望,它就像是北欧神话中的世界之树,根系深扎在地下世界,冠冕高悬在上空。直到离地二十五英尺的高度,才伸出一根侧枝,光是那侧枝也比赫尔家的栗子树还要大。继续往上,还有两根侧枝伸展开来。整棵树看起来就像是遗传分类学,生命之树进化历史的一次演练,在漫长的岁月里,在高高的空中,一个伟大的想法分裂引出一整个全新的家族支脉。

守护人走到正抬头凝望的银杏身旁,想着现在后退是否已经太晚。但是即便不停地有闪电划过,她的脸庞依然闪烁着坚定的神采。从她将车开上他在爱荷华州的那条碎石车道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成为她身体一部分的所有那些激情,此刻已经耗尽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笃定,一如猫头鹰孤独的召唤那般纯粹而深刻。她张开双臂拥抱满布沟纹的树干,简直像是跳蚤想要拥抱寄生的狗。她歪着头仰望巨大的树干。“我不能相信。我不能相信,面对这样伟大的造物,除了赌上我们的身体,我们竟然没有其他保护它的方法。”

洛基说:“如果不涉及经济损失和人身伤害,法律根本连眼都不想眨一下。”

在树干的底部,两个巨大的树瘤之间,有一个树洞,里面是一座用木炭衬砌的鹅圈,空间足够大,够他们三人今晚过夜。树干的高处,有煤烟熏出的黑色记号,是火焰烧出的疤痕,时间应该在美国建立以前。树冠低处有一条裂缝,是闪电袭击留下的印记,还很新,还在渗出树液。从高空中看不见的地方,纠缠的树叶丛中,传来了欢呼声,是留在上面的两名队员发出的。他们都已经筋疲力尽,今天晚上,他们想回到干燥、温暖、安全的地方,休息几个小时。

有某种东西从上面翻滚着落了下来。守护人大叫一声,将银杏拉到一旁。一条蛇掉落在林中地面上。是一条比守护人食指还粗的绳索,摇晃着悬在空中,后面是一根竖杆,粗度也超过了他的视野。

“这东西有什么用?拴背包吗?”

洛基笑了起来。“给你们爬树用。”他用绳索打成的环结和钩环做了一个挽具,然后开始把挽具的腰带往守护人的腰上缠。

“等等,是什么材料的绳索?是人造纤维吗?”

“有些磨损,别担心,负担你体重的不是这些人造纤维和胶布。”

“不,负担我体重的是这根细细的鞋带。”

“比你重许多的人,它也运过。”

奥莉薇亚走到争吵的两人之间,穿上了挽具。她自己拉紧腰上的系带。洛基用钩环将她锁紧,然后用两个可以滑动的普鲁士结将她系在攀登绳上,一个系在她的胸部,一个给她做脚蹬。

“看见了吗?你的体重会把绳结紧紧地系在绳索上,就像一只只小拳头。但是当你松开时……”他将一个活结往绳索上面推,“在脚蹬上站起来。将胸口的活结尽量往上推。向后靠,让它负担你的体重。然后往挽具里面坐,将脚蹬尽量往上滑。接着重新站起来。重复这个过程。”

银杏笑了起来。“就像毛毛虫蠕动的动作?”

正是。她慢慢地开始动了起来。站起身,向后靠,坐下。站起身,继续动,像是在攀爬空气中一条隐形的梯子,用自己造的立足点将自己往上拉,直到离开地球表面。守护人站在下方,看着她凭着直觉移动,快速地升上天空。她的身体在他上方扭动,他感到一种亲密感,心里一阵兴奋。她是北欧神话中栖息在世界树上的松鼠拉塔斯托克,在地狱、天堂和此地之间传递信息。

“她很自然,”洛基说,“她在飞。她二十分钟就能登顶。”

她做到了,尽管抵达时她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发抖。登顶后,上面有欢呼声相迎。而在下方的地面上,尼克心中充满嫉妒,所以当挽具再度落下后,他立刻钻了进去。攀升了大约一百英尺后,他才觉出紧张。这条绳索不可能负担得了他。它在抽搐,发出了奇怪的尼龙绳一般的呻吟。他仰起脖子,想看看还有多远。永远那么远。接着他犯了个错,他低头向下看了一眼。洛基在下方慢悠悠地转圈,面孔朝向,像是一朵小小的美洲七瓣莲,即将被踩在脚下碾得粉碎。守护人的肌肉开始发抖。他闭上眼睛,小声说:“我做不到。我死定了。”他仿佛听到嗖的一声,他的双腿在无限下坠。两小团呕吐物从他的喉咙涌了出来,落在他的风衣上。

但是奥莉薇亚在说话,声音就在他的耳畔。“尼克,你已经做了这么多。好几周以来,我都看在眼里。伸手,”她说,“蹬脚,坐,推绳结,站。”他睁开眼睛,看着米玛斯的树干,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最强壮、最粗、最古老、最笃定、最理智的生物。它是五十万个白天和黑夜的守护人,它想要他爬上它的冠顶。

登顶后,大家吼叫着向他致意。上面的人用两个皮带绊将他系在树上。奥莉薇亚则在绳梯连接的平台上蹦蹦跳跳。秃鹰和火花早已告诉她在树上要遵守的每一条条款。此刻他们只想在夜幕降临前下到地面去。接着他们就沿着绳索下了树,与洛基会合后,他们向上喊话,声音穿透慢慢渗入的黑暗传上来:“几天后会有人过来换班,在那之前,你们需要做的,就是待在上面。”

之后,树上就只剩下尼克和这个征用了他的生活的女人。她拉起他那只因为握得太紧依然没有放松的手。“尼克,我们到了,我们在米玛斯上。”

她念出这棵树的名字时,仿佛它是一位老朋友,仿佛她已经和它畅谈了许久。他们挨着彼此,坐在被松针刺破的黑暗中,在两百英尺的空中,秃鹰和火花所谓的大舞厅里。这个平台的面积有七乘九英尺,是用螺栓将三扇门板拴在一起拼成,三面都有可滑行推动的油布墙壁。

“比我在大学的宿舍还大,”奥莉薇亚说,“而且也更舒适。”

在下面的一根树枝上,用绳梯可达的地方,有一块小一些的胶合板平台。上面摆放着水桶、储水罐,还有一个可密封的桶,那里是浴室。在头顶六英尺高处的另一根树枝上,搭着另一块平台,可用作食品室、厨房和小房间。那里存满了水、食物、油布和补给品。还有一个吊床悬挂在两根树枝之间,像一个摇篮,实际却是一个公共图书馆,里面藏书很多,都是之前的轮班人留下来的。这座共有三层的树屋位于一个巨大的分叉上,是几百年前树干被闪电击中劈出来的。每当微风吹来,树屋就会轻轻摇晃。

一盏煤油灯照亮了她的脸。他从没见过她如此坚定的表情。“过来,”她牵着他的手腕,引导着他靠拢些,“过来,近一点儿。”仿佛他有远离这个选项一般。她牵着他,仿佛已经确定了生命对她的所求。

夜里,有某种柔软又暖和的东西在轻轻地擦着他的脸。他想,是她的手,或者是她靠在他身上时,头发落了下来。睡袋就像晕船时听到的舒缓的威尼斯船歌,让人觉得像是受到了祝福——这个用皮带绊保证安全的住所充满了爱意。一只爪子扫过他的脸颊,恶魔们用假声发出了沉闷的嗡嗡声。守护人一跃而起,大叫起来:“该死!”他往平台的边缘冲去,但是安全锁拉住了他。他一拳打在幻觉般的油布墙上,一些活物尖叫着钻进了树枝。

她迅速起身,抓住他的胳膊。“尼克,停下来,尼克,没事的。”危险碎成了小的碎片。他听到一阵吱吱的叫声,接着才慢慢听清她说的话,“是鼯鼠,它们已经在我们四面转了十分钟了。”

“天哪!为什么?”

她笑着安抚他,拉着他重新平躺下来。“你得自己去问,如果它们还回来的话。”

她紧贴着他,肚子挨着他的后腰。睡意不肯降临。在这样高的地方,也有生物在生存,它们离人类如此遥远,因此从不知恐惧为何物。而尼克因为天性中的疯狂,在爬上树屋的第一夜,就教会了它们。

光芒汇聚成片片斑块,落在他的脸上。他几乎没睡着,但还是以一种勤勉工作的人才会有的容光焕发的样子起床了。他翻身侧躺起来,掀开油布。光谱里所有的色彩都涌了进来,从蓝到棕,从绿到金。“你看那边!”

“我看看,”她的声音迟钝却热切,就在他的耳畔,“哦,天哪。”

他们就像坐在高空钢索上的测量员,一起观看这片新发现的土地。眼前的景象敲裂了他内心的桎梏。云,山,世界之树,还有雾——所有那些为故事写下开端的复杂、稳定的造物——让他呆坐在那里,哑口无言。从米玛斯的主干上生出来的枝干,平行地伸展开去,宛如佛陀举起的手指,仿佛是对母亲树的一些小小补偿,上面的树枝也一遍又一遍地复制自己,彼此交错,形成令人眼花缭乱的迷宫,难以分辨每一根的轮廓。

雾气笼罩了树冠。透过米玛斯冠顶的开口,能看到附近树木的尖顶在薄雾中打旋,宛如中国的风景。浅灰色的雾气比其中刺探而出的灰绿色树尖更有实感。周围的一切都如同幻影,像是发生在奥陶纪的童话故事,仿佛这正是生命走上陆地的第一个早晨。

守护人掀开另一面油布,将其推到绳索滑竿的一端,然后抬头往上看。只见米玛斯又继续往上伸展了几十英尺——闪电劈断这一根枝干后,其余枝干接替了它的位置。冠顶枝叶缠结在一起,消失在云层的低处。真菌和青苔生得到处都是,像是从天堂的颜料罐泼溅出来的。他和银杏坐在这里,就像高居在纽约的熨斗大厦上。他向下看,森林的地面简直就像小女孩用橡子和蕨类制作的玩偶屋里的场景。

他想到掉下去的后果,吓得两腿直发抖,于是将油布重新盖好。她看着他,他的动作在她浅褐色的眼眸中显得那么愚蠢,逗得她咯咯笑了起来。“我们终于做到了。它们需要我们在这里。”她的样子就像有人在召唤她,要她帮助生命四十亿年的进化历程中所创造过的最奇妙的产物。

偶尔能看到一些孤零零的树尖,从巨树的合唱团中挺立出来。它们看起来就像绿色的雷暴云砧,或者火箭羽流。在低处很远的地方,周围树木中最高的那些看着像是有一些年头的翠柏。只有在此刻,身处这离地七十码的高处,尼古拉斯才能估量出那些老树的真实尺寸,应该比世界上最大的鲸鱼还要大五倍。巨树森林伸展向下,一直蔓延到他们三人昨晚攀登的那条峡谷。在中景位置,森林扩展得更加宽广,变成了一片更加浓密和深邃的蓝色。他已经仔细观察过那些树林和雾气。四面八方的树林都在拍打低矮、湿润的天穹,而其中的树木也正是云雾帮助滋养孕育的。高空中伸展的一簇簇针叶——树皮更加粗糙、多瘤,与地面那些光滑的相比,几乎不像是一个树种——小口啜饮着雾气,将水蒸气冷凝成水,筛分过后沿着大小树枝滚落下去。尼克望向上方的厨房,那里的集水系统正连续不断地工作,将水滴都收集进一只瓶子。他昨晚还觉得那个无中生水的系统很有独创性,但与树木的创造相比,那套系统却显得那样原始。

尼古拉斯看着这戏剧般的场景,仿佛在用大拇指翻阅一本永不结束的翻页动画书。大地铺展在四方,山脊之外还有山脊。他调整着眼睛,适应着巴洛克式的丰富画面。森林呈现出五种不同的色彩,都沐浴在雾气之中,每一片都是一个生态群落区,其中的生物依然有待探索。但他目力所及的每一棵树都归得克萨斯的某位资本家所有,此人从未见过一棵红杉树,却想将它们砍伐殆尽,用来支付他为了购买这些树木所欠下的债务。

身旁的暖流动了一下,提醒他想起,自己不是这里唯一的大型脊椎动物。

“再这么看下去,我的膀胱就要爆炸了。”

他看着奥莉薇亚爬下绳梯,到了下面的平台。他想着,我真的应该转移目光了。但是他此刻是在离地两百英尺的空中。鼯鼠刨过他的脸,创世之初的雾气已经将时钟拨到了万古以前,他感觉自己正在变成另一种生物。

她在那只广口瓶上蹲坐下来,一道溪流从她体内奔涌而出。他从没见过女人小便——有相当多的男性或许一直到死都没见过。突然间,这种隐秘的仪式似乎变成了某种奇怪的动物行为,英国广播公司出品的野生动物纪录片里会出现的那种,就像鱼类在有需要时可以改变性别,蜘蛛在交配过后会吃掉伴侣。他仿佛听到在镜头之外的某个地方,那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声音在用标准的英国口音小声说着:当人类个体脱离群体之后,他们的生活方式可能会发生极大的改变。

她知道他在看。他也知道她知道。此时此地,这种文化是适宜的。完事后,她将瓶子拿到平台一侧翻倒,将里面的液体倒了出去。风接走了那些液体,将其吹散开来。二十英尺,她的排泄物分解开来融入了雾气。针叶会将其重新转化为活物。“到我了。”她返回后,他说。接着,她在上面看着他蹲在那只里面套有袋子的桶中。等洛基下次过来,他会将袋子取走做成堆肥。

他们在露天的环境下吃早餐。冰凉的手指将榛子和杏干送进口中,而眼前的风光让他们敬畏得几乎没有闭嘴的时候。静坐观望成了他们的新工作。但他们是人,很快他们的眼睛就看饱了。她说:“我们来探索吧。”从大舞厅伸展出去的主路上都设置有绳圈、螯状钳、绳梯和挂钩环。她给了他一套挽具,自己用三根尼龙登山索做了一套。“光脚吧,那样抓得更紧。”

他颤巍巍地爬上一根摇晃的树枝。有风在吹,米玛斯的整个树冠都在下沉和震荡。他会死的。从二十层楼的高处坠落在一片蕨类植物铺就的床上。但是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担忧,而且还有比这更惨的结局。

他们向不同的方向进发。没有必要时刻都盯着彼此。他沿着一根水桶粗的枝干慢慢前进,系好绳索,凭直觉快速挪动。树枝被擦伤后散发出柠檬的味道。一根小树枝上长了一捧球果,每一颗都不及弹珠大。他摘下一颗,轻轻敲打手掌。洒落的种子像是粗磨的胡椒粒。有一粒黏在了他生命线的皱褶上。就是从这样的一粒种子中,长出了这棵将他举到空中两百英尺高的地方,却丝毫没有弯折的大树。这座高耸的堡垒足可以容纳一个村子的人在上面睡觉,而且依然留有余裕。

她在上面大喊:“有越橘,这里有整整一片!”

他看到群集的小虫,色彩斑斓,像是恐怖电影中怪兽的缩小版。他一路爬到一个奇怪的枝杈那里,一直注意着不往下看。那里有两根粗大的横梁,几百年来一直像可塑性的黏土一般合在一起生长。他爬到那小山似的隆起上方,发现里面是空心的。里面有一个小湖。水中有斑斑点点的小型甲壳类动物,周围长了一圈植物。在那浅浅的湖水中,有什么东西在游动,能看到栗色、青铜色、黑色和黄色的斑点。几秒钟后,尼克才咳嗽着说出一个名字:火蜥蜴。这种喜欢潮湿环境的生物四肢只有几英寸长,而这里距离地面的距离,差不多相当于一座足球场长边的三分之二,它是怎么沿着干燥的纤维状树皮爬上来的呢?或许是鸟把它叼上来的,想在树冠上饱餐一顿。不太可能。那家伙光滑的胸膛还在起伏。唯一可信的解释是,它的祖先早在一千年前就爬上来了,然后坐着树干的升降梯一路升高,并且在这里繁衍了五百代。

尼克侧着身子原路返回。银杏回来后,他在大舞厅的角落撑着坐了起来。她抛弃了安全脐带。“你永远也不会相信我发现了什么。一棵六英尺高的铁杉,长在一层这么深的土壤里!”

“老天哪。奥莉薇亚,你是徒手爬的吗?”

“别担心,我小时候经常爬树,”她先发制人,快速地亲了他一下,“而且,你知道,米玛斯说他不会让我们掉下去的。”

她在往活页笔记本中记录早间的发现,他则用素描将她的模样记录了下来。这场孤独的演习对他来说比对她要轻松得多。他毕竟在爱荷华的农舍中扎营住了好些年,相比较而言,在这庞大的旗杆上度日就像是终于走出了家门。但她在内心深处依然还是一名大学生,时时刻刻都渴望刺激,她尚未完全戒除这种瘾症。雾气消散了。快到正午时,她问:“你说现在几点了?”她的问题听起来并不显得焦虑,而是有一种满足感。太阳还没升上天顶,但他们两个已经比昨天的这个时间老了许多。他从手下正在描画的米玛斯枝干迷宫中抬起眼睛,然后摇摇头。她咯咯笑了起来。“好吧,那是几号呢?”

但是,很快,一个下午、半个小时、一分钟、半个句子、半个单词,感觉这些事物都变成了同样大小。它们都消失在了根本没有节奏可言的节奏之中。光是横跨那个九英尺长的平台就已经是一首自然史诗。更多的时间过去了。永恒的十分之一。五分之一。当她再次开口说话时,她的温柔击碎了他。“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他人可以是多么强效的一剂药物。”

“最强效的。至少是被滥用最严重的。”

“脱瘾……需要多久?”

他思忖着。“没有人能永葆干净。”

他描画她做午餐的样子。她小睡的样子。诱哄鸟儿,或者在两百英尺的高空与老鼠玩耍的样子。她尽量放慢速度,看着他,像在看坚果壳、红杉种子中记载的人类传奇一般。他画那条长满红杉的峡谷,以及散落在四处,比它们的后辈高出许多的参天巨树。接着他将素描本放到一边,最好是用眼睛细细观看光影的变幻。

“你听见它们了吗?”他问。远处传来嗡鸣声,连续不断,干劲十足。是锯子和引擎的声音。

“听见了。它们无所不在。”每一棵巨树的倒下,都意味着伐木工又近了一些。二十分钟就能放倒一棵直径十英尺的九百岁老树,再用一个小时就能把它运走。一棵大树倒下,哪怕是在远方,也像是有一颗炮弹击中了大教堂。大地会溶解。他们这座位于米玛斯树干两百英尺高处的平台会颤动。这批世界上有史以来生长过的最大的树木,要保留到最后的围猎时刻。

她在吊床图书室里找到一本书,名叫《秘密森林》。封面上画的是一棵古老紫杉,地上和地下部分都画了出来。封底上写着:年度惊喜畅销之作——已被翻译成23种语言。“你想听我读几段吗?”

她读书的样子像是站在全班同学面前,背诵《草叶集》中那首讲述货运列车的长诗,整个十年级的学生都被要求背诵的那一首。

你与你家后院里的那棵树拥有同一个祖先。

她停下来,往树屋透明的墙壁外面张望。

你们两个在十五亿年以前分道扬镳。

她再次停顿,仿佛在做数学题。

但直到现在,往各自不同的方向走了这么久,树和你依然共享着四分之一的基因。

他们就这样探寻着作者思维中的细节,一路读完了整整四页,直到暮色开始降临。晚饭是就着烛光吃的——两杯速溶汤,用小型野营炉灶烧水冲的。吃完后,天已经完全黑了。伐木机器的引擎声已经停歇,取而代之的是上千种幽灵般的挑战声,他们无法辨识。

“我们应该节省蜡烛。”她说。

“是的。”

距离睡觉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他们躺在发誓不会离开的平台上闲聊,在黑暗中感受平台的摇晃。在这么高的地方,他们要面对的只有最古老的那些危险。每当有风吹起,他们就感觉像是坐在一艘临时拼凑的木筏上,正要横渡太平洋。风停后的静止将他们悬在两种永恒状态之间,在接受此刻和此时的爱抚。

黑暗中,她问:“你在想什么?”

他在想他的人生到今天为止,已经抵达了巅峰。他已经见识了他想要见识的一切,也见识到了自己的幸福。“我在想今晚又会很冷,我们得把睡袋打开合在一起。”

“我讨厌那样。”

银河系中的每一颗星星都在他们头顶铺开了,透过蓝黑色的针叶往上看,银河就像是泼洒的牛奶。在人们团结起来,变得更加强大之前,夜空是最好的药。

他们将睡袋合在了一起。“你知道,”她说,“如果我们之中有一个掉下去了,那另一个也会被拖下去。”

“我愿意随你去任何地方。”

天还没完全亮,他们就醒了,是被远远的下方传来的引擎声吵醒的。

咪咪因为非法集会而收到传票,被罚款四百美元。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她曾花两倍的价钱购买一件冬装外套,最后获得的满足感才只是这件事的一半。她被捕的消息在公司传开了。不过上司们也都是工程师,只要她能按时完成团队的模制计划,公司并不在乎她是不是在联邦监狱里做的。一千名游行者手举标语降临林业局塞勒姆总部,要求改革木材丰收计划的审批流程,咪咪和道格拉斯也参加了。

四月初的一个周六,两人驾车去海岸山脉参加一场行动。道格拉斯现在去了一家五金店工作,他请了一天假。清晨的风光美不胜收,南下途中,他们一路听着垃圾摇滚音乐和当天的头条新闻,天色从朦胧逐渐变成了蔚蓝。后座上的帆布背包中装了两副廉价的泳镜,还有用来遮挡鼻子和嘴巴的T恤衫,外加改造过的水瓶。另外,还有两人的钢制双锁警用手铐、链条和两只自行车U形锁。一场军备竞赛正在进行之中。抗议者们开始认为,他们的花费甚至有可能超过了警察,资助他们的公众已被说服,认为税金可以被盗用,但绝对不能放弃属于公众的木头。

他们拐上一条运木岔路,到了抗议地点。道格拉斯扫了一眼那里停靠的车辆。“没有电视台的车,一辆都没有。”

咪咪骂了一句。“行吧,没有人害怕。不过我敢肯定有报纸记者和摄影师。”

“没有电视台的报道,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

“现在还很早,可能还在路上。”

道路前方传来呼喊声,像是人群追逐点球发出的声音。透过树林,能看到对立的双方已经摆好了架势。喧嚣震天,局势有一点儿混乱。接着因为一件夹克,对峙变成了混战。迟来的人们彼此交换着眼神,开始小跑起来。搏斗地点位于树林中一片已经被砍伐清理干净的空地上。就像是意大利马戏团的场景,抗议者围成两圈,将一台巨大的卡特彼勒C7动力履带车围在中间,那庞然大物的吊车悬在他们头顶,像一只长颈恐龙。伐木机和碾碎机包围了整个混乱的区域。怒意凝结在空气中,局势的走向取决于这片山腰林地距离最近的城镇有多远。

咪咪和道格小跑着爬上斜坡。听到链锯的咆哮声,咪咪抓住了道格的手臂。又一台机器启动了。很快汽油锯的合唱就响彻了树林。伐木工人懒散地挥舞着机器,就像使镰刀的收割者。

道格拉斯停了下来。“这帮蠢货疯了吗?”

