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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魂大法

移魂大法

移魂与借尸还魂相类似,都是把某人的魂灵转移到另一人的躯壳中,但其间的差异却让它们有了邪正之分。借尸还魂是把一个死人的魂灵附着于另一个死人的尸体上,而所谓移魂,则是把一个生人的魂灵转移到另一个死人的躯壳中,或者是把两个活人的魂灵互换躯壳,而占主动的一方,则怀有不但很功利而且很邪恶的动机。

借尸还魂往往以冥府的官方行为而赋予合法的外衣,虽然那最后的结果未必让人间的法律所认可;它往往是喜剧的,最差也仍带有谐谑的性质。可是移魂就大不一样了,它的操纵者是术士和巫师,以不能见人的诡秘手段施行一种以生命和财产为目标的大型骗局;它的过程是恐怖的,结局往往是凄惨的。

从巫术的技术角度上看是“移魂”,而最后的目标是让主角“易形”,所以这种巫术又称“易形法”,好听一些叫“借形法”,此外还有叫“铁牛法”的,则不知其名之所自了。

我在笔记中见到的最早的易形术材料,是周密的《癸辛杂识·别集》卷下中的一条:

建康有陈道人,常与仵作行人往来,饮酒甚狎。仵问道人将何为,回曰:“吾欲得十七八健壮男子尸。”一夕,忽有刘太尉鞭死小童,仵与致之。道人作汤浴其尸,加自己之衣衾,作趺坐于一榻上,道人亦结趺其前。至明,道人尸化而童尸以生矣。

仵作,就是从事殓葬行业的人,这一行对城市中的尸首情报最为灵通,所以这个老道要想物色中意的尸体就要与仵作行人结交。移魂换形的过程极为从容温雅,沐浴更衣,相对趺坐,从旁看去,简直是一幅师徒传道图了。甚至还可以把这一过程更理想化一些,比如说成小童把自己的全部“器官”一揽子“被自愿”地捐献给了老道,但这种说法有些太像今天的某些“专家”,不大为我等草民的理解能力所适应。

周密是南宋末年和元朝初年人,此前是不是还有移魂易形的记载,恕我读书有限,还没有见到,但并不能据此认为这种巫术没有更早的历史。如果我们把范围扩大些,成书于魏晋间的《列子》中,扁鹊为人移植心脏的故事便可以看作移魂易形之滥觞。因为那里说的心脏包含了这个人魂灵所具有一切,实际上就是通过医学手段为人换魂。《列子·汤问》故事大致如下:

鲁公扈、赵齐婴二人有病,同时去请扁鹊求治。扁鹊把他们的病治好了,又对二人说:“你们二位得的病是自外而侵入脏腑,用药石就能治好。但你们还有天生的心病,与日俱增,却不是药石所能医治的,我把它们也治了吧。”然后接着说:“公扈志强而气弱,所以足于智谋而却不敢决断;齐婴志弱而气强,所以少于思虑而失于专断。如果把你们的心对换一下,每个人就都完美了。”于是扁鹊给二人饮以毒酒,迷死三日,剖胸探心,相互置换,再投以神药,二人就苏醒如常了。二人辞别而归,公扈却直奔齐婴的家,把齐婴的妻儿当成自己的,他们自然不肯接纳这个陌生人;反过来齐婴也一样把公扈的家当成自己的,也照样被赶了出来。两家都闹翻了天,最后还是由扁鹊出面说明,才算平息。两家太太只能“得意忘形”,慢慢去适应这个面目全非的丈夫了。

但这个移魂手术的主刀者不是移魂的当事人,扁鹊用的也不是巫术,只是其思路与移魂易形出于一辙而已。至于这一故事是不是受到民间巫术的启发,那也是不能悬揣肊测的。问题在于,即使当时民间尚无移魂魔法,但名医扁鹊的巧妙思路和借尸还魂的成功经验,也可以启发巫师开发这一魔法,更主要的是,中国的皇帝最喜好在延续生命上做实验,只是一个炼丹,不管是内丹外丹,连汞化物的九转大丹和含有硫磺的春药都敢吃,相比之下这个移魂大法要安全得多。但千古一帝及其追随者所以不肯为这一魔法立项目、掏赞助,乃是因为,权势者的那个驱壳对于他们是太重要了,那代表着万万人之上的地位、权势和财富的东西,哪怕是个草包,是个酒囊饭袋,也是人们所认可的唯一一个。他们绝对不能舍弃眼下这一副皮囊,试想,如果始皇帝的魂灵转移到陈胜、吴广身上,即便壮得生龙活虎,李斯、赵高以下还会承认他是皇帝吗?所以他们只能用不死丹、长生药、房中术来永葆外表的“青春”,起码让人看着是红光满面,神采奕奕。而对于江湖术士、牛鼻子老道来说,就没有这层顾虑,他们失掉的是个旧皮囊,得到的也许是想要的一切。

