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里·克莱默望向桌子那头的恩诺·波斯克,从后者清晰低沉的声音里,他听出了极度的不安。
恩诺再次重述了拖垮他情人尼克的症状:莫名的腹泻、似有似无的乏力、不断冒出来的疹子。看了无数个医生,做了无数次检查,一无所获。几年来,尼克像教徒一样恪守严格的健康食品养生,看来毫无效果。拉里是位著名作家,交游甚广,恩诺想他应该有办法。
“有没有哪家医院特别擅长治疗不明情况的病症?”恩诺问。
拉里想起他初遇尼克的情景,那是一次全同性恋的加勒比游船之旅。
尼克是个讨人喜欢的游船酒保,集意大利人的特点于一身,诙谐、英俊、爱热闹。每一天,尼克都会从彻夜的派对里挤出时间来给恩诺写长长的情书,每到一个港口都会有一包恩诺的情书在等着尼克。这种充满柔情蜜意的情书是拉里一直想要的,而自从在阳光明媚的火焰岛海滩邂逅,8年来,尼克与恩诺之间的爱情似乎从未褪色。
恩诺说起了他如何带着尼克辗转于不同的医院。拉里想象着高大、宽肩的恩诺像伐木工一样环抱着瘦弱的尼克,扛着他在陡峭的钢制楼梯上爬上爬下,只为救尼克的命。这些画面让拉里想哭,但是,他真的和医院、医生都不熟,也不知道能帮病情每况愈下的尼克做些什么。
恩诺走开后,尼克回想起这个夏天发生的怪事。似乎大家都在谈论最近频发的肠道寄生虫,吃饭时也常常聊起这个话题,比如某种治疗方法消灭了这个顽固的微生物,还有流行的抗寄生虫药物甲硝唑实际上会致癌,等等。感觉就像是在偷听一群迈阿密老太太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讨论她们的关节炎。
那天晚上,拉里去了“冰宫”(1),那里有火焰岛上永不停歇的夏日派对。他小心翼翼地穿过门口的人潮,看见一个像万宝路广告男主角一样的人无精打采地在迪斯科舞池里晃悠。拉里知道以他的聪明才智,他和纽约城里任何一个人都能处得来,然而一看见如模特般英俊自信的保罗·波帕姆,拉里总是惊叹不已,就好像人们看见电影明星会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一样。
在“Y”酒吧,拉里对保罗说,你天生拥有这么好的身材,根本不需要锻炼,保罗羞涩地回了一句“噢,胡说!”那种率真让拉里想起了电影明星加里·库珀或吉米·斯图尔特。在火焰岛的夜生活中心“冰宫”,拉里不知道像保罗这样的人感觉如何,他看起来如此适合这个地方,如此受欢迎,这是拉里这样的局外人从未体会过的。无论在哪里,保罗似乎总能自然而然地扎进好看的人堆里。在火焰岛,他和恩诺、尼克以及另外几个英俊的男人合租在一个屋檐下,他们是岛上每个大型派对的核心人物。
拉里不适应这样的夏天。他甚至不想与人合租房子,悄悄在岛上哪个地方度个周末就行。他刻意低调行事,但尴尬还是会不期而至。他去杂货店买橙汁,店老板也是个同性恋,他瞪着拉里,并且恶狠狠地说:“你会毁了这个岛,真不明白你干吗到这儿来。”
播放唐娜·莎曼的歌时,DJ调高了音量。拉里看见他的老朋友,也是一位作家走进了“冰宫”。他朝拉里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故意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拉里·克莱默知道,这种反感与他的书有关。那是一本关于纽约和这个岛的同性恋生活的书,从书名《基佬》(Faggots),到书中详细描述的以格林威治村樱桃园为轴心的地区的淫乱生活,都触怒了同性恋书评人以及被拉里写进书里的人。曼哈顿唯一的同性恋书店禁止此书上架,同性恋书评人告诫读者,买这本书就是在损害同性恋解放运动。
