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瑞对马修·克里格和露·蔡金说:“我决定不再进行治疗。我的身体吃不消了。这些药的副作用太厉害,我放弃了。”
马修和露表示理解。愤怒、拒绝、挣扎和沮丧的时刻早已过去;现在只剩下接受了。
“我理解你的决定,我也尊重你的决定。”马修说。
他是真心诚意说这话的,但还是觉得自己像是在演戏。这些话、这些想法和他以前生活中遇到的任何事都不沾边。
2月18日,马修·克里格的日记杂记。
“我不知道我的决定对不对。其他人都是奋战到底,我却在给自己找容易的出路。”
“盖瑞,你的决定是非常勇敢顽强的。你没有在给自己找容易的出路。此刻你仍然在像以前一样为自己选择美好的生活。你如此清醒地面对死亡,这是件无比勇敢的事。非常不容易。”
“真的吗?”
“吗啡带走了所有的痛苦。我感觉很好。感觉一好,我就动摇了。我不得不提醒自己没有吗啡的时候是如何痛苦。”
他安排了与乔·布鲁尔见面,然后对我说:“行了,这个钟头有安排了。”我们都笑了。
他[盖瑞]告诉[侄子]瑞克,周一晚上来可能就太晚了。我要死了。明天就来吧。
他大汗淋漓,床上湿得好像有人泼了一加仑的水上去。他这样来来回回醒了3次。
他非常平静。感觉不到痛苦。他时醒时睡。有时候他完全清醒,敏锐、有趣、机智,还有点孩子气。
有时,他神志不清,眼睛半睁着,嘴里含含糊糊地念叨着什么。
他非常幽默,对他人充满兴趣,这一点自始至终未变。
有位护士告诉露:“我们不觉得是我们在照顾盖瑞,倒觉得盖瑞是为我们而来。”
另一位护士告诉我:“看护他是一种享受。每次我走进去,他都会说一些特别深刻的话。让人想接近他,想知道‘他是不是个圣人?’”
我问他要不要我在另一张床上陪他过夜。他说,如果他要勇敢地经历这一切,就得独自过夜。
他说:“我很害怕,我害怕死亡。如果恐惧就是死亡的全部我该怎么办?如果那边是地狱我怎么办?现在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以前做过的可怕的事。”
我问他,你觉得你将要去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当我离得比较远的时候,感觉看得更清楚一些。可我说不上来。”
露和我一整天都跟他在一起。没什么不愉快的感觉。就像我们过去在一起的时候一样充实,充满欢笑、趣味,还有爱。
我知道我并没有真正接受他的死亡,也不知道对我的影响会有多大。我睡在他的公寓里,感觉他不过又去住院了,很快就会回来。
我的胃和心脏感到一种麻木的、痉挛的疼痛。
2月19日马修·克里格在医院的电梯里遇到了瑞克·沃什和他的妻子安琪。瑞克的爸爸——也就是盖瑞的哥哥——也来了。盖瑞和他哥哥最近几年不太亲近,但是当他走进房间,看见盖瑞躺在床上时,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我爱你”。
盖瑞说:“就这样了,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快死了,我想在临走前告诉你,我爱你,我会想你的。”
看完盖瑞,就在病房外,瑞克抱着马修哭了起来。他看到他父亲也在哭;以前他从未见父亲哭过。
安琪看着这一家人团聚的场景,惊讶地发现瑞克和盖瑞竟长得如此相像,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瑞克·沃什也没想到盖瑞最要好的朋友露·蔡金长得竟跟盖瑞的母亲那么像,几乎一模一样。
当晚露·蔡金一直爱着盖瑞,即使在他任性、自我,偶尔咄咄逼人时,因为她看到了盖瑞·沃什的本质,看到了他的好。正因为如此,盖瑞才全身心地投入到帮助他人接受自我、完善自我的事业中去,这也是为什么他的政治意识形态从未偏离过“花童”(1)的信条,即如果人们关心彼此就像关心自己一样,这世界没什么问题解决不了。在确诊艾滋病后的一年里,露目睹了这个不幸如何改变了她的朋友。身上的伪装一层层卸下,利他主义的天性依然存在。盖瑞忘记了作为天主教家庭的孩子在成长中受到的伤害以及作为一个同性恋遭受的虐待,现在他给朋友们无私的爱。人们与盖瑞谈完话后离开,犹如朝圣者离开圣地。露不确定盖瑞是否知道他对别人的影响;她不确定他是否明白,他已经完全成为了他自己,一个无比美好的自己。
当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走了之后,露回到盖瑞的房间,想再次把之前想对他说的话告诉他。盖瑞淘气地做了个鬼脸,打断了她。
“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他说,“我是爱,我是光,我不过是做我自己,然后改变了别人。”
盖瑞一字一句地说着,就像一个正在努力掌握难学的功课的学生。露抑制不住地哭了出来。
盖瑞伸手从床边的桌上拿了个小铜像递给露,是个魔术师,一手拿着水晶球,一手拿着本书。盖瑞知道露很喜欢它。
他说:“我想趁活着把这个给你。你应该拿着。”
露感觉一阵火焰掠过。她知道他们的关系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2月20日,第二天下午盖瑞说:“以前我们是我们,他们是他们,现在我成了他们当中的一个。”
马修问:“他们是谁?”