明人祝允明在《志怪录》记载了一个元代末年的故事,已经为移魂法注入了恐怖的成分。一个叫叶宗可的人,前往淮阳的途中,遇到了兵祸,贼寇大至,积尸遍野。时已入夜,他听到前面有动静,不敢再走,就卧于地上,与众尸相杂。月光下只见有人走近,是一个道士,旁有一童子执烛,照察众尸:

凡妇人老翁幼稚羸尫残废者俱不用,以手提而掷之,轻如一叶。俄得一壮男子,骸体魁硕。道士细视之,有喜色,乃即解衣,与之合体相抱持,对其口呵气入其中。良久,道士气渐微。尸冉冉动,俄而欠伸,又开眼,遂推道士于地,蹶然而起立,仍令童子执烛前导,飘然而去,不知所之。

于深夜旷野中趴到尸体上嘴对嘴地咻咻不止,这景象不仅令人毛骨悚然,而且形象也有些不堪了。这事后来被清人陈尚古在《簪云楼杂说》“易形”条中做了翻新,地点改为浙江嘉兴崇德县,寇贼变为倭寇,道士变为老人,而易形的过程也由卧式改为立式:

逐尸翻阅,无首者弗顾也。独一尸体甚丰硕,老人解衣裸身,扶尸如人立,交口相向,偎抱片时,老人遽堕地,尸已蠕蠕动矣,忽起立,披衣著冠,随灯而去。

这是一种类型,即用新鲜的死尸为换形对象,人与尸体两口相对,就是用作魂灵转移的通道。但陈尚古还讲了另一种类型,则是两个活人躯体的对换。

这是崇祯年间发生在淮安府东安县的事。一座关庙里,住着一个和尚和他的徒弟。师父年有五十余,而徒弟年仅二十许。师父有事到海阳去了,只留下徒弟守庙。这天有个老和尚来寄宿,年岁有七十多岁了。第二天,老和尚掏钱请小和尚搓了一顿,然后说:“想找师兄借件东西,不知你能否答应?”小和尚说:“那要等我师父回来才行。”隔了一天,老和尚又摆了一桌,求借之情更为恳切,小和尚想了想,大约觉得庙里也没有什么太值钱的东西,也就没有细问,便说没问题,可是究竟要借什么东西,老和尚也没有再说下去。这天夜里二人同寢,到了半夜,小和尚只听着老和尚打开门出去了,再也没见回来,甚觉奇怪。第二天一早,小和尚就起来询问邻里,不料众人一见他,就和不认识一般,问:“老师父从何处而来,几时飞锡到此?”小和尚说:“小僧就是本庙某某啊。”众人又大惊道:“不意如许少年,一夕遂成老丑。”小和尚赶快回去照镜子,想不到却是那七十岁老和尚的模样了。最后自然是不胜悲恸,没有几年就老病加愁苦而死了。

清人慵讷居士《咫闻录》卷十一有“换身”一则,情节大体相类,只不过移到了江西赣州。但最后一段是,小和尚发现自己成了老和尚,心里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嘴上却很难说清楚,只是请别人替他去抓老和尚。别人说:“你不就是老和尚吗?”他说:“不是那么回事。老和尚昨天对我说要借我的屋子住,我答应了,但没想到他不是借我的屋子,是借我的身子。现在他把我的身子拐跑了,却把他的身子给了我。我就想把自己的身子找回来,把我现在的身子还给他。”众和尚越听越纳闷,都当他是老糊涂了。这和尚最后只好去告官,两榜进士出身的县太爷理解能力强多了,事情是听明白了,却说世上哪里有这种怪事,你要是再胡说,我就判你个妖言惑众!

这类事我总觉得应该是江湖术士和冒牌老道才干得出来,安到和尚头上就有些栽赃之嫌。过去的民间常把和尚当作异类,连编笑话也忘不了他们,或者这里的栽赃,也与“和尚却在,我到哪里去了”的糊涂解差故事有些牵连吧。为了不让和尚感到太委屈,下面再讲个老道的故事,庶几二教平衡。由此也可以看出,即使和尚真的会玩易形法,也不过是换个年轻的躯壳而已,可是到了老道手里,移魂大法却是财色兼顾了。