同性恋解放运动兴起后,同性恋在那些激动人心的日子里创造了属于自己的亚文化,《基佬》一书探索了这种亚文化的每个黑暗角落。其中,有迪斯科舞厅里毒品诱发的迷醉场景,有上东区时髦的合租公寓里的彻夜狂欢,还有“马桶碗”里的拳交,这是曼哈顿众多乌烟瘴气的酒吧之一,在这样的地方,人们用粗粝的激情探索各种怪异的性行为。书中的高潮部分是火焰岛上一个到处都是派对和舞蹈的周末,尤其提到了“人肉市场”的纵情声色。“人肉市场”是指自博南伍德延伸到邓斯纳恩的一片植被极其茂盛的狭长树林。
在此背景下,情人们争论忠贞,争论在这样无所不在的狂欢中能否存在任何类似于有意义的承诺的东西。故事的主人公,一位犹太剧作家兼电影制片人,其实就是拉里·克莱默本人,眼见自己对爱情的希望破灭,他文思泉涌,并在其中提出了许多令人不安的问题。
“为什么基佬总是不停地做爱?”拉里写道,“好像我们没别的事情可干似的……就知道住进同性恋街区,跳舞嗑药做爱……外面是大好世界!……我们的世界和他们的世界是一样的……我厌倦了做纽约火焰岛上的基佬,我厌倦了用我这样一个平庸之人的身体去引诱另一个平庸之人,我想爱上一个人!我想走出去,和一个爱我的人一起活在这世上,我们不必强迫对方忠诚,我们就该想着忠于彼此!……这世上没有哪一种感情能在我们脚下这摊狗屎上存在下去。”
这一切都必须改变,拉里的主人公在书的高潮部分对一位不忠的情人说,“要不然你会害死你自己的。”
这本书确实轰动一时,但是自打它出版以后,拉里就成了岛上不受欢迎的人,所以他只是偶尔回去拜访朋友,到处看看。已经过了凌晨一点,拉里看着保罗·波帕姆护送着他英俊的情人杰克·诺回到舞池。最后,美丽的人们开始纷纷到来。拉里明白,在大西洋岸边这片岛岬上,到处都是一样的奢靡淫逸。
下午在各个海滩流连,接着是清淡的晚餐,也许会打个盹,然后就是去狂欢派对,在累到不能动弹之前会逛遍当季流行的所有迪斯科舞厅。当然,没人会在凌晨两点以前去“冰宫”,所以你得靠毒品熬到那个时候。一旦音乐响起,就别想早睡了,跳完舞你就会去“人肉市场”,直到太阳在沙滩上升起,你才会走回家。这套一成不变的程序令拉里感觉自己老了,45岁的他不再有熬长夜的本钱。他也好奇,那些人怎么会心甘情愿地跑过来,过一个比快节奏的曼哈顿还要令人筋疲力尽的周末。
拉里·克莱默时不时会把纽约的同性恋生活和旧金山的做比较,这是他另一个惹恼曼哈顿同性恋知识分子的嗜好。哈维·米尔克和乔治·莫斯克尼市长被枪杀的那天,拉里就在旧金山,面对市政厅外3万根蜡烛闪烁的烛光,还有那些理想化地谈论改变世界的演讲,他也落下了泪。加州州长、州高等法院全体人员以及其他政府部门的大部分官员都出席了米尔克的追思会,对此他感到吃惊。他心想,纽约的同性恋从来没有获得如此的成就和尊重,因为他们似乎更热衷于建一个更好的迪斯科舞厅,而不是更好的社会秩序。在纽约当同性恋,好像是件周末才干的事。在工作日,每个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工作中,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性取向,假装一切都很正常。