盖瑞说:“感染艾滋病的人。得了艾滋病快死的人。我就要死于艾滋病了。我见过尸体之类的什么东西。见鬼,这是怎么回事?”
盖瑞神志不清了。马修看得出来,他在疼痛中煎熬,尽管他每小时被注射50毫克吗啡,而昨天早上的用量还只是30毫克。他的每次呼吸都很费劲,而且极其短促。
在喘气的当儿,盖瑞告诉马修:“我正在离开我的身体。”
马修说:“也许吧。我要你知道,虽然我希望你留在这里,和我在一起,但我也希望你平平安安的。你要走的话就走吧。”
盖瑞睡到下午,其间清醒了一小会儿,跟露和马修说了几句话。
他说:“有意识地自然死亡太难了,比我想的要难多了,这是我做过的最难的事。死神就在不远处。我知道。没有你们俩我做不到。我会放弃。别人说的关于死亡的一切听起来都是陈词滥调。但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我看到了楼梯。”
* * *
黄昏时分,他又醒了。
他说:“我想走了,我要走了。”
盖瑞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现在他的表情和声音都很呆板,一个劲地恳求让他出去。露和马修试图劝阻他,因为他显然没有力气站起来。但他很坚持。两个朋友和三名护士把他的上半身扶了起来,这样他可以坐在床沿。他们扶着他坐了一会儿之后,盖瑞不再恳求,让大家扶自己躺下了。
3个小时后他又醒了,再次哀求让他离开自己的床。露、马修和护士帮盖瑞站了起来。他虚弱得连头都抬不起来。然而,他用双臂环绕着马修的脖子,还是向前迈了三步。当他的头再次落在枕头上时,立刻陷入了深睡。
那天晚上,盖瑞的肺部充满了液体。马修负责把一根管子伸进他的喉咙,把液体排干。盖瑞陷入了昏迷。他呼吸急促,但不再费力。露回忆起一个古老的催眠戏法,她抓住了盖瑞的手。
她说:“如果你能听到我说话,就抬一下食指。”
盖瑞一动不动。
露又说了一次,盖瑞的手指动了。
深夜,马修和露在盖瑞的耳边喃喃地诉说着对他的爱。午夜过后,露再次要求盖瑞动动手指,但没有任何回应。
2月21日,次日早上第二天一早,一片凉爽的白雾笼罩着卡斯特罗区,马修和露醒了。马修摸了摸盖瑞的额头,发现他的皮肤摸起来很冷,也失去了弹性。时间慢慢过去,盖瑞的呼吸变得不那么规律,间隔也变长了。大约在早上8点40分左右,盖瑞连喘了几口短气,然后停止了呼吸。
露和马修在盖瑞的遗体旁坐了5分钟,最后一次和他交谈。露再次告诉他,自己有多么爱他,会有多想念他,他的去世会给她的生活带来多大的空虚。
当马修和护士一起回来时,盖瑞的脸上完全失去了血色。马修把盖瑞的东西装进了一个购物袋。露对护士说自己是盖瑞的姨妈,并交代如何处理遗体。
当露和马修离开医院时,太阳已经驱散了雾气。露回到家,累得失去了知觉。她意识到自己的生活中发生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她自然而然地想到应该给盖瑞打电话,告诉他这件事。每当有重要的事发生时她总是给盖瑞打电话。然后她想起自己再也不能给盖瑞打电话了,空虚迎面袭来,她开始哭泣。
* * *
瑞克·沃什在他的牧场里,电话铃一响,他就知道是马修。听到这个消息,瑞克近乎崩溃,安琪坐下来向他们4岁的女儿解释发生了什么事。
她说:“盖瑞是你爸爸最喜欢的人之一。但他现在去了很远的地方。他死了。”
小女孩问:“为什么?”