故事见于袁枚《子不语》卷一。李通判是广东有名的大富豪,金银珍宝,多如山积,光是漂亮的小老婆就养了七个。只可惜,李富豪只活到二十七岁,来了场急病就呜呼了,金钱美女一个也带不走,肯定外间就有闲人替她们操心,他们最大的企望就是把李通判的家财分成七份,由七个美女均分,然后各嫁一人,而自己就是幸运儿中的一个。可是李通判家有个忠诚朴实的老仆人,替故主看守着留下的这份家当。此时他正为主人的早死哀伤,便与七个年轻的女主人共设斋醮,超度亡人。这天忽然来了一个老道持簿化缘,老仆呵斥道:“我主人刚去世,没有工夫管你。”道士笑道:“你不想让家主人复生吗?我能作法,令其返魂。”老仆一听有这种奇事,赶快向女主人们汇报,女主人自然同意,让老仆接待那活神仙。但老道又说了:“阴曹地府有规矩,死人还阳,须得有一人替代。”七个女子在这一点上意见也很一致,都不愿意做替代,于是老仆毅然道:“诸娘子青年可惜,老奴残年何足惜!”便对道士说:“您看老奴我能做替代吗?”道士说:“没问题,只要你一不后悔二不胆怯就行。”老仆说:“只要主人能活,我什么都不怕。”道士说:“念你一片诚心,可出外与亲友作别。待我作法,三日法成,七日法验。”老仆奉道士于家,旦夕敬礼,自己则到主人的诸家亲友处,一一告知,泣而诀别。其亲友有笑者,有怜者,有敬者,有揶揄不信者。老仆经过自己一向信奉的圣帝庙,便走进去,且拜且祷道:“老奴代家主死,求圣帝助道士放回家主魂魄。”话刚说完,只见一赤脚和尚立于香案之前,叱道:“你满面妖气,大祸将至。我来救你,你切勿泄漏。”便给他一个纸包,让他事急时打开,说完就不见了。老仆回到家中,悄悄打开纸包,见里面有手爪五具、绳索一根,不知何意,便揣到怀中。很快三日之期已过,道士命移老仆床与家主灵柩相对,铁锁扃门,凿穴以通饮食。而道士则于群姬相近处,筑坛诵咒。过了一会儿,什么动静也没有,老仆不禁起疑,但就在这时,床下忽然飒飒有声,只见两黑人自地跃出,绿睛深目,通体短毛,身长二尺许,头大如车轮,两目闪闪盯着老仆,且视且走,绕棺而行,然后用牙连咬带撬棺材缝。棺材盖被二鬼咬开一缝,便听到棺内有咳嗽声。二鬼便把棺材盖掀开,扶主人出,其状奄然若不胜病者。二鬼手磨其腹,主人口渐有声。可是老仆看那人是主人模样,声音却是道士的,不禁愀然,暗道:“圣帝之言得无验乎!”急忙把怀中纸包打开,只见五爪飞出,变为金龙,长有数丈,攫老仆于空中,以绳缚于梁上。老仆昏昏然注目下视,见二鬼扶家主自棺中出后,搀至老仆卧床,却不见老仆的人影,不由惶然。此时只见主人气急败坏地大呼道:“法败矣!”二鬼狰狞,绕屋寻觅,却到哪儿去找老仆。主人大怒,拿起老仆床帐被褥,连撕带咬,片片粉碎。这时一鬼仰头,见老仆原来在梁上,大喜,与主人腾身跃起,要抓老仆,可是还没够到屋梁,便震雷一声,老仆坠落于地,棺材盖合拢如故,二鬼也无影无踪了。诸女闻听雷声,便赶去打开屋门。老仆把所见讲了一遍,再一起去看道士,道士已为雷震死于坛上,其尸上有硫磺大书“妖道炼法易形,图财贪色,天条决斩,如律令”十七字。

道士的邪术是让自己的魂灵注入到李大财主的尸身中,老仆的“替死”在此处只是一个幌子。当然,老仆作为知情者,必须死掉以灭口,同时也是妖术实行过程中不可缺少的一个交换条件。

但替死之说却也不是无稽之谈,戴孚《广异记》中就记有唐天宝年间,术士张夜叉行此法术,让洛阳尉马某替代了坠马而死的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但却没有袁子才写的那么妖气森森,让人毛骨悚然。袁子才的故事情节中或有为了追求耸动人心的效果而做的文人创作,但移魂替死,事关生命,那法术本来也不应该太简单。他在《子不语》卷十七“广西鬼师”一则中谈到“捉生替死”的“接火”巫术就很阴森恐怖了:

设一坛,挂神鬼像数十幅,鬼师作妇人妆,步罡持咒,锣鼓齐作。至夜染油纸作灯,至野外呼魂,其声幽渺。邻人有熟睡者,魂即应声来,鬼师递火与之,接去后,鬼师向病家称贺,则病者愈而来接火之人死矣。