“是演戏,没有人会用链锯去对付一个赤手空拳的人。”但是就在咪咪说这番话的同时,一个装卸车司机,全然不顾车上还铐着两个女人,一脚挂了档,拖着她们跑了起来。抗议者们难以置信地大声叫喊。

伐木工人转移了注意力,不再顾及被包围的卡特彼勒履带车,转而开始对付一片高大的冷杉树,威胁要将它们放倒,砸向那些被铐起来的罢工者。道格小声说了一句什么,挣开咪咪的手。不等咪咪反应过来,他已经拖着背包冲向了冲突发生现场。他像涉入海浪的猎狗一般钻进争斗的中心,冲进抗议者的队伍中。他抓住一个人的肩膀,又抓住另一个人,然后指着那些正架在冷杉树上的手持式伐木机说:“把人都叫到树上去,越多越好。”

有人在喊:“警察究竟在哪里?他们总是等到我们即将胜利的时候冲进来,把事情搅得乱七八糟。”

“好了,”道格拉斯大吼,“再过十分钟,这片树林就要成为历史了。动起来!”

不等咪咪赶上去,他已经纵起身,朝一棵冷杉树冲去。那棵树的树枝够低,很容易跳上去。一旦离开地面,那些树枝实际上就成了一架八十英尺高的梯子。二十几个挥舞旗帜的抗议者醒悟过来,也跟着他开始爬树。伐木工看见身旁发生的这一幕,迈开脚上的皮革软木靴,以最快的速度行动起来。

打头的几名抗议者赶到后都爬了上去。咪咪看见有一棵冷杉的树枝很低,连她都能够到。离那棵树还有二十英尺远时,有什么东西拖住了她的腿。她头朝前摔倒在一片刺人参中,一侧肩膀撞到了一块覆满青苔的石头,弹了起来。有什么东西重重地落在她小腿肚子上。道格拉斯在树上三十英尺高的地方,冲袭击她的人大吼:“我要杀了你,愿上帝助我。我非得把你的脑袋从脖子上揪下来不可。”

那男人坐在咪咪的膝盖后侧,慢吞吞地说:“那你只能从树上下来了,不是吗?”

咪咪吐出嘴里的泥,袭击她的人用胫骨狠狠地抵着她的大腿肚子。她控制不住地尖叫起来。道格爬下一根树枝。“别!”她大喊,“待在上面!”

一些示威者被制服了,躺在地上。但有一些成功抵达了树下,荡上了树枝。他们用脚踢打,让追捕者无法靠近,鞋子战胜了手指。

咪咪呻吟道:“放开我。”

将她钉在地上的伐木工有些犹豫。他们的人数远远不及抗议者,而且他无法动弹,他控制的这个亚裔女人实在是太过娇小,根本爬不上任何一丛灌木。“那你保证你会待在地上。”

对方的礼貌令她震惊。“如果你的公司履行对你们许下的诺言,那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

“你保证!”

不过是一些脆弱的誓言,却足以约束所有的活物。她于是发了誓。伐木工站起身,回到了他同伴身边。他们聚集在一起,试图挽救形势。如果继续砍伐,会闹出人命。

咪咪看着树上的道格拉斯。她见过那棵树。她想了很久才想起来,那正是父亲那幅卷轴中的树,第三位罗汉就坐在它的前面。伐木工又启动了链锯,举起来在空中象征性地挥舞,锯掉一些矮树,然后将它们堆积在冷杉前面的区域。一台伐木机在一棵大树上切了一条裂口。咪咪看得目瞪口呆,无法发声。他们是想让那棵树擦着旁边有抗议者占据的树的树枝倒下来。那棵大冷杉发出噼噼啪啪的开裂声,咪咪尖叫起来。只听得一声巨响,她闭上了眼睛。再度睁眼时,她看到倒掉的冷杉正在划破树林的林冠。抗议者紧紧地抱着他的树干,惊恐地尖叫起来。

道格拉斯破口大骂那些伐木工。“你们是脑子发疯了吗?你们会杀死他的。”

工头喊道:“你们这是非法擅闯。”伐木工又清理出一片新的可供树木倒落的区域。有人拿出了螺栓切割器,开始像修剪山茱萸一样,剪除将抗议者铐在履带车上的手铐。空地上的人扭打起来,奢侈的非暴力抗议活动结束了。冷杉林中的一位伐木工架好锯子,准备放倒下一棵在劫难逃的树,他打算让它倒在离另一棵被抗议者占据的树三英尺外的地方。那位抗议者的尖叫声被链锯发出的声音淹没了,伐木工戴的耳套加有衬垫,对一切噪声都充耳不闻。但他们能看见那位抗议者疯狂挥舞的手臂,没过多久他就惊恐地爬了下来。两支抗议部队都彻底失败了。被堵住的机器开始轰鸣。树上剩下的九位抗议者也爬了下来。伐木工们得意扬扬地挥舞着链锯。抗议者们则像鹿看到火焰一般往后退去。

咪咪坐在她被迫发誓的地方没有动弹。身后传来喊叫声。她转过身,看见有闪烁的灯光,想着是装甲部队来了。二十名全副武装的警察从一辆装甲车中跳了下来。黑色聚碳酸酯的头盔,配全包裹式的护面罩。凯夫拉合成纤维面料的上衣。高强度防爆盾。他们迅速穿过空地,将这群非法侵入的人包围起来,给他们的手腕铐上手铐,就连那些已经戴着断手铐的人也不放过。

咪咪想站起身。一只手重重地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按了回去。她转过身,面朝那位警察,二十多年来,她一直害怕警察。“坐下!别动。”

“我没打算逃。”

“再说一句话,你就会后悔。”三名周六森林战士推挤着跑了过去,朝公路上停放的汽车那里撤退。那位年轻的警察喊着说:“立刻停止,原地坐下。赶紧的,就现在!”

人们都畏缩起来,转过身原地坐下。附近的伐木工欢呼起来。那位年轻警察转身冲向另外一群准备逃走的抗议者。人群在森林中四散逃开。树上还剩下最后几名抗议者了,树下的几对脚上都挨了警棍。有五位放弃了坚守,下了树,只有道格拉斯·帕弗利切克继续往上爬。他从背包里取出自己的手铐,扣在一只手腕上。接着他伸出胳膊抱住树干,将另外那只手腕也铐了进去。

咪咪抱住头。“道格拉斯,下来吧,结束了。”

“不能,”他被铐在树上,手铐咔嗒作响,“必须坚持到电视台过来。”

他开始疯狂踢蹬警察们架在树上的伐木梯,避开了一次进攻,他的动作如此灵活,就连伐木工也欢呼起来。但很快,有四个警察爬了上去。道格拉斯因为被手铐铐住,无法移动。警察们将螺栓剪伸上去,剪断了他的手铐。他收回手臂,靠着链条的支撑依偎在树干上。伐木工将斧头递给警察。但道格拉斯的手指与链条交缠在一起。警察最多只能够到他的腰部。他们快速商量一番,开始用工业剪刀剪他的裤腿。两名警察按住他的腿,第三名将他破烂的牛仔裤一直剪开到胯部。

咪咪注视着这一幕。她从未见过道格拉斯裸露的大腿。这几个月以来,她曾想过是否有可能。他的欲望总是表露无遗,就和他们分享同一杯冰镇浓巧克力奶昔时,他所表现出来的惊奇一样明显。但是他最亲密的动作只是将手放在她的后颈上,是什么阻止了他继续前进呢?这是唯一的秘密。几周前,她推断是因为某种战争创伤。这一刻,她看到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剥除了衣服,袒露在震惊的人群之中。他的一条腿露了出来,瘦削,苍白,几乎没有毛,大腿上沟痕累累,像是老人的腿。接着是另一条,现在牛仔裤的裤腰也被剪开了,悬在空中像一面被剪碎的旗帜。警察掏出了三效胡椒喷雾,能喷胡椒粉、催泪性毒气,还能当狼牙棒用。

围观者喊道:“他被链条锁在上面了,老天。他不能动!”

“你们想要他做什么?”

那个警察举起喷雾罐对准道格拉斯的鼠蹊部喷射。火辣辣的液体喷射在他的老二和卵蛋上——是一种混合溶液,包括浓缩催泪毒气和几百万史高维尔辣度单位的辣椒素。道格拉斯挂在那里,快速地小口吸气。“该,该,该死……”

“看在老天的分上,他动不了,饶了他吧!”

咪咪转过身,想看看是谁在喊。是一个矮个子的伐木工,长着一脸络腮胡,像是格林兄弟童话故事中愤怒的小矮人。

“解开锁链。”一个警察命令道。但话语都堵在道格拉斯的嘴里。他只发出一声低低的声音,像是空袭警报的前半段。他们继续朝他喷射胡椒喷雾。原本静坐在地上等待登记的抗议者们也开始反抗。咪咪愤怒地站起身,大声喊叫,但是喊了些什么,她不到一个小时就完全忘记了。她周围的人也都站了起来。他们都朝那棵树靠拢。警察用警棍捅,逼得他们往后退。树上的三位警察又掏出一罐喷雾,向他裸露的鼠蹊部继续发起攻击。道格拉斯口中温和、低沉的声音开始慢慢升高,听起来十分可怕。

“把你的手解开,你可以下来。很简单。”

他试着说了一句什么。下面有人在喊:“让他说话,你们这群混蛋。”

一位警察凑了过去,贴近些才听到他在小声说:“我把钥匙弄丢了。”

几十个人手脚并用地趴在地上,在蕨类和针叶中翻了二十分钟,终于找到了那把小小的银钥匙。最后警察解开了道格拉斯的锁链,将他从树上带了下来,就像从十字架上解救下耶稣那般。他们不让咪咪靠近他。

痛苦的审理过程结束后,咪咪驾车将他带回了家。她尝试着为他洗澡,用尽了她所能找到的每一种舒缓性药物。但是他的阴茎一直是鲜艳的橙红色,就像新英格兰秋叶最灿烂时节的糖枫,他羞愧万分,不敢让她看。

“我会没事的,”他躺在床上,阅读天花板上的文字,“我会没事的。”

她每天晚上都进来查看。一个星期里,他的皮肤一直维持着橙红色。

《命运2》所取得的收益赶上了整个州的年收入。前两部的火热势头刚刚有所衰退,《命运3》就适时出炉了。六块大陆的玩家都纷纷涌入升级后的世界——拓荒者、朝圣者、农民、矿工、战士、牧师应有尽有。他们组成行会和联盟,造出的建筑和时尚贸易用品,编码者永远也难以预料。

《命运4》是三维的。事实证明,这是一项不朽的事业,几乎摧毁整个公司,需要的编码者和设计师是前作的两倍。这款游戏的分辨率提高了四倍,游戏区域扩大了十倍,过关模式也增加了十几种。三十六种新技术,六种新资源,三种新文化,还有更多的全新世界奇迹和杰作,玩家许多年都探索不尽。尽管处理速度一直在加倍增长,但是好几个月的时间里,它还是将玩家的顶级装备逼到了极限。

所有的展开都和尼莱数年前所预料的一样。浏览器出现了——但也只是钉进时间和空间的棺材的另一颗钉子。只需轻轻一点,你就进入了欧洲核子研究组织[21]。再点一下,你就能听到圣克鲁兹的地下音乐。继续点,你可以阅读麻省理工学院的报纸。浏览器出现的第二年年初,世界上有五十台大型网站服务器,年底就已经达到五百台。然后出现了网站、搜索引擎、网关。在这颗工业化的星球上,城市耗尽了资源,人满为患,所以才下定决心,及时促成了此事的成型,因此也便成了无限增长福音的救世主。网络从不可想象成了不可或缺,只用十八个月的时间就将世界连成了一个整体。《命运》搭上顺风车,推出了网络版,又有一百万孤独的男孩迁入了这个改进过的全新的永无岛。

移民赠地的日子结束了。游戏长大了,进入了全球精选商品的行列。《命运5》的复杂程度和总代码行数超越了全部操作系统。游戏中最棒的人工智能比去年的行星探测器更智能。“玩”这个行为成了人类发展的引擎。

但是那些对尼莱来说都没有太大意义。他在公司总部楼上的公寓中装满了荧幕和调制解调器,闪烁的光芒如同圣诞节期间。里面有各种电子产品,有火柴盒大小的组件,有比真人还大的机架。如预言家所说,每一台设备都与魔法难以区分。尼莱童年时读过的想象力最丰富的科幻作品都没有预测到这些奇迹。然而,每次参数翻倍,他的不耐烦也会跟着翻倍。他的饥渴程度也达到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地步——再多一次突破,就下一次,某种简单和优雅的东西就将再次改变一切。他去拜访过他那座火星植物园里的那些预言树,向它们请教,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但那些生物沉默不言。

褥疮让他饱受折磨。他的骨头越来越脆弱,外出成了冒险。两个月前他在上面包车时撞碎了一只脚——因为不能感知四肢的尽头在何处。他的手臂因为上下床时重重地拍在床边横杆上而总是一片淤紫。他开始改为在轮椅上吃喝、工作和睡觉。他最大的渴望——宁愿用公司来交换——是能有一个机会,去西亚拉山区,沿一条步道下行十英里,到一个湖边去坐坐,看交喙鸟钻进湖边云杉的树枝,用它们奇怪的鸟喙从球果中撬出种子来。这个愿望他永远也无法实现。永远。现在他唯一的外出机会都是《命运6》带给他的。

在《命运6》中,玩家下线期间,他的领地仍能继续繁荣发展。经济充满活力,各种活动同时发生。城市里都是真人在贸易和制定法律。创造带来巨大的浪费。人们每个月都要交付租金才能在那里生活。这是非常大胆的一步,但在游戏世界中,大胆并不致命。唯一能摧毁你的,就是无法实现飞跃。

尼莱无法再分辨平静和绝望之间的区别。他在观景窗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然后匆忙写下大段的备忘留言,准备发给开发团队,唠叨的都是他已经催促了好多年的老话题:

我们需要的是更有现实感……更多的生命!动物要能活动和静止,漫步和凝视,就像它们的实物模特一样……我想看到一只狼坐在那里摇尾巴,眼睛里迸射出绿光,像是从里面点亮了。我想看一头熊用爪子刨开一只蚁冢……

我们来建造这样的地方吧,从每一个细节入手,从现有的资料素材开始。真正的热带草原,真正的温带森林,真正的湿地。凡·艾克兄弟在《根特祭坛画》中描绘了75种各不相同但又可以辨认的植物。在《命运7》中,我想数到750种模仿创造的植物,每一种都有自己的习性。到目前为止,我们都只是大脑的一个玩具。是时候前进了……

在他撰写留言期间,有员工敲门进来,手上拿着需要他签署的文件,是一些有待他做决策的争议问题。看到轮椅上插的巨大的拐杖,他们没有表现出任何反感或怜悯。他们都是年轻的网友,早已习惯了他的样子。他们甚至都已经注意不到导尿管,而且尿袋就绑在轮椅的框架上。他们知道他的资产净值。这天下午股票停盘时,加州红杉普通股的股价是41.25,是去年首次公开募股时的三倍。这个坐在轮椅上,四肢像树枝的男人持有公司百分之二十三的股份。他让所有人都过上了富裕的生活,他让自己变得像游戏中最伟大的帝王那般富有。

他将最新一版厚如宣传册的留言发了出去,片刻之后,阴影朝他袭来。于是他就像每次遭遇挫折时一样,给父母打电话。接电话的是母亲。“噢,尼莱。接到你的电话,我真是太高兴了!”

“我也很高兴,妈妈。你还好吗?”其实她说什么都不要紧。爸爸总是在睡觉。他们计划回艾哈迈达巴德一趟。瓢虫入侵车库——味道刺鼻。马上可能会换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发型。不管她说什么,他都很兴奋。只是,现在还没有任何办法能模拟生活中所有这些伤心的细节。

不过接着母亲就问出了那个杀伤性问题,这一次未免问得太快。“尼莱,我们还是认为要给你找个伴,这并不是没有可能。就在社区里找。”

许多年来,他们一直在尝试,失望,转圜,然后重新开始。撮合任何女人走进这样的婚姻,都实在是病态的残忍。“不,妈妈,我们已经说好了。”

“但是,尼莱……”他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声音,都能想象母亲说这话时的模样。你身价上百万,上千万,可能还更高——你甚至都不肯告诉你的母亲!这哪里算什么牺牲?谁不能学着去爱呢?

“妈?我应该早点儿告诉你了。有一个女人,其实就是我的一位护工。”他说得几乎像是真事。但是电话那头一片安静,那其中蕴含的期望将他压垮了。他需要编一个让人放心的安全的名字,一个他记得住的名字。露比、露图之类的。“她叫鲁帕尔。”

母亲深吸一口气,哭了起来。“噢,尼莱。我太太高兴了!”

“我也是,妈妈。”

“你会懂得真正的喜悦的!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到她?”

他后悔自己的犯罪心理为什么没能预见这个小麻烦。“很快,不过我不想吓着她!”

“你自己的家人怎么会吓着她?她是什么样的女孩啊?”

“也许下个月?下个月底?”他想着,当然了,到那时候,世界早已经毁灭良久。就在这两个女人将要见面的前几天,他会模拟一次分手,他此刻就已经感觉到母亲届时会有的无限伤心了。但是他已经把她逗开心了,在人类真正生活着的唯一一个地方,也就是“现在”所指的短短的几秒钟。之后一直到挂电话,母子二人都相谈甚欢,最后他还保证,等婚礼日期确定了,他至少会提前十四个月通知古吉拉特邦和拉贾斯坦邦的亲人,以便他们买机票,准备纱丽。

“天哪,这些事情都可花时间了,尼莱。”

电话挂断后,他举起一只手,然后重重地锤在桌子的边缘。声音非常吓人,还伴随着一阵尖利的疼痛,他知道这次至少撞断了一根骨头。

痛苦让他头晕目眩,他乘坐私人电梯下楼进入富丽堂皇的大厅,这里的红木装饰美丽典雅,是由数百人渴望生活在别处的人们共同支付的。他的眼中盈满了泪水和愤怒。但他安静、礼貌地找到惊恐的接待员,举起断裂、肿胀的手臂,说:“我必须得去一趟医院。”

他知道那里等待他的会是什么,等他们修好他的手之后,他们会责骂他,会给他打点滴,让他发誓合理进食。接待员匆忙打电话联络时,尼莱抬头看了一眼墙壁,那上面挂着博尔赫斯的名言,至今仍是他年轻生命的指导原则:

所有人都应该有能力进行各种各样的思考。

我认为将来一定能够做到。

波特兰在帕特丽夏听来就像一种毒药。教育专家证人,这个头衔则更加可怕。预审日那天早上,韦斯特福德博士躺在床上,感觉自己中了风。“我做不到,丹。”

“不会的,宝贝。”

“你是指道德层面,还是法律层面?”

“这是你一生的事业。你不可能现在一走了之。”

“这不是我一生的事业。我一生的事业是倾听树的声音!”

“不,那是你一生的游戏。你的事业是,将树的声音传达给人类。”

“下令禁止在脆弱的联邦土地上伐木,那是律师们要处理的问题。我对法律有什么了解?”

“他们想知道,你了解到的树木的知识。”

“专家证人?我会吓病的。”

“只需要告诉他们,你了解的事。”

“那正是问题所在,我不了解任何事。”

“就像是走进教室的讲台。”

“只不过,下面坐的不是想要学习知识的二十来岁的理想主义者,而是一群为几百万美元厮杀的律师。”

“不是钱的问题,帕蒂,是为了另一个原因。”

是的,她承认,于是她抬起双脚,下床站在冰冷的地板上。这么做是为了另一个原因。与钱完全相反的原因。所以他们需要所有的证人。

丹尼斯用他那辆破烂的卡车载着她走了上百英里。等抵达法院时,她的耳朵都开始抽痛了。她在做初次陈述时,童年时代的言语缺陷症再次绽放了,就像五月里的一朵木兰花。法官一直要求她重述。帕特丽夏每个问题都听得很吃力。但她还是向他们讲述了树木的秘密。词语一个个地从她体内涌出,就像冬天结束后的树液。森林里一个人也没有,树木互相依靠。

她竭力避免个人直觉信息,坚持只说科学界达成一致的观点。但在她作证的时候,科学本身似乎也开始变得轻浮起来,就像高中时代的人气竞赛。不幸的是,对方律师竟然接受了她的陈词。他出示了那封写给发表了她第一篇重要学术论文的杂志编辑的信。有三位领军树木学家签名,将她钉在地上无法动弹的那封信。方法有缺陷,统计数据有问题。帕特丽夏·韦斯特福德对自然选择单位所产生的误解几乎让人感到尴尬……她整个脸涨得通红。她想要消失,宁愿自己从不曾存在过。宁愿在今早做的煎蛋卷中掺了毒蘑菇,在丹尼斯驾车带她来这次庭审之前。

“那篇论文中的一切都已被后来的研究所证实。”

她没看出这其中有陷阱。“你推翻了当时流行的观念,”反方律师说,“那你能保证将来的研究不会推翻你的吗?”

她不能。科学也有其时效性。但这一点过于微妙,不应该拿到法庭上来审判。关注的焦点将集中在某些可复验的事物上,无视观察者的需求和恐惧。但她无法在法庭上发誓,林业科学终于将关注焦点集中在了新林业研究领域,也即她和朋友帮助推动的思想领域。她甚至还无法发誓,林业真的是一门科学。

对方专家证人之前就提出,人工管理的单一树种年轻速生林比自由生长的老森林更好,法官问帕特丽夏是否属实。这位法官让她想起了一个人。想起了曾经穿越新开辟的农田的长途汽车之旅。如果你在山毛榉树离地四英尺高的树皮上刻上你的名字,半个世纪后,刻痕离地多高?

“二十年前,我的老师们是那么认为的。”

“在你们所探讨的问题领域,二十年算很长吗?”

“对于一棵树来说,只是一瞬间。”

法庭中正在交战的所有人都笑了。但对人类——无情、灵巧、苦干的人类——来说,二十年足够毁掉整个生态系统。毁林行为对气候变迁的影响,比所有交通运输加在一起还要严重。森林被砍伐之后,释放的碳是所有大气中碳含量的两倍。但这个问题需要另外举行一次审判来探讨。

法官问:“年轻、挺拔的速生树木不比正在腐烂的老树好?”