当然,这并不是说拉里是个疯狂的同性恋激进分子。实际上,对纽约的同性恋活动积极分子而言,他并没有什么用处。激进分子似乎沉迷于辞令,但这过时了。更有身份的同性恋是热衷谈论民权的人,他们似乎更想维护当前同性恋的生活方式,而不是让其变得更有意义。同性恋运动争取的与其说是婚姻权,不如说是像兔宝宝一样蹦蹦跳跳的特权。
同性恋团体似乎迷失了,有时候拉里也感到迷茫。昔日,他有过两次一炮而红的经历,如今已成昨日云烟。第一次是在电影业从业多年后,拉里改编并制作了以D·H·劳伦斯同名小说为蓝本的电影——每个人都觉得那本小说根本不可能拍成电影。《恋爱中的女人》成为当年最受欢迎的电影之一,为拉里赢得了奥斯卡最佳剧本奖的提名,还让片中一位明星格兰达·杰克逊获得了奥斯卡奖。他还担任了其他电影的制片,但作为艺术家——尽管有人不这么认为——他第二个引起轰动的作品是《基佬》。目前,他正在鼓捣另一部小说,也受命写些剧本,但事实上他觉得自己和同性恋团体一样杂乱无章,无法找到明确的方向。
保罗·波帕姆在“冰宫”注意到了拉里·克莱默,瞬间觉得自己应该再试着读一读《基佬》这本书。他耐着性子读了20页或30页,就读不下去了,觉得没劲。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如此一本正经地看待身为同性恋这事。没错,保罗是个同性恋,但这个事实并不比他曾是“绿色贝雷帽”队员或在俄勒冈长大更了不起。是就是吧,他想不通为什么要说这么一大通。他从来没感到被歧视,从来没想过自杀,也从不曾因为同性恋倾向而在罪恶感中挣扎。身为同性恋,最糟糕的也不过是一点轻微的不便,要到处打圆场。
他心想,我的私生活不关任何人的屁事。也跟政治扯不上关系。就像在华尔街工作的大部分同性恋一样,他以一名注册共和党人的身份参加投票。今年,他对里根的政纲没什么兴趣,但卡特是个窝囊废。等到11月,保罗决意要投给无党派的独立总统候选人约翰·安德森,一位来自伊利诺伊州的温和共和党议员。
保罗扫了一眼舞池,纽约同性恋社团的精华一览无余,那些穿着紧身衣、蓄着髭须的男人是如此美好,令人担心盯得太久会弄坏他们。这一切让保罗后悔自己没有好好利用海洋街上那栋破房子里属于他的那间。恩诺已在那里租住多年,保罗今年刚刚搬进去,住的是他最要好的朋友瑞克·威利考夫的房间。
去年9月,瑞克提起自己耳朵后面有几个奇怪的凸起。他不想去看医生,但是保罗说服他去纽约大学知名皮肤科专家那里看看,保罗曾在那里治疗过顽固的牛皮癣。当医生说瑞克得了一种他们没有听说过的癌症,叫卡波西肉瘤时,保罗和瑞克都很震惊。更奇怪的是,医生还提到附近一家医院也有一位得了这种癌症的男同性恋。后来才发现,瑞克和这位患者甚至还有共同的朋友。
一直以来,瑞克的病看起来都不严重,就算到现在他也没有病入膏肓,就是一直觉得疲惫不堪。瑞克在布鲁克林一个挺乱的街区当五年级教师,保罗认为也许是工作把他累垮了,但是瑞克坚持说工作没那么累。他辞了职,和他的情人蜗居在西78街褐色砂石饰面的房子里。保罗工作很累,还要去看望瑞克,对他而言,没什么能比躲进“冰宫”度过无忧无虑的周末夜晚,在热情的火焰岛沙滩上度过没有牵挂的白天,更让他觉得解脱的了。
* * *
回到海洋街的房子里,恩诺·波斯克盯着尼克睡着的样子看。他们原打算让尼克在海边度过一个轻松惬意的夏天,恢复健康。恩诺整个夏天都在城里忙于一个重要的建筑绘图项目。他没想到尼克的变化那么大。
尼克看上去憔悴不堪,几乎没有力气从那栋年久失修的三居室海滩小屋的平台上走下来。恩诺偶尔会想,瑞克和尼克这两个好朋友同时生病,真是很不寻常。至少在他眼里,瑞克是很健康的一个人。最近,尼克的状况不太好,恩诺虽然是来自俄勒冈的乐天派,但也感到担忧。他觉得自己心都快要碎了,他太爱尼克了。