郭则沄《洞灵小志》卷三所谈的“接火”是“粤俗”,好像也应该包括广西在内,叙述略有不同,但阴森恐怖是一样的:

其术于昼日至病家设坛,悬诸神鬼像,俱狰狞可怖。所诵非道经,非佛经,呫喃莫辨。夜深人静,则搓纸作小索,注油燃之,吹海螺呜呜作鬼声,遍行街巷。有生魂夜出,见火争前夺之,则病者愈而夺火者代死。

这里说的“生魂”,应该是人们沉睡之后逸出的梦魂吧。但这些梦魂为什么要凑过去夺火,却没有交待,似不如“鬼师递火与之”更合理。但这不合理中却埋伏下一个合理的“风险”,即巫术进行时,巫师对来接的魂灵是不能选择的,谁接了谁就认倒霉。曾有一巫师持火夜行,见一妇人前来夺火,一细看,竟是自己的老婆,赶也赶不走,躲也躲不及,竟看着老婆夺火而死了。据说也有防止的办法,巫师出家门之前,把家人的鞋摆成一俯一仰,那么梦魂就不会逸出大门去夺火了。

此外还有一种移魂邪术,施术者并不把自己的魂灵移入别人体内,而是把某人之魂移入另一人之尸。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五中记有与袁子才齐名的蒋心余所述一事,即是此种。

某甲赴朋友游湖之约,至则画船箫鼓,有红裙女子在船上陪酒。此人于灯下细看,竟是自己的妻子。但其家在两千多里之外,妻子怎么会流落到此呢?而且那女子对他宛若路人,既无惧意,也无羞色,说话的声音也不像自己的妻子。宴会之后,他怔忡不安,没过几天,就接到家书,原来他妻子早在半年前就去世了。某甲虽然觉得此事蹊跷,但只当作遇见了鬼,慢慢便淡忘了。但这时突然发生一事,有个术士被雷劈死了。这术士的仆人渐渐透露出,此人能持咒摄取新敛女子之尸,又能摄取妖狐淫鬼之魂,附其尸以生。他把这些女子当作侍妾自奉,及至有了新的,就把旧的转售出去,新陈相替,获利无算。某人之妇,有可能就是被摄走的尸首之一。

顺便说一下,和大多数巫术一样,移魂易形这一邪术,不仅中国有,外国也有。对西方的巫术史我是一点儿也不知道,但从西方的一些恐怖电影中也可以略知一些皮毛。(如果这些电影也和中国的某些“大片”一样,除了人还有些像是本国人以外,历史和民俗都像是从不知哪一个外国的电影和电子游戏中“借鉴”的,那就不大好说了。)美国恐怖片《万能钥匙》(又译《毒钥》)是很典型的移魂大法,老巫婆把自己的魂灵与一个年轻姑娘互换了躯壳,从而使自己攫得更新鲜的肉体。但那个互换躯壳的魔法必须双方同时施展,也就是说,它的原始形态是要双方互愿的(正如老和尚要借“屋宇”也要征得小和尚的同意一样),年轻姑娘当然不愿意变成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于是影片中的老巫婆就设了一个巧妙的骗局,诱使那姑娘不自觉地学会了巫术,并在适当的时机为了保护自己而施发出来,那结局自然是适得其反,她中了圈套,与老巫婆互换了躯壳。

此外,美国剧集《阴阳魔界》中《法老的诅咒》一集,写一个著名的魔术世家,每过三十年,魔术大师就要从当代年轻的魔术师中物色一个接班人,把自己的衣钵传授给他,然后自己退隐。在大庭广众之下,老魔术师和年轻人合作表演魔术“法老的诅咒”,于是移魂魔法以魔术的形式施展出来,老魔术师的魂灵占据了年轻人的躯壳。衰老的巫师已经年轻化,再过三十年才须故伎重演一回。而那个年轻人的魂灵已经被幽闭在衰老的躯壳中,他要替代老家伙“隐退”,默默地等死。如此的传授已经过了很多代,人们见到的是魔术世家的代代相传,谁也不知道在不断更新的外表之下,其实还是那个陈旧的魂灵。

这收尾有些让人郁闷,那就随便说些开心一点儿的,看看采用最先进技术的科学换形术。曾看过一幅外国漫画,医生和病人商量下一步的移植器官问题。但那躺在床上的“病人”只是本人的一段盲肠,因为他身上的其他器官都是别人的,拆下之后就只剩下这些,也就是说,只有这段盲肠才能代表本人发表意见了。漫画中没有我能看懂的文字,估计那医生和病人都感到为难,再换还能换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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