“对我们来说是更好。对森林来说则不然。事实上,人工管理的年轻同类树种都不能说是真正的森林。”就像水坝崩溃一般,这些话语从她口中欢快地倾泻而出,活了过来,成为研究的对象。她没来由地感到感激,想起了所有那些她得以探索的其他事物。她不能告诉法官,但是她爱它们,那些被捆绑在一起,错综复杂、相互依存的生命,二十五年来,她一直在倾听它们的声音。她也爱她自己所属的物种,虽然总是鬼鬼祟祟、自私自利,被囚困在盲目的身躯之中,看不见周围的智慧生物,却被造物主选中,拥有了了解的能力。

法官请她详细说明。丹尼斯是对的,这就像给学生讲课。她描绘了相比活着的树,正在腐烂的树供养的生命组织要多得多。“我有时候怀疑,一棵树来到地球上的真正任务,或许并不是为了自身的长大,而是为了死去之后,长久地倒在森林的地面上。”

法官问哪些生物需要一棵死去的树。

“比如你的家庭,你所属的物种,鸟类,哺乳动物,其他植物,成千上万种无脊椎动物,地区四分之三的两栖动物,几乎所有的爬行动物,阻止害虫杀死其他树木的动物。一棵死去的树就是一座无限大的酒店。”

她给他讲了食菌小蠹的故事,这种蛀虫可谓腐木所需要的酒精。它能在木头中活动和挖掘。它在开凿虫洞的过程中,脑袋上的一个特殊结构也将真菌的片段带了进去。真菌吃木头,食菌小蠹吃真菌。

“食菌小蠹是在耕种那棵腐木?”

“是的,它们的耕种是不计报酬的,除非你把腐木也算进去。”

“那些依赖腐木和断枝生存的物种,有任何一种濒临灭绝吗?”

她告诉他,万物都离不开其他的事物。有一种田鼠就需要古树森林。它吃腐木上长出的蘑菇,接着它的排泄物将孢子带到了其他地方。没有腐木,就没有蘑菇;没有蘑菇,就没有田鼠;没有田鼠,真菌就无法散播;真菌无法散播,就没有新的树林。

“你认为保留部分古树森林的完整可以拯救这些物种吗?”

她思考一番才作答:“不。不是部分,我们需要大量的森林活下来,继续呼吸。它们才能孕育复杂的行为模式。小片森林的恢复能力和丰富程度都不足够。要想有大型生物在其中生存,必须是大片的森林。”

反方律师问,保护的森林面积稍大一些,人类就要投入数百万美元的资金,这样做是否值得。法官询问了具体的数据。反方律师计算了有可能损失的资金数额——也即不砍伐森林可能导致的严重损失。

法官请韦斯特福德博士作答。她皱起了眉头。“腐木增加了森林的价值。这里的森林是全世界单位面积生物量最丰富的地方。在古老森林中的溪流里,鱼类比一般河流要多五至十倍。年复一年,人们靠收获蘑菇和其他食物所取得的金钱收益,远远超过每五六十年就清场伐木出售木材的收益。”

“这是事实还是比喻?”

“我们有数据。”

“那为什么市场不响应?”

因为生态系统倾向于多样化发展,市场却正好相反。但她足够聪明,没有说出这一点。永远不要攻击一个地方的神。“我不是经济学家,也不是心理学家。”

反方律师宣称,清场伐木是在拯救森林。“如果人们不清场,那么数百万英亩的森林都有可能被吹倒,或者是被毁灭性的林冠火灾烧毁。”

这已经超出了帕特丽夏的研究领域,但她没有放弃。“清场伐木会增加风倒木。而树冠火只有在火势被压制很久的情况下才会发生。”她还提出了山火的再生作用。有一些球果——迟裂球果——只有被火烧才能裂开。美国黑松要等待几十年,山火爆发后它们的球果才能裂开。“灭火工作过去经常被视为合理的管理方式。但它在拯救森林的同时,也让我们付出了同等的代价。”同方律师开始退缩。但她此刻已经沉浸其中。

“我读过你的书,”法官说,“我从来没有想过,树竟然会召唤动物,让它们做一些事情。它们有记忆力?它们会喂养和照顾彼此?”

在这间暗色木板镶饰的法庭里,她敞开了心扉,开始述说她对树木的热爱——它们的优雅,它们的灵活实验,它们的多样化,以及给人的惊喜。这些缓慢、从容的生物有它们精心制作的词汇表,上面的每一个物种都与众不同,彼此影响,它们饲养鸟类,沉陷碳类,净化水源,滤除土壤中的毒素,稳定局部气候。将空气和地下的生物都聚集起来,当数量多到一定程度时,你就终于得到了某种拥有意图的事物。这种事物就是森林,一种正在受到威胁的生物。

法官皱起了眉头。“清场伐木之后长出来的就不是森林?”

她感到无限的挫折。“与其说是森林,不如说是种植园。你也可以用卡祖笛来独奏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除法官之外,所有人都笑了起来。“郊区住宅后院的物种多样性都超过那样的种植园。”

“没被动过的森林还有多少?”

“不多。”

“原本数量的四分之一都不到?”

“天哪!比那还少。或许不超过百分之二三。或许总面积只剩五十英里见方。”此刻,她仅剩的慎重也已不复存在,“这片大陆上有四大片森林。每一片都应该永远存续。但几十年的工夫,它们全都倒下了。我们没有时间再去做一些浪漫化的设想了!这里的树是我们最后的希望,而且就连它们也在加速消失——每天一百个足球场的速度。这个州曾经发生过原木阻塞河道六英里长的事件。

“如果你希望最大程度提高一片森林对当前主人的净价值,在最短时间内产出最大量的木材,那么是的:砍掉老树,种上单一品种的替代树种,那样你就能多取得几次收获。但是如果你是为下个世纪的土壤考虑,如果你想要纯净的水源,如果你追求的是多样性和健康,如果你想要的是碳化物安定剂和我们甚至都无法估量的服务,那么请保持耐心,让森林慢慢产出。”

她连续说完这番话后,又陷入了羞愧的沉默状态。但迫切要求发布伐木禁令的律师却笑容满面。法官说:“你是说老森林……知道种植园不知道的事情吗?”

她眯着眼睛,仿佛看见了她的父亲。声音不对,但他们都戴着无框眼镜,都长着高眉头,像是总处于好奇的状态。五十年前,她上过的所有早期课程的记忆又都回来了,乘坐那辆破烂帕卡德车的日子,她的移动教室,在俄亥俄州西南部的乡间小道上到处转悠的记忆。她感到极为震惊,因为她发现,她成年后确信的所有东西,竟然都萌芽形成于那随意说出的短短几个字中,形成于那个周五的下午,当时他们摇下了车窗,后视镜中只有高地县种满大豆的田野不断向后退去。

记得吗?人类并不是他们自以为的顶级物种。其他生物——更大,更小,更慢,更快,更老,更年轻,更有力量——才是操纵者,它们制造空气,吸收阳光。没有它们,地球上将一无所有。

但是这位法官当时并不在那辆汽车中。法官是另一个人。

“弄清森林所了解的东西,这或许可以成为人类永恒的事业。”

法官咀嚼着她的这句声明,就像父亲过去经常咀嚼黄樟根皮一样,那种树的树枝散发着根汁汽水的气息,整个冬天都郁郁葱葱。

他们休息了一段时间,然后返回听取判决决议。法官宣判停止争议性伐木行为。此外,他也发布了一项禁令,要求禁止俄勒冈西部地区所有公共土地上的木材销售行为,直至清场伐木对濒危物种所造成的影响得到清楚评估。人们都围上来向帕蒂表示祝贺,但是她什么也听不见。从小木槌落在桌子上的那一刻起,她的耳朵就关闭了。

她在眩晕之中离开法庭。丹尼斯领着她穿过走廊,走到外面的广场上。那里有两群示威者正在对峙,他们都举着横幅,分别代表支持与反对她的双方。

清场伐木不可能送你上天堂

本州支持伐木,伐木支持本州

敌对双方的情绪都非常激动,一方是因为旗开得胜,另一方是因为屈辱,都在冲对方喊话。都是一些正派的人,都爱这片土地,却是以相反的方式。帕特丽夏觉得他们就像是争吵的鸟儿。这时有人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右肩,她回过头去,看见是反方的一位专家证人。“你刚刚极大地抬高了木材的价格。”

她听到这句指控眨了眨眼睛,不明白这何以是一件坏事。

“每一家拥有私人土地,或是目前拥有砍伐权的木业公司,都会以最快的速度开始砍伐森林。”

他们冻得双手冰冷,双腿僵硬,空间太过窄小,根本无法翻身。夜里温度很低,他们的脚趾因为沾满树液,都生了冻疮。风一直吹个不停,油布拍打的声音打消了他们交谈的欲望。有时上方会有折断的粗枝坠落下来。安静则更让人不安。爬树成了他们唯一的运动。不过在变幻的光影中,在飘浮的日子里,地面上看起来不可能实现的事情都成了每日的例行仪式。

清晨是一场猫和老鼠的游戏,或者说是猫头鹰和田鼠的游戏,守护人和银杏从冰冷、潮湿的高空往下望,只能看见在下方很远的地方,有一些小型哺乳动物在奔走。雾气还未消散,伐木工就出现了。第一天只有三个人。第二天来了二十个人,都坐在驾驶舱中大声吆喝。有时伐木工会好言劝诱:“就下来十分钟。”

“现在不行,我们忙着坐树抗议呢!”

“我们甚至都看不见你们,只能大声吼叫,脖子都快仰断了。”

“那就上来啊,这里地方很宽敞!”

这是一个死局。每天来的人都不一样,各式各样的人都试图打破僵局。有伐木工老板,有作业队长。他们会声嘶力竭地威胁,也会做一些合乎情理的许诺。就连林业生产副总裁也来过一回。他头戴一顶白色安全帽站在米玛斯之下,像是在参议院发表演讲。

“你们犯了非法入侵罪,可以判你们入狱三年。”

“所以我们才不下去。”

“我们为此遭受了很大的损失,要面临巨额罚款。”

“为了这棵树,值得。”

第二天,白帽副总又来了。“如果你们在今晚五点之前下来,我们就撤销一切指控。如果不然,我们无法保证会发生什么。下来吧。我们放你们走。你们的档案不会留下任何污点。”

银杏将脑袋探出大舞厅的边缘去观望。“我们不担心自己的档案。我们担心你们的。”

第二天早上,她又和一个伐木工展开辩论,但那伐木工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嘿!把你的帽子摘下来,就一会儿。”她照做了。即便是隔着三分之二个足球场的距离,他的震惊依然清晰可见。“该死!你美呆了。”

“你应该上来,靠近点儿来看!我现在冻僵了,而且一两个月都没洗过澡。”

“你究竟在干什么,坐在那么高的树上?你想要什么样的男人都能如愿以偿。”

“有了米玛斯,还要什么男人?”

“米玛斯?”

这是一次小小的胜利,她让伐木工说了树的名字。

守护人做了一些纸炸弹,投向了下面的伐木工。展开那些纸,上面都是用铅笔画的两百英尺高空的生物。伐木工惊呆了。“这些是你画的?”

“惭愧。”

“真的假的?那上面有越橘?”

“有灌木丛!”

“还有一个小池塘,里面有小鱼?”

“不止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潮湿又冰冷,情况一天比一天糟。预定替换守护人和银杏的坐树者一直没出现。僵局进入第二周,米玛斯脚下的伐木工都怒了。

“你们现在是在荒郊野岭。方圆四英里范围内都没有一个人。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而且没有任何人知道。”

银杏冲着下方快乐地微笑。“你们都是正派人。你们连威胁人都不会!”

“你们是要毁掉我们的饭碗。”

“是你们老板毁的。”

“胡扯!”

“过去的十五年里,有三分之一的林业工作被机器取代了。树砍得越多,需要的人手就越少。”

伐木工们被难住了,转而寻求其他策略。“看在老天的分上,树就是庄稼,会长回来的!你们看过南边的森林吗?”

“这就是一次性买卖,”守护人大喊,“一千年过后,这里的生态系统才能恢复。”

“你们俩究竟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这么痛恨人类?”

“你说什么?我们这么做都是为了人类!”

“这些树反正都会死,都会倒。应该趁它们成熟时收割,不能浪费。”

“好极了,那我们把你祖父磨碎了当晚餐如何,趁他身上还有肉。”

“你疯了吧,我们为什么还要和你们白费口舌?”

“我们必须学着热爱这个地方。我们需要融入当地。”

一个伐木工启动链锯,削掉了米玛斯根部钻出来的一根最大的幼苗。之后他退后几步抬起头,手里拿着那根帆船桅杆一样的树苗挥舞炫耀。“我们供养家人,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他们开始一起攻击银杏。“我们了解这些森林。我们尊敬这些树木。这些树木曾经杀死过我们的好友。”

银杏停顿下来。树木杀人的想法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下面的人乘胜继续追击。“你们不能阻止发展的步伐!人类需要木头。”

守护人看过数据。每人每年需要几百板英尺的木料,半吨的纸和硬纸板。“我们需要认真审视我们的需求。”

“我得抚养我的孩子。你们呢?”

守护人知道,接下来他要喊的话会让他自己后悔。但是银杏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了他。她凝望着下方,试图倾听这些人的声音,这些人遭到了攻击,但他们只是在执行工作任务,他们干的事危险且重要,他们已经熟练掌握了技能。

“我们不是让你们什么树都不砍,”她摇晃着胳膊,从空中两百英尺高的地方,向那些人伸出手,“我们说的是,砍树时要把它当作礼物,而不是觉得理所当然。没有人想收超出需要的礼物。而这棵树呢?这棵树是一份大礼,就像耶稣降世……”

她脑海中闪过一个想法,也是守护人此刻脑中所想。去过那里。也砍过那树。

雨夹雪的日子让人丧失斗志。下午天气变得潮湿,寒冷。但是换班的人还是没出现。守护人改善了雨水收集系统。银杏造了一个女性小便处。第三周快结束时,伐木工开始砍伐附近的树木。不过两个小时之后,他们陷入了困境。这里的树有摩天大楼那么高,只靠一把锯子很难放倒,再碰上微风,可能会造成人员伤亡。

那天晚上,洛基和火花终于来了。洛基爬上了米玛斯的树上营地,火花留在下面放哨。“抱歉耽搁了这么久。出了点儿……营地里起了内讧。而且洪堡和他们的队伍把整座山都戒严了。两天前的晚上,他们对我们展开了追捕,抓走了秃鹰,把他关起来了。”

“他们晚上也在看守这棵树?”

“我们一抓住机会就溜了过来。”

他带来了宝贵的补给——有几背包的速食汤,还有桃子和苹果,谷类食物,混合蒸粗麦粉。守护人查看一番,都是加些热水就能吃。“我们还不能下去?”

“眼下我们不能冒险。食藓者和灰狼遭到死亡威胁,回家去了。整个生命防御力组织在这一片都力有不逮。我们还遭遇了一些内部沟通问题。事实上,此刻,我们等于是一败涂地了。你们能再坚持一周吗?”

“当然!”银杏说,“我们可以坚持到永远。”

守护人想,如果他也能听见光之幽灵的命令,那么永远或许会更容易。洛基的影子在烛光中摇晃。“老天,这里真冷。湿冷的风简直穿身而过。”

银杏说:“我们已经感觉不到了。”

“几乎感觉不到。”守护人纠正道。

洛基套好挽具。“得赶在火花和我被抓之前下去。当心爬树人卡尔。我说真的。洪堡找的这个家伙能徒手爬树,只靠一双钉鞋和一只大绳圈。他给其他的坐树者制造了许多麻烦。”

“听着像是森林里的传奇人物。”守护人说。

“他可不是。”

“他能靠武力把人从树上弄下去?”

“我们有两个人呢,”银杏说,“而且此刻我们已经掌握了平衡。”

伐木工不再出现。已经辨无可辨了。生命防御力送来的补给也吃完了。“我们一定还处于被围状态。”守护人说。不过表面看来,下面已经没有封锁。人类可能已经消失了,只有化石留了下来。在高高的树冠上,他们看见的最大的动物只有鼯鼠,夜里都跑来偎依在他们的身边取暖。

谁也说不清已经过去了多少天。尼克一开始每天早上都会在一张手绘的日历上做标记,但是在小便、用海绵擦身、吃早餐、梦想着创作更多能恰当展现森林面貌的系列作品之间,他常常会想不起来,到底有没有划掉这一天。

“那又怎么样?”银杏问,“暴风雪差不多结束了。天正在暖和起来。白日变长了。那就是我们所需要的日历。”

守护人常常整个下午都在画画。他描画每一条裂缝中长出来的苔藓。他勾勒将这棵树变成童话世界的松萝和其他悬在空中的青苔的模样。动手画画的时候,一个想法逐渐成形:除了食物,谁还需要什么?而像米玛斯这样的大树,甚至能自己生产食物——真是最自由的一个物种。

依然有机器的啸叫,就在豁开的山腰下方。附近有一台链锯,远一些的地方有一辆集材机:他们两个坐树者已经练就了一副好耳力,靠听就能分辨各种生物的声音。有些早上,他们只能依靠那些声音来确定,那些自由企业是否依然在朝那堵巨大的墙推进。

“他们一定是想饿死我们。”但是在这样长的一段时间里,食物供给不足以支撑的时候,他们还有蒸粗麦粉和想象力。

“坚持住,”银杏说,“越橘不等我们发现就又会结果了。”她轻咬着干的鹰嘴豆,仿佛它们是一门哲学课程。“我以前从来不知道该品尝食物。”

他也一样。而且他从来不知道他身体的气味,他刚拉出来的屎做成堆肥后的气味。还有当他一连几个小时看着太阳光在树枝之间慢慢沉落时,他思想的变化。还有太阳下山之后,血液在他耳畔重击的声音;以及当所有的活物都屏住呼吸,等着看天塌后会发生什么的那种气氛。

每当有微风吹来,现实的直线就会倾斜。刮风的下午,他们就像在进行一场史诗般的双人运动。每当风起时,世界上就别无他物,除了风什么都不复存在。风把他们变得野蛮——油布疯狂飘摆,针叶无情地鞭打着他们。每当风吹起来,你的脑子里——没有绘画,没有诗歌,没有书籍,没有事业,没有使命——就只有风,你狂乱的思想开始剧烈碰撞,只有其他的风能不受控制,尽情地做着翻腾运动。

一旦阳光消失,他们两个就只有声音。蜡烛和煤油都太过宝贵,不能因为阅读就肆意花费。他们不知道下一次补给何时能穿过警戒线,甚至不知道是否还有警戒线,是否还有生命防御力组织,是否还有任何地面机构记得他们的存在,记得他们在这棵一千年树龄的古树上,需要补给。

她在黑暗中抓住他的手,那就是他所需要的全部信号。他们探查着彼此,每天晚上都用这种方法来对抗黑暗。“他们在哪里?”

至于她所说的“他们”,只有两种选择。如果算上光之幽灵,那就有三种。但不管她指的是哪一种,他的回答都是:“我不知道。”

“或许他们已经忘记了这个地方。”

“不,”他说,“我认为他们不会。”

月光从她身后照过来,影子像头巾一样罩住了她的脸。“他们赢不了,他们不可能打败大自然。”

“但是他们可能会搅乱局势,让混乱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但是在这样的夜晚,森林奏响了百万种乐器演奏的交响乐,耀眼的月光碎片洒在米玛斯的树枝之间,就连尼克也会轻松相信,绿色植物有一个计划,它们要将哺乳动物统治的年代变成一次短暂的弯路年代。

“嘘——”她说,尽管他原本就已经安静下来。“那是什么?”

他知道,也不知道。另外一种实验性的化身登记入住了,它在宣布自身的行踪,测试黑暗的浓度,校正自身在这个巨大蜂巢中的位置。事实是,他的眼皮开始下垂,他很难跟上她的问题,她所说的话语正变得难以理解。没有办法能驯服黑暗,也没有办法将它转化为可利用的东西,他早已尝试过。不过他又还足够清醒,依然明白:这是我经历过的最长一段没被黑狗追着咬的时间。

他们睡着了。他们已经无须再用系带捆绑固定。但大多数夜晚,他们仍旧紧紧地拉着彼此的手,如果要从平台边缘滚下去,那他们也会一起,一如以往。

天亮后,他在自制的日历上画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勾号。他洗漱,排泄,进食,缓缓调整到平常的清醒姿势——头靠着她的脚,这样一来他们就能够看着彼此。尼克突然感到惊讶,他是怎么想到把生活搬到这二十层楼高的半空中的?但是话说回来,人一旦见识过树冠中的生活,他又怎么能前往其他地方?谁又能继续待在地上?太阳以最慢的速度,一点儿一点儿滑过夏日天空,他开始绘画。他开始明白那其中的运作方式,开始明白一片空白田野里的几个黑色符号会如何改变世上的一切。

她掀开了油布,坐在平台边缘眺望起伏的森林。秃斑正从不远的地方逼近。她开始留神细听自己空洞的声音,不变的安慰。但那些并非每天都会出现。她退回自己的笔记本,潦草地涂画一些比红杉种子还要渺小的小诗。

他看着她拿起海绵,用油布上收集的水洗澡。“你父母知道你在哪里吗?万一……发生什么事?”

她转过身,赤裸的身体在颤抖,眉头皱了起来,仿佛那个问题的前进不符合非线性动力学的规则。“我们离开爱荷华之后,我还没跟父母说过话。”

她洗完澡,重新穿上衣服,太阳的高度下降了七度。她说:“而且不会的。”

“不会什么?”