安琪·沃什说:“我不知道。不知道。”
小女孩看看她的爸爸,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爸爸哭。
稍微平静了一点之后,瑞克给在苏城的爷爷奶奶打了电话,告诉他们盖瑞——他们的小儿子——已经死了。盖瑞的父母一直在不安地等电话,一旦接到电话,他们也没有和瑞克多说什么;他们不习惯那样。
瑞克只跟最亲密的朋友说过他叔叔患有艾滋病。第二天,他感到自己被生活中的熟人疏远了。没人能分享他的悲伤,因为这需要大费周章地解释。你不能到处跟人说自己的叔叔刚刚死于这种同性恋疾病。
* * *
盖瑞·弗朗西斯·沃什去世的这一天,是《发病率与死亡率周报》首次报告在洛杉矶男同性恋中发现不明原因的肺囊虫肺炎的第997天。盖瑞死后约1小时,疾控中心发布了每周最新报告。截至1984年2月21日,约有3 515名美国人被确诊患有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征,其中有1 506人死亡。39岁的心理治疗师盖瑞是旧金山市第164位死于这种病的人。
* * *
就在一年前,盖瑞·沃什曾与另外34名艾滋病患者联名写信,要求《湾区记者报》解雇其编辑保罗·洛赫。当洛赫听到盖瑞去世的消息后,在名单上划掉了盖瑞的名字。
2月24日盖瑞希望在他的追思会上播放披头士乐队的歌曲,所以在“香缇计划”为其在社区中心小礼堂举行的追思会上,300名吊唁者一进门就听到了《随他去吧》(Let It Be)。如今,艾滋病患者的葬礼对同性恋社区的很多人而言已经办成了社交活动。前来吊唁的人包括一些有抱负的同性恋政客,他们可能不认识盖瑞,但他们明白来就对了。不过,到场的大多数人都和盖瑞的生活有过交集——他的前男友们,他进行过心理治疗的客户、朋友以及他全力支持过的艾滋病患者。
鉴于当时艾滋病人的葬礼已经采用了高科技手段,所以盖瑞得以出现在自己的葬礼上——这是他3个月前接受采访的一段彩色的录像。盖瑞谈到了那些答应到了“那边”会帮助他的人,他的话让大家感到温暖。看到人们笑着听一个曾因怒怼杰瑞·法威尔而出名的人谈论神秘的幻象,这真是个奇怪的悖论。
瑞克和安琪·沃什不太理解这种已经非常流行的艾滋病人追思会方式。尽管如此,当露·蔡金在追思会结尾致悼词的时候,瑞克还是当场流下了眼泪。
“你会如何形容一颗一闪而过却照亮了无数人生命的星星呢?”露问,“现在我要对我最亲爱的朋友说,一路走好,平安幸福。正如我们经常承诺的那样,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永远相亲相爱。”
大家一起唱起了《奇异恩典》,等他们都走了以后,马修放了盖瑞最喜欢的披头士歌曲《你所需要的只是爱》。
(1) Flower Children,与嬉皮士可谓同义词,指的是1967年夏天进驻旧金山、满怀理想的一群年轻人。他们身上佩戴以花为主题的饰物,给路人赠花,因为花儿象征爱与和平。——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