恩诺想起5个月前,也就是1月,他们的阿斯彭滑雪之旅。有人说,尼克的疲惫感是对高纬度和稀薄空气的正常反应。回到纽约后,尼克去做了罗尔夫按摩(Rolfing),但是几个钟头后他回来时,又患上了流感。第二天,他感觉好些了,就回去工作了,然而几个小时后又回来了,说还是觉得隐隐不适。那是他最后一次去上班。尼克精心准备的所有健康膳食、罗尔夫按摩和精神治疗的方法通通试过了,全都无济于事。
恩诺再次感到困惑:到底哪里能治好尼克的病?尼克在床上不停地翻来翻去,嘴里还嚷嚷,把自己折腾醒了。然后他又昏睡回去,床单上的印痕显示出他的体重减轻了许多。恩诺知道明天尼克会说听到了有人喊叫,他被弄醒了。也许他会责怪恩诺,然后再度坠入空荡荡的白日梦里,现在他的白天几乎都在昏睡中。恩诺想起尼克最好的朋友几个月前曾经严肃地警告过他们。
“如果再不想点办法尼克会死的。”
“你反应过度了。”当时恩诺是这样说的。
8月9日,星期六,纽约“请问尊姓大名?”
肯尼迪参议员一边漫不经心地摩挲发白的头发,一边问比尔·克劳斯。
“应该称呼‘同志’?还是‘女同性恋’和‘男同志’?抑或‘男同性恋’和‘女同志’?”
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两天后将在麦迪逊花园广场酒店召开,参议院和卡特总统的斗争也到了紧要关头。关键在于肯尼迪参议员提出的“开放大会”。假如肯尼迪参议员能够促成修改规则,允许代表凭良知投票,而不是唯候选人初选会的意见是从,那么他可能会有机会取胜。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在代表大会男女同性恋党团的鸡尾酒会上,在场者都很友好,因为三分之二的同性恋代表已经倒向参议员。比尔·克劳斯是政纲委员会的成员,在党团里他是级别最高的肯尼迪支持者,他还要介绍候选人。肯尼迪试图谨慎地遵循1980年代政治上的规矩,在称呼问题上不出错。
“‘还是女同性恋’和‘男同性恋’?”
比尔看向格温·克雷格。格温知道她这位朋友此刻内心正狂喜呢,他一边陪着肯尼迪参议员在酒会上转悠,一边克制自己不要流露出得意忘形的神色。支持总统卡特的纽约代表没有一个愿意来参加同性恋的活动。
肯尼迪最终决定用“女同性恋”和“男同志”这两个称呼,并开始他鼎力支持同性恋的演讲,同时提醒听众,他是第一个在这类问题上表示支持的重要候选人。然而,纽约的同性恋活动积极分子竟然提出,比起完全支持同性恋议案的肯尼迪参议员,对同性恋权利毫无作为的候选人其实更符合同性恋的利益。比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私下对格温说过,这是典型的纽约同性恋干的破事儿。
纽约的同性恋领袖似乎将同性恋权利视为和驾照差不多的东西,这两样都得有州政府的特许。在比尔·克劳斯看来,这些权利完全是同性恋应得的。拜托!他们讨论的是天赋人权,而非特权!后来比尔回顾过往,意识到在1980年民主党大会上,加州的同性恋政治形态和纽约的已经出现了明显的隔阂,站在这个角度便可理解后来几年发生的许多事。
一切始于一个月前在华盛顿举行的民主党政纲委员会会议,在会上,民主党提出了竞选的原则声明。比尔·克劳斯迫切希望推出同性恋团体的完整要求。总统的一纸行政命令可以立即消除联邦政府机构针对同性恋的歧视,“大笔一挥”即可,比尔乐于这样强调。一个外国同性恋有可能被拒绝进入这个国家,理由是根据麦卡锡时代通过的某项法案,这些人是“病态的”,比尔对此感到恶心。他还希望获得一个修改移民法的承诺。