“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我已经确信,这个故事会有一个好的结局。”她拍拍米玛斯,在这一天,米玛斯吃掉了四磅重的碳化物,然后将它们都转化成了自己的质量,尽管它已经进入中年末期。

他们花大量的时间在睡袋中读书。他们读了之前的坐树者留在吊床图书馆中的所有的书。他们阅读莎士比亚的书,将厚厚的书卷摊开放在他们两人的肚子上。他们每天下午都会读一部戏剧,两个人扮演所有的角色。《仲夏夜之梦》《李尔王》《麦克白》。他们读了两部极好的小说,一本是三年前出版的,一本是一百二十三年前出版的。在快读到后者的结尾时,她难以控制自己的声音。

“你爱这些人吗?”故事很吸引他,所以他想知道结局。但是她——她却崩溃了。

“爱?哇哦,好吧,或许吧。但是他们都被囚禁在一只鞋盒里,而且他们自己并不知道。我只想把他们摇醒,大喊:‘从你们的世界里出来吧!该死的!看看周围的世界!’但是他们不能,尼克。他们的视野中没有任何活物。”

她又板起了脸,眼神也变得阴冷起来。她在为那些盲目的人哭泣,哪怕只是小说中的人物。

“你能感觉到它吗?”一天傍晚,也可能是第二天傍晚,她顶着西天混乱的云彩问道。无须更多解释,他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现在他能读懂她的想法了,他们一起漫无目的地沉思了这么久,膝盖顶着手肘,手肘顶着膝盖。

你能感觉到它抬起又消失了吗?那条静态驻波。干扰无所不在,你甚至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你被它包裹了。人类的笃定。就是它蒙蔽了你,让你看不见这里的东西——消失了。他能——能感觉到它。这棵树就像一座巨大的信号塔。他们两个正在转变成为某种被阳光洒下的光斑带动的东西,阳光要穿过米玛斯高悬在他们上方几十英尺处的树枝才能洒落在他们身上。

“我们登顶吧。”她告诉他。他还没来得及反对,一抬头,看见在一座被闪电劈断的尖顶上,立着一座糊满污泥的滴水兽雕像,她的双腿盘绕在一根管道上,那管道一路伸向地面,她的双臂则向上抛,像在过滤天空。

一天晚上,尼克正在一个绿色梦境的深处,米玛斯一阵震颤,将他抛到了平台边缘。他伸出胳膊,抓住一根细枝,依附在上面,俯视二十层楼之下的地面。在他的身后,奥莉薇亚尖叫起来。他艰难地爬回平台中央,这时一阵狂风捉住油布,将之整个掀起来,猛烈颠簸。狂风溶解了空气,冰雹穿过针叶,倾盆而下。只听得一声巨响,尼克抬头去看,在他头顶三十英尺高的地方,一根比他大腿还粗的树枝折断了,正缓慢地往下坠,一路撞上其他树枝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狂风将奥莉薇亚一再往米玛斯的树干上掀。她紧紧抓住平台,发出异常兴奋的咯咯笑声。树干倾斜了几英尺,然后又往相反的方向冲。尼克摇摇晃晃,像是一只安装在世界最高节拍器上的滑锤。他无比确信,自己就要死了。他从下巴到脚趾,都绷得紧紧的,用他身体剩下的所有力量,紧紧地夹住生命本身。他就快放手了,大地将解决一切问题。

冰雹声中,有个声音在冲他尖叫。是奥莉薇亚。“不要……反抗。不要反抗!”

这句话拍醒了他,他又可以思考了。她是对的:绷紧,他坚持不过三分钟。

“放松,骑在上面!”

他看见了她的眼睛,绿色的眼眸写满疯狂。她弯曲的身体在摇晃,显得十分柔软,仿佛风暴根本无关紧要。又是几阵狂风打来,他逐渐明白过来。对于红杉树来说,这根本不值一提。米玛斯的树冠经历过的风暴足有上千次、上万次,而它一直以来必须要做的,就是屈服。

这棵树经历过上千年的狂风暴雨,他也像它一样,在愤怒的风暴面前投了降。正如北美红杉一亿八千万年以来所做的一样。是的,几百年前,一场风暴掀掉了这棵树的树冠。是的,风暴有能力掀倒这么大的树。但今晚不会,应该不会。今晚,红杉树的树冠在狂风中就和任何地方一样安全。只需要弯腰,骑好。

一阵怒吼穿透了狂风中凶猛的冰雹。他也怒吼回应。他们的叫喊变成了精神病人一般的大笑。他们两人一齐尖叫,直至世上所有战争的哭嚎和野性的呼声都变成了感恩。很久之后,他紧握的拳头才会放开,他们一齐在风暴中高声咆哮。

第二天上午晚些时候,三个伐木工出现在米玛斯的脚下。“你俩还好吗?昨晚风吹倒了很多大树。我们都很担心你们。”

难以置信的是,警察拍了录像。如果是在一年前,警方会毁掉录像,因为这种证据含糊不清,并不可靠。但目无法纪的人正在改变策略。为了实施打击,警方需要有新的尝试。必须记录、评估和提炼各种方法。

摄影机在人群中追拍。人们涌上街道,走过铮亮的公司招牌。他们包围了那座总部,是一座类似乡村小屋风格的建筑,偎依在一圈云杉和冷杉之中。摄影师虽然焦虑不安,但拍摄的画面完全是美式民主的体现,人们有和平集会的权利。人们站在建筑红线之外的区域,唱歌,挥舞床单做的横幅,上面写着:停止非法伐木;停止毁坏公共领地。但是警察开始在画面中穿进穿出。他们或是步行,或是骑马,也有一些坐在装甲人员运输车里。

咪咪疑惑地摇着头。“我以前都不知道,这座城市有这么多警察。”道基弓着腿在她身边跛行。“你知道我们没必要这么做的。至少有六个人愿意顶替。”

他转过头,差一点儿绊倒。“你在说什么?”他就像一只金色的巡回犬,刚刚自豪无比地为主人叼回了卷成一卷的报纸,累得筋疲力尽。“等等,”他抚摸着她的肩膀,困惑地说,“你害怕了吗,咪?你不用做任何你不想做……”

他的善良让她无法承受。“没事,我只是想说,这一次不要逞英雄。”

“上回我也不是在扮演英雄。我怎么知道他们竟然会把我的传家宝给熔掉?”

她仿佛又看见了他的牛仔裤被剪开,在风中飘扬的那一天。他的传家宝在风中飘摆,被化学气体给烧毁了。自从奇迹般地痊愈以来,他经常想再度向她展示——你可能会说,那几乎算得上是一次复活。她只是无法鼓足勇气。她爱这个男人,或许超过她对妹妹和外甥们的爱。她一直觉得惊异,这个年届四十的男人竟然如此纯朴。她无法想象,如果不帮他做好防备,会发生什么。但他们是不同的物种。这项事业——保护无法移动、无可指摘的森林,阻止人类无休止的自杀式贪欲——是他们仅有的交集。

他们朝部署车走去,那里正在分发这次抗议活动的秘密新武器——黑熊钢条。“我们真要开干了,女人。你怎么决定?这不是我赢得的头一枚紫心勋章,也不会是最后一枚。我要赢一整串,像蚯蚓一样。”

“道基,不能再受伤了。今天我受不了。”

他扬起下巴,看着那排正静观事态发展的警察。“这话得对他们说,”接着,他变成了一个除了太阳再无其他记忆的生物,“天哪!看看这些人!是要举行什么运动吗?”

第一桩犯罪——跨过警戒线,闯入私人公司领地——发生在镜头之外。但镜头很快就捕捉到了现场画面。自动对焦模式导致了片刻的画面模糊,但很快就锁定了几个和平集会者,他们正穿过车道,走上修剪整齐的草坪。接着,他们在那里站定,跟着扩音器一起喊起了口号。

人类!一旦联合!就永远不会被打败!

森林!一旦被毁!就永远无法恢复!

两个警察走过去,要求那些闯入者后退。录像中听不清他们所说的语言,但看得出,他们的态度相当礼貌。但是人群很快就像鱼群一样搅动起来,开始言语挑战和嘲讽——这正是警察想要避免的对峙局面。一个驼背的白发女人喊道:“等这些公司学会尊重我们的财产了,我们就尊重他们的。”

镜头猛地摇向左侧,那里有九个人冲过了草坪。原来第一组人的争吵只是精心策划的转移注意力的方法,目的就是为了把警察从建筑入口处引开。那组正直线横穿草坪的人,每个人都拿着一根V形钢管,长度为三英尺,开口直径足够插入一根胳膊。接着画面切换。场景转移到室内。激进分子绕着大厅的一根柱子围成圈,用链条将自己锁了起来。好奇的员工都涌出来打探情况。警察从摄影师后面走出来,试图控制局面的分裂。

抗议者们仔细研究过如何快速部署的问题。但实际进入大厅后,因为有大量看热闹的员工,再加上紧追不放的警察,部署过程并不顺利。冲突之中,咪咪和道格拉斯走散了。最后他们被冲到圈子里两个横向相对的位置。他们有三秒的上锁时间。道格拉斯将左臂插进一根黑熊钢管,将缠绕在手腕的绳索上的竖钩挂在钢管中央焊接的钢柱上。同伴们也都采取了相同的行动。几秒钟后,整个九桩环就连成了,坚固程度堪比金刚石锯。

一圈人绕着一根很粗的圆柱,盘腿坐在地上。道格拉斯的身体往一侧用力够,但还是看不见她。于是他喊了一声:“咪。”那个在他心目中足以和全世界的女神相提并论的棕脸女人笑着转过头来。他冲她竖起大拇指,接着才想起,他的大拇指插在钢管里。

一个连续追踪的长镜头记录了所有的细节。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开始唱歌,他的一头长发在脑后梳成马尾,缺了一颗门牙。他唱的是:我们将要战胜,我们将要战胜。一开始还有窃笑声,但是唱到第三遍时,人群开始跟唱。五个警察使劲拉扯那些锁在一起的示威者,但轻易无法将他们解开。一个穿警服的人像在根据提词设备朗读那般地说道:“我是桑德斯警长,你们出现在这里违反了刑法典的规定……”人群的呼声淹没了他的声音。他停了下来,闭上眼睛,然后重新开始。“这里是私人领地,我代表俄勒冈州政府,命令你们离开。如果你们不肯和平撤退,那我们会以非法集会和怀有犯罪意图的非法侵入罪实施逮捕。任何拒捕行为都将被视为违反刑法典——”

那个笨拙的豁齿男人高喊着打断了他的发言:“你应该加入我们,一起坐下来。”

那警察往后退了一步。镜头外有人在喊:“你们都是罪犯。你们只想在别人头上拉屎!”

九桩环的人又开始歌唱。更多的警察将他们包围起来。警长再次上前,他的发言速度很慢,声音清晰,洪亮,像一位小学教师。“把你们的双手从钢管里解开。如果五分钟后你们依然固执己见,那我们将会使用胡椒喷雾来强制执行。”

九桩环里有个人说:“你们不能那么做。”镜头停在一个圆脸、黑发的小个头亚裔女人身上。警长在镜头外说:“我们当然可以,而且我们说到做到。”又有人开始大喊,镜头不知该转向何处。能听见那个圆脸女人在说:“根据美国法律,除非是有人身危险,否则任何政府工作人员都不得使用胡椒喷雾。看看我们!我们连动都动不了!”

警长看一眼手表。“还剩三分钟。”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开始发声。镜头摇晃着穿过混乱的大厅,然后又切回吓人的近景。画面中出现了扭打。九桩环中有个年轻人后背肾脏位置被踢了一脚。镜头摇回豁齿男人,他的马尾辫在来回摇晃。“老天,她有哮喘症。很严重,你们不能对哮喘病人使用胡椒喷雾,会出人命的,老兄。”

镜头外有人在喊:“照警察的话做。”

豁齿男人像断了脖颈一样点起了头。“照做吧,咪咪。解锁。照做。”

灰发女人的声音压倒了他。“我们达成协议了的,要一起坚持到底。”

警长再次喊话:“你们这是在违法,你们的行为对社会造成了破坏。请撤出这些场地。你们有六十秒时间。”

六十秒在同样的混乱中过去了。“我再次提出要求,解锁,将你们的双手从钢管里拿出来,和平离开。”

“我为了保护这个国家中过子弹,还得过空军十字勋章。”

“五分钟之前,我就下令你们离开。我警告过你们相关后果,而且你们都接受了。”

“我不接受!”

“现在我们将使用胡椒喷雾和其他化学制品,以强制你们将双手从金属管中解出。我们将持续使用这些化学制品,直至你们解锁。现在你们准备好解锁,以避免我们的进一步行动了吗?”

道格拉斯身体侧向一边,接着侧向另一边。他看不见她。圆柱挡在他们之间,九桩环里的人都坐不住了。他开始大叫她的名字,而她就在那里,歪着头,一脸惊恐地看着他。大厅里太过嘈杂,她听不见他说的话。在那永恒中最短的一瞬之间,他们的目光紧锁在一起。他的目光中写满紧急:你没必要这么做;对我来说,你比这个公司要砍的所有森林更重要。

而她的目光中蕴含的信息甚至更为急切:道格拉斯,道格拉斯,他们在做什么?

他们看着距离警长最近的那个人——是一个四十岁的女人,体重超重,发梢是金色的,戴一款去年流行的眼镜。一个警察走到她身后,一只手中拿着纸杯,另一只则拿着棉签。警长的声音很平静:“放弃抵抗,任何威胁我们的行为都将会被视为袭警,那是重罪。”

“我们被锁住了!我们被锁住了!”

又一个警察走了上去,跟上那位拿棉签和纸杯的同事。他用一只手控制住那个女人,另一只手把她的脑袋往后按。那女人脱口而出:“我在杰弗森初中教生物。我已经教了孩子们二十年——”

镜头外有人大声说:“你马上就会被别人教育了!”

警长说:“把你们的手从钢管中拿出来。”

那位教师大口吸气,然后喊了起来。警察将棉签伸进了她的右眼。接着他又擦了一下她的左眼。化学品汇聚在女人的眼皮之下,然后沿着她后仰的脸庞滴落下来。女人发出动物般的哀鸣,一声比一声高,最后终于变成了尖叫。有人大喊:“住手!马上住手!”

“我们为你们准备了清洗眼睛的水。只要你们把手解开,就发给你们。你们准备好解锁了吗?”协助的那位警察再次将女人的脑袋向后拉,另一位则继续用棉签擦她的眼睛和鼻子。“把手解开,我们就发凉水给你们清洗。”

有人吼了起来:“你们会杀死她的,她需要医生。”

拿棉签的警察向后方挥挥手。“接下来我们要使用狼牙棒,效果比这厉害多了。”

女人的尖角变成了低吟。她沉陷在痛苦之中无法摆脱。她的双手无法找到竖钩解锁。那两位警察像圣餐发布人一般,逆时针走到九桩环中的下一个人身旁——是一个三十岁的肌肉壮汉,看上去更像伐木工,而非自然爱好者。他拼命低着头,紧紧闭着眼睛。

“先生?你准备解锁了吗?”

男人宽阔、结实的肩膀向内缩,但两边的黑熊钢管拉住了他。协警用力将他的脑袋向后推。警察取得了优势,很快第三位警察走上来帮忙,男人的脖颈很快就弯了下去。光翻开他的眼睛还不够,他们将他的脑袋按住,将棉签伸进了他的眼皮。浓缩胡椒水满到溢了出来。只需要一丁点儿剂量,男人的鼻子就起了反应,他窒息得无法呼吸。镜头扫过大厅,最后悬在外面的窗户上,草地上的抗议者仍在歌唱,全然不知内部发生了什么。男人哽噎的声音被一个警察打断。“你准备解锁了吗?先生?先生,你能听见我说的话吗?你准备放弃了吗?”

有人大喊:“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有人尖声说:“用喷雾,对着他们的眼睛喷。”

“这是酷刑。这里是美国!”

镜头开始摇晃,摄影师像是醉了酒。

那几个警察消失在圆柱后方,道格拉斯大喊起来:“她有哮喘病,你们不能对她用胡椒喷雾。看在老天的分上,那样会杀了她的。”

他不顾黑熊钢管的束缚,用力往右挣。他看到那几个警察围住了她,穿警服的那位弯下腰,小心地抱住了她的头。那场景不啻轮奸。警长说:“女士,把手解开,你就可以离开了。没必要遭罪。”咪咪旁边的女人恶心干呕起来。

道格拉斯高喊咪咪的名字。拿棉签的警察用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脖子。“小姐,你准备解锁吗?”

“请不要伤害我。我不想受伤。”

“那就解锁。”

道格拉斯痛不欲生。“放开她!”咪咪的目光紧锁在他身上。她眼神闪烁,鼻孔像被捕获的兔子一般抖个不停。他不明白她的眼神,她似乎是在述说某种预言。她的眼神在说:不管发生什么,请记住我想做的是什么。警察将她美丽的脑袋向后压。她的喉咙张开了,发出汩汩的声音……

接着他想起来了。他能动。很简单:他笨手笨脚地摸到将他的手腕扣在钢管中心柱上的挂钩,然后他就自由了。他纵身而起,大吼道:“滚回去!”

并不是事情发生的速度减慢了。而是他大脑的运转速度超过了旁人的动作。他有充足的时间来思考,而且反复想了好几次:袭击警察,重罪,十至十二年监禁。警察铐住了他,他甚至没来得及展翅,就被拉开四肢按在了地上。这时还没有任何一个人喊出禁止伐木的口号。

那天晚上,一位摄影师颤抖着复制了这段录像,然后将一份拷贝寄给了报社。

丹尼斯给帕特丽夏送来南瓜汤做午餐。“帕蒂?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做这道菜。”

她用脑袋撞了一下他的肩膀。“现在才说这话有点儿晚了,不是吗?”

“禁令无法持续,已经解除了。”

她坐直身体,冷静下来。“那是什么意思?”

“是昨晚电视里面说的,法院又做了判决。你参加的那次庭审下达的临时禁令,对林业局没有约束力。”

“没有约束力。”

“他们又收到大量的木材丰收新方案,已经准备批准了。全州的人都发了狂。一家伐木公司的总部还发生了抗议活动。警察往抗议者的眼睛里灌化学品。”

“什么?丹,那听起来可不太对。”

“电视上播了录像片段。我看着都受不了。”

“你确定吗?发生在本地?”

“我看见了。”

“但是你说了你受不了。”

“我看见了。”

他的声音像耳光一样打在她脸上。他们在反抗——这是他们二人都无能为力的事。丹尼斯也惭愧地低下了头。狠心成大事。她抓住他的手。他们就那样守着喝空的汤碗坐在那里,看着铁杉林中的一小块空地。她回想起庭审那天法官提出的问题。荒野有什么用处?如果伐木公司的权利不受控制,将所有的森林都变成了几何模块,会造成怎样的影响?一阵风吹过,铁杉树羽状的叶片迎风飘摆。多么优雅的轮廓,多么美丽的树。令人类相形见绌,却因为人们对功效的追求、对禁令的漠视而深陷狼狈境地。树皮是灰白色的,枝梢是绿色的;针叶贴着嫩枝,向外伸展。它们总是那样宁静,哪怕在睡眠中也像是哲人。它们小小的球果像是下垂的雪橇铃,在静默中表现得那样满足。

她也感到惭愧,沉默的时间过长,即将变得荒谬时,她打破了它。“往他们的眼睛里?”

“胡椒喷雾,用棉签,看上去完全不像……不像是这个国家会发生的事。”

“人类是多么美好。”

他惊恐地转过头去。但他是一个守信的人,所以没有开口,只是等待着她的解释。是的,她想。这个想法让她显得固执。是的,美好。而且在劫难逃。所以她从来都无法在人类社会中生活。

“绝望让他们坚定。没有比那更美好的事。”

“你认为我们已经无可救药了吗?”

“丹,开采行为怎么可能停止?甚至都不可能减速。我们知道的唯一一个解决办法就是种植。更加努力地种植,更快地种植。比去年种得更多,一直种到那边的悬崖,以及更远的地方。没有其他的可能性了。”

“我明白。”

他显然不明白。但是他愿意对她撒谎,这打碎了她的心。她会告诉他——高耸的生命金字塔已经摇摇欲坠,坍塌已经开始,虽然速度还很慢,行星的生态系统已经被击溃。空气和水的循环正在断裂。生命之树将再次倒下,变成一根光秃秃的树桩,只能供无脊椎动物生存,最后沦为坚硬的地面,只剩下细菌,除非人类……除非人类。

人类是在将自己的身躯往火焰中投送。即便是在这里,在这片很早以前就遭受过毁灭之灾的土地上,这一年的损失与遥远南方的惨痛经历相比,也根本不值一提……那里抗议的人们遭到的是毒打和虐待。人们的眼睛被擦了胡椒喷雾,而她——她知道数万亿棵树已经不可挽回地消失了,每一天都是如此——却什么也没做。

“你认为我是一个爱好安静的人吗?”

“噢,丹,你安静得像一棵植物!”

“我感觉糟透了,我想要报复那些警察。”

她在铁杉树开始随风摇晃时,及时地握住了他的手。“人类啊,有太多的苦痛。”

他们将脏碗碟打包放进他的卡车,好让他带回城里清洗。在他上车之前,她抓住了他的手。

“我是一个富有的女人,对吗?”

“但还没富有到可以去竞选公职,如果那是你的想法的话。”

这个笑话逗得她大笑起来,不过很快她就又冷静下来。“就地保护的原则失败了。现在我明白了,这个结局早已注定。”他看着她,等待她说下去。她想:如果人类其余的成员都能像面前这个男人那般,满足于观看和等待,那我们或许还有获救的机会。“我想成立一个种子银行。与人类走出森林时相比,现在世界上的植物数量已经只剩下一半了。”

“因为我们?”

“每过十年,地球上的森林就会减少百分之一。平均每一年消失的森林面积都大于康涅狄格州。”

他点点头,就算没人看到他也不会在意。

“到我离开的时候,现存物种有三分之一到一半可能都已灭绝。”

她的话让他迷惑。她要去哪里?

“成千上万种我们一无所知的树木。我们才刚刚做好分类的物种。就像烧毁图书馆、美术馆、药局、档案馆一样,突然之间就消失无踪。”

“你想造一艘方舟。”

她听到这个词笑着耸耸肩,这真是一个好词。“我想造一艘方舟。”

“你要存在哪儿?”这个想法让他觉得惊奇。一座地下仓库,用来储存数亿年来的修补成果。他手拉着车门,眼神却定在一棵杉树高高的树顶。“你要……拿它们做什么?它们何时能……”

“丹,我不知道。但是一颗种子能沉睡上千年。”

这晚他们在一座能俯瞰到大海的山腰上见面。父与子。他们有一段时间没见了。这次在这个崭新的地方见面后,他们不能见面的时间会更长。

尼莱先生,是你吗?

爸爸,我们到了,成功了!

老乞丐朝那位蓝色皮肤的神明和海浪走去。那位神明站在那里没动。声音听起来很糟糕,尼莱。

我能听见你的声音,爸爸。别担心,只有你和我。

我不敢相信。太棒了!

这不算什么,等等。

蓝皮肤的神想要走动,但差点儿绊倒。看看你的服装!再看看我!

希望能逗你一笑,爸爸。

他们沿着饱受海浪侵蚀的崖顶小路,一起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很久以前,父亲去了一家遥远的明尼苏达州诊所,从那以后,这样的散步就成了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像这样一起外出的记忆,只在男孩很小的时候发生过,他们边走边聊,语速总是追着脚步。

这里好大啊,尼莱。

还不止这些,远远不止。

细节也这么真实!你怎么做到的?

爸爸,这只是个开始,相信我。

蓝皮肤的神蹒跚地走到崖壁边缘。我的天哪,看那下面,海浪!

从他们所在的崖顶,一道瀑布急坠直下,坠入下方的海岸。沙滩上散落着海浪冲刷雕成的岩石,宛如童话中的城堡。潮水闪闪发光。

尼莱,太美了,我想看到全貌!他们沿着海岸走了一阵子,然后转弯走入内陆。现在我们到哪了?这是什么地方?

都是想象出来的地方,爸爸。

是的,但是很熟悉。

很好!

父亲之后会告诉母亲,他是如何鼓足勇气,回到世界之初,回到人类诞生之前的世界。雾蒙蒙的空气和宛如热带一般的倾斜光线让他感到迷惑。黄褐色的沙滩和蔚蓝色的大海、干燥的山岭将他们环抱其中。他眯着眼睛看那里的植物,如此丰茂。他从未关注过植物。在现实生活中,他从来就没有时间关注植物。往后他也不会再有时间。

他们沿着一条小路前进,路旁多瘤的树枝伸展开来,形成巨大的阳伞遮挡了日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尼莱?是在你的科幻世界吗?仿佛儿子的奇幻杂志依然堆在他童年时代的床铺下积灰。

不,爸爸。这里是地球,这些是龙血树。

它们真的存在?我们的世界上竟然有那样的树?

乞丐笑着指给他看。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有现实依据!

蓝皮肤的神渐渐明白了,这里海中的鱼、空中的鸟,这片大地上爬行的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原始的起点,都是将来的庇护所,都是从消失的原点拯救下来的。他走近一只巨大的羊肚菌。玩家要拿这个地方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在乞丐的意料之外。你想要它做什么呢,爸爸?

呃,尼莱。我记得,这是个好答案!

乞丐描述了这个沙箱究竟有多大。人们能在这里采集药材,猎捕动物,种植庄稼,砍伐树木,制作木板,从深井中挖掘矿物,贸易和谈判,建造小屋、市政厅、大教堂和世界奇迹……

他们再度迈步。植被变得更加茂盛。下层灌木中有野兽潜行,头顶有鸟群转向。人们什么时候来呢?

下月底。

我知道了。快了!

到时候你依然会在这里,爸爸。

是的,当然,尼莱。再问一下,我该怎么点头?蓝皮肤的神学着点头。这么多新东西要学。到时候会发生什么?

到时候我们会迎来大量的人。已经有五十万人签约。每个月二十块钱。我们预计会迎来数百万玩家。

我很高兴看到这些,在他们来之前。

是的。只有我们两个人!

新手玩家毗湿奴步履蹒跚地走上小径。现在要爬山了。是一条藤蔓葳蕤的峡谷。神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被周围的景象惊呆了。接着他们继续沿着林中小径前行。

才过了二十五年,爸爸。距离我们写下那个“你好世界”程序的时候。它的曲线依然在笔直地向前发展。

按照处理器的计量标准——是这位蓝皮肤的神帮忙建造的处理器——父子二人走了两千英里地,经过了几万亿年时间,翻山越岭走进了未来。这片生机勃勃的大地没有尽头。一世又一世,它会变得更加丰富和狂野,给人更多惊喜。地图将变得和现实世界一样丰满,但人们依然会觉得饥渴和孤独。

他们沿着壮丽的山顶小路行走。在下方远远的山谷中,有一条古老的大河蜿蜒穿过一片绿意盎然的丛林。蓝皮肤的神驻足观看。他一生都在思念故乡。渴望驱策着他从古吉拉特的一个小村庄来到了这片黄金之州。他已经没有祖国了,只有工作和承诺。他一辈子都认为:只有我一个人。现在他俯瞰着那条曲折奔涌的河。数以百万计的人每个月都会支付租金来到这里。而那时他已经离开。

我们现在到了哪里,尼莱先生?

模式不是那样的,爸爸。这里的一切都是崭新的。

是的。不,我明白。但是这些植物和动物呢?我们是从非洲到了亚洲吗?

跟我来。我带你去看样东西。乞丐领着他沿一条岔路往丛林深处走去。他们走进了一座迷宫,所有的路都一样曲折。各种生物在林下灌木丛中钻来钻去。

这是印楝树,尼莱。真不可思议,就要到家了!

等等,还有呢。

丛林变得更加茂密,小路越来越细。能看见各种形状的蕨类和藤蔓。然后父亲看见了它,就藏在这片仿真丛林的绿叶之中。是一座废弃的神庙,已经被一棵无花果树吞没了。

噢,我的王子啊。你真的干了件大事。

不只是我。是好几百人、好几千人一起努力的成果。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每个人的名字。现在你也来了。这是你的劳动成果……乞丐转过身,挥手指着那些钻进古老石缝的树根,它们在寻找缝隙,想要继续往深处爬,从中吸取养分。他举起粗糙的小手指的指尖。你看见了吗,爸爸?一粒种子长成了这样一棵大树……

毗湿奴想问:我的眼睛里怎么都是水呢?但他没问,而是说:谢谢你,尼莱,现在我该走了。

是的,爸爸。我很快就会再见到你。这是一个无伤大雅的谎言。在这个世界,这位乞丐刚刚走过了半块大陆。但在那个世界,他已经太过虚弱,不可能再冒险乘坐飞机。而那位蓝皮肤的神,他刚刚赤足翻过了一座锯齿般的山脊;而在上面的世界,他的身体已经被恶意程序和语法错误所占据,坚持不到这个世界开幕的那一天了。

他的木偶身躯点点头,双手合十。谢谢你带我走这一段路,亲爱的尼莱。我们很快就能到家了。

雷·布林克曼的大脑从启蒙到溃堤用了十三秒。

卧室电视在播放晚间新闻,声音刺耳。以色列势力摧毁了巴勒斯坦的橄榄园。雷盖着被子,紧紧地攥着遥控器,将声音调高,直到能压过他脑海中喧嚣的思绪。多萝西在浴室,正在做睡前准备。她的夜间仪式一项项推进,电吹风的声音变成了电动牙刷,然后是陶瓷水盆的流水声。每一个声音都在对他说晚安,就像狼群,或者潜鸟的呼唤。就像那些动物的呼唤一样,这些声音也很快都消失了。

她似乎要忙到永远——为了什么?经过今晚这般大祸临头的经历……那些准备活动,还有哪一项不能挪到明天早上再做呢?她会收拾得干干净净来睡觉,为今夜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做好准备,但夜晚带来的噩梦不可能比白天更糟。

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没有道理。经过这样一个夜晚,难以想象她还会爬上他们一起睡了十二年的床。但更加难以想象的是,她将在走廊那头,许多年前她曾经梦想着做成育婴房的房间里入睡。如果是那样,他会毁掉这张床。将橡木雕花床头板剁成碎片当柴烧。新闻播音员说:“与此同时,加拿大正在砍伐全国各地校园里的树木,以保护学生的生命……”

雷看着荧幕,但不明白眼前看到的场景。那是三秒中的第一秒,他的思想依然连贯,他想:一直以来我都快乐地把共识当成了现实;从没怀疑过,人类这个种族被赋予了一个有意义的未来;但现在,我的看法改变了。

这些想法只延续了不到四分之一秒。他闭眼片刻,回到了试镜的时候。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约会。女巫告诉他,不要担心明天。他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森林会起来,行走数英里,爬上一座遥远的山丘。他会平安的,从现在开始将永保平安,毕竟谁能够命令树木,叫它从泥土之中拔起它的深根来呢?我们巍巍高位的麦克白将要尽其天年。但是,他拿到的是另一个角色。是并非母体所生,能让森林移动的麦克德夫。

雷的眼皮闭了半秒钟。在那仿若活着一般的荧幕之中,他看见他们两个睡在一起,是他们第一次冒险在业余剧院演出的那个晚上。都是我们的昨日,一遍又一遍地重演。年轻的麦克白夫人当时不满二十四岁,正站在成人世界的大厅里焦躁难安。黑暗中,她就像一位高度敏感的朋友,躺在他身边,密集地提问,仿佛在对他进行一场焦急的工作面试:你对你父母的感情如何?你是否有过种族歧视的想法?你有没有在商店里偷过东西?即便是在那时,在他们一起过夜的第一个夜晚,他就明白了,等年老的时候,他们会怎样照顾彼此。他们两个人,正沿着一条早已设计好的路线前行,随着时间的流逝,计划将一步步揭示自身。永远。直到永远。直到永远。

但那预言是一个诡计。他必须将他自己摘出去,才能存活。但该怎么做?又为了什么?新闻画面切换到一片荒野。雷看到一片迷雾:人们被锁在一起,警察在捕杀他们。浴室里的水流声停止了。这是第六和第七秒发生的事。

所有的稳定关系都是盗窃。这是他的妻子告诉他的,就在一小时之前:你以为这一切都会结束,我会恢复理智?我很快就会变回你的小多特?

他想说,他几个月前就知道了。一年多以前就知道了。但他还在这里,依然是她的丈夫。任凭她来来去去,不管和谁在一起,做什么事情,只要待在他身边就好。

比盗窃还糟,是谋杀。你快杀死我了,雷。

他试图提醒她:他们之间还有事情要发生。是他们必须在一起的一个理由。他早已看清,是一种预感让他坚持了这么久,一个字都没说。他们属于一个联盟,而且一直都存在着某种目标。

没有人是属于任何人的,雷。你得放我自由。

浴室里发生了什么事,听起来像是无事,其实所有的事都发生了。两秒钟的沉寂,他感到害怕。一切都不合情理。没有任何事情需要注意。他回头继续看电视。人们一无所获,徒劳无益。

第九和第十秒,他的大脑变成了一个巡回法院,被一个想法填满了。第一次有那个想法,是在数月以前,那个晚上他在阅读,他的合法妻子却出门烧坏了脑子,而这件事将成为一个秘密。这个想法是他从别人的一本书中偷来的,所以现在他必须付出代价。时间会改变人们所拥有的事物,也会改变拥有事物的主人。人类对于邻居的看法是完全错误的,而且没有人发现这一点。我们必须为人类从世界上偷来的每一个想法、每一件事付出代价。

电视上的人开始尖叫。叫声也有可能来自他自己,他看到他自己和他的妻子变黄掉落了。她正站在门口,大叫他的名字。他的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就像是,我刚想到“书”这个字,而你就将书放在了我的手中。

他从床上滑到了松木地板上。在他的眼前,大地再次翻涌成涡旋。他脑中有个东西断了,曾经像房屋一样安全的每一件事都崩塌了,就像一座被过度开采的矿山。血涌进了他的皮质层,他一无所有。除了这个,一无所有。

周一清晨七点半,咪咪抵达公司,发现一个身穿灰褐色哔叽西装的男人站在她的办公桌旁。她一眼就认出了这个陌生人的身份。“马小姐?”

办公桌旁靠着几个还没撑开的纸板箱。他已经在此等候了一段时间了。工作职责要求他提前抵达,以确保万无一失。咪咪的电脑已经被拔了线,所有的电线都已经整齐卷好,放在电脑上。她还在一英里外喝咖啡吃百吉饼时,所有的文件就都已被清空拿走。

“我是布兰登·史密斯,来这里协助你离开公司。”

她几天前就知道这一幕不可避免。她的事迹登上了各大新闻,非法擅闯私人领地。工程师同事们可能不会在乎这点儿错——毕竟人类这个种族有无数设计缺陷——但她也犯了反抗进步、自由和财富罪。而那些是人类种族与生俱来的权利,她的职业领域永远不可能原谅。

她盯着面前的这位职业驱逐人,直盯得他尴尬地转移视线。“加雷斯觉得我会把这地方搞成垃圾堆?盗走一些国际陶瓷模塑机密?”

男人打开一只纸板箱。“我们只有二十分钟打包时间。仅限私人物品。你带走的每一样东西我都会列单登记,核准之后你才能签字离开。”

“签字离开?签字离开?”怒火自喉咙喷涌而出,公司竟然聘请这样一位私人保镖来驱逐她离开。她转身走向门口。穿灰褐色西装的男人拦住了她,只差使用武力。

“一旦离开这间办公室,我们就会将它封死。”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坐在她的桌子上。不是她的桌子。她的脑袋像是挨了棍子。他们怎么敢?怎么会有人敢?我会告到他们赔光每一分钱。但是公平的权利和特权掌握在他们手中。人类就是暴徒。法律就是暴徒的武器。同事们纷纷走过她的房门,故意放慢速度,窥视一眼里面的闹剧,然后尴尬地溜走。

她将她的书都放进看守者帮她撑开的纸板箱,然后是笔记本。

“笔记本不能带走。笔记本属于公司财产。”

她强忍住想要操起订书机的念头。她接过看守递给她的纸,将照片包好放进纸箱。卡门和她那匹肯塔基山地马的照片。艾米莉亚和孩子们的照片,是在图森的一个游泳池拍的。还有她父亲站在黄石的一条河边的照片。还有她上海的祖父母的照片,穿着礼拜日最正式的服装,抱着永远都无法见面的美国孙女的照片。

就像用折弯的钉子制造的逻辑谜题、镶框装裱的笑话:反应胜于雄辩;有人认为玻璃杯是半空,有人认为是半满;工程师总是认为包装的体积是实际需求的两倍。

“完了吗?”催促她提前退休的私人看守问。

还有一只贴有三角旗标的手提箱,一只有漏字板印的外国人名的扁皮箱。

“钥匙给你。”她摇摇头,将公司的钥匙递给他。男人在清单上一一核对过,然后让她签字。“请跟我来。”他搬起箱子。她则拿起手提箱和扁皮箱。走廊上好奇的同事们都快速让开通道。他将箱子放在地上,锁上房门。锁音落定的那一刻,她突然想起来。

“该死,把门打开。”

“这间办公室已经封死。”

“打开。”

他照做了。她再次走进室内,走到一面墙边,站上一只椅子,一英尺一英尺地,将那张已有一千两百年历史的罗汉开悟画卷取下来,卷好放进口袋。接着她随她的看守走到前门,一路经过的员工多年来每天都会热情地向她打招呼,现在他们只是在做分内的工作。她将多年职业生涯累积的物品一趟趟搬进停车场,那男人只坚守在公司门口,就像伊甸园东门的守护天使,只想要阻止人类闯入花园,偷摘禁树上的果实,偷吃另一枚能够解决一切问题的禁果。

时间临近午夜,道基在一家汽车旅馆,里面挤满了下班的民兵和其他武装爱国者,重金属音乐喧嚣刺耳。他一直在说:那是唯一知道自己被打败的动物,而那正是所有麻烦的开端。

“我想说的是,知道自己废了一条腿,就快死了,那是怎样一种感觉。你足够聪明,看到自己成了一块腐肉,身上就只缠了一点儿肮脏的绷带,只能坚持——多久?几千个日出?”

和他一起坐在椴木吧台的哲学家同伴回答:“你能不能闭上你的臭嘴,安静一会儿?”

“好了,现在变成一棵树。那些家伙对事情的了解,那种层面,那种时间框架,我们甚至无法——”

一只拳头挥了出来,打在他的颧骨上,速度如此之快,道格拉斯像是被冰封在了原地。先撞在杉木地板上的,是他的脑袋,他很快就晕了过去,甚至没听见那男人踩在他身上说的话。“对不住了,但是我警告过你。”

等他醒来时,他的哲学家伙伴斯宾诺莎[22]早就离开了。他试探着抹了一把脑袋和脸。什么都没少,不过上面黏糊糊的一团,感觉不太对劲。眼前一片火星,亮得他眼花,然后是黑云,还有疼痛,不过比这更糟的情况他也经历过。他让赶过来关心他的女招待扶着他站起身,晃了几下确认没事。“人不可貌相。”这一次没有人发表任何反驳意见。

他钻进停在旅馆停车场的车子,开始思考该怎么解决这次意外事件。据他所知,没有人能给予他援助和安慰了,除了那个和他一起拯救世界的搭档,那个不只是相信他,还加入他一起为一项更为伟大的事业而奋斗的女人。也只有她知道该怎么照顾他,赋予他人生的意义。这个时间去找咪咪,等于是要突破界线。尽管她从未说过禁止他夜间到访,但她也应该不会激动。但说到底,她知道该怎么处理他脸上的伤。

她曾经给他讲过,当时他们被链条锁在一起,堵在一条路上,但伐木公司对此根本不感兴趣,他们在那里等了几个小时,实在是感觉冗长乏味。她给他讲了她年轻时代的那些精彩恋爱。不分性别,她对他们的爱都一样浓烈。那番坦白要是再多一根羽毛的分量,他可能就会被砸晕过去。不管她想要成为怎样的人,他都会与她同沦陷。世界上有如此之多的物种,每一种都是一个古怪的实验。他只是希望,有一天她能允许他走进她内心的密室,把他当作值得信赖的密友,甚至男仆也行。不管她人生的答案是谁,希望她能允许他在一旁守候——守候他们,当一个哨兵,帮他们抵挡这个恶毒的世界。

他挣扎着将钥匙插进点火器。此刻他或许不适合操作重型机器。但是他的脸裂开了,眼角也在流淌不明液体。其实他已经无处可去。他小心开出停车场,回到山谷公路,朝城市开去,朝爱开去。

他没看见酒吧门外路肩上停靠的那辆卡车。没看见它正缓慢地朝他身后的沥青路移动。他什么也没看见,直到两只煞白的眼睛填满他的后视镜,那只野兽撞上了他的后保险杠。他的车颤抖着向前冲去,鱼一般摆起了尾巴。那卡车又撞了上来。他无法刹车,甚至无法思考。道路在倾斜。他踩下油门,但卡车紧追不放。到了山脚下,他屏住呼吸,冲过了一座铁路交叉路口。

前方出现了一个十字路口。他突然加速,以弯道限速的两倍速度向右转弯。如同慢镜回放的障碍滑雪赛那般,他的车位顺时针干净地旋转了二百七十度。车子停下来时,他已经到达十字路口,但是车头已经垂直于来时的公路,而那辆空的运木卡车砰的一声开了过去,司机猛锤喇叭,像是一声漫长的告别。

路口只剩下道格拉斯,他的身体仍在颤抖。这次袭击比警方的每一次打击都更加严重。比他从飞机上坠落还要可怕。因为当时只是神在玩轮盘赌游戏。而刚刚他面对的是一个疯子,一个有着精密计划的疯子。

他启动车子,开了很久很久才回到城市。他的视线不敢离开后视镜,担心那两道白光随时都会再次出现。但一直到抵达咪咪的公寓大楼,他没再遇见事故。咪咪公寓的灯还亮着。她开门时显然是喝醉了。她身后的房间里一片凌乱。客厅的地上平摊着一幅卷轴画。

她的身体摇摇晃晃,声音也含混不清:“发生了什么?”

他惊讶地抹了一把脸,一时之间什么都想不起来。不等他回答,她就将他拉了进去。最终,树林就这样让他们回到了家。

亚当·阿皮亚将右脚伸进一个想象中的壁龛,然后走了上去。滑动绳索上的活结,左脚再走一步。奋力忘记他已经在想象中走了多少步。他告诉自己:我以前经常爬树。但此刻他不是在爬树,而是在爬空气,顺着一根细如铅笔的绳索,是从一根宽到他一眼看不到两边尽头的树干上垂下来的。在那一英尺厚的树皮中,沟纹比他的手还要深。在他的上方,是一条棕色的路,消失在上方的云层中。绳索开始旋转。

上面有个声音在喊:“等等,别拼命。”

“我做不到。”

“你可以的。你会做到的,先生。”

恐惧沿着喉咙往胃里灌。他一英尺又一英尺地,缩短那看似没有尽头的缺口。快要登顶时,他才壮着胆子往上看了一眼。树上有两个人在温柔地鼓励他,但是他听不见,也不相信。他终于抵达了某个结实的地方,还在呼吸。虽然担心极了,但还在呼吸。

“看见了吧?”女人容光焕发的脸让他不禁好奇,他是否死在了攀爬的途中。男人——脸上像是覆盖了一层黏性物质,络腮胡像《旧约》那么古老——递给他一杯水。亚当喝了下去。他过了好一阵子才总算相信,他会没事的。身下的平台在风中倾斜。树上的那对男女徘徊在他身旁,递给他一些浆果。

“我没事。不过我猜,如果五分钟前我说这句话,听起来或许更有说服力。”

女人叫银杏,她沿着一根树干快速爬上一个临时搭建的餐具室,寻找一种她宣称能缓解眩晕的茶叶。她没有采取任何安全措施,光着脚,在这个二十层楼高的高处。他将脸埋在一个针叶装填的枕头中。

逐渐适应之后,亚当开始朝下看。下方的森林像拼缀图一般延展开去。他刚刚就是从那大屠杀的现场走过来的,是被传信人洛基私自带进来的。但从高处俯视,情况更加糟糕。这棵树是这片区域坚持最久的一棵树,坐树者的态度也最坚决,是他要研究的“误入歧途的理想主义”课题的理想采访对象。而这棵树也是这次丰收伐木行动剩下的最后一棵大树。有些地块的树木已被砍伐殆尽,只剩零零散散几棵小树,就像青春期的男孩刮胡子剩下的胡楂。到处都是刚刚砍伐留下的树桩、碎屑,以及烧焦的荒地,锯末中有垃圾在闪光,少量幸存下来的树林都长在峡谷中,地势太过陡峭,人类难以抵达。这棵大树周围的灌木丛在坐树者口中也有名字。

男人自称守护人,他指着一些地标说:“所有疏松的表土都会被冲进鳗鱼溪,一路杀死各种鱼类,流进海洋。很难想象,十个月前我们第一次来时,这里的一切都是绿的。有太多的东西值得我们放慢脚步。”

亚当不是临床心理医生,沿着失落的海岸采访了二百五十名积极分子,结果却让他更加害怕诊断。但是这位守护人要么是有很深的抑郁,要么就是重生的现实主义者。

下方突然爆发出一阵黄蜂般的嗡鸣,是重型机械的声音,守护人弯腰查看。“在那边。”是比香蕉蛞蝓还要亮的黄色,正在这片逐渐倒下的森林里,半英里以外的地方来回奔波。

“这一次是什么?”银杏问。

“一辆天际线木材堆垛机。两台卡茨抓木器。明天我们就有可能被包围。”他看着亚当,“你可以尽情提问,然后今晚就下树离开。”

“或者留下来加入我们,”银杏说,“我们让你住上面的客房。”

亚当无法回答。他的脑袋依然无法思考。光是呼吸就让他感到难受。他只想返回圣克鲁兹,分析问卷得到的数据,然后根据坚实可信的统计资料得出一些模棱两可的结论。

“热烈欢迎你,”女人告诉他,“毕竟我们一开始只是自愿来坚守几天,可现在已经待了差不多快一年了。”

守护人笑了起来。“缪尔有段话写得很美:‘我原本只是出去走走……’”

亚当的呕吐物喷射到空中,跨越两百英尺的距离落在地上。

采访对象坐在平台上,盯着亚当发给他们的问卷和铅笔。他们的手上都有棕色和绿色的污点,指甲里面有半腐的硬皮。他们散发出红杉一样的成熟和发霉的味道。采访者爬上了他们头顶的那只吊床观察站,吊床一直晃个不停。他在研究他们脸上所呈现的那种类似救世主义偏执狂的焦虑神情,他采访许多激进分子时都见过这种表情。这个男人气度宏大,但带着一种宿命色彩。女人的冷静姿态只有历经千锤百炼的人才有可能拥有。

银杏问:“这是你博士论文的调查问卷?”

“是的。”

“你的假设是什么?”

亚当采访了这么多人,这个问题让他最陌生。“不管我说什么,都会影响你们的答案。”

“你的理论是,人们……”

“不,还没有结论。我只是在收集数据。”

守护人的笑声像是一个易碎的单音节词。“顺序不是这样的吧?”