这些提议让卡特阵营的人相当恐慌。在南方——这位前佐治亚州州长的政治基地——越来越多的有争议的宗教激进主义者已经够令他们担心了。如果同性恋团体需要,肯尼迪答应让足够多的代表将其诉求在大会上以少数派政纲条款的形式提出。比尔喜欢公开辩论的设想。他认为,假如同性恋运动要作为一个合法的社会问题被严肃对待,那么就需要通过全国电视转播引起关注。
卡特阵营本来希望完全不提及同性恋权益,但是为了避免会场辩论,他们做出了妥协,提出了一个反对基于性取向进行歧视的普通政纲。纽约的同性恋支持这位现任总统的做法,他们说,假如同性恋因此制造麻烦的话,就连上述政纲都得不到。比尔·克劳斯不愿让步,他认为,与其在一个没人会读的文件里出现这样一个语焉不详的声明,还不如把问题呈现在5 000万电视观众面前。要是做出让步,他们获得的会比应得的少,而他们原本是有能力在政治上取得更大成就的。在执中立态度的人占了多数以后,比尔开始公开谈论纽约人是如何采取“持久的顺从策略的”。他期待参加大会,因为强大的西海岸同性恋活动家们将会在其间起主导作用。
“问题并不在于邪恶的人性或背叛,而在于政治理念,这种政治理念认为,受压迫阶层要想达到目的,就得小心翼翼,不可得罪权势阶层。”当那个表示妥协的政纲出现后,比尔向“米尔克俱乐部”这样报告。“问题在于,我们总是不希望冒着战斗的风险来争取应得的,总是希望保护好我们业已获得的那一丁点权益。问题在于,我们总是相信我们现在获得的是政客施予的恩惠,而不是他们对于我们所要求的政治权力的认同。”
比尔想,要是没了精英的慷慨,纽约人还是无法构建出这样的权力体系。加州人都说,那是因为曼哈顿的同性恋都是秘而不宣的。不站出来,没有坚实的投票集团,同性恋就会一直被剥夺权利,只能依靠陌生人的善意。这是他们自己的错。比尔认为,从党派大佬那里乞求恩惠,这是低级政治。高级政治则意味着要利用政治体系来确立我们所追求的可长期推进的社会变革。
女同性恋弗吉尼亚·阿普佐是卡特阵营的代表,以她为首的纽约同性恋领袖们认为,对于美国主流大众而言,加州的同性恋运动太过激进。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旧金山的出柜同性恋那样生活,时不时来场骚乱。他们认为,你必须遵守游戏规则,而这意味着和真实的世界和平相处。在这方面,卡特显然比那位刚刚在底特律获得提名的共和党候选人、加州前州长罗纳德·里根更擅长。
* * *
大家都为肯尼迪参议员鼓掌,他和其中几个人握了握手,就赶去另一个聚会了。在自由派人士看来,当晚在高耸的曼哈顿东区奥林匹克大厦举行的同性恋核心党团活动显然是最“潮”的。当格洛丽亚·斯泰纳姆窝在一个角落时,比尔·克劳斯正被几个议员追着要求将他们介绍给大家。没人能想到1976年的民主党大会之后,同性恋取得了这么大的成就。当年他们只有4名代表,现在有76位代表及候补代表,并且已经实现了他们的夙愿:把涉及同性恋的议题写入全国最大的政党的政纲中。很明显,同性恋运动的中心已经西迁到了加州,因为一半的代表住在那里。同性恋党团中来自其他19个州的政客围在旧金山代表的身边,听他们讲述哈维·米尔克的故事,还有同性恋群体如何策划和组织政治斗争的。同性恋运动现在由比尔·克劳斯这样更具攻击性的活动家接棒,而非温和的东部人。第二天,比尔全票当选为同性恋代表团的联席主席。