“那应该是怎样?”

“根据科学的方法,没有指导性理论,你是无法收集数据的。”

“正如我告诉过你们的,我在研究环保积极分子的个性特征。”

“要做病理学鉴定?”守护人问。

“完全不是。我只是……我想了解一些事情,关于……关于那些相信……”

“相信植物也是人的那些人?”

亚当刚笑出声就后悔了,都是因为身处高空。“是的。”

“你希望汇总这些问卷得分,然后再做一些回归分析——”

女人敲了敲男人的脚踝。男人立刻就住了嘴,两人的动作回答了亚当想偷偷加进问卷的两个问题之一。另一个他想加的问题是,他们如何在彼此面前拉屎,在七十码的高空。

银杏的笑容让亚当觉得充满欺骗性。她比他年纪小,但她坚定的神情却像是比他大几十岁。“你想研究的是,当周围的人都认为只有他人才是唯一真实的事物时,为什么有些人却会如此严肃地对待这个现实世界。你应该研究的是,那些只认为人类重要的人。”

守护人笑了起来。“谈谈病理学。”

有那么一瞬间,似乎连他们头顶上的太阳也按下了暂停键。接着才又继续缓慢地向西方沉落,返回等待的海洋。正午的阳光为周围的风光镀了一层金,将它们变得犹如水彩画一样斑斓。加利福尼亚,美国的伊甸园。这里是侏罗纪时代的森林遗留下来的最后一些遗迹,这个世界与地球上其他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样。银杏翻阅着问卷册,亚当一早就告诉过她,不要提前往后翻。她看到第三页上列出的一些天真的问题,摇了摇头。“这些问题无法告诉你任何重要的信息。如果你想了解我们,那我们可以直接谈。”

“这个嘛……”吊床让亚当恶心,除了下方四十九平方英尺面积的森林,他任何地方都看不了。“问题在于——”

“他需要数据,一些简单的数据,”守护人指着西南方向,链锯的哀鸣越来越近,“来完成这个类推。但是问卷会将个性复杂化,就像天际线堆垛机会……”

女人站了起来,跳的幅度那样大,亚当确信她会从平台边缘翻过去。她朝一边歪去,守护人于是向后倒,以维持平衡。两个人谁也没意识到,他们的动作就像是羽毛球混合双打时所采用的策略。银杏转身看向亚当。他等着她像伊卡洛斯[23]那样坠落。“我只差三个小时的学习时间就能拿到保险统计精算科学的学位。你知道精算科学是研究什么吗?”

“我……这个问题是在给我挖陷阱吗?”

“研究用金钱来替代整个人的一生。”

亚当吐了一口气。“你能,你知道,坐下吗?”

“现在根本没有风!不过好吧,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可以,请问……”

“这张问卷上有什么问题是看着我们的眼睛直接提问不能问清的吗?”

“我想知道……”说出来会毁掉问卷。他的提示会将他们的回答全部变成无效答案。但不知为何,在这棵已有千年历史的大树上,他已不在乎那些。他想要交谈,他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这样的欲望了。“许多证据表明,集体信仰会影响人们的理智。”

银杏和守护人相视一笑,仿佛他刚才告诉他们的是,科学已经证明大气成分主要是空气。

“人们会制造现实。水力发电大坝,海底隧道,超音速运输。很难抵抗那些设想。”

守护人的笑容中透露出疲惫。“我们没有制造现实。我们只是在逃避。到目前为止都是如此,手段就是打劫自然资本,隐藏这些行为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但是代价正在逐渐显现,我们却无法偿还。”

亚当不知是该笑还是该点头。他只知道这些人——少量对大众普遍认可的现实免疫的人——有一个秘密,他需要了解。

银杏像是在用实验室里的双向镜审视亚当。“我能再问你一个别的问题吗?”

“请自由提问。”

“很简单,你认为我们有多少时间?”

他不明白。他看向守护人,但那男人也在等待他的答案。“我不知道。”

“在你内心最深处,你认为我们人类还需要多久才能把周围的森林全部推翻?”

她的言辞令亚当感到尴尬。这个问题应该问的是本科生,适合周六深夜的酒吧间。他已经不再掩饰他的态度,这一切努力——非法闯入私人领地,爬树,这场不知所谓的交谈——都不如他额外取得的这两份数据来得有价值。他看向远方被毁灭的森林。“我真的不知道。”

“你相信人类利用资源的速度快于世界的更替速度吗?”

这个问题似乎已经偏离计算太远,没有任何意义。但接着他后腰上似乎有东西在移动,感觉就像破盲。“信。”

“谢谢!”她对她这个成熟过快的学生感到高兴。他也笑着回应。银杏开始上下摆头,眉头也舒展开了。“你认为那个速度是在减慢还是在加快?”

他看过图表。所有人都看过。其实才刚刚点火。

“如此简单,”她说,“如此明显。一个有限系统内的指数级增长会导致崩溃。但是人们看不见。所以人类的权威在破产。”银杏看他的眼神中有感兴趣的一面,也带着怜悯。亚当却只想他的吊床摇篮能停止摇晃。“房子着火了吗?”

银杏耸耸肩,嘴唇斜向一边。“是的。”

“你想观察少数几个在大喊‘快灭火’的人,但其余的人都心满意足地看着火越烧越大。”

就在一分钟之前,这个女人还是亚当的观察研究对象。但现在他却想要向她吐露心声。“这种现象有一个名字,我们称之为旁观者效应。我曾经任由我的教授死去,因为礼堂里没有一个人站起来。旁观者越多……”

“……就越难喊出‘着火了’?”

“因为如果真的有问题,那么肯定会有人——”

“应该已经有很多人——”

“其余六十亿人——”

“六十亿?不如说七十亿,很快就会增长到一百五十亿。我们很快就会吃掉地球上三分之二的净产品。从我们出生起,木材的需求量已经翻了三倍。”

“即将撞墙时是无法踩刹车的。”

“把眼睛挖出来倒是更简单。”

远处的咆哮声再次打破他们的沉默。在亚当看来,整个研究似乎都偏离了方向。他要研究的是一种规模大到难以想象的疾病,一种旁观者甚至都无法识别的疾病。

银杏打破了沉默。“我们并不孤单。有他物想要靠近我们。我能听到它们的声音。”

亚当从后颈到后腰的汗毛全都竖起来了。他体毛很浓密。但是信号并不明显,在传递过程中丢失了。“听到谁的声音?”

“我不知道。这些树,生命力。”

“你是说,说话的声音吗?很大声的那种?”

她轻抚着一根大树枝,仿佛那是一个宠物。“真实的话语,但声音不大。在我的脑海中,更像是古希腊的合唱队。”她看着亚当,眼神非常清澈,仿佛刚刚只是请他留下来吃完饭。“我死过一次,在床上触电身亡。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复活后就开始听见它们。”

亚当扭头看向守护人,像是想要找个头脑清醒的人确认。但是那个大胡子预言家只是扬起了眉头。

银杏敲敲问卷。“关于救世者的心理,我猜你现在已经有答案了吧?”

守护人碰了碰她的肩膀。“植物会说话,人类会倾听,哪一个更疯狂?”

亚当没有听。他刚刚才意识到一个一直以来都十分明显的问题。他开始说话,但并没有针对某个特定的人。“我有时会大声说话,对我的姐姐说。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失踪了。”

“好吧,那我们能研究你吗?”

一个事实在他身边歪曲了,这是他在学习过程中永远也不可能发现的。与绿色世界的思想相比,意识本身就散发着一种疯狂的味道。亚当伸出双手想平稳身体,却只抓住一根摇晃的小树枝。这个生物将他举在高空中,几乎难以看见地面的地方,它想要他死。他的大脑快速旋转。这棵树给他下了药。一根藤蔓那么粗的绳索让他又旋转起来。他的目光锁定那个女人的脸,仿佛在最后时刻不顾一切地阅读她的个性特征能为他提供保护。“它们……它们在说什么?我是说那些树?”

她试着告诉他。

他们交谈之间,战争已经推进到最近的一条排水道了。每倒下一棵树,亚当就像是被击碎了一次,尽管它们只是在幸存的巨树中撕了一条口子。他从来没想过树木倒地会是这样暴力的画面,就像摩天大楼的倒塌。松针和木屑在空中堆积成云。“树木倒地的区域是杀手,”银杏说,“他们已经用推土机铲平了所有的倒地区,这样树木倒地后才不会摔碎。但是这样就谋杀了土壤。”

一棵树干足有亚当身高那么粗的树倒了下来,砸在下面的山坡上。被击中的土地溶解了。

黄昏时,他们远远地看见洛基走了过来,穿过内部已经被摧毁的森林,时间刚好,他是来护送这位心理学家穿越洪堡木业的封锁线返回的。但是他踉跄的姿态却像是在说,任务有变。走到树脚下后,他让他们放下绳索和挽具。

“出什么事了?”守护人问。

“我上去再说。”

他们在拥挤的平台上给他腾出了一些空间。他面色苍白,呼吸粗重,但并不是因为攀爬。“是N母亲和摩西。”

“又被打了?”

“死了。”

银杏叫了出来。

“有人炸了办公室。他们当时正在里面为林业局的一次行为撰写演讲稿。警察说是他们自己用储存的炸药自杀的,还控诉生命防御力组织是国内的恐怖组织。”

“不,”银杏说,“不,请不要这样。”暮色已经降临,四周景象已难以分辨。

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但那并不是沉默。守护人说:“N母亲,恐怖分子?她甚至都不让我往树上钉钉子。她告诉我,‘锯子会伤到人的。’”

※※※

他们开始讲述死者的往事。N母亲如何训练他们,摩西如何要求他们坐在米玛斯上。在两百英尺的高空举办的追思会。亚当想起他在本科时代曾经学过,记忆往往是一种正在发展中的合作。

洛基下去了,他急着返回地面的哀悼会。“我们无能为力,但是至少我们能待在一起。你来吗?”他问亚当。

“欢迎你留下。”银杏说。

这位研究者躺在他晃荡的吊床上,一个手指都不敢动弹。“我想从高处看看黑暗是什么模样。”

这一晚的黑暗十分丰富,很值得观看,也值得嗅探,能闻到肥沃的臭气,是孢子、腐烂的植物、到处攀爬的苔藓所散发出来的。即使是在远离大地的高空中,也依然有土壤正在生成。银杏在火炉上煮了白豆。这是亚当开始田野调查后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现在已经看不见地面,所以高度并未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

鼯鼠也来探察他这位新来者。他很满足,就像一位高居于夜空中的修行者。守护人就着烛光在一本口袋笔记本中画画,偶尔会拿给银杏看。“是了,就是他们,一模一样!”

所有的声音都隔得很远,虽然音量像是开到了最大,但感觉却像女中音一样温柔。有亚当不知道名字的鸟类在黑暗中振翅的声音;看不见的哺乳动物嘶吼的声音;他们所住的这座高耸的木头房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一根树枝落在地上;又一根;一只苍蝇,飞过了他耳中的毛发;他自己的呼吸声打在衣领上发出的回音;另外两个坐树者的呼吸声,在这个云上村庄里听起来近得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仿佛在举行沉默的仪式。亚当感到惊讶,舒适与恐惧的感觉竟然如此相近。女人依附在画家身上,画家正抢着利用最后一点烛光。女人肩膀上有一小块皮肤被照亮了,裸露在烛光中十分美丽。不知为何,看起来像是长有羽毛状的软毛。接着他才看清,是墨水的笔迹,是六个字。

※※※

他们被附近的咆哮声吵醒了。地面有人在走动,远处废弃的原木堆中,有人在用步话机讲话。

“嘿,”银杏对下面的人喊道,“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伐木工抬头说道:“你们最好赶紧下来。不然麻烦可就大了!”

“什么麻烦?”

步话机传来静电爆炸的噼啪声。紧绷的空气中传来嗡嗡的声音。就连阳光也开始震颤。一种嗒嗒嗒的声音从地平线抬升起来。“不是吧,”守护人说,“他们不能这么做。”

一架直升机从附近的小丘飞了过来。一开始只有玩具大小,半分钟后,整棵树都发出手鼓一般的重击声。那只野兽开始倾斜转弯。亚当紧紧抓住摇晃的吊床。一股热气将他的那句小声咒骂重重地拍回他的脸上,那只疯狂的大黄蜂撅起尾巴开始发动进攻。

风猛击米玛斯,气流急速上升,然后开始下降。红杉林的树顶仿佛变成了橡胶,树枝开始猛砍树冠。守护人爬上储物层去取录像机,银杏则抓住一根棒球棍粗细的断树枝。她爬到了距离袭击点最近的地方。亚当大喊:“快回来!”但他的声音被直升机的桨叶绞成了碎片。

女人用赤裸的双脚锁紧那根树枝,那树枝虽然粗壮,但在这场由内向外的台风中也像橡胶一般拍打起来。直升机开始外倾,她与那机器面对面对峙。那机器在嗅探她,她也抓着树枝拼命摇晃。守护人爬到她背后,拍下了这一切。

直升机很大,装货区差不多有一间小屋那么大,足够吊起一棵年纪比美国还大的树,直接飞上空中,拖着飞过整片大地。女孩在树枝上晃荡,桨叶将她周围的空气都搅出了白沫。机舱的玻璃门背后坐着两个人,都戴着头盔和面罩,正用低沉的声音对着小话筒向远方的任务指挥汇报。

亚当感觉自己在观看一部背投的商业大片。他以前从未这样近距离地目睹一台如此庞大和恶毒的机器。他看出它有数百万零碎的部件——轴、桨叶、旋翼、起落架,还有很多部分他甚至连名字都叫不出——远远超出任何人类的装配能力,更遑论设计能力。但是这样的直升机一定有成千上万架,在每一片大陆上,受雇于各个行业。在许多军械库中,甚至还有更多,而且还装配了武器。堪称世界上最常见的猛禽。

许多树冠折断了,空气中到处都是粉末。化石燃料燃烧后形成的废气从那野兽机器中喷涌出来,散发出油井平台燃烧一般的臭味。那臭气让亚当作呕。桨叶的咆哮刺穿了他的耳膜,扼杀了他所有的思想。女人在她的树枝上拍打,仿佛一面信号旗,然后她丢掉了手中的武器,死死坚持住。她录像的同伴在这人造的狂风中也失去了抓力,摄像机从两百英尺的高空掉落下去,摔得粉碎。一种金属质感的声音无限放大,是从直升机传出来的。“立刻离开这棵树。”

女人开始摇晃。她坚持不了多久了。米玛斯在颤抖。亚当不顾一切直觉的警告,向下方看去。原来是胆汁色的推土机在锤击树的根部。手拿链锯和驾驶机器的人已经在米玛斯的树瘤旁边搭起了一张跳床,准备迎接他们的坠落。他看一眼守护者,只见他指着下方的另一位伐木工,正在两百英尺外的另一棵红杉树下忙碌。他们想放倒那棵树,让它倒在米玛斯的脚下。银杏摆着腿,重新爬上她依附的树干。直升机发出刺耳的警告声:立刻下去!

亚当挥舞着手臂大吼起来。但周围太过喧嚣,他甚至听不见自己嘶吼的声音。“停下,你们退回去!”这一次他不会做一个旁观者,任由死亡的发生。

直升机停在空中,然后倾斜转弯离开了。一个伐木工从跳床位置向上喊话:“真的吗?你们结束了?”

“是。”亚当大喊。

这个音节将守护人从恍惚状态惊醒。他看向银杏,她仿佛是在最后一次咨询她所能听见的那些声音。她依附在那根树枝上哭泣。除了保持理智,没有其他路可走了。守护人歪着头,占领结束了。下方,跳床旁的工头在用步话机与他的隐形网络商议。直升机又开始喊话:下树确认,立刻离开。那机器在空中竖起机尾,旋转离开了。风势减弱,震耳欲聋的噪声平息了,只留下平静和失败。

他们穿上挽具爬下了树,先是吓坏了的心理学家,接着是坚忍的艺术家,然后是女预言家,当她沿着那根两百英尺长的绳索滑下来时,她脸上的神色像是醉了酒。他们被拘留了,被人领着走下伤痕累累的山坡,走到伐木路上,那条路已经悄悄伸展到距离米玛斯的树根只有几百码的位置。他们坐在泥泞里,等了几个小时才等来警察。接着粗暴的警察将他们并排塞进了一辆警车的车厢。

伐木路急转弯拐进了山谷。三名囚犯回头望向那座已被剥蚀殆尽的山岭,看着那棵巨树的轮廓,那棵有基督教一半年纪的树。在直升机的锤击声中,有个低低的声音说了一句什么,但是他们谁也没听见,包括银杏。

几名囚犯被关在牢房的期间,帕特丽夏·韦斯特福德与四家大学组成的联合会展开谈判,希望建立全球苗床种质仓库。提交了几份归档文件后,苗床仓库就成了法人。

“是时候了。”韦斯特福德博士告诉台下的听众。她必须从他们那里募集资金,以用于气候控制,建造高科技仓库,培训员工。“可以说早已过了最佳期,必须将我们有生之年就会消失的数千种树种保存下来。”她直接切入主题,脱口而出。两个月后,她将启程南下,对亚马逊盆地展开第一次考察。在她抵达那里之前,还会有一千平方英里的森林消失。等她归来时,丹尼斯会等她一起吃午饭。

囚犯们假装睡觉的时候,尼莱·梅达正在享受创造中的黄金时刻。他坐在办公室的床上,为加州红杉的精灵员工们撰写一份指示,探讨《命运7》的本质:

怎样才能让数百万玩家不肯下线离开?那个地方必须比他们线下的现实生活更加丰富,更有前途……想象一下,数百万玩家用各自的行动,一起丰富那个世界。帮他们打造一种文化,它必须非常优美,一旦失去,会令玩家们心碎。

而在半个国境以外,另一个女人也开始了她自己的牢狱生涯。淹没丈夫大脑的血也同样淹没了她。她打了911。一同上了救护车穿过温暖的夜晚。在医院,她签署了知情同意书,尽管她觉得自己再也无法知情。第一次手术结束后,她走进去看他。雷·布林克曼残余的身躯沉陷在可调床里。他的颅骨被移走了一半,只有一层头皮盖着他的大脑。他的身体里插着许多软管,脸上的神情冻结了,只看见一片阴郁的恐惧。

没人能告诉多萝西·卡扎里·布林克曼,他这种状态要维持多久。一周,半个月。在急诊室守护的头几个夜晚,她的脑海中充满了各种思绪。都是一些可怕的事情,她会留下来,等到他稳定为止。在那以后,她必须自救。

她一遍又一遍地听到她对他咆哮的那些话语,就在他的大脑坍塌的几个小时之前。都结束了,雷。结束了。我们两个结束了。你不是我的责任所在。我们并不属于对方,从来就不属于。

亚当躺在监狱上铺的床上睡得断断续续,他看见巨大的红杉林爆炸了,就像发射台上的火箭。他的研究未受损伤——几个月来收集的宝贵的问卷数据都在——但他却不然。他开始看见一些有关信仰和法律的确定事实,都隐藏在无所不在的常识背后。他们未经传讯就被关押了起来,这种遭遇帮助打开了他的视野。

“你看清他们的真面目了,”守护人告诉他,“他们不想提审我们,不想承担这么做的代价,不想把事情闹大。他们只想用合法的手段,尽其所能地伤害我们。”

“有法律……”

“有的。他们正在违法。不起诉的情况下,他们可以关押我们七十二个小时,昨天就已经到期。”

亚当突然想到了“激进”一词的起源:基数、跃迁几率、根——也就是植物的,地球的,大脑。

在监狱的第四天晚上,尼克梦到了赫尔家的那棵栗子树。他看着它,加速膨大了三千两百万倍,再一次显露了它那个无形的计划。他在睡梦中,在小床的薄床垫上,想起了那棵树在延时摄影中挥舞着手臂不断长大的样子。那些手臂在探测,在摸索,在阳光中结成联盟,在空气中写下信息。在那个梦中,树木都在嘲笑他们。拯救我们?多么典型的人类做法。就连那笑声也持续了许多年。

尼克在做梦时,森林也一样——人类鉴定过的全部九百种森林都在梦乡。四十亿公顷,从北方到热带——地球生命形成的主要路径。而当全世界的森林都在做梦时,北部某州的一片公有森林里,人们正在汇聚。四个月前,一场人为纵火烧毁了迪普溪镇一万英亩的林地——这一年所发生的许多起森林纵火案之一,目的只是为了寻求方便。森林烧毁后,林业局立刻对毁坏程度较轻的木材开启了抢救式出售。纵火犯一直没找到。没有人想找到。除了几百名森林的主人,因此他们举着标语聚集在那些已经售出的树林里。咪咪举的标语写的是:烧焦的没有一根是棍子。道格拉斯的则写着:说出真相吧,护林熊。

亚当、尼克和奥莉薇亚被关押的时间比法律规定期限多了两天。他们遭到威胁,将面临十几项罪名指控,结果却在一夜之间全部撤销了。银杏被释放时,两个男人正在外面等她。他们隔着围有六角形网眼铁丝网的窗户,看着她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单肩包,走出女子监狱楼。她与他们拥抱,然后后退几步,眯起她明亮的蓝色眼睛。“我想看看它。”

他们坐的是亚当的车,此刻亚当却觉得,这辆车似乎是别人的财产。伐木工都离开了,那里再也没有任何树木可砍。他们早已转向新的森林。在半英里开外,他们就明显看出了那里的缺失。那里曾经交织着一个绿色的世界,你可以观察一整天,但现在只剩下蓝色。那棵向她保证,谁也不会受到伤害的树消失了。

亚当想着,好了,现在她要代谢失调了,她要开始发怒了。

但她只是走到树脚下,伸出一只手,惊奇地摸着最后的证物。“看看!就连树桩都比我高。”

她触摸着那令人惊奇的树桩的边缘,然后哭了起来。尼克跌跌撞撞地走上前去,但她不许他靠近。亚当看到的一定是最惨痛的画面。即便是最强大的人类之爱也无法给予安慰。

“你们要去哪里?”他们在一家早餐旅馆,亚当一边吃鸡蛋一边问道。

银杏看着厚玻璃窗,外面的人行道旁长满了加利福尼亚悬铃木。守护人也循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它们也在空中挥舞着手指,起伏、膨胀的样子,宛如福音唱诗班。

“我们计划北上,”她回答,“俄勒冈有情况。”

“是一些抵抗组织,”守护人说,“到处都有,我们可以去那边提供服务。”

亚当点点头。人种学研究结束了。“是……它们告诉你的吗?就是……你听到的那些声音?”

她突然狂笑起来。“不,副警长把她的慢跑收音机借给我听了几天。我想她是有消息想告诉我。你应该和我们一起去。”

“呃,我得完成这项研究,完成我的论文。”

“到那里去研究,那地方到处都是你想要研究的人。”

“理想主义者。”守护人说。

亚当读不懂这个男人。在树上也好,在狭窄的牢室里也好,他仿佛失去了能力,无法分辨讽刺和真意。“我做不到。”

“啊,好吧,既然你这么说,”她也许是在表示赞同,也许是在发起攻击,“那等你过去,我们到那边再碰头。”

亚当带着这句诅咒回到圣克鲁兹,好几周时间里一直在处理数据。差不多有两百人回答了修订版新人格测验表中的二百四十个问题。他们还完成了他个人设计的问卷,以测试各种不同的思想,包括人类获取自然资源的权利、个性的范围、植物的权利等。对结果进行数字化处理很简单。他用好几个分析程序包处理过数据。

范·戴克教授看过一眼。“干得不错,看来花了不少时间。田野调查期间发生过什么激动人心的事吗?”

在离开的这段时间,亚当的性欲似乎发生了变化。范·戴克教授依然性感,但在他眼中,却似乎变成了另一个物种。

“蹲了五天监狱,算激动人心吗?”

她以为他在开玩笑,他并没有澄清。

数据反映出激进环保分子性格中的某些倾向。他们的核心价值观是一种认同感。一个人是否会认为,无论一片森林对人类有什么价值,它都值得人类保护。结果证明,新人格测验表衡量的三十大个性特征中,只有四项的得分能够预测这个问题,但是准确率非常高。他希望自己也做一下测试,不过现在还什么都不能说明。

这天,亚当在电脑实验室忙了十个小时,回到公寓后他打开电视。新闻都在讨论石油战争和宗教暴力事件。时间还很早,不到上床时间,但他只想睡觉。他仿佛依然待在二十层楼高的空中,一棵不复存在的树上,倾听那座高高的房子所发出的嘎吱声,还有他希望能知道名字的鸟儿们的呼唤声。他试着阅读小说,讲的是一些养尊处优的人士在异国他乡人际交往中遇到的困难。他把书重重地砸在墙上。他体内的某种东西折断了。他对于人类的利己主义思想失去了兴趣。

他出门去了最喜欢的一家校友酒吧,在那里喝了五杯啤酒,在九十六分贝的喧嚣鼓点音乐中,和刚认识的二十个朋友玩了一百分钟墙壁篮球。但快乐的茧壳再一次将他驱逐了出来,他回到酒吧的停车场。他还没疯到以为自己还能开车的地步,不过夜已经很深了,除了驾车没有别的方法。

一连串大功率高速中型汽车从卡布里洛街上疾驰而过,大楼里冲出一阵阵虚伪的欢笑声。一个女人独自在路灯下大吼:“我竟然还试图理解你,我真是疯了。”在小巷的对面,一群人挤在一个深夜活动的后门外,正等待确认邀请函入场。亚当被他们吸引,突然也想要参加。这是人类又一个不合情理的心理习惯之一,但他已经醉得厉害,一时之间想不起名字。他走了半个街区,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动着他,那力量以自己为食,将所有的垃圾情绪都排泄在身后,对从金字塔到小石子各种石头的狂热——就这短短的一个晚上,所有这些令人绝望的文化幻觉堆在一起,高高地离开了地表,他从中清醒了过来。

他靠在街角的一根路灯柱子上。一个事实费力地钻出了他的脑海,一个他已经觉察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一直没能归纳成形的想法。几乎所有的需求都是由本能反应、空想和民主委员会所创造出来的,它们的工作就是将这一季的必需品变成下一季庭院出售的旧货。他跌跌撞撞地走进一个公园,里面挤满了人,都在兴奋地处理一些夜晚的事宜。空气中弥漫着臭气,隐隐约约能闻到湿巾、大麻和性爱的气息。饥渴无所不在,而唯一的食物却是盐。

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中了他的脑袋,他倒在地上滚了几英尺远。他蹲伏在黑暗中,四处搜寻。元凶躺在草地上,是一个神秘、结实的纽扣,它扁平的圆脸上雕刻着一个端正的X符号。似乎能用一把十字头螺丝起子打开的样子,看上去很有蒸汽朋克的风范,有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风格,由机器精工细造而出。但实质上它是一枚木扣。

这个东西太奇怪了,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研究了足有一分钟,却再次得出结论,他一无所知。除了自己,他对外界一无所知。他抬头看着上方桉树的柔软枝条,这颗神秘的扣子就是从那上面掉下来的。桉树粗壮的树干已经开始脱皮,就像在跳脱衣舞。一片片薄薄的棕色树皮散落在树脚下,剥出的树干如此洁白,几乎给人以淫秽感。

“是怎样?”他问那棵树,“是怎样?你想要我把身体给你一部分吗?”而那棵树却感觉没有必要回答。

林务局修建的七英里道路的两边风景如此灿烂,亚当被吓到了。他追随着这条在森林中开辟出来的道路一路攀爬,两边的针叶树像哨兵一般,有云杉、铁杉、花旗松、紫杉、红刺柏、三种枞木,但他以为它们全部都是松树。他倒是认识浆果鹃,颜色和质地都是人类熟悉的。还有下层灌木中的山茱萸、鼠李木,桤木颠覆人的想象,年轻时树皮光滑,成熟后就会开裂。

他拿到了一年的时间,可作为研究员完成论文研究——实在是神明的礼物——他决定来这里度过。碧空如洗,太阳仿佛再也不会躲藏。但是清凉的空气和弯道上早早出现的阴影却预示着即将降临的结局。再过几周,他的个人研究就要结束了。不过还是得先做好这个,完成最后一项抵抗活动研究。

在西北部,伐木道路比公路的数量还要多。伐木道路的里程比溪流还要长。这个国家的伐木道路连起来足够绕地球十几圈。开凿伐木道路可获得免税,于是各种支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增长,仿佛春天万物萌生一般。弯道终于变宽了,前方出现了定居点。营地的边缘出现了一群衣着鲜艳的人,多数都是年轻人,大概有一百多个。亚当靠近一些,才看清他们在忙活什么,是在挖一条沟渠。这群无政府主义者在这里造了一座可开闭的吊桥,还有用抢救下来的木头建造的栅栏。道路前方被一条壕沟拦腰斩断,上面打着一条横幅,写的是:

卡斯卡迪亚自由生物区

文字上有植物茎秆和触须的图案,上面还画着鸟儿。亚当认出了图案的风格,他认识画画的艺术家。他从吊桥跨越仍在修建的壕沟,进入了林肯木头堡垒。刚刚走过吊桥,前方的道路中央躺着一个穿迷彩服的男人,他扎一条马尾辫,发际线正在后退。男人的右臂撑在腰侧,像一位斜倚在那里的佛陀,左臂则消失在下面的坑洞中。

“你好,两脚兽!你来帮忙还是捣乱?”

“你没事吧?”

“我叫道格杉。只是为了测试一下这个新的封锁线。这下面六英尺的地方埋有一只装满了混凝土的油桶,如果他们想让我出来,那非得把我的胳膊撕下来不可!”

前面路上有一个用原木捆扎的三脚架,上面的平台上站着一个娇小的黑发女人,看不出她的种族,只听见她在喊:“一切都好吗?”

“那位是桑树,她认为你是个弗雷迪。”

“弗雷迪是什么?”

“你只管查验身份。”桑树说。

“弗雷迪就是联邦警察。我只是……”

“可能是因为我穿了领尖有纽扣的衬衫和斜纹布裤。”

亚当抬头看着站在三脚架上的女人。女人说:“他们想把设备运到这条路上来,必须先掀倒这座三脚架,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胳膊埋在土里的男人咯咯笑着说:“弗雷迪不会那么做的,他们认为生命是神圣的,不过仅限于人类的生命。认为人类是万物之王。尽是这种感情用事的陈词滥调。不过这却是他们盔甲上的裂缝。”

“那么,如果你不是弗雷迪,”桑树说,“你是谁?”

亚当突然想起一件几十年都不曾想起的事。“我是枫树。”

桑树歪着嘴笑了起来,就像看穿了他一般。“很好。这里还没有枫树。”

他移开视线,好奇那棵树现在是什么模样,他种在后院里的第二自我。“你们有谁认识一个叫守护人的男人,或者一个叫银杏的女人吗?”

“天哪,认识。”被链条锁在地上的男人说。

站在三脚架上的女人笑了起来。“我们这里没有领头人,不过确实有你说的这两位。”

两位老狱友欢迎亚当的方式就像是他们早就知道他要来。守护人拍拍他的肩膀。银杏则长久地拥抱着他。“你来了真好。我们能用得上你。”

他们都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任何人格测试表都无法定量的变化。更严肃了,但也更加坚定。米玛斯的死压缩了他们,就像页岩被压成了板岩。他们的转变让亚当不禁开始希望,如果当时选的是其他研究课题就好了。恢复力,内在性,神性——他的专业对这些领域的研究也非常缺乏。

她抓住他的手腕。“每当有新人加入,我们都会举行一个小小的仪式。”

守护者拿起亚当的背包。“你是要加入我们的,对吧?”

“仪式?”

“很简单,你会喜欢的。”

她只说了一半实话,仪式确实很简单。是当晚在墙后的一片宽阔草地上举行的。卡斯卡迪亚自由生物区的成员都换上了游行的服装。几十个人都穿着格子呢和垃圾摇滚风格的服饰。花卉图案的嬉皮士裙装上搭羊绒背心。成员并非全部都是年轻人。旁边还站着一对身材肥胖的老人,年纪应该和祖父母差不多大,穿着运动裤和开襟毛衫。主持仪式的是一位从前的卫理公会派牧师。他已年过八旬,脖子上的一圈伤疤是他将自己捆在一辆运木车上弄出来的。

仪式在歌声中开始。亚当尽量按下他对道德歌谣的憎恶。这些人蓬乱的外表和满口的陈词滥调让他想要作呕。他感到很羞愧,就和每次回想起童年时代时一样。人们轮流讲述这一天所碰到的挑战,并且提出治疗方法。一种独特的民主系统在他周围展开,绽放出绚烂的色彩。这或许是对的。虽然有些失真,但或许物种大灭绝的现状证明了它的合理性。或许他们的认真精神就和其他任何事情一样,都能对人类这个受伤的种族起到帮助作用。他又有什么资格评判?

那位牧师说:“我们欢迎你,枫树。我们希望你能在你能力范围内,尽可能长久地留下来。如果你有心,那么请跟随我念诵这段誓词。‘从今往后……’”

“‘从今往后……’”这么多人在看着他,他不可能不跟着念诵。

“‘我将致力于尊重和保护……’”

“‘我将致力于尊重和保护……’”

“‘生命的共同事业。’”

这些不是他说过的最具摧毁力的话,也不是最可怜的。他的脑海中有个声音在回响,是他曾经抄写过的一段话。一件事是正确的……一件事是正确的,只有当它趋向于……但是他记不全。他跟着念诵完最后一句誓词,周围爆发出欢呼声。人们忙碌起来,燃起一堆篝火。火焰烧得又高又旺,散发出橙色的光芒,木头碳化以后有童年的味道。

“你是个心理学家,”咪咪对这位新成员说,“我们该如何说服人们,让他们相信我们是对的呢?”

卡斯卡迪亚的最新成员上了钩。“世界上最雄辩的辩论也无法改变一个人的心意。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一个好故事。”

银杏讲的那个故事,篝火旁其余的人全都熟烂于心。先是她死了,一切都变成了空无。接着她复活了,那里有了一切,光之幽灵告诉她,生命四十亿年历程中所创造过的最美好的事物需要她的帮助。

一个克拉马斯族[24]的老人点点头,他留着一头灰白的长发,戴一副超人同款眼镜。他接过话头,举行了一场神明赐福仪式。他念诵着古老的颂歌,教大家说了一些克拉马斯和莫多克语的词汇。“这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注定的。我们的族人很久以前就预见到了这一天。他们预见到了森林将要死去,人类突然想起家族的其他成员。”半个晚上的时间,人们都围坐在篝火旁,倾听也小声讲述,大声地叫嚷和欢笑,而月亮就高悬在云杉的尖顶之上。

第二天纯粹是在劳动中度过的。壕沟需要拓宽和加深,一面墙需要加固。亚当挥舞锤子干了几个小时。天黑时他已经累得站不起来了。他和四个朋友共享了一顿在野外烹煮的食物,那几个朋友在他看来刚好组成了荣格所谓的原型家庭:银杏是祭司母亲,守护人是保护者父亲,桑树是工匠孩子,道格杉是小丑孩子。银杏就像胶水,她施展的强效咒语迷惑了营地里的每一个人。亚当对她所表现出的壁垒般坚定的乐观主义感到惊讶,她明明经历了那么惨痛的溃败。她说话的语气中有一种权威,就像是已经从高处参透了未来一般。

那天晚上,他们接纳了他这个完全无用的第五个家庭成员。他甚至不确定自己在这个被绝望锻造的家族里应该扮演什么角色。道格杉称他为枫树教授,于是这便成了他的新名字。那天晚上,他筋疲力尽地陷入了幽深的睡眠。

两天之后的晚上,亚当才开始感到恐惧,当时他正在吃用松球烧的火加热的一罐烤豆子。“毁坏联邦财产,这是重罪。”

“噢,你现在是重罪犯了,伙计。”道格杉说。

“暴力犯罪。”

道格拉斯挥手示意他安静。“我参加过真正的暴力犯罪。政府委任的。”

小丑开始猛戳豆子,桑树紧紧握住他的手。“昨日的政治犯,今天却是印在邮票上的英雄!”

银杏像是去了远方,去了另一个国家。最后她说:“这哪叫激进,我见过什么是激进。”

这时亚当又看见了那幅画面。一座活生生的还在呼吸的山坡,但是已经被剥光,只剩一片荒芜。

补给品来了,是用同情者的捐款购买的。这个州各地的环保组织已经连成网络,这个营地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有消息说,他们的大军手臂挽着手臂,在州府的大街小巷游行。尤金市美国地方法院门前的台阶上发起了一次饥饿罢工,人们在那里扎营,住了四十个日夜。森林精灵组织穿着拼缝而成的绿色戏服,踩着高跷在58号公路上游行了一百英里。

那天晚上,亚当睡在睡袋里,迫切地想要返回圣克鲁兹完成他的研究。任何人都能挖壕沟,修建土木工事,将身体绑在路障上。但只有他能完成他的项目,并且用精准测量过的事实,来描绘人们为什么关心森林的死活。不过他又待了一天,他变成了一副崭新的面孔——变成了他自己的研究对象。

占领的时间越长,来访记者的出发地就越远。林业局来过一车人,要求他们全部离开。但自由卡斯卡迪亚人轻轻松松就把他们赶走了。国会代表办公室也派来两个穿西装的人听取意见,并承诺会将诉求带回华盛顿。但他们的来访吓坏了桑树。“一旦政客开始在周围转悠,就要出大事了。”

枫树亚当表示赞同。“政客想要的是赢,像风一样卷走一切。”

银杏咕哝道:“赢的只会是地球。”

一天晚上主路上亮起了很多车头灯,还发生了枪击。三天后,路障外面出现了一颗鹿心和一堆内脏。

一辆F350福特重型皮卡停在距离吊桥一百码远的地方。车上坐着两个身穿高领橄榄绿猎装的男人。年轻的是司机,一口山羊胡修剪得整整齐齐,就像西部乡村音乐乐队中的万人迷。“咱们守在这儿干什么呢?抱树者们!嘿,好啊!”

一个名叫延龄草的女孩大喊:“我们只是想保护一样好东西。”

“你们为什么不去保护属于你们的东西,让我们来保护我们的工作、我们的家庭、我们自己的山林和我们的生活方式?”

“树木不属于任何人,”道格杉说,“树木属于森林。”

副驾舱的车门打开了,年长些的那个男人走了下来。他绕到车子前面站定。曾经,在很久以前的上辈子,亚当曾经参加过一个危机和对峙心理学的研讨班。不过现在他早已经把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了。那男人身材高挑却有些驼背,灰白的头发贴在脸上,活像一头后肢站立的灰熊。男人的手腕上有某种东西在闪烁。亚当心想:是枪,要么是刀,快跑。

那个老家伙站在前保险杠的左侧,举起金属武器。但他的威胁显得温柔又冷静,还带着点儿不知所措的味道,所谓的武器也只是一只金属假手。“我左臂从肘部开始都没了,砍树时失去的。”

万人迷在车里喊道:“我因为工作患了白指症[25]。你们知道什么是工作吧?就是帮有需要的人干活儿。”

老人将健康的那只手放在车盖上。“你们想要人们做什么?人不可能不用木头。”

这时银杏走了出来,跨过吊桥,往那两个男人走去。那头直立的灰熊往后退了一步。她说:“我们不知道人们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们尝试得还太少!”

她脸上的表情让山羊胡司机各方面都高度警觉。“你们不能把树木的地位置于体面人的生活之上。”他被迷住了,他想要她,远在一百码开外的亚当都能明显看出。

“我们没有,”她说,“我们没有把树木看得比人类重要。人和树是一体的。”

“你那么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如果人们知道树木在生长过程中都经历过什么,那他们会非常感激它们的牺牲。感恩的人不会对树木有这么大的需求,”她对那两个男人说,“我们不能再继续做这里的访客。我们需要在我们生活的地方扎下根来,重新成为当地的土著。”

灰熊与她握了手,然后绕回副驾座舱上了车。当那辆巨大的皮卡启动后,司机冲着吊桥后面聚集的人群喊道:“继续抱树吧,抱树者们!你们会被铲除的。”车轮碾得小石子四处飞溅。

是的,亚当想,或许吧,然后地球会将铲除者也一并铲除。

抗议进行到第二个月。在亚当看来,这种做法应该是行不通的。理想主义者根本就不具备能力,照理说这地方应该早就崩溃了的。但自由生物区仍在继续前进。营地里传来一个消息,说美国总统已经听说他们的抗议,正准备停止所有的联邦木材抢救性销售计划,尤其是火灾之后的那片地区,政策需要重新评估。

一个晴朗却寒冷的日子里,下午两点钟,守护人在往组织成员的脸上涂颜料,以备夜间篝火晚会讲故事用。有人在山坡下面吹山笛,像是古老的巨型动物日落时发出的低嚎。一个名叫貂鼠的马拉松运动员全速冲上山脊,然后一路小跑进营地。“他们来了。”

“谁?”守护人问。

“弗雷迪。”

就这样,这一天终于来了。他们冲下小路,往斜坡的方向奔去,那里的壕沟和护墙现在已经完全竣工了。在山口的下方,亚当很久以前徒步走来的那条伐木道路上,有一个车队在缓慢地行进。车上坐满了人,他们穿的制服有四种不同的颜色和款式。领头的是林业局的厢式货车,紧随其后的是一辆巨大的挖土机,已经被改造成了袭击武器。再往后还有更多的设备、更多的货车。

刚涂完假面的自由卡斯卡迪亚人都站起身来观望。接着那位脖子上有疤痕的八十岁牧师说:“好了,伙计们。我们动起来吧。”人们于是都回到自己的岗位,放下路障,抬起吊桥,有的爬上护墙,有的则撤回防守位置。很快那车队就来到了门外。两位林务局的官员从领头的货车上跳下来,站在栅栏的前面。“给你们十分钟的时间,和平离开。如果不照做,十分钟后你们将会被扣留。”

护墙上所有的人都叫了起来。没有领头人,每个人都必须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个组织已经根据这条原则运营了几个月,现在他们也将因此而死。亚当等待着人群的喧嚣停止下来的时刻。但很快他也喊了起来。

“给我们三天时间,整件事都将得到圆满解决,”车队的领头人听到他的发言,朝他转过身,“国会办公室的人来找过我们。总统正在起草一份行政命令。”

正如他快速获得了对方的关注那般,然后他又快速失去了。“给你们十分钟。”那位官员又说了一遍,亚当天真的政治理想破灭了。华盛顿的行动并非这次对决的答案,而是起因。

十分钟四十秒后,蜥蜴一般的长颈挖掘机将撞锤伸过壕沟,撞倒了护墙的墙顶。从倒塌的壁垒里,传来了尖叫声。涂了战争假面的防御者们跌倒在地,仓皇奔逃。亚当匆忙之间被撞倒在地。撞锤再次砸向护墙,然后像手腕一般,轻轻一挥撞向吊桥。又是一挥,吊桥就整个掉了下来。支撑柱挨了两拳,整个栅栏倒在地上。几个月的工作成果——自由生物区所能建造的最结实的防御工事——像儿童用冰棒棍搭建的城堡一般崩溃了。

那野兽开到壕沟边,开始翻刨最远处的碎石堆。挖土机只用了一分钟工夫,就将倒塌的护墙中的原木都剥了下来,然后推进了壕沟。机器的履带从填平的壕沟里滚了过来,钻进了倒塌的护墙。脸上涂满油彩的卡斯卡迪亚人都开始逃窜,形如护堤裂开后的白蚁。有人朝路边跑去,有几个冲到入侵者面前争辩和乞求。银杏开始颂唱:“想想看你们正在做的事!明明有更好的方式!”到处都是警察,他们给人群戴上手铐,全部按在地上。

颂唱变成了叫喊:“非暴力!非暴力!”

亚当很快就倒在地上,是被一个大块头警察扑倒的,那人脸上的红斑狼疮非常严重,看上去就像涂了假面的生态战士。山坡往上五十码远的地方,守护人的膝盖后面的腘窝被警棍击中,涂着蓝油彩的脸庞朝下扑倒在碎石上。依然完好的设施只剩下路障了。那辆挖土机减速开了上来,抵达第一个三脚架后,只用爪子轻轻推了一下其底部位置,架子就摇晃着倒了下来。官员们结束了扫尾工作,都开始观望。桑树仍坚守在她的瞭望塔上,双臂紧紧地抱着摇颤的塔柱。那机器的爪子每拍一下瞭望台的底座,她就像蹩脚的木偶一般来回摇晃。

亚当大叫起来:“老天哪,快住手!”