肯尼迪不仅在公开选举大会上落败,并且未能获得提名,比尔和他的同盟对此深感失望。比尔对格温·克雷格哀叹道,像卡特这样的笨蛋都能在票数上领先,民主党败局已定。尽管同性恋人数不少,但东部的媒体还是无视大会上这个新生政治力量的存在。而比尔仍然急于把同性恋运动推到电视上去,并且努力推销提名一位同性恋为副总统的想法,这样的话,提名演说就可以上电视。因为比尔尚未达到宪法规定的竞选年龄——35周岁,所以他本人无法获得提名。但是,同性恋代表们迅速在大会上活动,11个小时后,他们征集到了足以提名副总统的请愿签名。获得提名的是华盛顿来的一位黑人同志领袖,梅尔·步泽。大会的最后一天,比尔·克劳斯上台发表了有关提名的演讲。
“我们来了,”他说,“我们带着力量而来,带着骄傲而来。我很高兴,我们还带着朋友而来。你们中的许多人和我们一起努力将同性恋条款写入了本党的纲领,并第一次提出了男女同性恋也应享有其他美国人所拥有的权利,即不受歧视的权利。”
* * *
在回旧金山的航班上,比尔·克劳斯和格温·克雷格聊以自慰地想,一旦里根当选,对同性恋而言,也不算是最糟糕的结果。民主党控制下的国会,也许会阻止新右派的反同性恋法案。尽管议程表上他们很看重的其他几点可能会被削减开支,但是,同性恋运动本质上是为争取社会合法性,而非争取任何特定的支出项目。像免受警察滋扰和职场歧视这样最基本的人权,并不是从联邦政府层面获得的,而是从同性恋势力集中的大型城区获得的。罗纳德·里根或杰瑞·法威尔(2)夺不走他们在地方的政治力量。感谢上帝,同性恋不会为了社会计划而逐利。
比尔慢慢地呷着伏特加汤力水,为纽约人的懦弱无能而气恼。他想,如果同性恋需要的并不仅仅是被慷慨接纳的承诺,那么纽约人就受骗了。
8月末,弗吉尼亚,弗吉尼亚海滩灵媒一动不动地坐着,听尼克讲述他的问题。尼克的蓝灰色眼睛里透出绝望,他已经病了整整一年。还能治吗?
恩诺·波斯克想让他的年轻情人去明尼苏达州的梅奥诊所(Mayo Clinic)看病,但是尼克却要来弗吉尼亚州的谢南多厄河谷拜访灵媒。灵媒打开手提录音机,随即陷入一种精神恍惚的状态。最终,他说了句:“你得的是弓形虫病。”
尼克不明白他到底在扯什么。
灵媒把这个单词拼了一遍,但是对尼克而言没什么用。说到底,弓形虫不过是猫身上携带的一种寄生虫。太扯了。
回到纽约后,恩诺把海洋街的房子退了,尼克住到了一个朋友那里。虽然恩诺仍保持乐观,但尼克的病恶化得相当快,就连起床也要费一番脑筋、耗费巨大的体力。首先,尼克要在头脑里想一想才能起身,再也没有任何自发的身体动作。一旦决定了,他就得分解起床所需要的每个动作,从脚开始到背部,再到穿鞋和穿裤子的动作。到了9月,完成起床和穿衣的过程需要一个小时。尼克走路的时候,每一步都要通过有意识的努力,才能把一只脚挪到另一只脚的前面,而且似乎随时可能会因为缺乏支撑而倒下。
对恩诺而言,最可怕的是尼克的身体发生了奇怪的变化,整个人仿佛卷了起来。当尼克的身体弓起来的时候,他的双脚呈内八字,双肩向内挤,看上去就像恐怖的死胎。
恩诺意识到尼克的朋友说得没错。尼克快死了。他重听了灵媒的录音带,试图找出让他朋友起死回生的线索。只听灵媒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着那个奇怪的词:“T-O-X-O-P-L-A-S-M-O-S-I-S(弓形虫病)。”
(1) 纽约同性恋酒吧。——译注
(2) 美国基督教领袖,社会活动家。——译注