其余人都听到了他的声音——交战双方的人都听见了。就连坚守在路上的道格也听见了。“咪,都结束了,下来吧。”

机械爪子仍在拍打圆锥形瞭望台的底座。三根树干搭建的框架发出吱吱的声音,开始歪斜。只听得一声可怕的嘎吱,一根柱子裂开了。裂缝劈开一百条年轮,深入木质层的中央,从另一边钻了出来。杉木裂成了两半,柱子的顶部变成了一只形似竹签的尖桩。

咪咪大声尖叫,她的瞭望台掉了下去。尖桩刺穿了她的颧骨。她被弹了起来,骑在木头上坠落在地,然后弹落在一块岩石的底部。道格拉斯解开锁链冲了过去。挖掘机的司机惊恐地拉开了爪子,那动作就像一只手掌在抗议证明自己的无辜。但是机器爪子在收回时击中了家里的小丑孩子,拍得他像提线木偶一般倒在地上。

争夺地球的战争结束了。双方人马都朝伤员冲去。咪咪手捂着脸大声尖叫。道格拉斯已经失去了意识。警察冲向车队,叫来了救护车。自由生物区的其余成员都惊恐地缩成一团。咪咪像胎儿一般蜷起身子,睁开了眼睛。阴影里的树,从绿玉色到浅绿色,全都像烤肉叉一般刺向天空。看看这颜色,她想到这里,然后就晕了过去。

亚当在涌动的人群中找到银杏和守护人,他们正在查看损失情况。银杏指着山坡高处,那里依然有四个女抗议者躺在路上,她们被锁在了地上。“我们还没输。”

亚当说:“已经输了。”

“现在他们不敢动这些树了。等媒体得到消息。”

“他们会的。”他们会砍掉这些树,然后是所有幸存的古树,直至所有的森林都变成田地和农场。

银杏甩了甩她肮脏的长发。“这些女人会一直锁在这里,直到华盛顿采取行动为止。”

亚当看到了守护人的眼睛。真相太过残忍,就连他也不敢说出口。

一架直升机将伤员送到了本德市的二级创伤中心。道格拉斯因为上颌骨第三型骨折当即便接受了外科手术。咪咪的脚踝被推回了原位,骨折的眼眶得到了修补。但是她脸颊上的裂口,急诊医生几乎无能为力,只能简单缝合,等待日后整容手术再进行复原。

弗雷迪没有对那些非法占用公地的人提起诉讼。只有最后那四个女人,因为又坚持了三十六个小时,遭到了逮捕拘留。然后卡斯卡迪亚自由生物区最后的人类居民也离开了那片山坡,但掠夺自然财富的步伐仍在继续前进。

但是,二十八天后,在威拉梅特国家森林,一座停满了车辆的机器仓库被火焰烧成了平地。

那件事不是真的。那只不过是演戏,是模仿,是一出道德寓言,直至他们看见了后果。

报纸上刊登了一张照片:一位消防员和两位特警在检查一辆已经烧焦的挖土机。五个人坐在咪咪·马家餐厅的桌子旁,传阅那张照片。让他们秘密聚集在一起的,是一个想法,现在他们经常因为一个想法就聚集在一起。老天哪,那是我们。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无须说话。他们共享着一样的情绪,而那情绪就像一根不稳定的树干,一直在摇晃。不过树干最终定了下来,形成一个被动防御的姿态。“他们是咎由自取。”咪咪的脸上缝了二十针,每说一个字都让她感觉到一阵剧痛。“我们扯平了。”

亚当不敢看她,也不敢看道格拉斯,后者的脸也被绷带弄得惨不忍睹。亚当之前也希望对那辆挖土机实施报复,因为它弄瞎了他们其中一个的一只眼睛,让另外一个毁了容。那些人要为他们的残忍行为付出代价。但现在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也不知道该如何实现。

“其实,”尼克说,“他们依然在前进。”

这只是身处绝望境地而不得不采取的一项行动。但是对正义的渴望,就和对所有权和爱情的渴望无异。满足它只会让它继续长大。机器仓库火灾发生的两周之后,他们瞄准了加利福尼亚索雷斯附近的一家锯木厂。那家工厂明明已经被收回了许可证,但依然营业了几个月,支付的罚金不过是一周的利润所得。能听到幽灵声音的女人安排袭击的步骤,受过训练的观察者负责监视,工程师将二十几只塑料牛奶罐改造成了炸药装置,老兵操纵引爆,心理学家引导他们顺利前进。那台致死的机器烧起来的速度超过了他们所有人的预期。这一次他们在附近一座库房的侧墙上,潦草地留下了一条信息,而那座库房之所以能够幸免于难,只是因为里面装满了无辜的木头。字母写得很有艺术性,几乎算得上漂亮:

拒绝自杀式经济

支持真正的发展

他们都弓着腰坐在桑树的桌旁,仿佛在打牌一般。此刻,哲学和其他美好的事物都无法帮助他们。那条线已经被跨过了,工作已经做完;言语没有任何意义。但他们无法停止交谈,虽然句子都不长。他们依然在辩论,虽然结论早已消失在厢式送货车的后视镜中。

亚当看着他的纵火犯同伴们,在脑海中默默记录他们的样子。桑树在用手慢慢地砍着空气,落脚点每一次都精准地落在她手掌中的同一个位置。“我感觉我一直在参加一场持续了两年的葬礼。”

“自从看清事实之后。”家族里的小丑孩子表示赞同。

“所有的抗议活动,所有的文字,挨的所有的打,我拼尽全力嘶吼,却没有一个人听见。”

“但是,光这两个晚上我们所收获的成果,就远远超过了这些年的努力。”

亚当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衡量成果。他们正在做的事——他已经做过的事——只是为了让痛苦停止,至少暂停一段时间,让痛苦变得能够承受。

咪咪说:“但现在葬礼结束了。”

“这并不是一个艰难的选择。”尼克说。但接着他被埋伏在前方的常识吓到了,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要么我们摧毁少量机器,要么那些机器就会摧毁大量的生命。”

心理学家认真聆听。在人类的心中,还存在着其他比这深刻得多的欺骗性想法。他已经抛弃了他的命运,也一并抛弃了“拯救能被拯救的事物”这类的渴望。在大灾难降临之前,必须先争取到一点儿时间。再没有比那更重要的事了。他的研究已经有了答案。

奥莉薇亚只需要收一下下巴,其他人都会安静下来。每次犯罪之后,她对他们所具有的魔力就会有所增加。她的手触摸过一根像礼拜堂那么大的树桩。她曾目睹一片比人类历史还要悠久的森林死亡。她从高于人类的幽灵那里获取建议。“如果我们错了,那我们会付出代价。他们能拿走的不过是我们的生命。但如果我们对了呢?”她开始审视各种想法,“那样一来,所有的生命都会告诉我,说我们……”

没有人要求她将这句话补充完整。为了帮助生命四十亿年的进化历史中所创造过的最精彩的事物,人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呢?现在轮到亚当来思考这个想法了,他意识到的是另外一些事:他们五个人还将再跑一次。只有一次。必须是最后一次。然后他们就将分道扬镳,为了阻止人类这个种族杀死自己,他们都已经尽了自己的绵薄之力。

这一次是亚当自己发现了故事:“林业局在探索多功能项目。”华盛顿州、爱达荷州、犹他州和科罗拉多州都将数千英亩的公共领地租给了私人投机商和开发商。为了在结束之前获取更多的利润,大批的森林遭到清场式砍伐。五人组听到这则报道一片沉默。这件事甚至无须投票。

他们不用信件和电邮,也几乎从不打电话。他们只接受见面讨论,否则就闭口不谈。他们靠现金生活。不留任何文字信息。桑树的工程学技术变得愈发精进。她已经开始制作迄今为止她做过的最棒的作品,在地下室纯手工焊接。他们纵火的四项原则之一就是,用电子定时装置点火。她的新设计更加可靠。枫树和道格杉驱车到五十英里外的地方去购买她所需要的材料。

守护人和银杏在监视新租出去的一片森林——在爱达荷州的斯多姆卡斯尔,位于比特鲁特山脉中,靠近蒙大拿州边境线。那里原是一片健康的公共林地,却被卖出去建造一座四季度假村。他们趁夜里过去查看了一番,天黑后那里一个人也没有。艺术家将一切情况都画了下来——清场伐木后建造的路基、设备仓库、建设用的拖车、度假村新地基的轮廓。他完美的画作中蕴含着极大的热情,以及谦卑。在他绘画的时候,保险统计计算科学专业的那位肄业生则在清空后的地块上徘徊,在一根根测量桩之间踱步。她歪着头,仔细倾听。

他们五人都在桑树家的车库忙碌,在一顶通风帐篷里,全身服装上都涂满彩绘,还戴着三层手套。他们收集了大量五加仑装的燃料桶,还有特百惠牌的塑料计时装置。他们在守护人的地图上做标记,每一样设备都必须实现最具可持续性的燃烧。他们将传递最后一条信息,然后就收手。之后他们就会分道扬镳,退回到隐形的日常生活,因为届时他们已经取得这个国家的关注,唤醒了数百万人的意识,种下了一颗种子,需要火烧才能发芽的那种。

他们将所有物资都装进厢式货车的后车厢。桑树的车库门打开后,他们就出发了,感觉就像是要去山间露营和徒步。他们带了一根警用扫描仪,给所有人都备好了手套和只露眼睛的巴拉克拉法帽。所有人都穿黑色服装。离开俄勒冈西部时是凌晨,一路沿着州际公路的坡道行进,但凡发生任何事故,货车都可能会变成一只巨大的火球。

他们在车上聊天,看风景。车子长时间行驶在波特金森林中,两边的景观林带都只有几英尺深。道格带了一本汇集了各种冷知识的图书,开始考大家独立战争和内战的知识,最后亚当获胜。他们一路注意观察鸟类——公路走廊中的小型哺乳动物都已经大量灭绝,只剩下一些猛禽。两小时过去,咪咪只看见一只翼展七英尺的秃鹰。它让大家都闭了嘴。

他们用录音带听书,讲的是西北部先民的神话和传说。远古时代一个名叫凯穆什的老人,从北极光的灰烬中走出,创造了万物。狼和河狸怪在那场史诗之战中撕碎了这片风景。动物们联合起来从苹果树盗火。所有的黑暗精灵都能变幻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像树叶一般多到数不清,动作流畅。

暮色笼罩了比特鲁特山脉。最后几英里路走起来也最艰难——只能保持在很慢的车速,道路曲折,偏僻。最终他们到了集结待命区,那里距离州际公路有两英里远。地形完全和守护人画的一模一样。咪咪待在车里,用围巾包裹住她伤痕累累的脸,负责拿警用扫描仪扫描无线电频率。其余人则开始无声地工作。所有任务都已经讨论过几十次。他们的动作默契得像是一个人,费力地将五加仑装的燃料桶搬运到位,用蘸满燃料的毛巾和床单做烛芯,将它们以菊花链的形式串联起来。之后他们装好了特百惠定时器。

守护人起程去完成分派给他的任务。今晚将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他的作品将以这种形式被数百万人看见。他离开了未来度假村半框架结构的旅馆主楼,那里有其他人负责设备部署。他横穿按等级种植的草坪,来到两辆拖车旁边,这里位置太远,炸药的威力不足以覆盖。拖车的墙壁将是他最好的画布。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两罐喷漆,爬上拖车外墙边码放的清洁剂上。他将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在文字中,写下的是:

控制杀戮

合作治愈

他退后几步,来对这件他唯一能确知的事情做出评估。接着他拿出一支很大的毡毛记号笔,为那些大写字母画上茎秆和树枝装饰,直至所有的文字都像是灾难后重新长出来的一般。它们看上去像是古埃及的象形文字,或是欧普艺术风格插画中正在跳舞的动物。在那两行文字下面,他又添了一句,提出希望:

不回家,就会死

而在爆炸区,一切都进展顺利。只是在搬运燃料桶时,亚当和道格的动作没配合好时间。燃料漏在了亚当夹克的衣襟上,然后流到了他的黑色牛仔裤上。他闻到石油化工制品的恶臭,使劲握拳,直到将浸湿的手套挤干。搬运次数太多,他的手早已失去力气。他抬头看着工地办公室的尖顶,心里想:我这到底是在干什么?这几周以来的记忆逐渐明晰,他像是突然从梦游中清醒过来,他确信,世界已经遭窃,就为了一些短期利益,大气层也遭到了毁坏。他必须竭尽所能,为世界上最奇妙的生物而战斗,但是所有这些想法都抛弃了他,此刻他陷入了疯狂之中,开始否认人类存在的根本。除了财产权和统治权,其余的一切都不重要。地球将会变成货币化的世界,直至所有的树木都长成整整齐齐的直线,三个人控制全部七个大洲,所有大型生物体被培育出来的目的都是为了被屠杀。

在另一辆拖车的侧墙上,守护人也喷上了生动而潦草的文字。诗行于空白中萌芽和开花:

在乐园里有五棵树为你们预备,

它们永不改变,

无论冬夏,叶子都不落下。

看见它们的将不尝死的滋味。[26]

他往后退去,感觉喉咙发紧,他有点儿像是被自己写出来的文字吓到了,他急切地想要把这段祈祷文传达出去,传达给无法理解的人们。这时他听见轰隆一声巨响,冲击波击中了他的后背。热浪在空气中迸射开来,但是距离设定的爆炸时间应该还有很久。守护人转过身,看见一个橙色的火球一跃而起,就像快动作模拟的日出。他拔腿冲向火球。

另一个人冲进了他的视野。是道格拉斯,他跑得磕磕绊绊,僵硬的那条腿仿佛在打着节奏鼓点。他们同时赶到爆炸地点。接着道格拉斯低声咆哮起来:“该死,该死!”他跪在地上,因为眼前的场景而哭泣起来。地上躺着两个人。尼克靠拢后,其中的一个自己动了起来,但尼克想要扶起的那一个却毫无动静。

亚当撑着坐起身来,感觉像是在潜泳,血水从他的脸庞流淌下来。“啊,”他呻吟着,“啊!”

道格拉斯将他扶稳。尼克猛扑过去,想抱起奥莉薇亚。她平躺在地上,面朝繁星。她的眼睛是睁开的。四周空气都变成了橙色。“莉薇?”他的声音充满恐惧。在她听来,他粗重、含混的声音比爆炸声还要可怕。“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她吐出一个泡泡,然后才发出一声“嗯”。

她的腰侧有液体渗了出来。她的黑衬衫前胸部位在黑暗中闪烁着光泽。他将她抱起,大声哭了起来,然后又将她放下,发出一声压抑的哀鸣。他再一次变成了一头无所不能的怪兽。受伤的奥莉薇亚惊恐地看着他。他将自己封闭了,脸色一片空白。接下来他用遍了每一种可能有用的救援动作。空气开始摇颤。有两个人用身体将他们围挡起来,是道格拉斯和亚当。“她……”

这句话击中了奥莉薇亚,她试着抬头。尼克轻轻地让她重新躺下。“我……”她说着又闭上了眼睛。

一切都是滚烫的。道格拉斯用双手抱着头,快速转圈。他的声音很清晰。“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我们必须把她挪走。”亚当说。

尼克打断了他的话:“不能!”

“我们必须把她挪走,火越烧越大。”

他们笨拙的扭打还没开始就结束了。亚当将双手伸到奥莉薇亚的腋下,拖着她穿过碎石地面。她的喉咙里渗出了声音。尼克再次绝望地弯下腰去。接下来的二十年他都不会忘记这一幕。接着他站起身,跌跌撞撞跑出去,吐在了地上。

这时咪咪过来了,站在他们身旁的黑暗中。尼克总算松了口气。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知道该如何拯救他们。工程师一眼就明白了所有的一切。她将车钥匙塞进亚当手里。“去,开车去我们来时经过的最后一个小镇,距离是十英里,去找警察来。”

“不,”躺在地上的女人把所有的人都吓到了,“不要。继续……”

亚当指着火焰。“我不管,”咪咪说,“去,她需要帮助。”

亚当站在那里没动,他的身体在拒绝。帮不了她,而且还会害死我们所有人。

“完成。”躺在地上的女人小声说道。她的声音那样轻柔,就连尼克也没听清。

亚当看着手中的钥匙,身体向前倾,最后终于快步冲向货车。

“道格拉斯,”咪咪厉声说,“停下。”老兵停止悲叹,平静下来。接着咪咪跪下来帮助奥莉薇亚,解开她的衣领,让她从动物般的惊恐中平息下来。“救援就要来了,不要动。”

但是这番话反而让受伤的奥莉薇亚更加激动,“不。完成。继续——”

咪咪抚摸着她的脸庞,让她不要出声。尼克悄悄退了出去,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幕。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而且永远无法修复,却像是发生在另一颗星球上,发生在另一群人身上。

奥莉薇亚的腰侧有液体渗出。她的嘴唇在动。咪咪凑拢去,耳朵贴在她的嘴边。“喝点儿水?”

咪咪转身看着尼克。“水!”他无助地定在那里。

“我去找。”道格拉斯喊道。他在山腰看见一个水洼,就在火焰的那边。“那边有一条山谷,下面一定有溪流。”

几个男人四处寻找取水容器,但所有的容器都装满了催化剂。尼克的口袋里有一个塑料袋。他倒掉里面的葵花籽,递给道格拉斯,后者于是立刻冲向工地背后的树林。

找到溪水并不难。但道格拉斯在将塑料袋放下的那一刻,却感到一股强烈的厌恶。野外的水不能喝。这个国家所有的湖泊、池塘、溪流和小河里的水都不能安全饮用。但他还是将袋子放了下去,灌满水。奥莉薇亚需要清凉、清澈的液体,不管有没有毒。道格拉斯捧着袋子,重新爬上山坡,滴了一点儿到她的嘴里。

“谢谢,”奥莉薇亚的眼中充满感激,“太好了。”她又喝了一点儿,然后闭上了眼睛。

道格拉斯绝望地捧着袋子,咪咪用手指蘸了点儿水,开始擦拭奥莉薇亚脸上的污渍。她抱着奥莉薇亚的头,轻抚她的栗色头发。那双绿色的眼睛又睁开了,此刻它们充满警惕,仿佛知道了什么消息一般,死死地盯着咪咪的眼睛。她的脸惊恐地扭成一团,像是一只遭遇袭击的母马。就像清晰发言那般,她将那个想法放进了咪咪的脑袋:出了差错,我已经看过事情的结局,但不是这样。

咪咪凝视着她,竭尽所能地吸取她的痛苦。安慰是不可能的。她们目光锁在一起,谁都没有挪走。奥莉薇亚的思想正通过一条不断加宽的渠道,注入咪咪的大脑,数量太多,速度太慢,她无法理解。

尼克静静地站在那里,闭上了眼睛。道格拉斯将袋子扔在地上,一瘸一拐地走开了。夜空在燃烧,像是在明确表达拒绝。又有两桶炸药撕破了空气。奥莉薇亚叫了起来,她在重新寻找咪咪的视线。她的目光变得暴烈,紧紧抓住咪咪的视线,仿佛一旦挪走,哪怕只是片刻,惨痛死亡的结局就会变得更糟。

地狱的边缘出现了第三个人。是亚当,他比预计返回的时间早了许多。尼克仿佛苏醒了:“你找到救援了吗?”

亚当低头看着那宛如圣母怜子图一般的场景。他内心里似乎有某个部分感到十分惊讶,这出戏竟然还在继续。

“救援来了吗?”尼克大喊。

亚当没有说话。他动用全部意志力,才将自己从发疯的边缘推了回来。

“你这个懦夫……把钥匙给我,把钥匙给我。”

艺术家朝心理学家扑了过去。直到听见奥莉薇亚叫出他名字的那一刻,尼克才停止了暴行。他立刻赶过来,扑倒在她身旁。此刻她的呼吸很重。她的脸痛苦地拧在一起。之前的冲击造成的麻痹此刻逐渐消退,她的身体扭曲成一团,开始大口喘气。

“尼克?”喘息停止了。她的眼睛瞪得巨大。他必须奋力反抗,才没有扭头看向她惊恐的目光投向的地方。

“我来了,我来了。”

“尼克?”她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她想要坐起来,柔软的液体正在渗透她的衬衫。“尼克!”

“我在,我来了,我就在这里。我在你身边。”

喘息重新开始。她发出几声有节奏的声音:嗯,嗯,嗯。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指,呻吟声逐渐消失,直至周围只剩下三面燃烧的火焰发出的声音。她闭上了眼睛。然后又猛地睁开,她在凝视着什么,但无法确定她看到的是什么。

“要持续多久?”

“不久。”他向她保证。

她抓着他,像一只即将从高空坠落的动物。接着她再度平静下来。“但是没有我们?我们拥有的这一切——永远不会结束,对吗?”

他等了太久,时间替他给出了回复。她挣扎了几秒钟,想听清答案,然后她变软了,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注释

[1]出自《马太福音6:34》。

[2]基督教新教中信奉瑞典斯维登堡(1688—1772)学说的派别。

[3]指五大湖西南部的玉米主产区,包括伊利诺伊、爱荷华、印第安纳、南达科他和内布拉斯加东部、肯塔基和俄亥俄西部、密苏里北部。

[4]拉丁文,意思是“不要害怕”。

[5]一种宗教形式,出现在一些与世隔绝的落后土著民族之中。货物崇拜者看见外来的先进科技物 品,便会将之当作神祇般崇拜。

[6]美国装置艺术家约瑟夫·康奈尔(1903—1972)创作的著名系列装置作品,将一些不起眼的 边角余料加以组合放在精巧的小手工盒子里,以表现超现实主义的核心主题。

[7]希伯来语《圣经》中的最长寿的老人,以诺之子,在世上活了969年,是西方长寿者的代名词。

[8]沙岭路是硅谷著名的风险投资大街,聚集了大量风险投资基金。

[9]1869—1916,俄罗斯历史上的传奇人物,因为预言能力和医术而名声大噪,并且取得了沙皇 家族的信任,后来因为丑闻百出而引发公愤,遭到谋杀。

[10]六旗主题乐园集团旗下的一座游乐园,位于密苏里州圣路易斯,后更名为六旗降临圣路易斯主 题乐园。

[11]是某些国家运送木材时计算运费使用的计量单位。12板尺=1立方英尺,35.7157立方英尺=1立 方米。

[12]指神经元之间的功能联系部位,也是信息传递的关键部位。

[13]西班牙语,意思是:这条路让我们可以往大自然再深入一步。

[14]1964年,基蒂·吉诺维斯下班后返回皇后区的公寓,下车后她遭到一个持刀男人的袭击,周围 有38个目击者,但最终只有一个人报了警。

[15]论题(thesis)一词中的字母组合th发的是摩擦音。

[16]德雷特·斯科特原是美国的一名黑奴,后随主人到自由州居住,随后又回到蓄奴州密苏里。男主人死后,斯科特提起诉讼并上诉到美国最高法院,要求获得自由。此案是美国内战的关键起因之一。

[17]把同一类别的动植物,根据相对性状的区别,分成相应的两个分支。接着,再将这两个分支继 续分解,直到编制出包括全部生物类群的分类检索表。

[18]即上文德语诗行的意思。出自勃拉姆斯的《德意志安魂曲》第二乐章,引自《圣经·雅各书 5:7》。

[19]出自《德意志安魂曲》第六乐章,引自《圣经·哥林多前书15:51-52》。

[20]希腊神话中的一位巨人。

[21]万维网的发源地。

[22]巴鲁赫·德·斯宾诺莎(1632—1677),荷兰哲学家,与笛卡尔和莱布尼茨齐名的近代西方 哲学三大理性主义者之一。

[23]希腊神话中代达罗斯的儿子,父子二人用蜡和羽毛造的翅膀逃离克里特岛时,伊卡洛斯因为飞 得太高,双翼上的蜡遭太阳融化跌落水中丧生。

[24]和下面的莫多克族都是美国的印第安原住民。

[25]又称振动性血管神经病,主要是由于局部肢体(主要是手)长时间接触强烈振动而引起的。

[26]出自《多马福音》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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